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好月圓

這世上所有的暫別,其實都可能變成永別。

請好好珍惜。

每一個相聚的當下,都是人生中最美的花好月圓。

人為什麽要見最後一麵?

生離就是死別,“不期而別”多好!

二零一二,世界末日。

新年的時候串門,信佛的親戚散布謠言,年底的時候,上天震怒,大災之年,要死一批人,想要活命,從現在起須一心向佛。

其他人跟著嘰嘰喳喳討論起來。

那時天全是黑的,全球斷電,你們家裏都得多買蠟燭,吃的喝的也要備足,據說連著三個月都沒有太陽……

親戚說得酣暢,就像她經曆過末日一般。

中國人最怕的是亂世流離,從小到大,每隔幾年就有類似末日襲來的民間謠言,雖然次次落空,但是不妨礙下一次謠言再襲的時候,人們依然瞪著倉皇害怕的眼睛篤定傾聽。

我和我爸就站在旁邊插科打諢。

我爸說,迷信,全是迷信!要真是末日來了,你們那種土辦法都不管用,我們誰都跑不了。

親戚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我甚至在想,要是當時信了,是不是後來就不一樣。

末日之年的大年初七,我離開冰天雪地的東北,經香港飛去了台灣。

走的時候我爸一臉不情願,初七就走啊,不在家裏過完十五。

他這麽一說,細細想來,好像快有十幾年沒在家過元宵節了,從讀中學時起,老是初十之前就回學校讀書了。

我說,你不是喜歡看翠玉白菜嗎,我替你去台北故宮看看。

我爸說,注意安全。

在外漂泊的這十幾年,我爸跟我說的最多的就是注意身體啊注意安全啊,沒任何新意,我聽都聽膩了。

迫不及待地想走。

有時候,我們並不清楚,人生的路上,哪一段需要你大步疾行,哪一段需要你徘徊輾轉。

二月底的台灣,飛機還沒落地,舷窗上便掛滿雨水。入夜後的空氣裏有絲絲冰冷。

我們第一晚寄宿在基隆港,酒店的窗戶望出去就是碼頭,隔著一條寬闊的馬路,像麵包一樣的黃顏色的計程車陸續駛過。

我好奇地拿微信搖一搖,結果搖到了一個叫歐弟的人。

我和同事就分析,台灣本來用微信的就少,像歐弟老去湖南台做節目,應該會用微信,然後他家就在基隆,基隆地方也不大哦,何況現在還是正月,他人肯定在基隆的。

為什麽那麽肯定呢?

因為中國人過年的時候就圖個團圓啊,肯定都會回家啊,誰神經病一樣在外麵瞎跑啊。

說完我就特想抽自己的耳光。

我是神經病,過年不在家陪父母,在外麵瞎跑,槍槍都中。

夜裏我們撐著街邊買來的傘去夜市吃東西,賣魷魚給我們的阿姨聽說我們從東北來,很驚悚地問我那裏是不是很冷,她看電視新聞說今年冬天是很厲害的極寒天氣。我就虎著臉說真的很冷,冷爆了,出去撒尿都會被凍成冰柱。

然後我們就隔著一米寬的攤位哈哈哈大笑起來。

好像很熟的樣子。

走的時候,她笑眯眯地說,我們要多走動,要多互相了解,你們要常來台灣玩哦。

我們從基隆港出發,一路向南,台北、台中、台南,這麽一路跑到了台灣島的最南端,繞過了北回歸線,折向台東,到達花蓮的時候恰好是元宵節。

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圓又亮,像是電影裏特效做上去的,那麽美好明媚的一輪,掛在天鵝絨一般的夜幕中。

我們借住在鄉下姐弟倆經營的一家客棧。

吃晚飯的時候,年輕的弟弟邊給我們做豆漿邊很熱絡地跟我們聊天。

說起話來老氣橫秋,句句都是我年輕的時候,因為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幾,所以很帶喜感。

他說,我們台灣啊,台東不行,年輕人都去大城市了,大城市多好啊,燈紅酒綠的,結果我們這裏留下來的都是一些老人。我年輕的時候,也一腔熱血,跑去台北打拚,那時候,我老覺得自己能在台北幹一番事業出來,可是最後什麽也沒幹成。台北是好啊,誰不想留下來,可是房價太高了,買不起,沒有工作的話連租房也租不起啊,我幹了幾年也沒攢下什麽錢。後來我姐叫我回來,一起努力把這家店開起來,我現在很幸福。我從小在這兒長大,人是熟的路也是熟的,連海邊那些石頭我都熟,幹嗎非背井離鄉地去掙那個辛苦錢呢,能跟親人在一起,一輩子生活在一個小鎮上的簡單生活也很棒!

然後他就示範幸福的細節,跟人聊起這間客棧來全是發自內心的自豪,院子裏鋪滿的鵝卵石怎麽來的,設計圖紙的時候怎麽把院子中間的幾棵大樹保留下來,碩大的桌子用的是什麽木材……

那時候,院裏的桌子全都被人霸占,他們酌酒、對談、賞月,一副人間仙境的模樣。

我一邊聽一邊想,這也和我這樣的大陸北漂沒什麽不同。

有一年我覺得東北實在待不下去了,不僅窮困潦倒而且絕望窒息,我老覺得自己有一顆年輕又滾燙的心髒,心尖上全是踮腳張望的夢想,於是那一年十一月的一個晚上,我揣著一張火車票,就一個人去北京了。

我若無其事地和我爸說,我辭職了。

他的眼神明顯一暗。

我們年輕的時候,老是迷戀遠方,不顧一切地離開家,走的時候義無反顧,連頭不肯回一下。我永遠都沒法忘記二零零九年的初冬,東北開始下雪了,我一個人走,挎著背包,緊攥車票的那種悲壯和決絕,上山下海,闖**世界。

十年前,離開花蓮去台北打拚的客棧老板恐怕也是這樣;

而六十年前,風塵仆仆離開青島的致遠是不是這樣,隔得太遠了,我看不清。

一九四九年的端午,青島的碼頭上人潮洶湧,混亂**。

解放軍已包圍青島,十萬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集結在青島碼頭倉皇撤退。

致遠在國民黨的軍隊裏做傳令兵,他不是城裏人,是青島附近的鄉下孩子。

那年春天,他結婚了,妻子是同村的姑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如果沒有戰亂,一切都是寧靜和美的人間故事,他們恩愛攜手,攜老扶幼,一輩子過得平淡又精彩。

可是時代選擇了數以萬計的中國人。

萬水千山,顛沛流離。

而致遠就是其中一個。

十八歲的致遠,清瘦英挺,遠看是個大人,走近了看,臉上的稚氣未脫,眼裏還是孩子才有的流轉的光。他套在大號的軍隊製服裏,被混亂不堪的人群裹挾著上了開往台灣的輪船。

碼頭上的最後一麵,是從鄉下趕來的新婚妻子,硬生生塞給致遠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

手帕裏麵是硬的。

一捏,致遠就知道,是他們結婚時候,他們家幾乎傾家**產送給姑娘的唯一彩禮,一枚戒指,還是銀的。

致遠不要,推還給她,她又塞回去。

兩個年輕人較著勁,眼睛通紅,推搡著手中的手帕,海風一吹,就快把眼淚吹出來了。

碼頭上還有幾千人上不了船,漸漸演變成一場騷亂。他們倆一會兒聚攏,一會兒又被人潮衝散,就像被浪裹挾著漂浮在海麵上的浮萍。

那一場告別,仿佛是曆史的默片,畫麵上全是跳動著的噪點,除了電流一般的雜音外,你聽不見聲響。

他們都沒說什麽話。

妻子告訴致遠爹娘病倒了,走不了這麽遠的路,來不了。

致遠應了一聲,嗯。

他知道,從村裏走到碼頭,要走一天一夜。

後來,就那樣分手了。

這樣一分開就是五十年,致遠再也沒有見到他的爹娘。

元宵節那晚,同行的人想要吃酒賞月,客棧裏卻沒有。老板熱心告知我們步行一裏外有一家7-11的便利店,於是我們一行三人就頂著元宵節又圓又亮的月亮出發了,沒想到剛走出去幾百米,就徹底迷失了方向。路過一戶人家,時候已經不早了,幾個人卻興致不減,就著月光圍在大門口的小桌旁喝酒。我本來是過去問路,結果對方一聽我是大陸口音,聽說我祖上推三輩也是青島人,說什麽也不肯放我走,拉我們一起喝起酒來。

我過幾天要去大陸啊。他說。

聊起來竟發現我們是同一天的航班。

太巧了吧!

他說,我去青島,我有個叔叔從台灣回青島定居了,所以我每年都要回去兩次。

這個在花蓮鄉下拉我們吃酒聊天的人,他就是致遠的侄子。

當然不是親侄子,是他過去長官的兒子。

致遠當的是傳令兵,也不是為了討一口飯去當的兵,是在鄉下被國民黨抓的壯丁,入伍還沒一個月就兵荒馬亂地一路往南,醒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高雄的碼頭上了。

十八歲的致遠站在高雄的碼頭上,望著海的對麵,他想,過個一年半載,安穩下來,就可以回家了吧,至少是可以回到海的那一邊吧。

腳下踩著的這塊土地不過是一個驛站而已。

十八歲的致遠這樣想。

而事實上,致遠從此與家天各一方。

在台灣的五十年光景裏,作為外省人的致遠,先是效力軍隊,後來失業,一轉眼就來到了退休的年紀。

好像一輩子就那麽顛沛流離隔江隔海,在無奈的守望中奔向了終點。

在台灣,致遠是外省人,無家無室無親人,孤零零的一個。

大部分外省人都很難找到老婆,何況致遠根本就沒這個心思,他跟蔣先生一樣,相信很快他們就可以反攻大陸,回到老家去。

所以在台灣那麽過了幾年後,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他的長官問他有中意的姑娘沒有時,致遠皺著眉說,沒有我看中的姑娘啊。

他這麽說,長官就指著一院子的外省兵說,狼多肉少,還有你挑揀的份嗎,你一個外省人,要啥啥沒有,能娶到媳婦就是福氣,多少人都一輩子打光棍。

那時長官要介紹一個姑娘給致遠。

二十四歲的致遠帥氣英俊,青春正當,有本地姑娘暗戀他,他佯裝不知,總是推脫。

被長官的話逼急了的致遠,拿出戒指,眼淚汪汪地說,我和他們不一樣,我結過婚,她還在山東,等我回去。

有人肯等你一輩子嗎?長官長歎,我們都還回得去嗎?

長官拿致遠當胞弟,囑他攢錢買房置業,做好兩手準備。

要是一輩子都回不去了,一個人在這邊不要晚景太淒涼,很多找不到老婆住進了榮軍之家的外省老兵的生活變成了酗酒抽煙,除了打仗他們什麽也不會,沒錢沒親人在身邊,老來淒涼。

就在致遠對回家徹底絕望的時候,他想,既然一輩子都回不去那個叫故鄉的地方,那就不如給自己一個機會吧。

致遠的念頭剛有鬆動的時候,一個淡水姑娘就出現了。

剛剛好的緣分。

那時致遠還不太老,三十來歲,略有積蓄,有一份還算體麵的工作,他送淡水姑娘的信物是一隻白銀戒指。

送的時候沒說話,因為眼裏噙著淚花。

淡水姑娘說他小氣,都不是黃金的。

他沒說話,致遠心想,黃金也沒它金貴,你要配得起這隻戒指。

淡水姑娘不知道這隻戒指的來曆,它幾乎是致遠一家傾家**產才買得起的奢侈品,要用一輩子傳給子子孫孫的傳家寶。它跟著他,漂洋過海,再難再窮的時候,致遠都沒想過把它當掉。

它就像一枚印章,敲在致遠的生命裏,告訴他遠在故鄉,還有他的另一半。

他相信她一定還在等他回家。

新婚的時候,妻子說很喜歡戒指,那些闊太太手上戒指啊手鏈啊銀光閃閃,不知這輩子有沒有機會也能穿金戴銀。

這隻戒指的前世今生,致遠都沒跟淡水姑娘說。

致遠問她喜歡嗎。

淡水姑娘笑笑沒說話,可她還是覺得要是金子的更好。

馬上就要結婚的時候,致遠得到了一封從大陸捎來的信,然後他就撕毀婚約了。

他去找淡水姑娘要回戒指。

致遠不知道她是故意的還是報複,總之那隻戒指在淡水姑娘的手裏被弄丟了。

他就像一個幾歲的孩子,在大街上,抱頭大哭。

當然他撕毀婚約不是因為淡水姑娘弄丟了戒指,是他在幾天之前,得到了一個讓他徹夜難眠的消息,她還在。

而他現在是一個十四歲孩子的爹。

一九四九年,致遠離開後的那個冬天,年輕的妻子為他產下一子。

這世上最殘忍的事,恐怕莫過於時間了,過眼雲煙之間,一直單身的致遠已經從青蔥少年變成耄耋老者,退休後的致遠去了榮軍之家。

五十年的時光,在台灣,還有數千條上萬條這樣回不到故鄉的孤魂野鬼,很多外省老兵討不到老婆,找不到工作,每個月把政府發下來的錢花光光,日子在一片混沌中無情地朝前推進。但在那一片混沌中,他們都有著不曾熄滅的一點光。

不是回家,是落葉歸根。

致遠算是運氣好的,有次搞活動,致遠竟抽中簽,由政府協調和埋單,送老兵回大陸老家。五十年啊,整整五十年,致遠就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得兩眼淚流,他攢了幾個月的錢,由侄子陪著,在商場買了4個大金戒指。侄子問他送給誰,他靦腆地說,送給老伴。

侄子送他去機場,看著他駝著背義無反顧地過了海關。

致遠真的是幸運的,老伴還在。

隻不過滄海桑田,老家那兒現在已經並入青島,成為城市的一部分。這城市比台北還漂亮,他就像個孩子一樣拚命地看啊看啊,可是眼前的東西太擁擠了,他看不過來,眼睛像是罩上了白蒙蒙的一層水汽,用手背擦一擦,全是淚水。

兒孫滿堂卻是少小離家,笑問客從何來。

五十年後,致遠回鄉,在眾人的簇擁下看見了那個跟自己一樣老去的姑娘。老得不成樣子,都認不出來了。

她說,飯在鍋裏,我給你熱。

從大陸回來後,致遠不再酗酒了,緊張地過起了日子,把錢攢起來隻為每年飛回一次大陸,買盡可能多的禮物,這樣持續了兩三年之後,有一年,致遠不再回去了。

侄子問為什麽。

因為老伴沒了,那年老伴生病去世了。

還有兒子啊。

不是他養大的,兒孫其實隻在意他有沒有錢,並不孝順。一開始他們以為從台灣回來的親人都腰纏萬貫,很快他們發現了真相,再回去時兒孫都不太待見,拿不出錢來就給他臉色看,仿佛他是一個突然闖入的陌生人一樣,全家隻有老伴挺他。

老伴現在沒了,他再回去,又有什麽意義呢?

侄子當時的工作在台北,看著致遠叔叔一切如前也就沒太擔心,年輕人忙於工作總是疏忽倦怠了老人,半年過去,毫無音信的致遠叔叔蒸發了一樣,電話竟也聯絡不上了,於是侄子驅車數小時從台北趕至花蓮,卻還是遍尋不著。

花了一天時間,最終在精神病院的一個鐵製的籠子裏找到了致遠叔叔。

他當時就崩潰了。

致遠就像是馬戲團裏的動物,被囚禁在鐵籠子裏。

他很安靜,不吵不鬧的。

侄子急了,他去找人講理、抗議、投訴,卻被告知致遠一度想要輕生,幾次跳樓被阻攔,實在沒有辦法才把他關在籠子裏。

侄子解救了致遠,從精神病院回來後,致遠被帶到台北,他在侄子家的**躺了足足有三個月。

三個月之後,當年一起來的戰友陸續都回山東了,何況人家戰友在台灣還有兒有孫,致遠在某一天像是頓悟了一樣,有一天侄子下班一進門,就看見致遠精神矍鑠地站在客廳,身邊一隻旅行箱,他說,我要回家了。

侄子不同意,死活不同意。

你去那邊怎麽辦,你年紀大了身上還有病,那邊的親戚又指望不上。侄子問,不怕兒子不孝順嗎?

致遠說,不怕,我要回家,活著的時候我跟老伴海角天涯,死的時候我要跟她在一起,我要落葉歸根。

人生這條路,走到頭,大家都一樣,既然都是死路一條的話,為什麽不選擇落葉歸根呢?全台灣走一圈你去看看,有多少人埋骨他鄉,有的人,活著的時候不能回去,死了之後想把骨灰送回大陸的老家。相比之下,我還能活著回去,是件多麽幸運的事。

後來呢,後來致遠去了大陸就再也沒回台灣,風風雨雨生活了大半生的台灣,對致遠來說,確實隻是一個驛站而已,隻是這個驛站太長了,長得幾乎容納了很多人的一輩子。

致遠現在每個月可以從台灣政府那領到兩萬多新台幣,約人民幣六千塊錢。

他用這筆錢在青島租了房子,雇了保姆。

他住得離墓園很近,每天中午太陽好的時候,他就請保姆推著坐在輪椅上的他去墓園,在老伴的墓碑前聊聊天。

有時候,他在那裏一待就是一下午,待到暮色漸沉,夕陽沉沉地落下,他昏昏沉沉,嘴角流著口水,像是在說,我也快回家了,等我。

有人等了他一輩子。

他用一輩子等了一個人。

龍應台說,所有的生離死別,都發生在一個碼頭,上了船,就是一生。

致遠是那個時代裏最壞的故事,卻經曆了這個時代裏最好的愛情。

二零一二年,沒有任何告別,爸爸離我而去,對我和他來說,確實一語成讖,這一年變成了如假包換的末日。

整個秋天,我晨起的第一件事都是念《地藏經》,信佛的親戚說,佛祖可為亡靈超度。

這世上所有的暫別,其實都可能變成永別。

請好好珍惜。

每一個相聚的當下,都是人生中最美的花好月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