第10章 本能漂移

陳嶧城在通往校門的路上遠遠看見崔璨,女生史無前例地卷了頭發紮起馬尾,像隻撲簌翅膀的小蝴蝶雀躍地穿過林蔭樹下。不過她漂亮衣服不多,穿的是草坪班會那天的裙子搭迎新會那天的外套,讓人很容易認出來。

看這架勢並不像準備去禮堂看辯論賽。

“崔璨!”他喊道。

小蝴蝶停住跑跳,回過頭,很快從流動的人群中鎖定靜止的男生,歪著頭靜待下文。

“你不去看辯論賽嗎?”他接著問。

“不去,”崔璨和他隔著放課時的自行車流說話,“我退出辯論了。”

“這我知道。但你是退出選手席,又沒退出觀眾席。”

“我今天有聚會啦。”看得出她很高興,邊說話邊下意識原地蹦了兩下,“再說看比賽多我一個少我一個也沒差。”

“有啊,對顧潯來說有差。你不在肯定影響他發揮。”陳嶧城笑著朝她走過去,“你聽說今天的辯題了嗎?”

“‘真愛’嘛,他勝負欲那麽強,肯定要口是心非胡說八道,最後還輸了多尷尬,我在場能擺出什麽表情?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你在場他勝負欲會更強一點,說不定就不會慘敗了。”

“小城城你沒參加過辯論,從台上往觀眾席看隻能看見一堆大同小異的腦袋,頭發占了一半麵積,台下坐誰都一樣。”

“不一樣。”男生的目光落在她外套上,“迎新會那天就隻有顧潯注意到‘崔璨落了衣服’。”

“欸?”崔璨臉上的笑容僵了僵,不解地眨眼。

和陳嶧城很快熟識的契機,就是因為迎新會那天他熱情過剩地追出來給自己送來外套並強行送自己回寢室樓下。能成為朋友的好感最初建立於特別關注,也許對別人來說微不足道,可對她卻很重要。

男生看她好像沒聽明白,又追加了一句注腳:“顧潯說‘崔璨落了衣服’的時候,我還在問‘崔璨是誰’。”

好像有點明白了,為什麽曾經的同學說他人“其實”、“非常”好。後來又聊起過他明明待人冷淡卻受歡迎到備受“後援會”的煩擾。也許不是愛情,但很多女生都會在這裏掉進陷阱。

邪教原理,越失意越孤獨的人越容易盲目信仰,因為聽說神明會注視和保佑自己,不會遺漏任何一人。

這誰吃得消啊。

她深深呼吸,冷空氣穿過肺,像吞咽薄荷糖一樣醒神。

“那……你先去吧。我買點零食吃過再去。”還得打個電話給朋友說不去唱K了。

“我幫你占座。”

崔璨吃完“晚飯”到禮堂時,角逐已進入自由辯論階段,她在後排轉了兩圈才找到陳嶧城,擠到他身邊空位去。

台上正值麥芒發言,難怪陳嶧城沒先看見她。

“……那對方辯友怎麽解釋吊橋效應?生理喚醒很輕易就模糊了人類對愛情的定義,這就是我方強調的“真愛的不確定性”,你連真愛都無法確定,追求真愛談何理性?”

徐悅萱用餘光瞥了眼顧潯,他沒有起身的意思,便搶了個時間差:“對方辯友搞錯了一件事,吊橋效應當然不是真愛,我們稱之為**。”

還不到八點就結束了,顧潯想,看來K歌活動果然無聊。

麥芒立刻從容接話:“好,我們來討論愛情,愛情是苯基乙胺是讓你興奮、多巴胺讓你快樂、腎上腺素讓意亂情迷,但這些激素的濃度高峰持續時間平均不到18個月,這和大多數戀情持續時間不過一年半的統計是一致的。你堅持追求的目標其實是一些注定會消退的激素,這叫理性?”

顧潯的思緒回歸辯題:“對方辯友還是混淆了**和愛情,你所列舉的激素消退後隨之消失的隻是**,接著會有內啡肽讓你的愛情持久安穩、腦下垂體後葉荷爾蒙會控製忠誠度,真愛恰恰是在迷戀期結束後才開始的。”

“欸?”麥芒頓了頓,“那內啡肽和荷爾蒙沒有時效限製嗎?”

這突然的提問不太正常,麥芒的三位隊友同時警覺,齊刷刷扭頭看向她。

顧潯笑著搖搖頭:“而且,腦成像結果表明,我們看見愛人時被激活的腦區域是作用於獎賞和動機過程的。這說明愛情主要基於動機係統而不是情緒係統。情緒係統是一種感覺狀態,而動機係統是能夠激發和指導行為來獲得生理需求實現生存繁衍目的。你後天獲得的社會經驗也許能教你取舍,可是當你的選擇和刻在人類生物基因裏的理性相反,你習得的行為就會發生本能漂移。因此,愛情自本能的理性起,追求真愛自然是順應理性。”

對方語速適中,闡述得條理清楚,麥芒聽得格外認真,甚至還偶爾露出不明覺厲的表情。等對方辯友說完坐下,她才冒出一句:“真的嗎?”

顧潯錯愕半秒,坐在座位上回答:“真的啊。”

會場裏驟然冷了場。

觀眾席上崔璨一頭霧水地笑起來:“什麽情況?”

陳嶧城對麥芒終究多幾分了解,扶額苦笑:“求知欲使然。”

轉折從這裏開始,後半場幾乎不再有懸念。心理係幾位辯手平均水平不錯,又有理有據,哲學係本來就把所有籌碼單押在麥芒一個人身上,偏偏這一個人還被對手充分準備的新鮮知識頻頻吸引,從辯論模式變更成學習模式,跑偏了。

對因為要補課而姍姍來遲的韓一一倒是還有點意外。原以為每場辯論都會是麥芒的個人秀,沒想到進門真嘎上宣布獲勝方是心理學係。追問陳嶧城才得知之前已宣布本場比賽最佳辯手是顧潯。賽程中究竟發生了什麽,此刻讓她好奇了。

散場後,冬冬異常興奮,躍上禮堂最高台階真臂高呼,喊大家聚集:“心理一班的同學聽著!為了慶祝勝利我提議——用班費掏錢去吃燒烤!”

崔璨拽拽她胳膊肘提醒道:“四個辯手有三個是別人班的。”

“那有什麽!”冬冬理直氣壯,“”還不是靠我們顧潯贏的!”

陳嶧城卻沒跟上心理一班歡呼著浩浩****離開的大部隊,陪韓一一和麥芒走了一段。

“我還以為至少會給輸掉的隊一個‘最佳辯手’呢,”韓一一說,“這不是傳統嗎?”

“還是第一次輸這麽徹底。”

麥芒笑嘻嘻,看不出是真不在乎還是強顏歡笑。

陳嶧城寬慰道:“輸了也沒事兒,明年還有機會。”

“人家叫‘新生辯論賽’。”麥芒強調。

陳嶧城巧舌如簧:“新生沒你有經驗,有經驗的沒你有文化。顧潯這個人沒什麽文化,因為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所以才僥幸贏了你。”

韓一一笑起來,拍拍陳嶧城肩:“彩虹屁大師,太努力了。”

“什麽彩虹屁啊。隻是考慮到心理係對哲學係,討論這個選題本來就不公平。主力又是我室友,如果給麥麥造成心理創傷,那四舍五入也有我一半的責任。”

韓一一挑挑眉:“……還意外地擅長背鍋。”

“我哪有心理創傷,心理係學的東西真有意思,我都想轉係了。顧潯也厲害,聽他傳播知識耗氧量大讓人產生‘饑餓本能’,走走走,一起去吃雞蛋餅裏脊串涼粉冰淇淋!”

“你們去吃吧,”韓一一想起了自己出門閑逛的主要任務,“我給你哥帶幾份燒烤就回教室了,他還沒吃晚飯呢。”

“他非得吃燒烤嗎?”

“他隨便,有人非得吃燒烤。”韓一一話裏有話,笑著往反方向退走了幾步,對陳嶧城說,“交給你了。”

陳嶧城做了個OK手勢,回頭追上麥芒:“你哥有女朋友?”

“高中生早戀,看不出來吧。”麥芒邊走邊低頭發微信。

“還是看得出來,他是女生喜歡的類型啊。”陳嶧城找了個她可能感興趣的話題,“我們上周才學到,戀愛中的人血小板5-HT載體和強迫症患者相似,而強迫症普遍被認為是一種移置的焦慮,符號化儀式隻是為了回避內心渴望不被滿足的恐懼。這麽一想就明白了,為什麽愛情……”

麥芒沒在輸入微信時就總在不停地抬手看有沒有消息進來,很明顯的心不在焉,陳嶧城不清楚她有沒有在聽,一段話也說得斷斷續續。

可到底還是跟她聊天的人更沉不住氣,直接把電話打了過來。

“我輸了就是因為你說話不算數,周末才跟你說過今天有比賽,你還答應了要來看。”女生停了停,等對方說話。

夜晚校園路上沒什麽人,靜得出奇,陳嶧城走在一旁,隱約能聽見對麵是個男聲。

“我哥?他最近特別宅,要見他一麵也難。”

也不知對方說了什麽,讓她轉瞬就高興起來。

“真的?那我等你啊。”

女生掛了電話,帶著沒收斂的笑容回頭招呼落後兩步的陳嶧城:“說到哪兒了?……強迫症?哦!想明白為什麽愛情……?”

陳嶧城自嘲地笑笑,跟上前把話說完:“為什麽愛情的外在表現這麽像焦慮障礙。”

麥芒眨眨眼睛,好像聽明白了,下意識看了看自己手裏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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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烤店桌不夠大,六張桌拚在一起才勉強夠坐。吃了一半,冬冬被對麵的女生喊走,崔璨身邊豁出一個空位,再過去坐著顧潯。

即使把頭扭向兩邊餘光也能掃見,表情都不太自然,能感覺空氣在中間撕扯,這種“誰先開口誰就輸”的氣氛是顧潯造成的。

陳嶧城不在,他既不跟人聊天,也不怎麽吃東西,光是把啤酒當水喝,一個人自斟自飲。崔璨心裏充滿吐槽,虧得冬冬不記仇,換她非得嗆他一句“你不是不喝啤酒嗎”。自斟自飲也就算了,眼睛還老是一瞄一瞄的,以為別人都看不見,做人就不能爽快點?

崔璨把空杯扔在桌上,轉過頭:“有話就直說,我最討厭吞吞吐吐的了。”

顧潯被嚇一跳,完全是條件反射脫口而出:“你化妝了。”

“……所以呢?想問色號嗎?”搞不懂他說這個有什麽意義,希望得到“你觀察真敏銳”的表揚?

他似乎找到了轉移注意的正經事,一邊把餐桌中間的烤串按種類重新擺放一邊垂眼說:“健康生活課我聽見有人約你今天出去,怎麽最後還是來辯論現場了?……我沒別的意思,隻是有點好奇。”

你話有點多,後麵這句根本不用說。

崔璨盯著他忙於分門別類的手,咕咚咕咚又喝完一杯才回答:“因為陳嶧城喜歡麥芒,我怕你輸了連個安慰的人都沒有。”

顧潯想笑又忍住了,臉上浮出常見的自負神情:“我人緣沒你說的那麽差吧。”

崔璨抬高視線瞥一眼他的臉,沒笑,又倒滿啤酒慢慢喝:“我又沒見過傳說中的後援會,我怎麽知道。”

弦外之音太明顯,顧潯放下手中的玉米串,飛快地看向她:“都是謠傳。”

崔璨盯著他繼續喝酒,沒說話。

男生捉摸不透她的意思,進一步解釋:“……低年級學妹跟風鬧著玩的,我連她們名字都不知道。”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崔璨確實不高興了,把剩下的啤酒喝完,重重放下杯子,起身對大家打了個招呼:“我先回去了。”

顧潯一頭霧水,重新拿起玉米串,但剛默數的數字已經忘了,該放在什麽位置……他蹙起眉,為難地把竹簽放回烤架上,起身對空氣說:“我送她回寢室。”

對麵的女生對這一前一後“請假”跑出門的兩人行注目禮,小聲問冬冬:“這是又吵了?還是和好了?”

冬冬眼皮也沒抬:“看不懂,很難懂,不要管。”

崔璨跑太快,穿馬路前險些被逆行的自行車撞到,顧潯眼疾手快拉住胳膊把她往後扯了一步,避險後卻被利落地甩開。

勁還不小……

顧潯跟住氣衝衝的她過了馬路,在對麵人行道上第二次拽住胳膊:“等一下,你在生氣吧?你生什麽氣?”

“你說我生什麽氣?”崔璨轉身第二次甩開他的手,“不問名字就可以假裝不認識,說過話的人轉身就可以假裝沒見過,被問起的時候全部都是謠傳。”

我討厭玩這種推拉遊戲,你這種狡猾的人我見多了。

也許我這種女生就是強勢到讓人有壓力吧,我還不明白為什麽你們不能真誠直接點呢。

你送我回家,聽我電話,對我曖昧。

被問起“喜歡我嗎”卻可以理直氣壯矢口否認,這難道還不算玩弄人心嗎?

顧潯被她突如其來眼淚汪汪的瞪視嚇住,愣了好幾秒才小聲說出話來:“原來是這個。我以為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說實話那天晚上氣氛有點奇怪,後來在學校再見到,我嚇了一跳……不覺得尷尬嗎?”他尷尬苦笑,“又沒有熟到能敘舊的程度。”繼而有點困惑地擰起眉,“你是因為這個才一直跟我賭氣?”

“是因為你的無視讓人惱火啊!哪裏尷尬了?‘真巧啊!居然成了同學!’這樣打個招呼很難嗎?”

男生下意識撓撓頭,認真道:“如果我的處理方式不夠好那我道歉,我又不是像你這麽外向的人——”

崔璨咬牙切齒打斷:“你這家夥!怎麽裝腔作勢起來沒完沒了?”

“你才……胡攪蠻纏起來沒完沒了!”男生流露出一絲不耐煩,“正好我不是自來熟,你又害怕失敗——”

“誰害怕失敗了?”

“明明手握開題報告,臨場卻改成胡說八道,難道不是因為你怕全力以赴也拿不到高分?”

女生一時語塞。

顧潯冷靜一點:“所以你今天來辯論現場才顯得特別奇怪。”

崔璨深呼吸:“顧潯我警告過你吧,不要隨便對人心理分析。”

“對不起,算了,”他語氣軟下去,走出幾步見對方沒跟上來,回頭拉她,“走吧。”

崔璨站著沒動:“你要說就說清楚,我害怕什麽失敗?”

女生真難搞啊,顧潯仰頭歎了口氣,盡量心平氣和對她說:“我的意思是……你這樣像個刺蝟整天攻擊人得罪人,就是害怕用心經營人際關係反而不能成功,處處為自己留退路。說‘不在乎別人喜不喜歡’的人,往往最怕不被喜歡。”

“那你呢?為什麽你的強迫症一遇到我就發作?難道不是在逃避其他精神衝突嗎?”

“你什麽意思?”男生板起臉。

“喜歡我這件事,你否認得很辛苦。”

漫長的沉默之後,顧潯被逗樂了:“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