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花婆

第二天淩晨,徐海城最後一個起床,還是被於浩的砸門聲給叫醒的,等他收拾妥當,背起裝滿各種設備的登山包跑到樓下,看到停在草坪上的直升機,頓時愣住了。居然是軍用直升機,而且是直9B輕型多用途直升機,這算是軍隊裏最先進的配置,全國也隻有五十架,於浩居然能調用一架,是於家能量大,還是另有隱情呢?

坐在副駕駛座的於浩見徐海城站在直升機前麵發怔,拍拍窗子喊了一聲:“徐隊長,快上來,咱們得趕時間。”

走一步看一步吧,徐海城打定主意,跳上直升機。直9B的機艙還算寬敞,前後兩排能坐八個人,小阿裏塊頭大,跟瘦小的陳三好坐在第二排,第一排最左邊是楊月,中間是拉赫曼,剩下的空位不用說是徐海城的。很快,艙門關閉,直升機攪起草坪上無數落葉,緩緩上升。

雨還沒有停,細如牛毛,紛紛揚揚。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整個南浦市猶在沉睡中,隻有霓虹燈不知疲倦地閃爍著微弱的光芒。飛機如同一隻大鳥,掠過城市上空,飛向位於南麵的瀞雲群山。

旋翼聲單調而聒噪,像老式唱機播放的催眠曲,徐海城還沒有睡飽,先是閉上眼睛假寐,後來就真睡著了。睡夢中,感覺有個滑滑涼涼軟軟的東西蹭了自己的臉頰一下,他開始沒在意,後來又蹭了一下,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抓,手感滑溜。睜開眼,發現手裏抓著的是一條小蛇,大概也就是兩指寬,純白色,眼睛像紅寶石一樣熠熠發亮,就算是對爬行動物沒好感的徐海城也覺得這條蛇堪稱美貌靈動。

它的腦袋抓在徐海城的手裏,尾巴纏在旁邊的拉赫曼脖子上。

拉赫曼緊張地看著徐海城,嘰裏咕嚕地說出一串英語。

徐海城英文還不錯,但拉赫曼的英語帶著馬來口音,跟天書一樣難懂,他隻隱約聽懂這麽一句:“這是我養的蛇靈,請別傷害它。”他鬆開手,小白蛇迅速縮了回去,似是害怕了,飛快地盤回拉赫曼的脖子上,拉赫曼像安撫小孩一般摸摸它的腦袋,直到它安靜下來,才向徐海城點頭道謝。

又一個奇怪的人,徐海城回了一句沒關係,別過頭,重新閉上眼睛,卻再也難以入睡。他睜開眼睛,看著窗外的晨光。直升機已經飛出細雨統治的天地,天空開始泛白,但顯然還是個陰天,雲層厚厚的。今年南紹地區的氣候很反常,春天無雨,而到秋天卻幾乎日日陰雨綿綿。

前幾天,還有個神神叨叨的風水大師發帖說,是因為南浦大學考察團和救援隊的陰魂不肯歸去。

又飛了大概五分鍾,蟠龍寨到了,飛機開始盤旋下降。

天光黯淡,遠山近樹,淺的白,深的黑,像是一幅黑白照片。從空中看下去,整個蟠龍寨逐山而建,宛如一條蟄伏在黑色樹叢裏的蟠龍。

因為大部分村民都搬到城市,所以很多房屋年久失修,或坍塌,或千孔百孔,滄桑的曆史感撲麵而來,像是穿越時空走進遠古。發動機的轟鳴聲將整個寨子的人都驚動了,紛紛從房子裏跑出來。

等直升機停下來,周圍一圈全是圍觀的村民,目光灼灼,充滿好奇。

徐海城先從直升機上跳下來,迅速地掃了一圈,從人群裏找到蔣村長。正想往那方向走去,於浩也跳了下來,說:“徐隊,我和你一起去。”

徐海城客氣地回絕:“你不用陪我,我很快回來。”

“我不是陪你,我是和你一起,我也有問題想問她。”

他這麽說,徐海城找不到理由阻止,點點頭。

村長迎了上來,笑嗬嗬地說:“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徐隊長。”

“村長,我有急事,想找春花婆婆了解一點情況。”

村長見他行色匆匆,收起臉上的笑意,嚴肅地點點頭,領著徐海城往村裏走,邊走邊說:“還是為考察團的事情,對吧?我上回還問過春花婆婆,她不肯說,說是天機不可泄露。春花婆婆就是覺悟低,這麽多條人命,還啥天機呀?徐隊長你得好好教育教育她……”

說話間,已經走到春花婆婆的矮房前,還沒拍門,門開了。春花婆婆佝僂著背拄著拐杖站在門口,比徐海城上回見她更老態龍鍾,整張臉皺成一團,一雙眼睛藏在密密麻麻的皺紋之中,渾濁而黯淡。原本就個矮的她,因為身子佝僂如弓,整個人看起來像個蝦球。

春花婆婆扁著嘴巴嘟囔了一句。

村長微微驚訝,遲疑了一下才跟徐海城說:“她說,她知道你今天要來,所以一直在等你。”

徐海城也詫異,看著春花婆婆。

春花婆婆衝他招招手,示意他進來。

徐海城看懂了,彎腰鑽進房裏。於浩見狀,也跟著往房裏鑽,卻被一支拐杖給擋住了。他抬頭看著春花婆婆,討好地笑著說:“婆婆,我跟徐隊長一起來,我也有問題想問你。”

春花婆婆搖了搖頭,嘟囔一句。

村長看著於浩為難地說:“她說,她跟你沒緣。”

“村長你跟她說一聲,我問的事情也是跟考察團有關的。”於浩還沒有說話,春花婆婆已經開始關門了,他忙上前按著門,“村長,你跟她說呀。”

村長非但不幫他說話,還上前一步將他攥開。“小夥子,婆婆說跟你沒緣,你就別強求了,她是巫婆,這行最講究的就是緣分。”

看著春花婆婆無動於衷的老臉,於浩隻得放棄,他假裝不悅地揮開村長的手,把手裏藏著的竊聽器丟在地上,然後假裝氣惱地踢了一腳地麵,趁機把竊聽器踢進緩緩合攏的門。做完這一切,於浩心裏踏實了,走到石頭壘成的矮牆前坐下。村長跟了過來,好心地安慰他:“其實春花婆婆沒什麽法力,附近這幾個村寨,數她最不行。你要想問事,要不去銅鑼寨,那裏的師公最厲害。”

“沒事,沒事,緣分這事不強求。”於浩豪氣地揮揮手,剛說完,聽到身後傳來吱吱吱的叫聲,他詫異地回頭,看到一隻老鼠從窗戶縫裏鑽出來,站在窗台上吱吱地叫著,兩隻前爪抱著一枚榛子大小的東西,不正是自己剛扔進去的竊聽器嗎?似是為了讓於浩注意到,這隻小老鼠站在窗台上吱吱了好一會兒,直到鬱悶到要吐血的於浩忍無可忍地丟了一顆石子過去,小老鼠才吱的一聲,跳下窗台,穿過竹籬笆跑了。

於浩還想再扔石子,村長趕緊抓住他的胳膊說:“別,別,我們這村裏不能打老鼠,老鼠是春花婆婆的半身,打它就是打春花婆婆。”

於浩氣惱地將石子丟在地上,這回是真氣惱。

屋裏的徐海城並不知道外麵發生的這幕,他正在苦惱,春花婆婆把於浩擋在外麵正中他下懷,但是把村長擋在外麵,兩人怎麽溝通呀?他不懂寨子裏的土話,婆婆又不會說普通話,這是要雞同鴨講嗎?

但是他很快發現,他多慮了。

春花婆婆將門關好後,踩著小碎步,顫顫巍巍地走到桌子旁邊坐下,然後拿起煙鬥,將煙絲填進去,湊到鬆明燈前點燃,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隨著她抽煙的動作,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她原本佝僂的身子慢慢伸直,臉上的皺紋也漸漸舒展開來,一雙渾濁的老花眼也漸漸變得烏黑發亮……

徐海城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從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婆變成一個皮膚光滑身子板直的年輕婦人,要不是她還穿著那一身洗得發白的對襟藍衫,要不是她的牙床還是空空的沒有牙齒,他都要以為是換了一個人。

春花婆婆用她那黑得過分的瞳仁瞥了徐海城一眼,說:“想不想跟我做個交易?”還是春花婆婆的聲音,但是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都可以去當播音員了。真想不明白,她一顆牙齒都沒有,怎麽能吐詞不漏風?

“什麽交易?”

“我可以回答你三個問題,但你得給我一樣東西。”

徐海城按捺著好奇心問:“什麽東西?”

“血,一個問題一滴血。”

一個問題一滴血?徐海城很不解,但還是點點頭。

“好吧,開始問吧,你要快點,我們的時間不多。”春花婆婆說著,又抽了一口煙。

徐海城怔怔然,腦袋忽然就生鏽了,滿腦子都是“你是誰”,正想問出口,聽到春花婆婆口氣淡淡地說:“你隻有三次機會,你確信要問這個沒價值的問題嗎?”

徐海城從迷怔中驚醒,把“你是誰”這個問題吞回肚子裏,深吸口氣,腦海裏浮起那張魂牽夢縈的臉,白生生的臉龐,清淺得隨時就會消失的笑容,她還活著嗎?他張張口,但是喉嚨忽然變得異常幹澀,發不出一個詞,如果答案是否,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堅持下去。

春花婆婆閉上眼睛,深深地吸口煙,停頓呼吸幾秒,然後才吐出煙霧說:“她離死亡很近很近……”

徐海城瞪大眼睛看著她,這一刻心跳都停頓了。

煙霧模糊了春花婆婆的五官,令她平添幾分縹緲感。“我看到了,那是深……淵,沒錯,深淵。她離死亡很近很近,她沒有辦法停下來,墜落,她在墜落,不停地。”

徐海城顫聲問:“她現在還活著?”

春花婆婆閉著眼睛,猶豫良久,就在徐海城心都提到嗓子眼時,她終於點點頭。

“她在哪裏?”

春花婆婆緩緩睜開眼睛,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了,原本大概是二十歲衰老到四十多歲。“我不知道她在哪裏,我隻看到一個深淵,深不可測,那是我能力無法到達的地方。所以你還要問嗎?如果是,這就是第二個問題。”

“不,不是,隻要她活著就好了。她還活著,太好了,我會找到她。”徐海城心情激動,說話也變得語無倫次。他一直不喜歡巫婆巫師,覺得他們裝神弄鬼,但現在都有種撲上去給春花婆婆一個擁抱的衝動。

“年輕人,第二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第二個問題。”徐海城深深吸口氣,按捺著激動的心情,問出內心長久以來的疑問,“第二個問題是,我……是不是已經死過了?”

春花婆婆閉上眼睛,深深地吸口煙,停頓呼吸幾秒,然後吐出煙霧說:“生是死的開始,死是生的開始,根本沒有生死。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現在的你還活著,這是山神的恩賜,你應該心存感激,永遠不要再來。”

徐海城怔了怔,雖然心裏一直懷疑,但更多時候認為這是自己的妄想。“所以,這不是錯覺,我是真的死了,對吧?”

春花婆婆睜開眼睛沒說話,悲憫地看著徐海城,她又比剛才衰老了三分,背開始佝僂了,鬢角霜白,黑亮的目光也變得黯然了。

“第三個問題。”

“第三個問題……”徐海城皺眉思索,腦袋裏有太多的問題,比如他究竟是怎麽死的?巫域入口究竟在哪裏?幽靈蠱究竟是什麽?他能找到方離嗎?那個神秘單位想在他身上找到什麽?春花婆婆為什麽想要他的血?

“第三個問題,我身體裏有什麽東西?”

春花婆婆閉上眼睛,深深地吸口煙,停止呼吸幾秒,然後吐出煙霧說:“沒有,你身體裏沒有任何東西。”

徐海城不相信地說:“怎麽可能?一定有東西,我感覺到了。它正在……正在侵蝕……我的身體。”

“這真是一次愉快的交易,年輕人,我送你一個忠告,回去。回到你來的地方,現在還來得及,一旦踏過白骨溝,你將永遠留在那裏了。”春花婆婆陰惻惻地笑了起來,眼眸深處一片漆黑,她露出沒有牙的粉色牙床,一字一頓地說,“你們全部都要留在那裏了,永遠。”

徐海城迷惑地看著她:“什麽?什麽意思?”

春花婆婆沒有再說話,她睜開眼睛,瞬間變回原來的模樣,後背佝僂如同一把彎弓,鶴發雞皮,蓬頭曆齒,目光渾濁。她根本不理睬徐海城的嚷嚷,抓過他的手,摸過剪刀,在他食指上戳了一下,然後擠出三滴血,滴在一小撮煙絲上。

徐海城急切地說:“婆婆,我可以再給你三滴血,你再回答我三個問題。”

春花婆婆置若罔聞,拉著他的手走到門口,打開門,將他推了出去,然後重重地關上門。力氣之大,根本不像是八十多歲的老太婆。徐海城被她推得一個踉蹌,差點就摔倒在地。

於浩跳下矮牆,攥住徐海城,關切地問:“怎麽樣?你問到什麽了麽?”

徐海城腦海裏一團混亂,無心理他,一把拉過蔣村長說:“村長,你幫我跟春花婆婆說說,我想再問三個問題。”

“徐隊長,春花婆婆的規矩就是一天隻答三個問題。”蔣村長為難地說,“據說,是她半身要求的。我們都猜是她半身法力不行,你想想,耗子呀,沒聽說那玩意兒能修成仙的。依我看,你先回去,下回再問她吧。”

原來如此,徐海城失望地看著春花婆婆的矮門,遲遲不肯挪動腳步。

村長見狀又說:“徐隊長,要不,你在我們寨上住一宿,明天再問她。”

徐海城搖了搖頭,他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很快就穩定了情緒,拍拍村長的肩膀說:“不用了,謝謝你村長,以後到南浦市,記得找我喝酒。”

“一定,一定。”村長受寵若驚地說。

徐海城又重重地拍他肩膀兩下,這才轉身離開。

他心情欠佳,都忘記招呼於浩一聲。

於浩見狀,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被春花婆婆甩門,被一隻老鼠戲弄,被徐海城冷落,這是他從來沒有受過的待遇。他越想越惱火,加快腳步,越過徐海城,往直升機走去。在直升機旁邊來回踱步的楊月迎了上來,指指耳朵上掛著的耳機,低聲問:“怎麽回事,全是老鼠的吱吱聲?”

於浩飛快地瞥一眼後麵滿腹心事的徐海城說:“晚點跟你說。”說罷,跳上副駕駛座,見楊月還站在那裏,又喊了一句,“快上來,咱們得走了。”

楊月答應一聲,卻不上飛機,聳動著鼻尖嗅著。等徐海城走到身側,她確認無疑,香味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你身上全是鼠尾草的香味。”

徐海城怔了怔,停下腳步問:“什麽?”

“你身上全是鼠尾草的氣味。”

徐海城將袖子湊近鼻尖聞了聞,確實有股淡淡的香味。“這是春花婆婆抽的煙草味道,不對勁嗎?”

“天然迷幻劑。”楊月丟下這麽一句後,跳上直升機。

“什麽意思?”

“鼠尾草是天然迷幻劑。”

徐海城將信將疑,又嗅了一下袖子。

於浩不耐煩地拍拍窗玻璃,喊了一句:“喂,徐隊長,趕緊,咱們還得趕時間。”

徐海城跳上直升機後,駕駛員迫不及待地發動飛機。

在蟠龍寨眾人的圍觀之下,直升機緩緩升空,螺旋槳轉動刮起的強風,吹得大家睜不開眼睛,紛紛後退。徐海城低頭尋找著春花婆婆的矮房子,意外地看到她拄著拐杖站在門口,正抬頭看著他,目光幽幽,意味深長。

這個老巫婆,真是耐人尋味。

飛機很快飛遠了,蟠龍寨的人們看罷熱鬧,如鳥獸紛散。

春花婆婆也轉身走回房子裏,鎖上門,皺巴巴的臉上浮起一絲急不可待的激動。她扔掉拐杖,快步走向桌邊,拿起滴了徐海城鮮血的煙絲填進煙鬥裏,湊到鬆油燈前點燃,一股奇異的香味漸漸彌漫開來。這是一種很難用語言來形容的香氣,它甜而不膩,香而不醉,似乎蘊含著世界上所有生靈的氣息,充滿磅礴的生命力。那隻戲弄過於浩的老鼠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三下五下跳上桌子了,湊近煙鬥嗅著。

一人一鼠,如癡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