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話

[一]

這一年寒假,由於奶奶過79歲生日,兒女要為她辦壽宴,時唯父親整個家族齊聚一堂,春節也在一起過。年三十的除夕宴特別熱鬧,時唯好多年沒看見父親如此高興,一高興就喝多了點,宴席上時唯忙著阻撓爸爸繼續喝酒,宴席後又忙著和媽媽一起照顧爸爸,別的人別的事壓根無暇顧及。

年初一早上,父親和叔叔伯伯一起去山廟裏燒香,全家女眷中隻有大伯母起得早跟去了。回家後,大伯母特地找來時唯憂心忡忡地說:“你真的要注意你爸爸的身體啦。他心髒不好,才爬那麽點山,還沒到一半臉色都變了。”

媽媽在一旁聽見:“他是心髒不太好,不久前在三亞旅遊時也有過一次,連救護車都出動了。”

“可不能再讓他喝那麽多酒了。”大伯母說。

“也不光是喝酒的問題。他怕血糖高,就不太吃飯,米飯是提供能量的,他不吃米飯,心髒哪裏有能量供血?我說他,他一點都不聽,固執得要命。也就時唯說他,他偶爾聽一聽。”

爸爸身體不好,時唯鬱悶了一整天,午飯、晚飯是都寸步不離地跟在爸爸屁股後麵,一見酒就奓毛,好歹看住他一天,沒沾酒還吃了兩碗米飯。

到了年初二,時唯終於閑下心,覺出哪裏不對勁了,好像少了點什麽。少了什麽呢?

奶奶的80壽宴辦得很有點排場,有蝦有蟹有熊孩子。家裏較小的幾個叔叔雖然家庭條件未必好,但都超生了,孩子太多難免吵得頭疼,大人們把所有孩子趕到單獨的一桌。堂姐因為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和奶奶最親,得到了坐在奶奶身邊與長輩同桌的特權。時唯就沒這麽好運了。

小叔叔的兩個女兒都已經上高中了,可是一點家教也沒有似的,吃相如狼似虎,吃完後還去踩裝飾氣球,把原本掛在牆上的一排彩色氣球悉數踩爆,發出放鞭炮般的噪音。如果這種行為發生在小學生身上倒還情有可原。

時唯很難和她們有共同語言。小姑姑的女兒才上小學,雖然有點吵鬧,可也沒這樣討嫌。

時唯端著碗筷挪到堂哥身邊,盡量遠離熊孩子。

堂哥和向葵的繼兄正聊著男生們感興趣的遊戲,時唯又完全插不上話,這時她終於意識到缺少了什麽——準確地說,是“缺少了誰”。

“欸,過年怎麽沒見向葵?好像連年三十那天也沒出現過。”

向葵的繼兄轉過頭看向時唯:“噢!她啊!她去男朋友家裏見父母了,在對方家裏過年。”

“哈啊?”

“不在上海,去北京了。”

“……是嗎。”時唯還是沒從驚訝中緩過神,“找了什麽樣的男朋友啊,怎麽之前半點風聲都沒有?”

“好像本來也沒談多久。”

沒談多久,卻立刻就發展到“見父母”的階段。

時唯有點明白了:“……男方家境肯定不一般吧?要不叔叔也不會允許她去人家家裏過年。”

“據說是官二代。”

“哦。”

待繼兄已經回頭準備繼續和遊戲有關的話題,時唯又拽了拽他的手肘追問道:“她男朋友叫什麽名字啊?”

“叫什麽名字……”男生撓了撓腦袋,“我給忘了。姓陳,叫什麽真不記得了,單名。”

“陳凜?”

“啊對!就是叫陳凜!你知道啊!”

不知道為什麽,時唯忍不住想笑。

[二]

怎麽會天真到認為季向葵會善心大發主動幫助自己?

直到這時才恍然大悟。回想和陳凜的那次漫長的通話,彼此所談論的重點壓根不在同一層麵,每一個回合都驢頭不對馬嘴。

李藝應該是確有其人,也確實和陳凜有過點感情糾葛,可也許早已成為過去。在通話的過程中,陳凜其實一直在澄清自己和李藝的關係,時唯從一開始就抱著想結束鬧劇的心態,自然什麽都聽不進。

以季向葵一貫的情商,這些都是可以預料的。

而在網絡上找到幾張李藝和陳凜的自拍照、生活照,以此為基礎偽造兩個同名賬號,更是再容易不過了。

和小時候最大的區別是,時唯再也不會滿腹委屈地說:“季向葵的那些行為,我才不是做不到,隻是做不出。”因為她就是做不到。如果說長大的過程中時唯學會了什麽,那就是不再輕易否定別人。

時唯研一這年,聽時媽媽傳達的確切消息是,季向葵甩了陳凜,陳凜全家人吃了啞巴虧。季向葵的新男友的父親是陳凜父親的頂頭上司,陳伯伯現在見了季向葵不僅無法發作反而要賠笑臉,還打著哈哈說,做不成自己的兒媳婦是和陳凜少了點緣分,可是還想認她做幹女兒。

嫌棄季向葵父母離異、勒令陳凜與她分手的那兩位父母,做夢也想不到將來有一天需要應付這種局麵。

但向葵並不是因為曾被嫌棄家境受到刺激才決定這樣無情地對待這家人,沒有那麽文藝的原因,季向葵天生喜歡如此。

就像小時候在剩下的肯德基雞翅上每塊咬一口那樣,不為什麽。

就像小時候給媽媽偷偷發郵件謊稱自己在堂姐家被虐待那樣,不為什麽。

就像小時候看見時唯得了最佳辯手就想挑撥離間使個絆那樣,不為什麽。

和父母離異無關,和遭受歧視無關,隻是因為季向葵發自內心地樂在其中。時唯對她的了解,就像她對時唯的了解那麽深刻。

但歸根結底,季向葵的字典裏是沒有“報複”二字的,無論是曾經破壞自己家庭的繼母還是無視家庭責任的父親,她從來沒有一秒對他們產生過報複的念頭,報複在她看來隻是幼稚的賭氣。季向葵的人生準則隻有“利用”,對自己好的人也罷,傷害過自己的人也罷,她隻是極盡所能去利用他們,從客觀結果而言,傷害過她的人總能自食其果。

時唯野心有限,能力也有限,既不想成為季向葵,也成不了季向葵。即便如此,她倒真有些佩服季向葵。

[三]

某天的文學寫作課上,老師讓大家討論各自創作的作品。有個同學寫了這樣一篇小說: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突然看見迎麵走來的女人有點眼熟。她穿著時髦,妝容精致,手上拎著一線名牌手提包,但我認得出她是我大學時最好的朋友。我叫住她之後,她也認出了我,我們一相認就相談甚歡,於是便就近找了間咖啡館坐下聊。當我問她“你現在過得幸福嗎”的時候,她忽然流下了眼淚。原來她這幾年的經曆十分坎坷。在大學時談的男朋友是有婦之夫,年齡也比她大近十歲,所以她父母堅決不同意這段戀情,我當時也反對,她卻執意要和這個男友在一起,這個男人還為了她與妻子離婚,就是從那時開始,我和她漸漸疏遠,以至於畢業後就失去了她的音訊。誰知她結婚後生了一個女兒,卻遭到丈夫的背叛和拋棄。她因此受到很大打擊,再也不相信愛情,在酒吧遇見了一個女孩,對方遊戲人生的態度對她產生了影響,於是她也過上了紙醉金迷的生活,傍上了一個有錢的富商,年齡比自己父親還大,她花著老頭的錢,又偷偷包養了一個小白臉。這就是她現在的狀態,她一直認為自己活得快活瀟灑,直到我問她是否過得幸福她才意識到自己正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

故事看完,老師蹙著眉搖了搖頭:“為什麽隻是被問一下‘你過得幸福嗎’,就會立刻淚流滿麵?這不太可能發生在一個經曆坎坷、心態複雜的主人公身上吧?未免過於誇張。”

同學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這個場景是我虛構的,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看起來有點假,不過主人公的經曆卻是真的。我寫的主角原型就是我大學時最好的朋友,我也是因為她執意和有婦之夫在一起才和她疏遠了。後來她生了女兒,離了婚,傍了大款,這些事我是聽別的同學說的。現實中我們從畢業後就沒有見過麵,但這樣小說情節無法推進,所以我虛構了這樣一個邂逅來作為引子。”

“並非隻要是虛構,就會缺乏說服力。也並不是所有以生活為原型的小說都能非常逼真。你這裏的關鍵問題是,你的思維有點僵化,情節有點模式化,人物也很臉譜化。現實中,你並沒有見過你同學,她並沒有告訴你她不幸福,你怎麽就能硬生生地根據你的價值觀給她打上‘不幸福’的標簽?”

“對對,我想象了一下,”另一個同學參與進討論,“我認為更合情合理的發展應該是你的這位同學哪怕真的不幸福,在你麵前也會裝作很幸福。按你的描述,她現在傍大款,物質富足,又很虛榮的心態,她全身上下都是名牌,這麽好的一個出場狀態意味著她一定要向所有人宣告自己的生活是最好的。麵對曾經反對自己追求——她所認為的——幸福的好友,她應該會極力想爭回一口氣,絕不會像你寫的這樣神經兮兮地突然心理防線崩潰。”

老師點頭稱是:“她這樣的心態倒是很符合人性。先不論這小說立意如何,至少能讓人信服地看下去。我現在就假設這樣一個場景,昔日好友偶遇,一方變得拜金虛榮,你們會怎麽把這小說寫下去?時唯,你怎麽寫?”

時唯從發呆狀態回過神,沉思片刻:“我會這樣寫:拜金的一方極力炫富、曬幸福,而我對她自己描述的完美生活將信將疑。此後,又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突然登門拜訪她,發現她現在的丈夫不是當年立誌要嫁的那位,而是一個比她年輕許多的男孩。她對此的解釋是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愛情,所以和前男友分手了。但後來我發現這也不是真相,她其實傍了大款,而她所謂的‘丈夫’隻是她偷偷包養的小白臉。她對此的解釋是‘人生要及時行樂’,這樣才是幸福生活。但我很快又發現她還隱瞞了自己有個女兒,她竟然當著女兒的麵對我謊稱這是侄女,引起母女爭吵。如果她真的自信滿滿,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謊又過度炫耀,我由此判斷她其實自覺並不幸福。如果非要讓我寫的話,理論上應該是這樣,但是……”

老師歪過頭饒有興趣地期待下文,時唯想了想又搖搖頭:“沒什麽了,就是這樣。”

但是我不認為她會不自信,不認為她會自覺不幸福。

就像季向葵和我,生來有不一樣的性格、心智和秉性,受著截然不同的家庭教育,直到大學,早已形成了南轅北轍的價值觀。

季向葵絕不會認為我的生活才幸福。

我也不會向往季向葵的生活。

一個人處心積慮、步步為營,過得風生水起,另一個局外人沒有資格評價她的人生是優是劣。宣翔哥哥很早以前就說過,世界上什麽樣的人都有,世界上什麽樣的人生都有。時唯是能夠理解季向葵的,不過理解並不代表要與她趨同為一。

[四]

12歲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舉頭三尺有神明”的是少女,24歲還相信的——時媽媽說——是病,得治。

24歲的時唯站在岔路口,不是沒有過左顧右盼,但最終還是決定繼續一路向前。

哪怕你從來沒見過“惡有惡報”,可是你還是想相信。

[五]

這年的高中同學聚會照例是時唯組織的,提前了一個月打電話給大家約好時間地點,在這個環節中芷卉幫忙分擔了一半的工作量,通知陳凜的任務正好屬於芷卉那一半工作量,所以時唯沒有和陳凜通過話,隻知道一個結果——陳凜再次因故缺席。

“這下你可以鬆口氣了。再幫我拿個紙箱過來。”時唯搬家,芷卉前來幫忙整理打包。

時唯把紙箱撐起來用膠帶封好底部,再遞給她:“就算他參加也沒事。他這個人,臉皮厚著呢。那時候被我打電話痛斥了一頓,相當於決裂了吧,可是他呢,好像完全沒有關係破裂的自覺,馬上和我堂妹又在一起了,還真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對於做我妹夫這件事他也不排斥。更好笑的是,我堂妹在他家過了春節,年初七剛回上海,晚上他就給我打電話,說什麽‘真心喜歡過的人隻有你一個’。”

芷卉不禁停下了收拾的動作,驚訝得瞪圓眼睛:“哈啊?他還敢這麽說?……真奇葩!”

“他真的能做到選擇性失憶,把讓自己不愉快的記憶抹得幹幹淨淨。自己做過害人的事,自己忘得渣都不剩,被他傷害的人對他生了芥蒂變得冷淡,他竟然還覺得委屈。自己說過的謊言,自己倒是最先信以為真。他吹噓自己成就的時候,自己對自己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說‘隻有你是真愛’的時候,自己被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

“那你堂妹現在怎樣?別被他騙了啊。”

時唯笑一笑:“他倆誰騙誰呢?這個徹底輪不到我操心。”

“……是高中時把陳凜搶走的那個堂妹?”芷卉突然想起。

“嗯。”

“怎麽又冒出來了!”

“唔。很難纏吧?”

時唯剛想把一摞舊筆記本放進紙箱,有三張信紙從紙頁間掉了出來,她撿起來掃了兩眼,是陳凜高中時寫給自己的信。原來那堆筆記本中還有兩本是陳凜從前寫的日記,當時全部拿給時唯看,後來分了手不知為什麽也沒要回去。時唯本人拿到日記後也沒細讀,對他的感情經曆不太感興趣,分手後壓根就不記得這兩本本子放哪兒去了。

芷卉見她低頭看字,探過身子問:“怎麽啦?”

“陳凜的日記。”女生闔上日記本朝對方示意一下。

“欸?他給你看完一直沒拿走嗎?”

“嗯。可能忘了吧。”

“那你打算怎麽辦?要還給他麽?”話剛出口芷卉就反悔了,“不行,不能給他。撕了扔掉吧!這樣的壞蛋應該要懲罰一下。”

“不想特地去還,也不至於撕了扔掉。”時唯把整摞本子一起放進了紙箱,“幫他留著吧。將來哪天他想起來要就給他,我可不想欠他什麽。”

芷卉長籲一口氣:“還真煩人。”

為什麽連日記這麽重要的東西都忘了?

時唯突然想起自己曾經疊的那些幸運星,同樣也沒有向陳凜要回來。曾經視如珍寶的東西,現在可能已經覺得毫無意義。

所以,也許一切並沒有想象的那麽糟,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充滿欺騙、背叛、折磨,也許曾經陳凜也確實對自己付出過真心,也確實珍惜過彼此的羈絆。

隻不過後來時過境遷,無價的東西變成了沒有價值。

再一次,願意相信這種可能性。

[六]

而也許你永遠無法看見傷害過你的人“惡有惡報”。

可是,你會遇見更好的人。

或者……

[七]

終有一天,你會發現身邊一直有更好的人。

他總在你處理不好朋友關係的時候幫你解圍,總在你不慎犯錯的時候悄悄替你補救,他看得穿你強裝的笑顏,也明了你的虛張聲勢,無論你把自己的形象折騰得多糟糕,他也能把你的照片拍得漂亮,因為他才不管照片裏其他人扭頭還是眨眼,自始至終隻向你一個人對焦。他說“你這樣的人,讓人不知道為什麽就想幫你”,是因為他不好意思說“你這樣的人,讓人不知道為什麽就喜歡你”。

等你在某一天幡然醒悟,甚至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麽反射弧這麽長。

“媽媽,為什麽我身邊有這麽多人渣中的戰鬥機?”

時媽媽把裝布丁的袋子遞給她:“因為你喜歡鑽牛角尖,碰見人渣中的戰鬥機就振奮,還偏要死磕。你身邊正常的人也很多,反而不能引起你的特別注意。你的朋友中,阿京不正常嗎?謝井原不正常嗎?梁弋不正常嗎?貝逸銘不正常嗎?林森、江寒不正常嗎?這麽多正常人,比人渣比例高多了,你完全沒放在眼裏。”

“江寒本來是正常的,被你那時候鬧來鬧去,和我的關係不正常了。”

“真正的友情是不會被動搖的。”

“這布丁超好吃!”時唯幾乎是把整個甜點吞下肚去的。

時媽媽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那當然了。你知道我給你做這點好吃的多費心思麽?先把芒果削皮絞碎……”

“啥?”時唯嘴張了一半忘了闔上,“把啥削皮?”

“芒果啊……啊……”時媽媽一拍腦袋,“你芒果過敏。”

到了同學聚會的當天皮膚過敏還沒痊愈,身為聚會的組織者,時唯又不能缺席,隻能硬著頭皮戴口罩前往。比任何人都到得早的時唯在酒店前台確認訂的包廂,迎賓小姐見她戴著口罩,懷疑是否患有傳染病——至少是流感,站得離她遠遠的,神色中充滿嫌棄和不耐煩。

“不是30個人的包房嗎?訂的時候明明說好要最大的。”

手指從記錄表格上迅速劃過,潦草地核對一遍後,迎賓的態度變得更加不耐煩:“確實沒有你說的名字。預訂過的肯定都做了記錄,我們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

時唯不想再與她在責任問題上過多糾纏,隻想快點找到解決辦法:“那你就現在幫我找個30人的包房。”

“我們30人的包房隻有一個,已經被訂掉了。”

“那你說怎麽辦?”時唯有點火大了,“你總要讓我們這麽多人有地方可去吧。”

“我也沒有辦法,你們去別家好了。”這位迎賓小姐要麽是被老板克扣了工資,要麽是嫌棄疑似傳染病患者的時唯,總之就是拿不出一點服務態度,三句話中兩句給人添堵。

時唯心想發火也解決不了問題,隻好耐著性子繼續跟她交涉:“已經這個時間了,再換別的酒店也騰不出這麽大的包房。你幫著協調一下……”話未說完,感覺到施加在自己右肩上的力量,時唯轉過頭。

大約四年。

自他高考後出國,四年多沒見了。

時唯衝團支書微笑,眼睛彎在口罩上方:“你來啦?”語氣如同對方隻是剛出門去五分鍾就回來了。

“你生病了?”貝逸銘用手示意了一下她的口罩。

“唔,吃錯了東西,皮膚過敏。”

男生蹙起眉心:“又是芒果?”

時唯微怔兩秒,才想起高中時曾經有過一次很嚴重的皮膚過敏,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芒果過敏,因此去醫院吊水兩天,靜脈注射葡萄糖酸鈣。

“哦對……不小心又……”

男生換出沒轍的表情:“你不舒服先去旁邊坐吧,這裏我來處理。”

時唯聽話地坐在出門左轉等位的沙發上,過了一會兒,男生跟著出來了:“沒問題了。要了一個中等的包間,隔壁一個同樣大小的也換給我們了,中間隻有一扇推拉門,是可以打開變成一個大包間的。”

“預訂隔壁的人肯換給我們嗎?”女生還是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好事。

“嗯。因為訂的人是你堂妹,跟她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

“誰?”以為自己聽錯。

貝逸銘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神情:“季向葵。”

時唯驚訝地匆匆往店內跑去,剛跑到吧台又匆匆折返回來:“等等,你怎麽知道季向葵是我堂妹?”

男生抬起眼瞼,臉上沒有表情變化:“想知道就能知道。”

時唯撓了撓腦袋,再次轉身進去,過幾秒又跑了回來:“不、不對啊……為什麽想知道?”

男生看著她,就像看著當年那個少女——清瘦的身材把校服白襯衫撐得筆挺,藏青色飄帶在胸前係成標準蝴蝶結,中長發順著耳後曲線垂落在肩下,隻有眼睛裏,藏了許許多多希望、奢望、夢想、幻想。

[八]

曾覺得季向葵行事可怕,打算盡量遠離她,現在看來果然還是太天真了。城市隻有這麽大,兩家又住得這麽近,連吃飯聚餐都會巧遇在同一家酒店。

時唯朝手裏端著點菜薄的向葵走過去:“這麽巧?”

女生抬起頭,目光呆滯了幾秒,終於笑起來:“你怎麽搞成這副殘樣?”

“過敏。”

“哈哈哈我就沒有這種毛病,”向葵用聽似遺憾實則得意的語氣感慨道,“就算是堂姐妹,也不是沒有遺傳基因優劣的差別。”

時唯口罩上方的眼睛變得窄了一點,從眼角白她一眼,嘴裏在說別的:“謝謝你把包房換給我們。”

“我可不知道是你要搞同學聚會,隻不過看在剛才那個小帥哥的分上。”

這就是自己所認識的季向葵了。

同樣一件事,麵對長輩,會裝成忠厚乖乖女說“是應該的”。麵對男生,會半真半假地嬌嗔“你可欠我人情咯”。隻有麵對時唯,任何時候說不出任何動聽的話。

她不需要太多美貌,也不需要太多智慧,就能在所有社交場合如魚得水。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不相信世界上有童話、神話、無緣無故善待他人的人,因為她自己就從未無緣無故善待過他人。

會不幸福嗎?

絕對不會。

這次,兩個女生都再沒有提起陳凜,這著實沒有必要,對雙方而言也都不成為困擾。

“哦,要介紹給你認識嗎?”

季向葵盯著時唯,少頃後嗤笑出聲:“我想要認識的人早自己認識了,還能輪到你來給我介紹?”

“哦。”不屑於與她計較的語氣。

季向葵覺得自己似乎沒占到上風,又追加道:“倒是你,你這種個性很無趣,男人是不會喜歡的。”

“哦。”時唯毫無所謂地起身往門外走去,到了門口才像突然想起什麽要事似的回過頭,眼睛笑得彎彎的,“可是長相決定一切,我長得比你好。”

季向葵在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之後,連眼睛都氣圓了。

如同中學時代女生之間總要寫很長很長的信,一點點捕風捉影的猜度被放大再放大,心裏的弦仿佛一觸即斷。長大之後,誰與誰性格不合,誰是誰依賴的人,誰對誰隱瞞了陰暗麵,誰搶走了誰喜歡的人,再也沒有人如此**裸地把自己的心緒變化展現給他人,於是所有金錢能解決的,都不成為事,所有金錢不能解決的,都是無病呻吟的小事。再也沒有什麽台麵上的爭鋒相對。

時唯倒有點懷念小時候總和自己吵架、置氣、較勁、諷刺和互相揭發的季向葵。

[九]

是啊,我就是這麽孩子氣。

我得了一種少女病,就好像青春期永遠不會結束一樣。

倍受挫折之後,我還是沒能變得成熟、變得冷酷,還像小時候那樣衝動、缺心眼、不夠城府、不夠世故、一不小心就熱淚盈眶。

但世界上本就該有兩種人,一種已像我這樣稀少。

[十]

雖然和媽媽爭吵時總是憤憤不平地在小本子上記下媽媽對自己“惡毒的詛咒”,但時過境遷,總是迷糊得整個本子一起丟失。

親人間無法記仇。

於是在某個秋天的午後,爸爸外出應酬,媽媽嫌天氣熱懶得下廚時,母女倆又在家附近的小麵館對坐下來。時媽媽很滿足的表情:“這個麵一般,但是牛肉超好吃。”

時唯迅速用筷子把自己麵裏的牛肉丟了三塊過去:“正好給你吃,我吃不下。”

“你不要減肥啦!”

“我沒有減肥。我剛才麵試前巧克力吃多了。”

這種理由還是無法讓時媽媽信服:“我看你整天都在減肥,也沒有瘦到哪兒去。既然沒有用就不要減啦,多吃點東西多運動,免得營養不良。”說著又把牛肉一塊接一塊地扔回了時唯碗裏,“你看你小時候跟著我,我把你養得多好,多水靈多漂亮,不像你現在把自己養得麵黃肌瘦像排骨精。”

“什麽精?”

“全身長滿肋排似的。”

不知怎的,時唯一邊笑一邊忽然想起小時候闌尾炎發作那次,媽媽居然帶自己吃了碗牛肉粉絲湯就痊愈回家了。媽媽分明是和自己一樣孩子氣的人,比自己甚至更開朗活潑,比自己更衝動,比自己更多小女生般的缺點,愛哭、小心眼、喜歡猜忌、沒完沒了地和人家比拚女兒。她看見時唯難過就比時唯更難過,看見時唯高興就比時唯更高興,但是她並不懂表白,仿佛兩個人要好得從來不需要表白。

記得剛上大學時有一次,爸爸到北京出差,順便去學校裏看望時唯。時唯下了課忙班級事務不小心過了飯點,爸爸帶她到學校外麵吃,見她狼吞虎咽的模樣覺得奇怪:“現在胃口好了嘛!以前在家沒見你這麽爽快地吃飯。”

時唯說:“哪兒啊!我今天早飯都沒吃,餓到兩點半,快胃穿孔了。”

“那你要按時按餐吃飯,長期這樣亂搞可不行。”

“不是忙嗎?別說按時按餐,能吃上飯就不錯了。你也看見了,我們這破學校一過兩點所有餐廳都沒飯了。”

“實在不行就在外麵飯店裏吃啊。”

“外麵吃貴嘛。”

本來是吃飯時隨便發發牢騷抱怨兩句的閑聊,時唯自己說過就忘,爸爸也沒有表現得特別小題大做,吃過午飯就回去了。到了下午4點半,媽媽準時打電話給時唯,被時唯按了掛斷鍵。女生在課桌下給她回短信:“在上課呢。”

媽媽沒再回複。過了幾分鍾,時唯收到係統短信:“您尾號0387卡16:07收入(轉賬匯款)3000元。【工商銀行】”

時唯這才想起來,下午4點半的是學校食堂最早的開飯時間。

比拐彎抹角地提醒更糟糕的表達是,媽媽經常說:“你看看你胳膊、腿都瘦成火柴棍了,臉還是胖的,你這種小臉型的人就是會往臉上堆很多肉,所以瘦了也沒用,還不如多吃點。”

雖然時唯知道她不是那個意思,可這話聽著怎麽就那麽刺耳呢?

媽媽就是這樣一個人,也總是給周圍人帶來壓力,如果不是為了給媽媽爭氣,也許從一開始就會避開和季向葵比較,也許會心無旁騖地走自己的路,不會在前行的時候忍不住張望別的岔道患得患失。

可是,即使如此……

“呐,媽媽。人人都說父母對兒女的愛是最無私的,我覺得兒女的愛更無私。”女生看向母親,“你三十歲的時候生了我,活到一百歲,就會愛我七十年。而如果我活到了一百歲,會愛你一百年。我多愛你三十年。”

時媽媽從麵碗的上方抬起目光,微怔兩秒,又換出了一副不服氣的神情:“那你得好好吃飯,好好鍛煉身體,不要整天宅在家裏看卡通,這樣才能活到一百歲。”

“……那不是卡通,是動漫。”

時媽媽壓根沒有理睬她的插嘴,自顧自說下去:“你要是隻活到七十歲,我就比別人的媽媽虧大了。”

氣溫19度。

秋天午後的陽光從麵館的大玻璃窗外照進來,把時唯一側的臉頰烤得發燙。

她抬起右手放在太陽穴附近遮擋,這姿勢好似遇上了麻煩事、有點困擾的反應。

女生慢條斯理地低頭喝一口湯,嘴角上揚一點。

“知道啦——你總是要贏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