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行時期的愛情

每天早晨我都要上秤,因為這決定了我能不能出門。

眾所周知,汽車尾號限行已經不能解決城市擁堵問題,於是我們想出了更偉大的辦法——限人。

但是人畢竟不是一串數字,沒有單雙號。有人提議根據單雙眼皮來限製出行,很快就被否決了。反對派隻提出了三個問題:看起來很單的內雙怎麽監督管理?眼睛一雙一單是否會成為特權階級?擁有三層眼皮的人到底是算雙眼皮還是單(數)眼皮?

這麽看來,上秤還是有上秤的優越性。十八歲以上的成年人,以十公斤為區間,每日輪流限製出行。比如今天的街上也許充斥著穿S 碼的人,明天又忽然都是M。但是由於隻看體重這一項指標,男的、女的都有一點兒,高瘦的、矮胖的都有一點兒,好看的、不太好看的都有一點兒,健全的、不太健全的都有一點兒,一眼望過去挺什錦的。

我對這事很有發言權,因為我是一個公交車司機。每天不是看路,就是看車,不是看車,就是看人。我們七十公斤級的車廂是一派祥和的,男女老少看起來誰都能打得過誰。換成重量級特別低或者特別高的就比較痛苦。一堆瘦子擠公交車硌得骨頭疼,一堆胖子擠公交車則苦了售票員的嗓子。每到一個站,售票員就要大吼,來來來,上客了上客了,大家吸氣!

我的售票員叫小包,然後她也是我的女朋友。這句話體現的主要是時間順序。也就是說,她首先成為了我車上的售票員,然後勾引了我。朋友們,這並不容易。小包隻有一米五五,曆經千辛萬苦才增肥到和我一個重量級。據小包口述,有時候她的體重實在不夠,每天灌下去一公升的水才能勉強出門,而這一切隻是為了見到我。我很感動,也很震驚。公交車的工作時間決定了我們沒有很多上廁所的機會,行駛起來的晃動以及高峰期乘客的擠壓也十分影響憋尿的效果,而小包的**居然扛住了這種種壓力。這讓我覺得她肯定是一個非常內秀的女人。後來我們終於躺在了一起,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趴在她的身上,聽她心髒跳動的聲音、腸道蠕動的聲音。無論脂肪層變得多厚,這些聲音都清晰、堅定地傳到我耳邊,帶給我力量。

我和小包出門的時候,總是能吸引很多豔羨的目光。

因為我們看起來是那麽的和諧:我牽著小包,就像提著一隻旅行包,我把她背在背上,就像背著一隻雙肩包。不是說我物化了小包,而是她已成為我最重要的隨身物品,裏麵裝著我的鑰匙、錢包、銀行卡、存折。每當公交車上的那句“請保管好您的隨身物品”響起的時候,她就向我投來甜蜜的目光。

可是好景不長(作者們想不出怎麽轉折的時候就喜歡寫這句話),突然有一天,我發覺我牽著小包的時候不再像提著一隻旅行袋,而是一隻大容量拉杆箱,還是轉向輪失靈的那種。我和小包說“這邊這邊”,回頭一看小包還氣喘籲籲地待在那邊。

原來小包孜孜不倦的增肥計劃終於有了成效。愛情的力量讓她突破了基因給她設定的重量級,輕輕鬆鬆超越七十公斤,開始向八十公斤邁進了。

高峰的時候,乘客們怨聲載道。一位北京的乘客首先發言:“您一位就把車塞滿咯!”一位四川的乘客附和道:“好惱火哦,老子都過不到咯!”我置若罔聞。畢竟我在一個虛擬的城市開公交車,乘客們都是作者隨口瞎編出來的,我管他們做什麽?我隻知道我是一個公交車司機,我的女朋友是小包。我有一輛公交車,還怕塞不下我女朋友?

況且高峰就像**一樣,總會過去的。我的車一到下午三點就開始變得空曠。有時候上車的僅有幾隻蜜蜂罷了。

小包和蜜蜂說,等油菜花謝了,還有別的花,真羨慕你們啊。我和蜜蜂說,我這一站就要開一公裏,很遠哦,你們早點下車好不好。小包嘻嘻笑起來,說我很傻。小包說我傻,就是說我可愛的意思。我很不介意做一個七十公斤重的可愛男人。“出去吧,出去啊,去采油菜花。”小包伸出胖胖的手把車窗搖下,車子就往小包那邊一斜。人們常說女人是港灣一般的存在,我覺得她就像我的錨一樣。

我的小包,是用脂肪和糖做的錨。她側著身子一步一步下車了,我就回到岸上。公交車的終點站在城市邊緣,荒無人煙。我們擠進小小的管控室吃盒飯。小包把摞成一疊的不鏽鋼飯盒一層一層打開,食物的香氣升騰在我們倆中間。小包有點不好意思。她說,你有沒有發現我越吃越多了?我說,吃飯的時候不要談心。

我沒有告訴小包,我唯一擅長的事情就是接受一切。

每當老天給我一個太大的任務,我就把它切成小塊慢慢咽下。小時候我覺得跳繩的那一分鍾太漫長了,就閉上眼睛從一數到十,再從一數到十,再從一數到十。後來我覺得開長途太遙遠了,就選擇開公交車。你看看,過一公裏就到站了,再過一公裏又到站了。時間、空間的概念太過高深,我這粒微塵配不上,地球、銀河係都未必配得上。對我來說有意義的不過是它們的刻度。我很喜歡當時間的刻度是一秒鍾的時候,更喜歡當一秒鍾也被分成“滴”和“答”

兩個部分的時候,沒有道理我在“滴”的時候還在愛著某人,而在“答”的時候就不愛了。我很短暫。所以我隻有在短暫中,才能接近永恒。小包一定覺得我的愛是盲目的,起碼不怎麽理智,事實卻恰恰相反。因為她的體重對我來說也不過是一個刻度,我能接受七十公斤的小包,就能接受八十公斤的小包。否則我就是不講道理。

我溫柔地看著小包吞噬食物。小包吞噬食物,那些食物再變成脂肪來吞噬她。我想到那增加的公斤數變成了小包的“包中包”,就忍不住笑起來。小包從食物中抬起眼睛看我。我發現她的眼睛像一塊海綿蛋糕上嵌了兩顆蜜漬的紅豆。她不知道我為什麽笑,也不知道我會一直這麽溫柔。沒有讓她知道這些事情,是我的錯。

由於作者想象力的限製,我不得不非常俗氣地在某一個淩晨醒來,用手掌摸索床鋪發現身邊沒人,然後循聲在衛生間找到正在幹嘔的小包。當然,現實和影視劇套路還是有些不一樣,現實裏所有難堪的畫麵全都一刀未剪。比如我和小包都穿著粉紫色的秋衣秋褲,像兩根過期變質的香腸,而且我開始脫發了。當然,我會不合時宜地注意到自己的發際線,是因為我看了馬桶裏的嘔吐物一眼。為了避免自己跟著反胃,我把視線挪開,恰好就看到鏡子裏自己的臉。

“你懷孕了?”我說得像個深沉的話劇演員。

“不是……咳……比那更嚴重的……”小包連著抽了十張衛生紙擦嘴擦臉。

“你……要死了?”我一邊說一邊忍不住觀察了自己的抬頭紋。

“比那……更嚴重……”小包突然出現在鏡子裏注視我,“我超過八十公斤了。”

我們真是一對醜陋的情人。我們除了抱頭痛哭別無選擇。

第二天,小包送我出門。她吐了一夜,還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燈芯絨襯衫過秤,然而顯示屏上的數字還是毫無憐憫。所以我們說機器是冰冷的。此時一個足夠溫暖的機器應該直接自燃。

我把小包攬在懷裏,摸摸她毛茸茸的頭,“少吃……”

小包嗚咽一聲。

我補充:“多餐……”

據說一個體形瘦削的成年人體內有大概四百億個脂肪細胞,而一個肥胖者則有前者的兩到三倍。如果這是真的,就說明限行的其實不是人,而是脂肪細胞。我不明白,人的指標那麽多,為什麽偏偏就限製這一個。我覺得智商就是個挺好的選擇。這樣某一天,聰明人都乖乖待在家裏,傻逼們在街上互相指認——“大傻瓜”“小笨蛋”——想想都很浪漫。

他們臨時安排給我一個售票員,是個一米八的小姑娘。

由於不是什麽重要人物,作者連名字都沒給她起一個。她像一把劍一樣懸立在我腦袋的右後方,乘客們也紛紛側目。

我猜想她出現的意義就是和小包形成鮮明對比,讓她又有點羨慕,又有點憐憫。畢竟她們的體型都有一點點特殊。

這實在太壞了。因為這仿佛是在說:一個小姑娘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才是正常的小姑娘。我覺得最符合這個標準的隻有一個人,就是女廁所門口的那個標誌。

這一天是沒有小包的一天。我收完末班車回家,兩手插在口袋裏搖搖晃晃地走著,心中想著一些國家大事。畢竟我是個男人,不能總是想女人。結果遠遠就看見小包在小區門口等我。天氣已經冷了,小包的上空時不時地浮起一縷白氣,讓她簡直像個剛出籠的大包一樣新鮮又暖和。

我跑過去說,你怎麽來啦?小包說,已經過了淩晨了!今天我不限行了!我看出來她甚至化了妝。我想她主要是跑出來迎接自由的,順便才來迎接我。於是我們在淩晨的小區花園裏散步,走完水泥路,走鵝卵石路,把中老年人健身之路都走了一遍。我知道一個人很難真的把軟禁日當成假期來過,至少比兩個人的時候要難很多。小包找到了阿姨們很喜歡拍打的那棵樹,興奮地在樹幹上摸來摸去,還問我真的有保健功能嗎。我想起來我小時候每次被老師留堂之後,都會想方設法在街上多閑晃一會兒。我把她的手從樹上拿下來,把上麵幹燥的樹皮搓掉,跟她說,好了,我們回家了。

小包正式開始減肥大概是在她擠了一天八十公斤級的公交車以後。這沒有辦法,畢竟她是公交車的售票員嘛。

她說,那場景你能想象嗎,就好比一杯珍珠奶茶裏麵,沒有奶茶,隻有珍珠。我想象了一下,問她覺得珍珠們快不快樂。小包說,快樂是快樂,不過是那種“你敢說我不是真的快樂我就哭給你看哦”的快樂。

小包想拿出當初勾引我的那勁兒來減肥,問題是現在她已經有我了,那勁兒就沒有了。那勁兒沒有了,我們現在是靠什麽一起過活兒?

“慣性吧。”小包說。

“質量越大,慣性越大。”小包又說。

此刻小包的身體裏起碼有著上千億的脂肪細胞在嗷嗷待哺,這可不是輕易能解決的事。而且據說一個人如果暴飲暴食,體內原有的脂肪細胞就會一直膨脹,還會向附近未成熟的細胞發出信號,讓它們製造出更多的脂肪細胞。

這樣看來,確實是小包的錯。她太膨脹了,而且很不成熟。

小包越是心急,情緒越是低落,胃口反倒越來越好。她每次大吃大喝之後,就陷入強烈的否定之中,不光否定自己,還否定我。我把我從網上看來的科學道理一條一條講給她聽,她的頭點著點著就搖起來,還問我會不會不再愛她了。

我實在沒有辦法,隻好歎一口氣說:“算了。”

小包的瞳孔登時放大。

我補充:“你就維持現狀吧,我來。我來增加體重到八十公斤。”

接下來的日子,小包像喂豬一樣喂我。當然,我更願意說,小包是像喂兒子一樣喂我。隻是我這個兒子再也回不到青春期了。我開始懷疑所有青春穿越片的合理性。別的不說,穿越回去以後你媽做的飯你都吃得完嗎?我的胃裏沉甸甸的,像長了塊石頭,麵兒上還得展示我的男子漢氣概。小包指到哪兒,我就吃到哪兒。到最後已經不是在用嘴巴在吃,而是用喉嚨在吃,盡量發出一些西裏呼嚕的聲音。小包聽到這些聲音就比較滿意,認為自己工作做到位了。其實我就像一台效率低下的吸塵器一樣,隻是做些表麵功夫。

但是車一顛簸,簡直就像是要從我胃裏的大石頭裏蹦出石猴來,大鬧五髒六腑。我懷疑我多按了好幾次提示“車輛行人請注意”的喇叭,多多少少是有點求助的意思。總算挨到終點站了,一米八(她現在成了我的固定售票員)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把高高的一摞飯盒在她麵前挨個拆開。

我舔舔嘴唇,拿手胡亂一指,“這些都是嫂子給你做的。

她這個人吧……”我想了一下,“特別熱情好客。”

後來我把我和一米八沒吃完的大部分剩菜都喂流浪貓了,留下小部分回家給小包交代。再後來,我開始賴床,一邊嚷嚷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一邊把早飯放在塑料袋裏打包帶走。終點站的貓被我養得異常壯碩。它們很喜歡土豆牛肉,但是完全不碰四季豆。小包接過空飯盒,挨個觀察。她說:“沒想到你這麽喜歡吃土豆牛肉,以後多給你做做。”我嘴上應著,趕緊從廚房溜走。

每天早上我都要上秤,因為這不隻決定了我能不能出門,還決定了我能不能和小包一塊兒出門。

在胡吃海塞了半個月之後,我的體重隻是從七十三公斤變成了七十四公斤。小包改變了喂養我的策略。她說之前給我準備的飯菜都太健康了,應該多來點兒炸雞、可樂、紅油麵條、黃油曲奇、奶油泡芙。她補充,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一直坐著,不要動。我說我是一個公交車司機,從起點站坐到終點站,再從終點站坐到起點站。誰坐得比我更多?

小包帶著我去吃她鍾愛的各式小吃。以前,她為了我增肥。現在,我為了她增肥。想想還是有點浪漫的。小包回憶起過去,說她認識我之前其實也不瘦,有將近六十公斤。於是我也回憶過去,說我認識她之前,就是七十三公斤。小包突然變了臉色——那之前呢?七十三公斤。大學的時候呢?七十三、七十四吧,那時候胖一點。高中的時候呢?七十、七十一吧,那時候辛苦一點。

我把手上的蛋撻吃完,又接過小包手上咬了一口的蛋撻。酥皮和沉默同時掉了一地。

回到家,小包非常罕見地叫了我的全名。然後她說,你現在就上一下秤吧。

我大概知道小包為什麽不開心,也大概知道怎麽讓小包變開心。我摸摸殷實的肚皮,信心滿滿地站上去——我從七十四公斤,又變回了七十三公斤。

七十三。我沒想到一個數字會讓我變得差點妻離子散。

我說“差點”,當然是因為我和小包沒有兒子,我們甚至連婚都沒有結。我說我要是現在跟你求婚是不是太草率了?

小包捶了我一拳,把我打倒在**。我們一起躺倒在**,盯著正在黴變的天花板。生活會變好嗎?誰也不知道。但是世界好像一直在變得越來越荒謬。我把小包的手拉到胸口。我說,好了,我們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