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霜穗之夢

事故發生的前夜,崔璨做了個夢。

夢見世界被分割成白色和金色,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緩慢又輕柔地覆蓋一望無際的麥田,沉甸甸的麥穗在風中招搖。

吃早飯時崔媽媽當場就下了論斷。

“瑞雪兆豐年,新年第一天做這個夢,一整年都會順風順水。”

就在這前幾天,她其實跟黎靜穎提過,夢見了飄著細雨的校園,教學樓下的粉色海棠花海結著白霜。

黎靜穎說夢見結霜不是什麽好征兆。

黎靜穎並非生來這麽悲觀,隻是一般人做夢都夢不到的悲慘遭遇發生在了她身上。

今年春節,她站在露台上被樓下因質量出問題而傾斜的煙花燒傷,一簇煙火燎著她的臉飛過去,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貫穿了半張臉,足以摧毀一個女孩子所有的信心。

受傷初期,她情緒很不穩定,不吃不喝。

父母不得不寸步不離病房輪流守著她,以防她再以別的方式尋死或者自殘。

最終皮膚修複了很多次,留了淺淺的疤痕,用遮瑕霜勉強能解決。

很少人知道,情況其實比表麵的燒傷痕跡更糟,她的右眼視力降到零點幾,隻能看見模糊的影子。

本來讀高二的她休學了半年,才到了崔璨她們班。

但降的這一級正好趕上高考改革,原本3+1的考試方式換成了3+3,學業上出現兩科短板,比同屆落下了一年進度。

說是悲情女主也不為過。

她的預感一向不準。

六年後她看到“生桑之夢”的怪誌,才又想起崔璨這兩個奇怪的夢。何祇夢井中生桑,占夢曰:“桑非井中之物,會當移植;然桑字四十下八,君壽恐不過此。”後應夢,年四十八卒,如所言。

而崔璨夢的是,雪中生穗,暖春結霜。

原來命運早在這裏已虛晃一槍。

關於夢境的閑聊發生在黎靜穎家,冬日周末。

兩個女生洗了頭發,麵對麵坐在書桌前寫作業。

黎靜穎發色淺,在強光下呈琥珀色,泛著光澤。崔璨則是任何環境下都很純正的墨色,緞麵一樣覆著頸覆著肩。

蓬鬆半幹的長發散發著同一種香甜的椰子味,那是黎靜穎一直用的洗發水,聞見就能想起她溫暖的笑。

她的房間同樣是香香甜甜的。

奶油色牆麵,橘粉色圓床,房間外的露台上有個白色羅馬柱涼亭,淺棕色窗簾被束起,光線像瀑布一樣湧進來,穿過白紗,打亮原木地板的每個角落,一切都加了柔光濾鏡。

當時崔璨一邊做題一邊反問:“那你被煙花燒傷之前夢見什麽了?”

她已經能以稀鬆平常的語氣談起那個意外。

“夢見我把我媽的首飾弄丟了。”

小年夜的家宴,媽媽非讓她把全套首飾戴出去,又不斷強調價值幾百萬,造成心理負擔過重,一連好幾天晚上被首飾丟失的噩夢嚇醒。

崔璨笑她:“太沒出息了,能不能有點豪門大小姐氣派。”

“豪門丟東西也是要被揍的。我小學的時候被偷了20多個硬幣,還被媽媽揍了。”

“什麽硬幣?”

“普通的港幣。”

“那確實不太合理,我媽都不會為了20多個硬幣揍我。”

“她還指責我總是交友不慎,要幫我篩選擇友範圍。”

“這和交友有什麽關係?”

“那20多個硬幣是我補習班的朋友偷拿走的,她們來我家玩,我給她們看看港幣長什麽樣,後來趁我不注意,有個朋友把硬幣拿走了。我不覺得她是有心偷竊,可能隻是看硬幣新奇好玩,保險櫃裏比這值錢的東西多的是,她都沒有拿……”

“等等,我打斷一下,”崔璨滿臉困惑地停下筆,“為什麽一個小學生能打開保險櫃。”

“因為我展示硬幣的時候當著她們的麵輸了密碼。”

崔璨朗聲大笑:“我要是你媽媽我也揍你!”

崔璨從小到大沒挨過揍,畢竟她太聰明了。

黎靜穎第一次和她說上話是新高二開學那天。

崔璨不是第一個前來找她搭訕的學生,但黎靜穎已久聞其名。

去年十月崔璨獲得高中數學聯賽二等獎,和另外兩個男生在校會上接受表彰,頭頂的光環比得一等獎的更大。

校園裏充斥著關於她的傳說,那兩個男生都是從小學開始接受競賽訓練,崔璨卻是進了高中才被競賽班老師挑中的,從零基礎到聯賽二等獎,她用了一個半月。

除了兩位同班同學,競賽班裏其他人甚至沒在這過程中發現她曾和大家存在差距,獲獎後老師對這個二等獎反常的滿意,崔璨根本不是專業選手的消息才不脛而走。

聖華中學上一個傳奇是剛剛畢業的謝井原,兩屆國際競賽金獎,一次滿分。

二等獎沒資格進國家隊選拔,但上學期她同步跟上了集訓水平。

人人都說崔璨會成為新一代學神。

這位學神長得也讓人過目不忘,四眼鋼牙妹,自然卷雙馬尾,全是典型醜小鴨符號。黎靜穎覺得她應該本身不醜,隻是扮相正好切中了每個醜的特征,好像偶像劇美女演員強行扮醜的化妝,醜得有點浮誇。

就拿眼鏡來說,黎靜穎因為視力的緣故,上課也戴眼鏡,是銀色半框狹長款,不僅不減分反而比不戴時添了些書卷氣。崔璨戴的卻是阿拉蕾那種款式,卡通得有點滑稽,不像一般高中女生的選擇。

聖華每屆校服款式不一,這屆的最漂亮,主色調白,配色分了天藍海藍兩色,天藍那套尤其出挑,比前兩屆沉悶的藏青色鋼灰色黑色青春得多。海藍這套官方說法是皇家藍,也不難看,隻是沒天藍那套亮眼。

開學第一天黎靜穎沒怎麽猶豫,穿了海藍這套。

放眼望去,整個校園,就隻有崔璨一個人和她一樣穿的是海藍。

這個年級很多人知道黎靜穎是誰,他們進校以來的全校大型文藝演出大多由黎靜穎擔當女主持。不過,她的風格是文文靜靜小白花,聲音悅耳卻並不適合主持大型演出,一輪到她說話場子就很冷,總讓人想按快進。

比起台上台下的對望,其中有些人與她關係更近一點。

那天早晨她坐在教學區廣場的花壇邊緣上,咬著三明治,並試圖搞清每個選修走班教室的方位。

當時祁寒就站在對麵教學樓入口處和兩個女生說話,在聊天的五分鍾內,他的目光沒離開過黎靜穎。

視界裏草坪的碧色、花的緋色、磚麵的淺灰色、學校標誌物的金色,她在正中。

無色的風一下又一下牽動她的發尾和裙角。

她從一開始就注意到這道視線。

但她不僅不打算回應,而且計劃一旦祁寒走近她就挪到別處去坐。

祁寒是她的幼兒園同班同學。

黎靜穎沒讀大班,直接去國際學校上了小學,從那時就比他們高一屆。能進這幼兒園的家裏非富即貴,孩子們個個都驕傲自我,這不妨礙祁寒從小就是人氣王,因為顏值出眾。

顏值出眾的女生哪怕天天謹言慎行也會被無端造謠,成為其他女生口口相傳的白蓮綠茶。

顏值出眾的男生卻憑借隨心所欲地撩騷成為大家心目中的男神。女生們為了和他說上話而爭風吃醋,說上話的那些仿佛因此鶴立雞群。

在高中,在任何群體裏,都有這樣的社交陷阱。

黎靜穎以前也深陷其中,因為和這些沒心肝的男生做朋友而沾沾自喜,還把他們當做一種稀缺資源來保護。

如今回頭再看,傻得很。

但顯然二年級還有無數少女並沒識破這個騙局的本質,渣男們依然市場廣闊。

也許是感覺到了黎靜穎的防火牆,祁寒這會兒沒來套近乎。倒是和他說著話的其中一個女生走了過來。

她熱情洋溢地打著招呼:“嗨,靜穎學姐,我叫衛葳,和你史地政都分在一個班。我們We for She社團現在正在做個公益籌款,如果你感興趣……”

她說著想把手裏的一頁宣傳資料遞給黎靜穎。

黎靜穎的視線在麵前女生臉上和佇立在不遠處的男生臉上遊走一個來回,丈量距離,這邊的對話他聽得見,她一下就明白了來者不善。

黎靜穎沒有接那張紙,讓場麵變得有點尷尬。

“我不感興趣。”

“哦學姐,”衛葳進行了一次戰術吸氣,演技有點浮誇,“是因為臉受了傷才這麽冷漠的嗎?你的困難用遮瑕霜就能解決,但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基本生存權都沒法得到保障。總是顧影自憐未免挫折商太低了,為什麽不在幫助別人的過程中重新找到快樂呢?”

黎靜穎真有點佩服她,沒有一句廢話。一分鍾內諷刺到了大齡,臉殘,妝厚,怨婦,挫折商低,全方位狙擊。

可她不在乎。

她懶得和勁勁兒的小女生計較,接了傳單,低頭剛看了不到十秒就被身邊的崔璨接手過去了。

崔璨瞥了眼傳單,抬起頭對衛葳說:“你沒經曆過她的挫折,沒資格評判她困境的深淺。”

黎靜穎條件反射地回頭看她,不是因為她說話的內容,而是因為她的聲線太特別了。

黎靜穎高一在廣播台,以挑歌品味好而出名,對聲音格外敏感。

崔璨的聲音和她的外形過於反差,又明又亮,氣從丹田走,非常有穿透力。

衛葳說話也有趣,自帶宮鬥範兒,弦外之音更鮮明:“我沒有評判,我隻是覺得每個人都可以更善良。”

不善良,罪名加一。

崔璨早識破了她的動機:“衛葳,證明自己比別的女生善良並不能為你贏得男生的青睞,其實他們不在乎這個,你做一萬件公益在他們眼裏存在感還不如裙子短一截來得強,你還要做公益嗎?”

被拆穿的衛葳聳聳肩,放棄了拿腔拿調的戲精表演:“當然要做啊,不然現在怎麽辦?已經籌款三百多了,總不能退回去。”

黎靜穎發現她有點外強中幹,反而可愛,笑了笑:“捐款的全是女生嗎?”

“有個別男生。”

崔璨說:“如果不是為了博眼球你還想把這件事做下去,那你最好換個公益組織捐款。”

“為什麽?”

“這個公益組織發起過扶助母親係列項目。把女性地位等同於母親地位是一種退步。”

衛葳歪著頭眨眨眼,看起來沒聽懂。

黎靜穎幫著遞進分析:“難道決定不婚不育的我沒資格獲得資助嗎?”

衛葳有些猶豫:“我們支援的這個項目沒有說隻讚助母親,是麵向全體女性的。”

崔璨說:“不,打過母親牌說明組織決策者的社會性別意識有偏差,不能以結果論,就像你為了在男生麵前踩其他女生做公益就結果而言也促進了慈善。”

“唔……”

崔璨循循善誘:“回到你眼前的問題,你有三百多塊,可以選擇支持導向正確的公益組織。”

衛葳點了點頭。

崔璨把傳單還給衛葳,溫柔道:“我們公益誌願者女性占57.8%,男性占42.2%,被扶助人群卻還是一麵倒以男性為主,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因為女生沒幫女生。”

崔璨說完,衝她友好地笑笑,站起來上樓去了教室。

黎靜穎不由自主起身同行,忍不住做她的小跟班。

分班按主三門成績排名,黎靜穎年級第四,分在A班,她一點也不懷疑崔璨也在A班。

座位表顯示崔璨分在她斜前桌,她有點暗暗高興。

祁寒從前門踱進教室,看了看座位表,回身後笑了一下,向後排走來這一路目光都在黎靜穎身上,眼裏始終充滿意味深長的笑意。

黎靜穎隻是無動於衷地看著他,猜想他這樣欲言又止,可能在醞釀一個什麽開場白。

落座前放下書包,他出其不意伸手托起了她的臉,直勾勾地端詳著那道疤痕所在的位置。

這舉動讓當事人局外人兩個女生同時大腦短路。

畫麵形成定格。

學校裏陽光健氣乍看小帥的男生很多,帥成祁寒這樣360度無死角的美少年找不出第二個。一張臉處處是經得起推敲的精致細節,高眉深目,雕塑輪廓,連睫毛都是少見的長,下睫毛和上睫毛一樣密,這讓他看起來無辜又清澈,笑一笑就能給人下蠱。

近距離麵對這張臉很有心理壓力,特別是當他挑了挑眉,玩味地眯起眼說:“更漂亮了。”

崔璨扶額,上學期的噩夢又要重演。

上學期,祁寒在隔壁班的女友突然在課間衝進A班對一名女生破口大罵,言下之意是對方不知羞恥死纏著祁寒,被罵女生一氣之下反唇相譏,一口咬定自己才是祁寒的女友。正當兩人鬧得不可開交,本班的另一名女生勾著祁寒的手臂和他有說有笑地進了教室……

經過混亂的勸架和調停才終於平息的這場戰爭,本以為在“三女友混戰”中勝出的衛葳——也就是勾著祁寒手臂最後出現的那位,成了他的正印女友,應該能鎮得住祁寒。

因為眾所周知,衛葳在年級裏的名氣不僅因其漂亮更是因其精明強勢,往往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惜代價不計後果,非常女王。

沒想到這學期分班考節外生枝,衛葳掉去了B班,而祁寒根本不怕死,女友不在場的第一天就公然摸後桌女生的臉。

崔璨歎了口氣:“衛葳你不怕,連皓哥你也不怕麽?”

祁寒一雙笑眼有恃無恐地轉向她:“那要看我和小靜誰在皓哥心裏更重要了。”

黎靜穎回過神問:“皓哥是誰?”

崔璨詫異地看過來。

祁寒笑得更深一點:“譚皓,人家為你打過架,你居然不知道人家是誰?”

黎靜穎皺起眉:“什麽時候打的架?”

“去年,甜甜在校門口對你吹口哨,皓哥跟他幹了多麽轟動的一架,你不會沒印象吧。”

黎靜穎思路更加混亂:“甜甜又是誰?”

“戰甜甜,我天,黎靜穎你連戰戎都不記得?”

黎靜穎想起來了,幼兒園的托班隻有兩個,一個叫貝貝班,一個叫甜甜班。戰戎是甜甜班的。

祁寒和現在B班的三個男生和黎靜穎同在貝貝班,本來就形象而言非常適合演一出流星花園,但被他們演成了西遊記,黎靜穎算什麽呢?被挑的行李吧。

4+1的組合吃飯在一桌,四個男生兩兩形影不離,日常把女生晾在一邊。不過他們可以不跟黎靜穎玩,別班人想和黎靜穎玩他們可不答應,畢竟是本班財產。

戰戎因為和黎靜穎一個社團成了狙擊靶心。

那時候他們就開始叫戰戎“戰甜甜”,本質是個黑稱。

黎靜穎因為跳了一級,讀小學以後就和他們不做同學了。隻是父母都在社交圈裏,時不時還能在人多的宴會派對上遇見。但黎靜穎初三備考這一年沒怎麽露麵,後一年他們集體中考也不怎麽出席活動。青春期的男生女生隔兩年不見,形象變化之大,即使事後再見也未必能認出彼此。

她並不知道現在甜甜長什麽樣,當時也隔著馬路沒看清臉,剛把名字身份和事件對上號:“哦,那是戰戎啊。”

崔璨跟上了劇情進度:“你們以前認識?”

祁寒點頭坐下:“她幼兒園就暗戀我,還親過我。”

“放屁。”連黎靜穎這麽情深深雨蒙蒙的一個人都無法自控了。

崔璨驚訝地回頭看她一眼,對祁寒無奈道:“你能別整天瞎撩了嗎?我現在坐你同桌,衛葳打上門很容易誤傷到我。其實衛葳配你綽綽有餘了,別以為你和漂亮妹妹們玩曖昧讓她們內鬥就能彰顯你的價值,她們的勝負欲歸勝負欲,離開她們你什麽也不是。有這麽多時間做做題,你成績早超過我了。”

祁寒邊笑邊點頭:“聽你的,好好學習,這次月考超過你我有什麽獎勵?”

崔璨白了他一眼,預感他狗嘴吐不出象牙:“你要什麽獎勵?”

“我想要……你對我笑一下。”

崔璨對他徹底絕望,這個人就是惡魔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