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第一次看見那個女孩子,是在一個春日陽光明媚的下午。

當時廣場上有很多人,她坐在噴泉旁的露天長椅上,穿著一條樣式古樸的裙子,望著街上來往的車輛行人,麵露好奇。

她的五官異常清秀,淡淡的眉薄薄的唇,眼珠和頭發的顏色都很淺,給人的存在感有些模糊,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卻第一眼注意到她,然後,便再也轉不開視線。

出於職業習慣我開始仔細觀察她:她很年輕,大概隻有十六七歲,卻比同齡人看上去要稚氣的多;琥珀色的眼睛也過於純淨,找不出絲毫隱藏和算計,應該是被家裏人保護得很好;裙子的布料很特殊,顏色接近灰白,像水銀,卻沒它亮澤,我從未在任何服飾雜誌上見到過;最特別的是,她的右臂上戴了個黃金臂環,上麵鑲有紅、綠、紫三顆寶石,無論品質還是手工,都超一流。

我不禁眯起眼睛。尋常女孩兒是不會戴這麽貴重的東西上街的,她的身份應該是豪富人家的千金,沒準還出入保鏢隨身沒有自由的那種,因此趁一次逛街或是別的什麽機會甩了保鏢偷溜出來玩……

遐想到這裏,我又暗自搖頭,不,不對,要真是那樣不該這麽正大光明地坐在這裏,看她的樣子分明是在等誰,而且,也沒有絲毫任性驕縱的氣質……這個設想太俗套了。

那麽,我繼續推測:她也許是個混血兒……嗯,從容貌上看很有可能,那麽,她常年隨父或母的一方住在國外,這是第一次回國,因此對這裏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嘿,有七成像了!她被囑咐在此等待,不久那些家人就會出現。

我點點頭,雖然還是很俗套,但合情合理。唯一比較難解釋的是,那些家人怎麽就放心她一個女孩子獨自待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且還佩帶了那麽貴重的首飾。

就在我浮想翩翩時,幾個穿著溜冰鞋的男孩子朝她滑了過去,邀請她一起玩,少女睜大了眼睛,沒有不安,反而顯得有些興奮。

果然,這就是青春啊……多麽美麗的青春!一見鍾情已經上演,也許還會發展出某段可歌可泣的動人愛情故事來,真讓人期待……

誰知她最後卻搖了搖頭,男孩們不肯放棄,繼續遊說,她仍是微笑著搖頭,一言不發。

真奇怪,看她剛才的反應我還以為她不會介意的呢,不但不介意,似乎還很高興對方前來搭訕,誰知還是拒絕了。

就在那時,一個聲音清貴清越清雅的自遠方傳了過來:“雛。”

少女抬頭望向聲音來源處,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我順著她的視線回頭,也頓時震住。

絕對的震住,仿佛一記霹靂不偏不倚地砸在我身上,又仿佛是某人瞬間對我使用了定身術,我望著那個站在十米外的黑衣男子,無法動彈,無法思考,目瞪口呆。

太——美!

那男子微側著身子,墨色的披肩長發在陽光下泛起一抹幽幽的藍,我本極討厭男人留長發,因為那讓我覺得邋遢,可眼前這個人,明顯例外。

他非常非常幹淨,不,或者應該說,高潔,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尊貴優雅,滲透在肢體的每一處,仿若從油畫中走出的中世紀貴族,表情沉靜不苟言笑;又仿若是潑墨畫裏的幾筆勾勒塗鴉,縹緲寫意到了極點。

他的鬢角還有幾縷銀發,並不顯得蒼老,而是使整個人多了一種蕭索孤傲的味道。難怪現今挑染白發那麽流行,但明顯誰也沒他染得這樣好看,恰到好處。

真是美,冰玉冰玉,冰般至清,玉般至潤,說的就是這樣的男人吧?

“雛,走了。”男子淡淡地說出這句話後,便轉身先行。

少女立刻起身落地,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與我擦身而過時,我看見她的麵龐溢滿一種叫做快樂的東西,純粹而絕對。

唔,他是她什麽人?長輩?兄長?朋友?還是……情人?

男子與她很快便消失在街道拐角處,但他們的背影卻遺留在我腦中,久久不散——

一靜、一動;一高、一低;一肅穆、一活潑;一高雅、一純潔……

極至的和諧。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名叫雛的女孩,和她那位帥絕人寰無以複加窮極人類想象的美男子同伴。

我根據他們編繪了好幾個故事,哦,對了,忘了說,我是個職業作家,每天外出觀察行人,猜測他們的身份來曆是我的最大嗜好。

老實說,我沒想過自己還能再見到他們,對於太過美麗的事物,我總有點敬而遠之,免得自己一不小心迷戀上了,引火上身最後搞得傷肝傷肺。

但事實卻是,一年後的秋天,她再度出現在了我麵前。

那天晚上我和朋友們泡吧到深夜,從出租車上走下來時整個人已不太清醒,因此乍然看見坐在小區紫藤架下的那個人影時,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睛。

但等走近了再仔細一看,真有個人。她從手臂裏把頭抬起來,因為印象太過深刻,所以一下子就想了起來——雛!怎麽會是她呢?

然而,她又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了。

彼時燦爛輕靈,像滴露水,純淨不染塵埃,年輕的臉上,沒有痛苦,沒有憂鬱,沒有一切一切的負麵情緒,徑自地快樂著,開心著,像個天使。

而今,削尖的下巴,迷茫的眼神,處處流露出一個少女的敏感脆弱,像個陶瓷杯子,稍加碰觸即成傷害。

為什麽會改變的這麽大呢?是遇到什麽挫折陷在矛盾掙紮中了嗎?

我本不是個熱心的人,然而看著這麽可愛的女孩子像隻野貓般蜷縮在露天長椅上,還是於心不忍,因此走上前輕輕問道:“嗨,你……需要幫助嗎?”

她看著我,眼神裏多了幾分戒備。

我忍不住在心中歎氣——看吧,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學會防備,學會不信任……當初,那樣那樣天真的眼神啊……

“嗯,別害怕,我無意冒犯,隻是覺得——也許你現在很需要一杯熱茶?”

十分鍾後,她跟著我進了我家。骨子裏還是個單純孩子呢,這麽容易就跟我走了,要我是壞人怎麽辦?

不過當然,我不是個壞人,起碼,自認為不是個壞人,我隻是想知道她身上有什麽故事而已,當然,那也是在她自願的前提下。

輕呷幾口薰衣草茶後,她總算鎮定了些,捧著馬克杯的手指也不再顫抖。她抬頭,環顧四周,問道:“你家……隻有你一個人嗎?”

“父母早逝,而我尚未出嫁,所以至今單身。”

“對不起,打攪了。”道謝過後她又低下頭,神情鬱鬱,看樣子不太想說話。於是我識趣地站起說:“你很累了吧?早點休息,我去放水給你洗澡,安心睡上一覺,看你的樣子,很久沒睡好覺了對不對?”

她的眼圈頓時紅了起來,應該是想起了傷心事。盡管我心中好奇到了極點,但還是道德占了上風,乖乖轉身給她安排睡處。

於是她當夜留宿在了我家。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門鈴聲叫醒了。披頭散發睡眼惺忪地去開門,一邊還打著哈欠想,哪個該死的敢這麽早來吵我?不想活了嗎?

門開後,一個人沐浴在晨曦中,周身散發著金光。

我嚇得立刻清醒過來,第一個跳入腦海中的念頭便是——慘了!居然被這個人看見我這幅鬼樣子!第二個念頭是——哦,老天,一大早就看見這樣養眼的畫麵,實在是太幸福了!

門外的不速之客不是別人,正是我上次見過的雛的同伴,那個超級無敵成熟尊貴落寞滄桑美男子。

我連忙拉拉頭發整整睡裙,露出一個自認為最最完美的笑容說:“嗨,你是來接雛的嗎?”

“嗯。”

“可是,你是怎麽知道她在我這的?”

他瞥了我一眼,說:“我知道。”

酷哥就是酷哥,言簡意賅到令人吐血的地步,多說一個字都不肯!

我暗暗咬牙,然後放他入內,剛想說你等一下我去叫雛起床什麽的,卻看見雛不知何時已經起了,站在客房門後,露出半張臉,眼神怯怯幽幽,欲語還休。

男子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說:“我以為你被海夫拉抓走了。”

海夫拉?我立刻豎起耳朵仔細聽,生怕錯過任何一絲訊息。

“對、對不起……”雛的表情很內疚,也很哀傷,總之,很耐人尋味。

他靜靜地看著她,不再說話。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沒事了,我們回去吧。”雛說著,抬頭笑了一笑。

任瞎子也看的出,她笑的有多勉強。

男子又靜靜地看了她幾秒鍾,轉身先走。雛朝我鞠了一躬,低聲說:“打攪你了,姐姐,謝謝你。”

“哦,沒關係的啦,其實我一個人有時候也會寂寞啊,巴不得多個人……”我正在好一通謙虛時,男子已越走越遠,雛連忙追上前,邊跑邊回頭朝我揮手:“姐姐再見!”

就這樣走了?我摸摸鼻子,心裏有點小小的介意。怎麽說我也收留了未成年少女一夜,保護了她的人身安全,那個酷哥就不該向我道謝嗎?而且,他們的故事我還沒來的及試探出來呢……不過,經此一事後,我有預感:我和這兩人很有緣分,應該還會有再見的機會。

我猜的沒錯,後來我的確又再見到了雛,隻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竟會以那樣一種情形,並且,她的身份來曆,還是遠遠超越了我的想象,令我目瞪口呆,疑在夢中。

那是距二度相見的三個月後,白雪皚皚的平安夜。

我窩在家裏趕稿,喝幾口咖啡,敲幾個字,寫得非常不順,正滿是煩躁時,依稀聽見有人在敲門。

我停下動作,傾耳聆聽了一下,沒有錯,真的是有人在敲我的房門,隻不過,敲門聲極輕,斷斷續續的,顯得很是猶豫不決。

靠!我怒衝衝的趕過去一把拉開門吼道:“你最好有什麽要緊事,否則這個時候打攪我你不覺得——”

我的聲音嘎然而止。

雛站在門外,依舊穿著那件單薄的裙子,頭發上和身上全是雪花,她的臉蒼白的沒有絲毫血色,渾身顫抖個不停,樣子看上去非常非常憔悴。

我驚訝:“你怎麽了?怎麽變成這幅樣子?”

她睜著一雙霧蒙蒙的眼睛,幾經躊躇才說道:“對不起……”

頓一頓,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可不可以……再收留我一晚上?”

“電視好看嗎?”

一個小時後,她洗完澡穿著我的浴袍蜷縮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則坐在一旁的書桌後繼續麵對我未完成的小說,同時分心留意她的舉動。

方幾上的薰衣草茶已不再冒熱氣,她一口沒喝,隻是盯著電視屏幕,眼神沉靜。

電視裏播放的,是最最經典的安徒生童話《海的女兒》,此後關於愛與犧牲的故事就層出不窮,終於泛濫成了惡俗。

在我看來,人魚公主愛上人類的王子,已經屬於違背自然規律的事情,俗點說,就是“觸犯天條”,所以,最後愛情失敗再正常不過。

正當我這麽想時,隻聽她忽然開口,幽幽問道:“為什麽人魚可以為愛做到這個地步?愛情又是什麽?”

這問題的難度真夠高的。千百年來,盡管有關愛情的戲碼重複不斷的上演,可惜還是無一人能答清楚說明白。

即使是我這個寫愛情故事給別人看的所謂作家。

“那樣鍥而不舍的追求為的又是什麽?為了讓對方也愛自己?為了能再在一起?可在一起又怎麽樣呢?還是有一天會分開的,分開後,還要追麽?何時是盡頭?而且,那真的是愛麽?也許,隻不過是因為不肯放棄自己對愛的執念?”

她說這話時的表情不是困惑,而是悲傷,很濃很濃的悲傷,濃得化不開。

“你……發生什麽事了嗎?”

“你說人魚會怨恨公主嗎?她會不會後悔自己沒有告訴王子其實她才是當初真正救了他的那個人?如果她告訴王子的話,事情是不是就會變得不同了?”

我很慎重地考慮了一下,回答她:“基本上人們認為——人魚是不應該怨恨的,因為它為自己喜歡的人促成了幸福,並見證了他們的幸福,它不應該有遺憾了。愛是奉獻,愛是讓所愛之人比自己過的更好。”

她的眼睛在燈光下更顯剔透,看她這麽認真虛心聽講的樣子,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又說:“開玩笑的啦!我說了,那是‘基本上’人們的認為,無非是編造出來為不幸開脫的借口罷了!要我是那位人魚公主就肯定怨恨,因為我那麽愛那個人,我的愛卻無法得到公平的回報,不但如此,最終還要犧牲我去成就他和別人的愛情,我可做不到!人,還是自私點好……”

她沉默了,許久,當我打個哈欠起身準備再為自己續杯咖啡時,她突然望向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很輕的說:“可是……比起怨恨,更多的是舍不得吧?舍不得怨恨、舍不得讓對方痛苦,更舍不得……和他分、離。”

我愕然回頭,隻見她慢慢地將身子放倒,枕著沙發的扶手閉上眼睛睡了。

“雛?”我推她,“進房間睡吧……”

她沒有動,我站了一會兒,歎氣,從客房裏抱出被子給她蓋上。在關燈的一刻我看到她的睫毛在顫動,泛出一線晶瑩水光。

第二天我起來時,她已經不在了。書桌上放了一封書箋,字體娟秀規整,靈氣十足,一如其人。拆開,厚厚一疊。

教堂的鍾聲和讚美詩遠遠響起,玻璃上結了很厚的水氣,從裏麵望出去,外邊的世界很模糊。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讀完那封信的,我也不知道那些信紙什麽時候從我的手中滑落,飄到了地上。我隻記得2003年的聖誕節,早上9點,我站在自己家的落地窗旁,凝望著教堂的塔尖,和成群飛過的白鴿,突然間——

淚流滿麵。

2003年的聖誕節,雛死了。

死在4531年前,古王國第四王朝時期的埃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