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話】

文/夏茗悠

[一]

手機響了五分鍾,王旗沒睜眼,直接把電池卸了。以為能清淨了,客廳裏座機電話又響了起來,接著被狗誤以為是門鈴聲,狗也狂叫起來。這下不起床接電話是停不下來了。

王旗頂著一頭亂發,煩躁地衝向客廳接起電話,當她得知赫連出車禍被送往醫院急救時,才終於清醒過來。

這的確是應該淩晨三點響鈴的事件。

她隨便洗了把臉,把頭發簡單紮成馬尾,安頓好狗狗,出了門。

小區門外的馬路一輛車也沒有,更別提出租車了。

王旗隻好往大路上走,夜風還是有些涼。再存幾個月錢就夠買輛車了,一定要第一時間去買車學駕照。真羨慕赫連那樣有家底、父母又舍得給她花的女孩,她應該是幾個朋友中最早學車買車的,高三的暑假就拿了駕照,不僅如此,直到現在她的車也是最好的。

第一輛就是敞篷跑車。

雖然實際價格也就二十萬,但她趾高氣揚的神情儼然像開著兩百萬的車。那時候可真把一群高中剛畢業沒見過世麵的小女生看呆了。

當然,後來她家境更加好,又換了更好的車,依然是敞篷跑車。

赫連人生中就沒有“低調”這個詞。如果真有富二代追她要送她蘭博基尼,她是一定會接受的。想起這個梗,王旗不合時宜地笑了起來。

有一年的聖誕節,王旗在微信上發了個抱怨的朋友圈,大意是聖誕節公司放假,可也沒地方去,滿大街都是秀恩愛的情侶,想起高中時聖誕節還下雪,最近是不是全球變暖,好幾年都沒有雪了。

平時繞在身邊“女神”“女神”地巴結著的一些男人這時都躲起來不吱聲了。聖誕節要約見“女神”可是要送禮物的。禮物之外還得送花,玫瑰漲成天價,一百元以下的“女神”可能看不上眼。請“女神”吃飯,便宜的餐廳人滿為患“女神”還未必賞臉,貴的餐廳又請不起。就算是去酒店開房間也訂不上。這天冒頭,性價比太低。

王旗搖頭感慨,準備關機早早睡覺,突然出現了一條留言提醒。

赫連說:“我知道哪裏下雪,我帶你去。”

有點無厘頭,沒想到赫連真的開著車就來接王旗了。

車程一個多小時,去的是歡樂穀。從前王旗也來過,沒什麽稀奇。可這天真的有漫天飛舞的人造雪,燈火通明,人們踏“雪”而行,熱鬧又浪漫,令人心情一下就雀躍起來了。

摩天輪停了,過山車也停了,在運營的隻有碰碰車、咖啡杯那些設施,就這也排了很長的隊,兩個女生沒有去湊熱鬧,而是找了家肯德基坐著喝飲料。

晚上十一點半,赫連還要了兩個吮指原味雞腿,王旗知道她為什麽總在發胖、減肥和反彈了。

“林浩呢?今天怎麽沒陪你過節?”

“他今天上午才邀請我的。我就說我和姐妹約好了沒空。”

“誒?為什麽?”

“你以前不是跟我說過嗎?要欲擒故縱啊。我可不能讓他以為我除了他沒有別的行情,時刻都為他準備著,如果沒有提前預約,根本就約不到我。”

王旗從窗戶上看見自己的倒影,凝結在冰飲杯外的水蒸汽緩慢地滑下來。

欲擒故縱之類的話,應該是當年看流星雨的時候說的吧。

赫連在宿舍天台上給自己講述她和當時的初戀小男友的故事。

臉長得像少女漫畫裏的那個男二號?

——三次元的人怎麽和二次元的人像得起來?

從小青梅竹馬,也是門當戶對的?

——《名偵探柯南》看多了吧!

心裏隻有赫連一個人,所有的零花錢都用來送她禮物?

——確定這個年紀的男生不把所有零花錢用來買遊戲裝備?

肯定是瞎編的,這個人存不存在還是個疑問呢,更可能是看見父母朋友中有個小帥哥就自己臆想起來停不住。但無論如何,這個天台話題都把自己之前主導的那個“聽說區政府要搬來學校附近”比下去了。

當時的王旗聳了聳肩,裝作不以為然又經驗十足的樣子,在對方“想kiss”的話尾揪出了反擊點:“他還沒表白呢!怎麽能讓他那麽順利,就算你想kiss也不能主動,男人嘛,都要欲擒故縱才行。”

“哦?這樣啊……”赫連把興奮勁壓了回去,眨巴著星星眼,有點崇拜地看向王旗,“你說得對!可是徹底不理他會不會變疏遠啦?”

“你要掌握分寸嘛!讓他覺得徹底沒希望肯定不行。”

其實王旗也覺得自己說了像沒說一樣,起不到任何幫助作用,所以關鍵是那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你得自己領悟”的神秘語氣。以赫連這種和地平線看齊的智商,果然立刻就被唬住了。

直到有一個周五放學,長著漫畫臉的小帥哥捧著花等在校門口,赫連向自己擠眉弄眼著說完“你那方法真棒”就像隻小麻雀一樣飛奔出去,王旗才知道自己輸得太徹底了。

小帥哥很自然地親了親赫連的臉頰。

王旗石化了。

明明是故弄玄虛的計策,怎麽可能湊效?在那個瞬間王旗甚至要懷疑赫連深藏不漏大智若愚了!

事後想想,肯定也是歪打正著了,畢竟赫連長了張漂亮的臉,有人喜歡也不奇怪。

可是眼下情況完全不同,要知道,林浩可是正在好幾個美女之間搖擺不定難以抉擇呢,這時候玩欲擒故縱不是玩火自焚麽?有人主動退出還幫他省了心。更何況聖誕節如果有情侶是一定要和另一半過節的,否則豈不是暴露了自己另有所愛嗎?誰會信你放了男友鴿子是為了閨蜜聚會呀!

當然,這種事王旗肯定是不會提醒赫連的。她隻會抿著飲料微笑著看向啃雞腿的赫連,悄悄在心中嘲笑一聲“真蠢”。

可是不久之後,王旗又聽聞了林浩和赫連互見家長後訂婚的消息。

不可能每次都歪打正著運氣這麽好!還是說……智商成謎的赫連的周圍所有人智商也成謎?

一定是哪裏出了錯!

又過了不短的時間,王旗才注意到當初被自己忽略的細節。平安夜赫連在微信朋友圈熱熱鬧鬧地發了一大堆照片。

浪漫的人造雪,童真的碰碰車,肯德基溫暖的燈光中PS得很精致的她自己的側臉,以及被當做人肉背景、膚色深了兩度、完全沒有抓拍好更加不可能PS過的“史上最醜”王旗。

“太賤了啊!”王旗不禁驚呼出聲,不把身邊朋友順手一起PS的都是賤人!

所以,林浩當然會相信她是和閨蜜一起出行了,有照片為證嘛!更加重要的是,雖然沒有別的男人,但你林浩在我生活中也是分量可輕可重的角色,和那幾個一到聖誕節就死纏爛打急於證明自己是正牌女友的女人一比,高下立分。

赫連究竟是真蠢還是裝蠢,王旗也搞不清。就實際效果而言,每次見她朝自己眨眼睛說“你的主意真棒”,王旗都覺得自己的臉已經被打腫了。

無論如何,這麽有趣的人有個三長兩短可是世界的大損失。王旗關上出租車門,對司機說“去××醫院”。

她轉向身側的車窗,窗外的景色向後飛掠過去,不禁喃喃自語道“還真是神秘啊”,說這話的時候,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說話了。

[二]

夏秋得知赫連出事的消息,第一時間自然是通知她父母,緊接著便在閨蜜群裏通知了其他朋友。不過她本來並沒有打算打擾陳萱。

孕婦這時候肯定已經睡覺了,而且群裏也隻有李禾多一個人回複了消息。

可陳萱卻是朋友中第一個出現在醫院的,夏秋驚訝極了。

“我現在在三樓手術室外。我下來接你,你在大門口等著我就行了。”夏秋一邊和陳萱通著電話一邊從消防樓梯往下跑。電梯太慢了。

陳萱被丈夫護在靠牆的地方,以防被來往的路人撞到。

夏秋順路先按了向上的直梯,再跑到他們跟前:“哎,你怎麽來了啊?”

“放心,我現在過了前三個月出來活動活動沒問題,而且正好失眠了。赫連怎麽樣?嚴重嗎?”

上行電梯到了,夏秋示意陳萱夫妻先乘上電梯。

“挺嚴重的。她陪尹銘翔出去喝酒,回家沒法自己開車,找的代駕。那個代駕可能難得開跑車吧,飆太快,嚴重超速,撞在護欄上。車是基本報廢了,代駕當場死亡。赫連現在在手術室還沒出來。交警翻通話記錄找到我的。”

“那尹銘翔呢?”

“尹銘翔是我找朋友送回去的,和她不是一個車。”

“唉……怎麽碰上這樣的事。”

雖然赫連是自己認識的人中最不靠譜的,但並不是什麽壞人。平時大家背後討論她嘴毒一點,也沒有帶著惡意。朋友中少了誰都不是滋味,更何況是赫連。

曾經也和赫連親近過,以為能成為最好的朋友。

一起在國外時,赫連自告奮勇要幫陳萱剪頭發,她的確是拍著胸口信誓旦旦地聲稱自己很有經驗的,否則陳萱也不會讓她放手一試。結果倒不出意料,毫無疑問被剪殘了。

“你不是很有經驗嗎?”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人的頭發沒有狗那麽好剪,可能是剪刀不好,嗯,是這個剪刀不好。”

“……所以你隻有給狗剪過毛的經驗嗎?”陳萱哭笑不得。

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為表歉意,隔天赫連把她自己頭發也剪殘了,美其名曰“陪你一起難看”。實際上,她好像是不信邪,換了一把剪刀又試了一次。

有時真搞不懂這個人的腦回路。

那時候就想起了那件讓自己一直很在意的事。

高中時女生們一起到陳萱家玩,赫連在書房的照片中第一次看見陳驍,得知是陳萱堂哥後,她眨巴著清澈卻狡黠的大眼睛問陳萱:“你堂哥家像你家一樣有錢嗎?”

“嗯,比我家更有錢。”

“他有女朋友嗎?”

“沒有。他屬於那種很明確知道自己人生目標的人,不會和女孩子小打小鬧浪費時間。”

“那,你知道他喜歡哪種類型的女生嗎?”

陳萱翻著眼睛想了想,“應該是王旗那種吧。”

“啊?”

“因為我經常會跟她說身邊朋友的事情,他好像對王旗蠻感興趣的。前幾個星期五,我和他家聚餐,他被派來學校幫我拿行李,當時我們好幾個人一起走出來,我上了車,我哥指著你問‘這就是王旗嗎’,我說不是,然後他還接著問了‘那王旗是哪一個’,王旗那天沒在,我說這幾個裏麵沒有王旗,他好像還有點失望吧。”

“這樣啊……”赫連伸了個懶腰,然後把手枕在後腦勺下,望著天花板問陳萱,“王旗到底好在哪裏啊?”

“受男生歡迎唄。”

“我就是想知道她為什麽會受男生歡迎啊。”

“因為受男生歡迎所以受男生歡迎嘛。男生都會跟風的,而且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在王旗心目中是最特別的。他們也比較喜歡有挑戰性的事,反正挑戰失敗也沒損失啦。”

大概就是那次聊天之後,赫連就突然不和王旗做閨蜜了,原本兩人形影不離,變成了赫連和唐韻手拉手的局麵。讓陳萱沒法不在意。

於是時隔多年,頂著雞窩頭的留學生陳萱問同樣頂著雞窩頭的留學生赫連:“我說,你該不會是因為我堂哥才和王旗疏遠了吧?”

“啊?”話題太突然,赫連沒反應過來。

“那時候我說我堂哥喜歡王旗那一型的女生,你該不會是因為這個就和王旗疏遠了吧?”

應該是不會的,陳萱自己都覺得這猜測邏輯上說不通。肯定隻是時間點上的巧合罷了,陳萱隻是想確認一下。

赫連笑起來:“啊!那個!差不多啦。”

“哈啊?”

就因為這種輕飄飄的原因?而且現在竟然也用這種輕飄飄的語氣說出來。簡直和“啊!那個!早上的雞蛋餅還不錯啦”一樣的語氣!

赫連進一步解釋道:“我怕再一起玩下去我會嫉妒她,我才不要嫉妒閨蜜呢。嫉妒閨蜜,和閨蜜搶男人,最後我喜歡的男人喜歡她,那樣也太悲慘了。”

“……你腦內劇場也太豐富了。”陳萱完全不知道當時自己臉上是怎樣的表情。

回想起來,雖然赫連這個人腦回路是有點奇怪,但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後來心裏不太舒服,沒和赫連做閨蜜的主要原因是——

但你為什麽不疏遠我啊?

你覺得自己比不過王旗,難道認為自己能穩贏我不用嫉妒嗎?

話說回來,我明明比王旗強多了,你怎麽不嫉妒我啊?

因為怕自己嫉妒朋友而和朋友疏遠,因為朋友不嫉妒自己而和朋友疏遠,這兩種大概是一個類型的奇怪。所以說,再“女神”的女生也有小肚雞腸思路走偏的時候,沒有例外的。

[三]

雖然赫連這個人十足討厭,一個小康家境的女孩子整天嫌貧愛富、眼高手低、浮誇愛炫,不知道瘋到幾歲才能停。但是應該算是李禾多人生中對她影響最大的人,作用甚至超過了父母,人生中出現赫連不是件壞事,隻不過赫連自己不知道而已。

剛進高中時,哪怕赫連跟在唐韻屁股後麵整天嘲諷這個嘲諷那個,李禾多也沒有朝她多看一眼。那時的李禾多心中天真地認為,像赫連這種繡花枕頭,好看不中用的典型,也就中學時蹦躂蹦躂,畢業後考不上好大學憑家裏關係找到份普通工作找個普通人嫁了,即不再年輕光鮮也沒錢打扮,不信她還能有優越感。

認定“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李禾多覺得自己隻要好好學習就能憑知識改變命運、將來把赫連瑛這種女人踩在腳下。

高二下學期的一天,早晨五點半,由於前一天把好易通落在教室怕丟失,李禾多睡不著,決定去教室門口蹲守,等一開門就第一個進教室,要知道為了要錢買這個好易通也跟爸爸軟磨硬泡了好久,還沒敢告訴媽媽。

走近教室時卻聽見裏麵有人聲,禾多心裏一陣緊張,加快了步伐。教室門已經開了。她往窗口望進去。站著的人是夏秋,此時正一邊腳踩在座椅上拆護膝,一邊拿著書念著什麽。

哦,這也是正常的,夏秋是籃球隊的,可能每天都要早起跑步。

但坐著那個不是赫連麽?她這麽早到教室幹什麽?

“健忘的。”夏秋說。

赫連在本子上低頭寫了寫,然後說“好了”。

“原諒,寬恕。”夏秋說。

赫連不滿地把自己臉撐起來:“真是的,跟你說了別按順序報啊。”

“哦哦,好。”夏秋把詞匯手冊往後翻了翻,“唔……幾何學。”

赫連又把頭低下去寫了。

所以……赫連瑛這麽早到教室是為了默單詞?

李禾多震驚得邁不開腿,連自己到教室是來幹嘛的都忘了。

在此之前,赫連瑛在她印象中就是個長相中上嬌滴滴的傻瓜,跟“學習”兩個字從來沒半毛錢關係,雖然她成績不算差,但應該就是靠點小聰明在混日子,將來一分班就會歇菜。

在此之後,李禾多放在赫連身上的注意多了起來,才知道自己太盲目自大了。高三分班考試時,赫連成績不差,竟然與李禾多同班。要是從前,禾多肯定也不會放在心上,總覺得她應該隻是僥幸或者開後門了。

還有什麽比赫連瑛用功讀書更讓人恐慌的?

那些家境好的女生情商不低,長得美的女生還擅長打扮,自己一直幻想靠著讀書成績好將來“醜小鴨變白天鵝”,可突然有一天,卻發現她們成績也不差,甚至比你更努力。拿什麽去贏?

如果沒有赫連,禾多可能22歲以前都意識不到隻會讀書根本不夠。

從上了大學開始,李禾多放下了土氣的馬尾辮,戴起了美瞳,學會穿得體的衣服使自己看起來比實際身高苗條修長,熟稔察言觀色待人接物,懂得取悅人心,也許總體而言依然比不上那些頂尖的女孩子,但她在改變,爭取在普通的、渾渾噩噩的女孩中間顯得足夠出眾。

幾年過去,隨著心智的成熟,她明白了自己的上限遠遠比自己小時候想象得高遠。

但是幾年過去,每次見到赫連,她還是有新的變化令人驚豔。

就在李禾多找了前一任富二代男友,幻想著嫁入豪門的時候,赫連又一次改變了她,這次赫連同樣沒有意識到。

禾多想與男友圈子裏的那些女孩成為朋友,她們相約健身,她也咬牙辦了健身卡,她們身穿名牌,她也花大量時間在便宜品牌中尋找相似的款式,她們戴著華麗的鑽石首飾赴宴,她隻能去淘來水鑽仿造的項鏈手鏈……她努力地模仿她們,誰知她們竟在背後嘲笑“這個女人還能不能有點品味了?不知道假貨總歸是假貨嗎?一和真的對比立馬現原形”。

飯局上遇見赫連。赫連的打扮與那些富二代女生相比也差了一截,她可以有幾個名牌包,但做不到從頭到腳都是名牌,衣服是不知名的牌子,不模仿哪個大牌的款式,沒有過分地露胸,也知道遮好大腿的贅肉,身高優勢擺在那兒,氣質不差。人緣很好,至少表麵上大家都與她競相交好。

“為什麽要在女生聚會時穿仿款呢?”赫連反問,“內行人鄙視你,外行人嫉妒你。有什麽好處?”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所有社會人的人際交往,第一要訣就是要看到好處。

專櫃銷售員的層次可比禾多這樣的還低,那些富家女怎麽忘了鄙視?為了拿到心儀的限量包,還不是爭先恐後給銷售們小賄賂,巴結她們,主動邀約她們喝下午茶。

用不著模仿任何人,模仿了也沒有用。

如果你手裏有別人想要的資源,自然會有朋友。

赫連是如此市儈,禾多也向她學了一點市儈。整個社會都是市儈的,可以對個別人有真情,但不能待誰都天真。

時至今日,禾多依然嫉妒赫連,赫連永遠是她的假想敵。可這嫉妒並沒有什麽不好,托她的福,讓自己成為了更成熟的人。

[四]

夏秋的目光一直定格在手術室門上方的紅色亮燈指示牌上,看久了,視線有點模糊。不遠處傳來李禾多安慰赫連父母的聲音,大致是“一定沒事的”之類毫無根據的保證。夏秋暫時不想說話。

李禾多前男友的現女友成為了第二個李禾多,甚至有過之無不及,至少禾多在失去自我之前就抽身離開。前幾天那女人朋友圈裏發的美照又被赫連開小窗嘲笑了。

“看,又是假貨。”

夏秋有點驚訝:“這件我也買了,還在代購那兒,仿品竟然這麽快!”

赫連說:“你去跟代購說退了吧,你穿肯定像食堂燒飯的阿姨。你拿什麽去跟身高176的模特比?”

夏秋還真的去跟代購商量“能不能幫我轉了,我朋友說我穿肯定像食堂阿姨”了。

代購笑:“哈哈哈哈毒舌的都是真愛。”

夏秋自己也笑起來。

和赫連還算不上“真愛”吧,除了吃吃喝喝買衣服之外,畢竟沒有思想上的交流。

——在禾多、王旗她們看來也許是這樣。

夏秋剛和前男友分手的那段時間,不想見任何人,隻想自己宅在家,或者一個人逛逛街拍拍照。朋友們一方麵知道她習性,另一方麵各自也有工作,無暇顧及。唯獨赫連這個不識趣的,三番五次帶來外賣賴在門外,揚言“不開門就不走”。起初夏秋深感頭疼,甚至不惜在自家門外撒滿廣告單來偽裝不在家,但幾次都不奏效,總被赫連識破。後來也懶得掙紮了,直接給她開門放她進來。

“我比你還慘好吧!”赫連嫌她開門慢,態度不夠熱情。

“我知道啊。所以我倆更不應該碰麵了。兩個怨婦相加,能有多正能量?”

赫連打開她的衣櫥,翻找了半天,挑出一件紅得很豔的裙子:“穿這個,打扮起來,我帶你見識正能量去。”

夏秋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我現在哪有心情?”

“沒有心情創造心情嘛!”赫連接著拿出另一條裙子,在胸前比了比:“這條借我穿。”

“會撐爆的。”

“……”

赫連不信邪,果然隻用了十分鍾就成功弄壞了這條裙子背後的拉鏈。

夏秋臨出門時望了眼扔在**的破裙子:“我心情更差了。”

“我也是。”

赫連硬拖去的地方無非是酒吧,夏秋猜也能猜到,赫連的腦容量隻有這麽點,想不出太美妙的行動。不過和夏秋會去的酒吧類型不同,赫連的偏好是那種吵鬧得無法聊天的。赫連踩著音樂節拍跳著癲癇患者**一樣的舞。夏秋坐在吧台邊慢慢喝烈酒,腦袋裏塞滿噪音,暫時容納不了那些不愉快的事。

有男士從人群中擠過來向夏秋搭訕。

赫連聞風而動也跟著擠回來:“那人怎麽走了?”

“就是無聊搭個訕,想要微信。沒給他。”

“哼,怎麽沒人搭訕我!”

夏秋沒好意思告訴她是因為她舞跳得太“車禍現場”。

“沒給他是對的!要微信的都是約炮,要電話的才是想交往。”

夏秋忍俊不禁,點頭附和到:“你說得對。”

那個瞬間突然覺得,自己還年輕漂亮,還沒與這張狂的喧囂格格不入,還腰細腿長穿得上0號的裙子,還有人搭訕哪怕是為了約炮,世界還沒那麽糟。

與赫連在一起是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的,那麽沒心沒肺,那麽沒頭沒腦,得過且過的勁兒就像永遠十七歲似的。

真正十七歲那時,赫連就更“智障”了。冬天去她寢室找她商量班裏的文體活動,差點沒被嚇死。她一個人穿著白色長睡袍在屋裏一邊哭一邊掀蚊帳。夏秋對她的精神狀態不太信任,隻敢在門口探個頭問:“你幹嘛呢?”

“蚊帳頂上全是飛蛾。”還帶著哭腔。

“哪個寢室都這樣啊。冬天就是這樣。”

“好惡心。”赫連無比期待地望著夏秋,“你會抓嗎?”

“用手抓才惡心。”

“不抓趕不走啊。”好像要繼續哭下去的表情。

無論怎麽掀,飛蛾都粘在蚊帳頂上紋絲不動。夏秋想說“閉上眼睛睡著就看不見了”,但顯然赫連不可能接受這種設定。

“好吧。”夏秋有點無奈地走進去,順手關了寢室燈。

赫連一驚一乍地追在後麵問:“你幹嘛?”

夏秋不想跟她廢話,沒回答。就找出赫連的書桌,把台燈拔下來,插到離窗口最近的插座上去,然後把台燈放在外麵窗台上開亮。過了一會兒,飛蛾們自覺朝台燈飛過去了。夏秋把窗關上,燈關了,回頭對赫連說:“你明天早上起來再把台燈拿回來吧。”

赫連突然雙手勾住她的脖子,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太帥了!你要是男生我就嫁給你!”

我要是男生還不想娶神經病女生好嗎!

夏秋驚恐地逃走了,回到自己寢室後才想起本來是去商量班級活動的。

好像後來這神經病還持續叫過自己一段時間“老公”,夏秋快忘了。

直到今天晚上,夏秋趕到醫院後認領了赫連的私人物品,看見自己在她手機裏居然還被存為“老公”,才悟出交警為什麽會給自己打電話通知事故,順便也明白了,聽見自己“喂”了一聲後電話那頭的交警為什麽遲疑半晌沒說話。

神經病真愛實在難懂啊。

夏秋望著“手術中”的亮燈,想起這些往事,想起當年不想明天的彼此,忍不住想笑,笑著笑著視線就模糊了,越來越模糊,最後那燈滅了。

手術結束。

[五]

不是在少女時期進入學校的那天迅速成為誌趣相投的朋友,而是在之後較長的一段時間用眼睛觀察,用腦子考量,斟酌利弊,主動地或是勉強地玩在一起,讀書時作為學校的中心人物小團體,工作後成為各行各業的佼佼者,這些女生的友誼從來不是單純的。

想獲得讚美,卻吝惜讚美,想過得幸福,在朋友過得幸福時卻無法由衷地祝福,假笑後轉過身暗下決心一定要更加努力超過她們。

戴著矛盾地相處著,生活也因為充滿嘲諷而變得稍稍輕鬆一些。

但無論平時多麽麵和心不合。

在生離死別前,她們都懂得珍惜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