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秋千明明是成人遊戲

星期五下午六點十三分,我坐在公園**秋千。

一個男人走過來說,這裏有人嗎?我很久沒有被別人搭訕了,但我仍有一點關於搭訕的常識。一般這樣的搭訕發生在咖啡廳或者候車室,而不是在一個荒涼公園的秋千上。雖然這個秋千很長,放下四個小朋友的屁股完全沒有問題。這也是我敢坐在這上麵的原因:我算過了,我的體重應該沒有超過四個普普通通的小朋友。何況秋千的設計者也應該考慮到超重小朋友也要玩秋千這件事。

所以我抬頭觀察了一下這個來搭訕的男人,以判斷我們兩個人的體重是否會超過四個普通或超重小朋友的體重。如果兩個成年人把秋千玩壞了,是很丟臉的。如果是兩個異性的成年人,人們就忍不住要想我們是不是在秋千上做了什麽別的遊戲,那就更糟。

於是我問男人:“有什麽必須讓您坐下的理由嗎?”

說完我就後悔了。我隻是路過了這個公園,在這裏完全沒有半點童年回憶,更說不上擁有這個秋千某個時段的使用權。他們說我有時是很咄咄逼人,看來沒有說錯。我想跳起來把我剛才說的這句話擦掉,又一下子發現其實我根本沒有把話說出口。我隻是用從眼神裏放射出精光的方式詢問了他。然而現在已經入冬了,天色像快要煮幹的紅燒肉汁一樣沉澱下來。男人可能根本沒有看到我眼睛裏射出來的精光,隻是看到我點了一下頭。但是他怎麽會知道,我點頭不是為了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為了同意那句“他們說我有時很咄咄逼人,看來沒有說錯”。

照我看來,人與人的時差就是這樣產生。第一次見麵的人尚且如此,認識了以後又分開,分開以後又再見麵的人的時差,我簡直不知道用什麽單位去計算。有一次我約一個朋友在一年前見過麵的茶店喝茶,她卻說那不是個好地方。我想我們的時差起碼有一年。我懷著一年前的心情去見了這位來自未來的朋友,發現我們的過去已經聊得所剩無幾。時間坍塌了,那間茶店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倒閉。還有一個朋友,每每在我醒著的時候,他就想睡我。

我想睡的時候,他又不見了。我也說不清楚我們之間差了多少時間。可能是一晝,也可能是八輩子。

男人坐到我旁邊,向我傳來男人的氣息。他不是故意的,就像花也不是故意在春天的時候從土裏伸出它們的**。天徹底黑了,這股氣息就更加濃鬱。如果可以,我當然希望自己能散發出一些討人喜歡的味道,這樣我本人就不用太為此努力。有一次我買回一瓶名叫“禮拜天”的香水,在工作日噴著它去上班,試圖迷惑老板和同事,但是他們顯然更相信手機、日曆、廣播、電視,報紙和所有其他東西。後來,我的氣味就從“禮拜天”變成了“忘記噴香水的女人”和“不再相信香水的女人”,簡稱“忘記”

和“不再相信”。怎麽說呢,希望總有讓人付出代價的時候,絕望卻一直是免費的呀。這時候我注意到男人穿了一雙“一腳蹬”的鞋子。然後他就一腳蹬了起來,像是為了成全我腦中的文字遊戲。原本我是毫不介意和一個陌生人共乘一部秋千的。因為這就好比坐電梯,我在裏麵按下三樓,這男人不過是走進來按了五層。但是當秋千**到更高處,一個嶄新的空間就產生了。我和這個男人在一樣的速度和節奏裏,沒有辦法獨自離去。我想到了一些很色情的東西,忍不住有點害怕。因為如果他也想到了那些東西,我們之間不僅沒有任何距離,就連“時差”也沒有了。

我得想一些更奇怪的事情,以免思維被他人過於接近。

於是我的腦子裏出現一個色情骰子,上麵畫了六個**的姿勢。它不僅發出**光,也發出熒光,以便情侶在不開燈的房間也可以看清。我接下來開始想象使用這個骰子的情侶,主要是那個帶骰子來酒店的男的——中學的時候,他用橡皮切割了一個完美的正方體,分別寫上A、B、C、D、“再投一次”和“再投一次2”,結果在剛要進考場的時候被抓了個正著。老師說這場考的是英語,有字母的東西都不能帶進去。所以等他交了女朋友以後就立刻買了這麽一個骰子,以填補童年遺憾。但是不管怎麽說,和這個男人**就像練習花樣滑冰,姿勢比任何別的事情都重要一點。

然後我開始想象跟這樣的男人來酒店**的那個女的——因為想到了花樣滑冰,她隻好穿著一件有小小裙擺的緊身連體衣,並且看上去很興奮的樣子。不過她心裏隻喜歡一個姿勢,所以其實那個色情骰子的其他麵向對她來說都是“再投一次”。那個姿勢說起來也很簡單,隻要別臉朝著臉就好了。人的身體長得很簡約,唯獨臉上的東西太多了。眼睛、眉毛、鼻孔都成雙成對,嘴巴裏還藏著肥厚舌頭和一堆牙齒,滿滿當當,亂七八糟,簡直是個KTV。於是我幻想中的這個女的,總是喜歡把別人的臉想成一個包間。她第一次見到她男朋友就忍不住覺得這個臉長得很豪華:空間很大,但是也放滿了皮質家具,尤其是沙發(嘴唇),看起來很柔軟的樣子。如果什麽時候這張臉給她一種家的感覺,她大概就可以和這個人結婚了。隻是這張臉激動起來就難以自持,所有東西七歪八倒,像經曆了一場劇烈的地震。於是她每次**的時候,就忍不住要去想:人在欲望中的麵孔,還不如一個在欲望中的屁股好看。

最完美的**姿勢,應該就是像現在這樣並排躺倒在一個秋千上。兩個人都不看彼此的臉,隻看著眼前的欲望,像看一部電影一樣。再具體一點來說,是看著人類曆史上第一部電影——《火車進站》,很突然,很短,很猛烈,導致許多人都落荒而逃了。當然,這個並排的姿勢在物理上並不能實現。除非他們不是在**,而是在**。想到這裏,我腦海中的男女立刻平平整整地躺好了,在棉被裏偷偷撫摸自己。過了一會兒,這個男的把手伸到他女朋友那裏去了,嘴上說著“我來幫幫你”。又過了一會兒,這個女的也把手伸到她男朋友那裏去了,嘴上說著“那怎麽好意思呢”。手臂和手臂交疊著,像是努力要把對方撥動。

兩個人咬緊牙關,熱火朝天,發出恰到好處的喘息。秋千越飛越高,速度越來越快,我感到**在風中挺立,喉嚨裏克製著這樣那樣的呻吟。

這就是在白日做夢的壞處:現實和幻想總被混為一談。

你能想象嗎?不知是侏羅紀還是白堊紀的恐龍走進綠色叢林點了一個中杯星冰樂,和男神約會的時候初雪越下越大最後落到手上居然不是雪花而是數學試卷。

我轉過頭想看看秋千上的這個男人到底是不是真實的。

真實的人身上總有一些我想不明白的細節。比如有的人塗指甲油,就是不塗大拇指。假設我在地鐵上看到這樣的一個女人,隻能認為她是一個小學老師,需要在兒童麵前豎起樸素的大拇指。這個兒童長大以後去世界四處旅遊,看到希臘神殿、英國巨石或者刻著漢謨拉比法典的石柱——這些矗立的東西——都會油然而生一種又興奮又害羞的感覺,就像是看到溫柔美麗的小學語文老師第一次在他麵前豎起了她堅硬的拇指。那麽這個拇指當然有必要是裸的,不加任何修飾。我忍不住觀察了一下我身邊這個男人的手。結果他的手長得非常無趣,而且和大多數人一樣都握著一隻手機。手機的屏幕亮了一下,上麵的來電顯示是——媽媽。

男人接起電話,在我耳邊說:“現在沒下雨,哦,料酒買一包,薑買一點,還有呢?”

出於禮貌,我試圖安靜下來。雖然我本來也沒有開口,但總覺得自己腦中蕪雜的心緒也會妨礙到別人。但是你隻要試過就知道,人根本沒辦法真正地什麽也不想。但凡有個人說“我什麽也不想了”,他的意思其實是“我隻想這一件事,別的什麽也不想了”。所以世界上最動聽的情話是“我什麽都不管了”,因為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是“我隻管你”。

男人伸出一隻腳在地上摩擦,讓秋千停下來。我也安靜下來,把腦中的男女和拇指和情話都放在一塊寶藍色的綢布上,再讓它飛走。於是我注意到這個傍晚有多麽靜謐——除了風吹葉子的沙沙聲,幾乎什麽聲音也沒有。我和這個陌生的男人在逐漸靜止的秋千上坐著,隔著一部電話,聽候他媽媽吩咐:料酒、薑、蔥,再買點白蘿卜。我一邊聽一邊記在心裏,簡直比他還要認真。

毋庸置疑,我前功盡棄了。無論多離譜的想象在這一刻的安靜裏遠去,天地間隻剩下電話裏的購物清單。隻要我們向同一樣事物傾注了注意力,就難以避免去思索相似的東西。我們都是這樣長大。我憎恨那些讓你辨析“渴望”“希望”“期望”“欲望”的選擇題。我憎恨題幹,憎恨選項,憎恨答案。就是它們讓我們在適當的時候會說出同樣的話來。我憎恨製造這種處心積慮的巧合。我就是不想讓我的心和別人的在一條線上,我想讓它走開、獨處、不聽從號召。

那些“英雄所見略同”的時刻,那些“感同身受”的人們是如此令人沮喪。一個完全理解了我的人最令我絕望。

這是因為我妄想做一個孤獨的怪人。然而我的怪異常常贏得共鳴,我的孤獨根本無法自保,我要保衛的不過是一些膚淺的偏見,我的特別僅僅是一場虛偽的自賞。我努力將思維用最詭譎的角度拋向最遙遠的地方,結果歧路走著走著又變成一條通向羅馬的大道。

“料酒、薑、蔥,還要一點白蘿卜。”男人放下電話,在口中默念。他說,“你相不相信我剛才是要去死的,但是現在要去買菜了。”

我這才第一次仔細看了男人的臉,他長著一雙褐色的眼睛,胡子刮得很幹淨。我把這張臉印入心中,因為我們不會再遇見了。然後為了給他一點安慰,我一字一句地說:“不,真是不可思議。你的想法、你的痛苦,都是我完全想象不到的。”

他笑了一下,用力一蹬。他說:“那我們再**五分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