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遠遠仰望她的心情像一片苔蘚

哭什麽呢?

大概是自己走過一段艱難的彎路,回想卻發現本來不必。

除夕那天,她之所以那麽冷的天一直站在露台上,是在等喜歡的男生和最好的朋友的新年祝福。信息也好,電話也好,她覺得總應該有,懷疑室內信號不好。

但早在元旦那天,她真正喜歡的男生和最好的朋友給她寄了新年明信片,想和她取得聯係。

如果當時就能收到,她也許早一點開始戀愛,或者至少分散一些精力,不再執著於刻意地討好去挽回搖搖欲墜的關係——這兩段關係雖然不盡人意,但在那時候是她與世界少有的聯係。

明信片被退回是因為戰戎像寫信那樣,把小靜的地址寫在左上角,自己的地址寫在右下角,他甚至寫下了自己的手機號以防萬一,但是百密一疏。郵遞員把他當收件人投遞了。

他可能至今沒發現被退件的原因,就算是普通書信估計他也好幾年寄不了一次。

要是戰戎知道他犯了這種低級錯誤才導致明星片被退回,這張明星片壓根就不會出現在她眼前。

他總是死要麵子把笨拙的那部分自己藏起來,其實那才是她喜歡他的原因。

她喜歡水下的吻,勝過後來技巧熟練的那種。

喜歡忍痛做完才發現露不出來的紋身,喜歡他理性計劃外的唐突。

看見下雪才突然想起朋友,寄了明信片又被退件的戰戎才是本來的他,如果謊稱“一直掛念”就不像他,宣誓“愛到永遠”也不像他。

雖然他總在心裏籌劃要保護她,給她安全感。但那並不是他的可愛之處。

靠他扮成熟根本得不到的少女心,實際上因為他莽撞混亂地出錯早就得到了。

明信片上提到的“上次下雪”就是前一年的跨年夜。上海很少下雪,連續兩年降雪跨年更是罕見,不可能不記得。

剛上高一這年,學校裏跨年晚會的主持沒輪上小靜,而作為文藝部的小幹事,晚會要表演的每個節目都已經事先看過無數遍,晚會一開始文藝部就沒事幹了。同部門的許歡提議,不參加表演和聲光協調工作的同學集體出校玩一圈放鬆放鬆,有七八個人響應。

一行人邊吃邊喝浩浩****,出地鐵時已經開始飄鵝毛大雪,本地電視台的記者在中山東一路隨機采訪路人,問大家的新年願望。

在場的每個同學都對著鏡頭許了願,在一堆“明年瘦五斤”的大眾flag之中,小靜本來覺得自己的願望還比較平凡普通。

但播出時效果與預想的截然不同。

大概是其他同學許的願重複率太高,又或者隻是她普通話標準,最後其他人許願的鏡頭全都沒有采用,隻剩下她一個人被一群人簇擁在中間許的願,畫麵顯得格外鄭重。

戰戎沒有看本地新聞的習慣,但4號返校上課第一天整個教室氛圍詭異,他以為他媽又作了什麽妖,不想理,心裏煩躁。

散落在各處怪笑的同學們終於聚起來派了個和他玩得好的男生做代表,拿著手機跑過來問得沒頭沒腦:“是你嗎?認識嗎?”

戰戎一抬眼,認出是黎靜穎,有點困惑,隨口說:“妹妹。”

“你們不對口供的嗎?”男生樂瘋了,點開視頻播放。

於是戰戎有幸親曆被當場打臉。

她說:“希望我的好朋友戰戎中考順利。”

好吧,好朋友就好朋友。

他把手機從對方手上拿過來,往前拖了下進度條,她的鏡頭其實一晃而過,是一組采訪中的一個。

梳丸子頭穿牛角扣大衣的小女生擠在一群同學中間,裹著厚圍巾遮了半張臉,麵頰露出的部分被風吹得泛紅,說話前有個往下拉圍巾的小動作,然後,聽見了她充滿元氣的聲音,一秒切換出過年氣氛。

大雪落滿她的肩和額發甚至眼睫,還在不斷地落,讓人想為她撐傘。

戰戎丟下一教室吃瓜群眾徑直出門衝下樓,找了個空地撥了她的手機號,聽見“您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後愣了愣,又撥了一遍,還是空號。

……這算哪門子的好朋友?

他搞不懂她們女生了,上電視看著挺熱情,日常斷聯。

過春節時找到機會問了姐姐,姐姐知道小靜換了手機號卻忘了存,搜索半天聊天記錄也沒找到。小靜和她幾個月煲一次電話粥,一般是用家裏座機,畢竟兩人通常不可能有急事需要聯係。但他一個男生打電話到人家家裏被父母接到總是怪怪的,況且他也沒什麽正經事。

姐姐問:“你要她手機號嗎?我可以幫你問。”

“不要。”他已經沒當時頭腦發熱了,就算黎靜穎換了號,她也應該有自己手機號,不聯係就是不想聯係,何必自作多情。

初三換了誌願,要考公立市重點,他也學業繁重。中考後和他媽的矛盾衝突達到頂峰,三天兩頭鬧到110上門解決問題。臨開學被硬逼著參與家庭旅行,宛如酷刑。種種原因,導致他沒騰出神思琢磨黎靜穎。

再看見她已是距離新年十個月後被陳嘉驁堵著打那次,變化大到乍一看沒認出來,臉上嬰兒肥沒有了,柔軟的頭發那麽長。

放學跟過她幾天就知道,她有她自己的小圈子,有閨蜜,有不止一個長得帥的男生圍著她轉,都是二年級生。低一年級的陳嘉驁和她同校都沾不上邊。

十個月以前是好朋友,不代表十個月後還是好朋友,還記不記得自己這個人都不好說。

之後的兩個月他忙理科競賽,時而不在上海,差不多已經把她忘了,直到準備更換新年曆那天。

天公作美,跨年夜過了九點又下起了大雪,在很短的時間裏漫天覆地,存在感強到足以讓他又想起黎靜穎。

其實當天晚上他就去了聖華想要找她。

沒想到人是找到了卻說不上話,她全程都在台上主持晚會,搭檔和她看起來非常登對,尾行她回家時見過。

到了零點集體放孔明燈的環節,她在認真寫新年心願的時候,搭檔去找來她的外套幫她披上。

遠遠仰望她的心情像一片苔蘚,滋長在沒有陽光的暗處,潮濕,細密,孤獨。

戰戎沒有隨大流點燈,直接回家了。

幾天後,明信片也被退回來,他歸咎於郵政係統就是這麽垃圾,又覺得說不定是上天的提醒,人家好端端的生活怎麽會因為一場雪而改變。

到了小靜這邊,心路沒有那麽崎嶇,她被偷過手機沒有他的號碼,但是默認告訴了小英姐的新號碼就等於也告訴了他。相對於戰戎,她很少社交,消息要閉塞得多,就連他去了陽明中學都是不久前才聽說。

但她的想法與他不謀而合,不聯係就是不想聯係,小時候的朋友長大後各忙各的再正常不過。

的確,他們都沒有搬過家,鐵了心要找人,找上門就能見麵。

可不知為什麽,雙方都覺得好像沒迫切到這地步,算是朋友,又不是愛得要死要活的情侶。

過了一個多月就發生了煙花事故,半年內她幾乎沒離開過醫院,呼吸微弱得像漂浮的羽毛。

戰戎想當然認為她過得很好,他自己卻怎麽也過不好。春節這種萬家團圓的日子對他最不友好,今年還趕上姐姐高三,十二載寒窗成敗在此一舉,他連給姐姐打電話也不太敢,怕打擾。他媽和她的一大家子讓他有家不能回。留在學校的借口是籃球隊訓練,可又不是職業球隊,大部分時間閑著。

年初四的時候,去年12月競賽認識的學姐和他聊天,抱怨串門的親戚三觀奇葩,這話題太能引起共鳴。一個剛拿了保送閑得發慌,一個煢煢孑立閑得發慌,女生很容易被“聊得來”的假象打動,頭腦發熱就提議要交往。

他承認有點虛榮心作祟。東海附中是真正的競賽強校,和其他散兵遊勇不同,他們學校每年都是組團出戰,也一貫包攬幾個滿分名額。東海附的選手有傲視群雄的資本,很愛抱團,幾乎不屑與其他學校同學說話。學姐是這樣一種身份,又長得漂亮,不可能拒絕。

可平心而論,答應交往時他是非常認真的,絕沒有一點退而求其次、以誰替代誰的心思。

戀情在寒假裏進展順利,為了掩飾年齡差距,他比正常男友更體貼十倍百倍。

開學後卻很快出現問題,他入選競賽集訓繁忙起來,人又在外地,每天和女友發的微信還不如跟譚皓討論題目說的話多。但是忙不能成為借口。

女友自己往年也參加過集訓,很清楚他每天幾點結束課程,每天幾點開始吃飯和休息,總在追究休息的一個小時裏他為什麽不能回複一條信息。“經過連續三小時高強度腦力活動後隻想閉眼打瞌睡”的解釋無法讓她信服,也許她是學神或者甲亢吧,她沒有這種體會。

分手也是她提的,因為戰戎結束了三月的集訓又要應付四月的期中區統考了,他語文英語兩科還沒強到能不複習的地步。她說“我需要一個男朋友不是為了每天算著時間守著他學習”。

戰戎一直覺得那是她的問題,她保送了沒事幹才想到要戀愛,交往動機不正常,自己隻要還在讀書就怎麽也沒法讓她滿意。唯一吸取的經驗教訓是以後不能再找這種愛撕扯的女朋友了,交往三個月吵架兩個月。

7月他陪姐姐畢業旅行,旅途中和姐姐的閨蜜短暫交往過,陽光海灘情境使然,女生8月就要去留學,雙方都清楚異國戀是無稽之談,從一開始就沒走心,愉快地好聚好散。

直到和黎靜穎交往,他才發現談戀愛不是他設想的那樣,完全是他的問題,而且問題大了。

原來喜歡一個人會有近乎瘋狂的占有欲。無時無刻不想見她,見她時充血到眼底。想在她身上留下印記,記住她說過的每一個字。牽著她能走出恍惚的太空步,她笑一笑,星辰和火花就在銀河裏攪出漩渦。不是夢,是晝夜不分的幻覺。

別說休息的時候在不斷給她發消息,就算是腦力活動過程中都很難不因她走神。

他覺得有點對不起前女友,懷疑女生的第六感其實是高精玄學,對方有沒有意亂情迷,就連你還沒感覺她們都能感覺到。

這些羞於啟齒的感受,本來完全能夠打消小靜在比較中滋生的醋意,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許她知情。

他寫給她的情書都是關於她的,沒有關於自己的部分。

夜涼如水,他一個人躺在黑暗中,卻感到被燥熱的氣息裹挾。

她一定已經看完了情書,回了條消息過來:“每次下雪我都記得,想和你一起堆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