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之眷顧

——VOL.01——

[重生]

死亡的解脫,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美好,反而如蔓藤將她拽進冰火兩重天的地獄。

原本黑暗空茫的虛無世界,幻化成了冰天雪地,尖銳凜冽的冰淩,刺穿她凍結的身體,寒氣彌漫的體內,卻同時燃燒著凶猛旺盛的烈焰。

冷與熱的交纏,冰與火的煎熬,拉回她遊走在黃泉路上的氣息。

飄若遊絲的意識,漸漸地凝聚,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死亡逼近的恐懼,求生的原始本能,在冰火焚身中覺醒。

死亡不能讓她解脫,隻會讓她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活著……忍耐著……終有一天會解脫的……

生存的欲望,讓她飄渺的氣息堅強起來,努力地呼吸,用力地心跳,有力地脈動,都在預示著生命的回歸。

她想活下去。

向來將她遺忘的神明,仿佛聽到了她的願望,將她從冰火兩重天的世界裏拯救出來。

冰與火煎熬的身體,進入了溫熱中,感覺好像在溫暖清澈的泉水中遨遊。

溫泉洗去她一身的疲憊,滌淨了她心頭的絕望,力量和精氣源源不斷地湧進她的身體。

凝固在她體內的冰寒之氣,漸漸地融解散去。

麻痹無感的神經,慢慢地舒展開。

身體隨著複蘇的神經暖和起來,熊熊燃燒的烈火緩緩地被熄滅了。

她好像從天寒地凍的冬天,來到了風和日麗的春天。

意識在溫暖中清醒,籠罩著她的死亡陰影似乎也被溫泉的熱氣驅散。

第一次,她覺得活著是件多麽美好的事情。

神還能聽到她的願望,讓心力交瘁的她從冷熱的煎熬中解脫。

神,在哪裏?

她虔誠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星芒在粉紅色的眼瞳內閃爍。

猝不及防的她,跌入翡翠綠的深潭裏,那雙碧眸呈現出的影子是呆若木雞的她。

神?

怪物!

愕然和震撼在她腦海裏盤旋,冷不防地想起曾經睜眼所見的景象:發色絢麗瞳色燦爛的妖豔人群,圍繞著精疲力竭的她,那樣的畫麵卻讓她安心。

眼前碧眸紫發之人再次出現,那麽,此刻的她,是生,還是死呢?

她頓時茫然。

“很好,在我預料時間內蘇醒。”自信悅耳的男聲從微揚的唇中發出。

落日餘輝從壁樓西窗斜照進內室,夕光霞影如同流水在華美的紫發上流淌,在昏黃的室內閃爍其輝。

紫發主人——摩蒼坐在床沿,幽綠深邃的碧眸,凝視著呼吸心跳脈搏均已穩定的少女,背光的身體,形成的巨大陰影籠罩著臉色依舊蒼白的少女。

他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扣起少女的下巴,以不容反抗的氣勢逼視著恍惚出神的粉眼,戲謔道:“神智還未清醒嗎?”

幽亮的長發滑過他的肩頭傾瀉而下,垂拂在少女潔白的麵頰上。

發梢微晃,酥癢的感覺晃回少女的神思。

指腹傳來的溫熱觸感,扣頜力道加諸的微疼,讓她猛然清醒,眸中升起戒備之色。

“你……是誰?”她的唇翕合而動,許久未開口,聲音顯得有些幹涸沙啞。

“摩蒼,伊祁摩蒼,讓你重生之人。”摩蒼對她清醒的正常反應很滿意,放開了她的下頜,氣定神閑地俯視著她,然後溫柔地撫摸她的頭,輕聲誘哄著,“來,告訴救命恩人,你叫什麽名字呢?”

經過百味藥湯三天的“洗禮”,少女頑固洶湧的高燒退去,身上凝聚囤積的寒氣消散,徘徊於黃泉之路的少女最終找回了求生鬥誌,配合了他的治療,乖乖地從閻羅王的“**”中回歸現實。

摩蒼的溫柔輕撫,神奇驅除了少女眼中的戒備,心裏莫名地湧起暖暖的氣流,眼神迷離地仰視著一臉悠閑的年輕男子。然後,她緩緩地垂下水色的睫毛,遮住了眸中忽閃不定的心思,囁嚅著回答:“怪物。”

繼而,少女貝齒咬唇,不願意多說。

她叫什麽名字?

母親一直叫她“怪物”,從未喊過她的姓名。

不曾被接受被稱呼的名字,毫無意義,“怪物”是她存在的全部。

摩蒼的手在少女的發上一頓,一絲憤怒閃過他幽深的眼眸。

他詭秘莫測的目光盯著低眉垂目的少女許久,想起白藏說到的第二種可能,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

怪物?

如此美麗的少女竟然被當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怪物,真是愚昧的世人。

摩蒼撩起少女無暇剔亮的雪發,這般晶瑩閃亮的發絲卻不為世人所容,反而成了讓人恐懼的存在。那些異樣的目光和對待,以及加諸在少女身上的痛苦,他光是想象都會毛骨悚然。

摩蒼沒再追問少女,不想撕開她心中的傷口,不想她去回憶那些被當成“怪物”的過往。

現在,她是他的族人,作為隱族少主和第十一代準族長,他有責任保護她。

“雪眠。”摩蒼鄭重地開口,含笑的雙眸晃漾著醉人的寵溺和包容,“從今以後,你是雪眠,伊祁雪眠,是隱族之人。”

“雪眠?隱族?”

少女大吃一驚,不解地抬眼直視眼前年輕俊美的男子,他那頭耀眼神秘的紫發,華麗得猶如母親最愛的紫緞披風,讓她心生敬畏。

可在他幽深的碧眸中,沒有母親對她的疏離和厭惡,而是蠱惑和溫柔,她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著,目不轉睛地對上這雙和她一樣像怪物的眼睛。

他如此毫無芥蒂地接納她,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因為他們同是怪物嗎?

還是他在可憐她?

“隱族,是你的歸屬。雪眠,是讓你記住差點長眠雪裏的滋味。”摩蒼正色地解釋,不容置喙的眼神,閃爍著無人可以改變的決定,“不管你以前遭遇什麽,從此刻起,你就是隱族伊祁氏一員。”

雪眠。

隱族伊祁氏。

她的重生之名和歸宿,真的可以這樣擺脫過去嗎?

“為什麽?”少女迷茫地仰著頭,摩蒼的堅定並未讓她懸著的心放下,“因為,我們都是怪物嗎?”

從小到大,她早已習慣被隔離被排斥,也習慣了被厭惡被咒罵……

最親近之人的憎恨,讓她在很久以前就明白了,在這個世上,沒人會接納她這個怪物,沒人能把她從噩夢中解救。

唯一會敞開胸膛接納她的,也許是死亡。

然而,剛剛經曆的冰火地獄,讓她最後的一絲希望也幻滅了,清醒得意識到連死亡都不會歡迎她這個被詛咒的怪物。

那麽,眼前這個賦予她新名字新身份的男子,不但將她從死亡的邊緣拉回,還這麽輕易地接受她,為什麽?

他和她,真的都是怪物嗎?

為什麽在他身上,她卻感受不到一絲絲作為怪物的悲哀呢?

而是——

驕傲。

“不,我們不是怪物。”摩蒼篤定地搖頭,自豪無比地告訴少女,“隱族是神祗後裔,與眾不同的出色外表,是神對我們的眷顧。”

千百年前,隱族伊祁氏與世人共同生活在燎跡大陸這塊土地上,不加掩飾的綺豔容貌,得天獨厚的天賦異稟,賦予伊祁氏神秘的力量。

在世人眼中,伊祁氏一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神之恩寵。

然而,曾經的滅族之禍,逼迫伊祁氏從俗世避退璿璣穀成了真正的“隱族”,為了生存不得不遠離世俗,漸漸地成了遠古的傳說……無知的世人,卻將隱族得天獨厚的外貌當成了妖怪鬼魅附體,穿鑿附會,以訛傳訛,使得隱族徹底成了傳說,隱族人也隻能喬妝改扮成普通人才能現身俗世。

聞言,少女訝然地望著摩蒼,為他話中的自豪驕傲驚訝,羨慕。

神采英挺的摩蒼,飛揚自信,怎麽會有“怪物”的悲哀呢?

在他身上,隻有身為隱族人的榮耀,為自己的與眾不同驕傲。

“神祗後裔……神的眷顧……”少女呢喃著,摩蒼的話顛覆了她十幾年來的認知,遙遠的記憶之湖,**漾起層層漣漪。

“你的發是皓皚千年雪,你的眼是解語海棠花,你的膚是白潤羊脂玉,要記住,如此美好的你,是神的眷顧……”

模糊得難以辨認的聲音,在她腦海裏回響著,扯疼了她心口那根緊繃的弦。

曾經有人為她的與眾不同感歎,讚美她的美麗,與她是那樣的親近,將她捧在掌心疼愛,把她當成神的恩賜,包容她寵愛她,願意為她摘星攬月……

然而,他從她的記憶中淡化了,離開她拋棄她,讓她變成被詛咒的怪物,將她留在無盡的黑暗和絕望裏掙紮,直至麻木,連心痛的味道都忘記了。

他在哪裏?

為什麽不要她了?

沒有人給她答案,她不再是誰的寶貝,也不再是神的恩寵……

濃烈的疲憊感湧了上來,胸口因回憶而不堪重負,呼吸倏然粗重緊窒,雪白的額際沁出一層薄汗。

她真的是神的眷顧嗎?

她真的不是被神遺忘的人嗎?

她真的還能被人接受嗎?

“我,可以相信,你嗎?”

雪眠艱澀地開口,目光閃爍不定,不敢直視那雙引人入勝的碧眸,他的話喚起她塵封的記憶,給了她莫大的衝擊。

她還能有所期待嗎?

——VOL.02——

[信任]

夕陽漸隱於山巒之後,璿璣穀上的湛藍夜空,星輝熠熠。

晚風拂過平靜的玉衡湖,漾起漣漪迤邐不斷,湖邊的百支蓮,在月光下妖豔地盛開。

一道靈活矯健的身影穿過七曜結界,閃進安寧祥和的璿璣穀,是披星戴月從敕揚城回來的龍曜,精巧標致五官上的薄汗,在皎月星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彩。

進入璿璣穀,瞬間溫暖,擺脫了穀外的寒氣,讓龍曜緊繃的神經倏地放鬆,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眉梢泛**著愉悅之色。

眺望孤雲嶂壁上懸空而立的翔雲樓,龍曜一提氣縱身飛躍,身輕如燕,仿若飛天般踏著水波,橫穿玉衡湖,眨眼間就見他小小的身子竄上了翔雲樓的風廊。

翔雲樓裏一片靜謐,敞開的大堂幽暗空曠,彌漫的清冷氣息讓喜好熱鬧的龍曜有些不適。

摩蒼哥哥不在翔雲樓裏嗎?

龍曜才在心裏猜著,就聽到輕忽細碎的聲音從內室傳出。

好像是摩蒼哥哥的聲音耶!

龍曜喜出望外,腦中閃過一道靈光,決定給摩蒼哥哥一個大大的驚喜。

於是,他躡手躡腳地靠近內室,悄悄地推開虛掩的門,對談聲驟然響亮,陌生的低啞女聲,惹得龍曜好奇地引頸探看。

鑲嵌在床柱上的夜光石在黑夜中發出柔軟朦朧的淺綠色光芒,照亮了幽暗的內室。

綠光如流水般傾瀉著,柔柔地流淌在被衾下少女潔白的臉上,雪白的發絲反射著點點碎光,仿佛星星在雪地上跳躍。

少女粉紅色的雙瞳好像籠罩在霧氣之中,氤氳迷離,神色有些茫然不安。

冷冰冰的姐姐已經熱起來了,真好。

龍曜由衷地鬆了口氣,不過,摩蒼哥哥和冷姐姐的談話內容,讓他的心倏然沉重,失去了惡作劇額的興致。

他默默地背靠著牆壁,低垂著眼簾,陷入了回憶之中,可愛的小臉籠罩在一層陰霾之下。

她以前……一定過得很辛苦吧?

被當成“怪物”的滋味……他懂得……

“我,可以相信,你嗎?”

雪眠惘然地望著摩蒼,心思忽閃不定,被衾下的雙手不由地握成了拳,掌心沁出點點冷汗。

“當然。”

摩蒼慨然應道,雪眠的迷惑和不安讓他心疼,想到這些情緒背後隱藏的事實,心底竄起一簇火,但他依然冷靜地向雪眠提出要求。

“作為魅公子救你一命,我要向你索取的診金,是你絕對的信任,你付得起嗎?”

過往的遭遇,讓雪眠失去對他人的信任,也失去對自己的認可。

他要讓她變成以自己為傲的隱族人。

摩蒼的堅定,瓦解了雪眠的心防。

給予信任,就是將自己的希望和期待放在他的身上,她要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覺悟。

摩蒼,給了她重生,她想試著再去相信一次。

“好。”

終於,在摩蒼炯炯碧眸注視下,雪眠緩緩地點下頭,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然後,疲憊地閉上眼睛,枕著摩蒼移到她臉頰邊的手,安心地睡去。

摩蒼的身上有著她熟悉的藥味,那是將她從死亡深穀拉出來的味道。

“不願意回想的過去,就忘記吧!”摩蒼輕撫著雪眠蒼白的麵頰,眼色冥暗,“作為雪眠,在璿璣穀好好地活著。”

沉睡中的雪眠仿佛聽到了摩蒼的話,微蹙的眉頭舒展開。

摩蒼滿意地揚起嘴角,起身望向虛掩的門口,了然。

走出內室,他拍拍陷入思緒中渾然忘我的龍曜:“龍曜,等很久了吧?”

淳熙大人那邊的消息,摩蒼非常在意。

皓月當空,星光閃耀,風滋滋地在璿璣穀內回旋著,百支蓮的香氣隨著夜風飄**在穀中。

悄靜的風廊,摩蒼倚著護欄,長發飛揚,衣袂飄拂,深幽的碧眸在夜色中詭異地閃爍著亮光,沉思的麵容籠上一層淡淡的霧氣。

龍曜雙手交疊,手肘撐在護欄上,歪頭仰望著神色凝然的摩蒼哥哥,想著從淳熙大人那裏帶回來的消息,不知道要怎麽開口說明。

“摩蒼哥哥,冷冰冰的姐姐好了嗎?”龍曜回頭瞄了下翔雲樓內室的方向,摩蒼哥哥帶他到風廊,卻隻顧著思考,弄得氣氛有些凝重,害他也跟著嚴肅起來。

“龍曜,冷冰冰的姐姐叫雪眠,記住了,她現在很好。”摩蒼回過神,淺淺一笑,撫摸著龍曜的腦袋,“來,告訴我,淳熙大人說什麽了?”

“雪眠,雪眠姐姐。”龍曜喃喃地重複著雪眠的名字,認真地複述淳熙大人的話,“淳熙大人說,根據他調查的第二種可能,在相關族人中,暫時沒有發現私生子女和遺腹子的情況,所以還不能確定雪眠姐姐的身份。他希望有機會與雪眠姐姐見麵再做結論,他以長老院三階長老的身份,希望摩蒼哥哥能夠慎重地考慮雪眠姐姐的去留問題。”

玄晏和照影懷疑雪眠的族人身份,看來淳熙大人對此也是相當地不以為然。

淳熙大人以長老院的立場說明對雪眠的看法,話中之意,是指雪眠非族人的第三種可能幾率很高吧?

雪眠,究竟是誰呢?

之前的短短交談,摩蒼已經了解雪眠對過去的嚴重抵觸和抗拒,也能想象雪眠被當作“怪物”對待的絕望,那種絕望曾經讓她失去了求生的欲望,想靠死亡從痛苦中解脫。

雪眠不願意說明自己的身份,摩蒼也不想去逼她麵對,讓她回想那些不堪的回憶。

反正,他已經認定雪眠是族人,結果也不重要了。

既然淳熙大人那邊沒有確切的答案,那麽,一切就順其自然。

“龍曜,你覺得雪眠姐姐是自己人嗎?”摩蒼轉移了話題,若有所思地問龍曜。

風中淡淡的百支蓮香味,清冷沁鼻,讓摩蒼想起雪眠身上的孤獨和疏離氣息。

“雪眠姐姐是摩蒼哥哥帶回來的,當然是自己人。”龍曜理所當然地說,然後望著璿璣穀西麵的藍色壁樓,露出小小的笑容,“就像白藏當初帶我回來一樣,大家都是自己人。”

他和雪眠姐姐一樣,都被外麵的人當做怪物。

“龍曜,還記得過去的事嗎?”

摩蒼心疼地把龍曜小小的身子摟進懷裏,溫柔地撫著他微微發抖的背。

八年前,白藏出穀辦事,碰上街頭江湖賣藝表演,見到被關在籠子裏當作怪物展覽的龍曜。

那時的龍曜,他的名字也是“怪物”,小小的身子瘦得皮包骨頭,精神頹靡不堪,與賣藝人手中耍的猴子無異。

白藏將他救回了璿璣穀,證實是族人在外的遺腹子,現在變成隱族年紀最小的四靈守護者之一。

盡管在眾人麵前龍曜永遠是可愛活潑,開朗樂觀得讓大家以為他忘記了一切,但是,摩蒼知道他一直記得過去,一想起仍然會害怕得顫栗。

“記得一些。”龍曜悶悶地應著,聲音有些哽咽,“好難過,摩蒼哥哥,把雪眠姐姐留下來,不要讓她變成怪物……”

龍曜來璿璣穀時才四歲,那些非人的對待變成了烙印在心上的印記,一輩子都無法磨滅消失。

比起龍曜的遭遇,雪眠的情況隻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放心,雪眠姐姐不會變成怪物,她會和龍曜一樣在璿璣穀裏過得開開心心的。”摩蒼有信心讓雪眠成為真正的隱族人,擺脫“怪物”的陰影。

“那就好。”龍曜從摩蒼懷中抬起頭,恢複平時的可愛模樣,對著摩蒼兩眼笑彎彎。

“啊!”突然,龍曜好像想起了什麽,大叫,“糟糕,白藏讓我回來時通知他,我給忘記了,摩蒼哥哥,我現在去找他哦!”

否則,白藏會說他辦事不利,以後不準他“監督”,那就沒得玩了。

“好。”摩蒼忍俊,才點頭,就見龍曜好像泥鰍似的從他懷裏滑出,迫不及待地飛身跳下翔雲樓,然後以閃引步朝西麵白藏住的壁樓狂奔。

小不點這會兒過去,肯定又會吵到嗜睡的白藏,明天說不定又要嚷著被白藏“欺負”呢!

摩蒼深不可測的目光轉向北山壁的另一端,與翔雲樓隔著一段距離的靛色壁樓——玄武閣。

廊簷下的黑影,隨著龍曜的離開而消失。

了然的笑意,忽現摩蒼的唇邊。

——VOL.03——

[橙星令]

翔雲樓裏赫然出現的橙星令,打破了摩蒼多日來為雪眠保持的平靜。

雪眠已經完全清醒,但身體原本底子太差,大病初愈之後仍然很虛弱,需要以後長時間的調養才能擺脫病體留下的影響。

為了讓雪眠在安靜的環鏡中休養,摩蒼不讓其他人隨意進入翔雲樓,特別是照影和玄晏。

照影和玄晏明顯的“敵意”和“排斥”,讓敏感的雪眠戒備,神經繃得太緊,不利於她身體和精神的恢複。

於是,照影和玄晏直接把難題丟向他了。

摩蒼把玩著手中的橙星令,碧眸炯炯發亮,滿是不以為然的神色。

橙星令是長老院專屬的召集信物,非大事或緊急時刻,向來不輕易發出。

但橙星令一出,見者須在規定的一盞茶時間內去長老院報到,愈時未至者,會受到長老院的懲罰。

能夠讓長老院向第十一代準族長發出橙星令,一定是雪眠的問題驚動了長老院。

摩蒼望向翔雲樓大堂外,朝陽從東麵高聳的慕格峰斜照而來,在屋簷下的風廊形成一角陰影。一身月牙白長裙的雪眠,正安靜地抱膝坐在那片灰暗之中,猶如最虔誠的信徒,全神貫注地仰望著燦亮的初陽。

她白皙無暇的麵容毫無表情,柔順雪白的發絲被屋簷陰影染成了灰色,黯然無光。

從鬼門關繞一圈回來,清醒地付出摩蒼想要的“診金”後,雪眠就安靜得像個幽靈,幾乎不開口說話,神思遊離不定。

雪眠似乎很討厭陽光的照射,卻又喜歡窩在角落裏,望著蒼穹之中朝起暮落的紅日。

她陷進自己的世界,任由時間匆匆地在她身上流逝,渙茫無神的雙瞳,讓摩蒼猜不透她的心思。

以媲美誇父追日的執著精神,雪眠孜孜不倦地向太陽投注她的親睞目光,而孤寂和落寞,在陰暗中,如同藻草瘋狂滋長,漫長的枝蔓纏繞著她纖瘦的身子,似乎要將她吞噬毀滅。

雪眠並未積極地去反抗籠罩著她的霾晦,因為她還沒適應在她身上的“變故”。

粉若櫻花的眸子,稍微從冉冉升起的旭日轉移,眺望著寬廣空曠的璿璣穀,懸空在岩壁上的彩色壁樓,散落在平穀的臨水竹樓,鑲嵌在穀中央的美麗湖泊,綻放在湖畔的絢爛花朵,搖曳在風中的蒼翠青草,盤旋在半空的嫋嫋霧氣……眼前猶如仙境的旖旎風光,讓雪眠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回想著被當作怪物驅逐後“視死如歸”遭遇的一切,眼前的世界好像是她幻想的夢境,她踩著浮雲,飄飄然的,沒有一絲的真實感。

再也看不見母親歇斯底裏的模樣,再也聽不見母親聲嘶力竭的咒罵,再也聞不到黑室腐爛發黴的味道……陽光普照之下,暖風徐徐而吹,隻有祥和安寧,這就是她渴望的解脫吧?

然而,長久以來習慣了戒備和忍耐,她無法讓自己放鬆下來,仍把自己藏在黑暗角落裏,不想引起他人注意,卻又無法抑製對光亮和溫暖的渴望。

於是,窩在這一角的陰影中,一點點地接受摩蒼給於她的世界。

突然,背光的身影在她麵前站定,遮住了她再度追隨太陽的視線,打斷了她浮想的世界。

“雪眠。”

是摩蒼,金燦燦的晨光,在他飄揚的紫發上,反射出點點閃爍的亮光,於他他背後散開,仿佛給他整個人鍍了一層亮閃閃的光環,耀眼得雪眠有些頭昏目眩,不由地癡望著,他彎腰朝她伸出手:

“我們一起去長老院。”

雪眠隻是一個遭錯待的孩子,因為與眾不同的外貌,她的美麗不為世人所容。

作為族人,應該毫無條件地接納她,怎麽會將她當成“禍族殃民”的不詳之人呢?

他的族人,何時染上了世人愚昧的偏見?

雪眠,對一切充滿了防備,她將唯一的信任給了摩蒼,讓他無法放手。

摩蒼希望有日能看到雪眠和龍曜一樣活潑開朗的模樣。

在目光交錯的瞬間,雪眠就跌進了那一潭翡綠之中,心靈不可抑製地顫動,不由自主地抬手握住摩蒼的手,恍惚的心情霎那也平靜下來。

未來會怎樣,雪眠無法預測。

隻是腦中有個聲音在叫囂著:雪眠,相信摩蒼,隻要全心全意相信他就可以了。

她可以不相信自己,但一定要相信摩蒼。

猶如雛鳥,依賴著重生後第一眼見到的人。

雪眠仰著頭凝望著摩蒼,感受交握掌中的溫暖,遊離的神思漸漸地回歸,木然的粉眸出現了星辰的光彩,寂寞的氣息消淡許多。

“走吧。”摩蒼對雪眠的反應很滿意,微微一笑,牽著她的手,悠閑地步下翔雲樓旁岩壁上鑿刻的石階,“從這裏到長老院,我們散步過去,你可以嗎?”

反正橙星令的“一盞茶”時間,對他這個準族長約束不大,可不想委屈了雪眠。

雪眠的身體還很弱,這慢悠悠散步應該吃得消,隻是她不願意離開翔雲樓,才會醒來就窩在角落裏,像隻刺蝟散發出濃烈的防衛氣息,化解她的防備心裏,還需要些時日。

不過,首先要讓她走出陰影多動動才好,也許,可以讓龍曜和她玩玩,之後他再來考慮,如何讓她脫胎換骨,身體好得可以上山打老虎哦!

摩蒼邊走邊思量著。

“嗯。”

雪眠訥訥地應了聲,整個人躲在摩蒼歪斜的影子中,盡可能地減少和陽光的接觸,陽光太亮會讓她頭昏。

“……”

摩蒼啞然地看著身旁閃躲陽光的雪眠,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看來雪眠身上的問題,比他想象得要嚴重許多。

路經玉衡湖畔,撲麵而來的百支蓮香氣,讓雪眠精神為之一振,亭亭玉立花色赤豔的百支蓮,冷不防地讓她想起之前照顧她起居的橘發少女,不由自主地停駐腳步遙望湖邊朝陽綻放的婀娜花姿。

“那是百支蓮,也叫孤挺花。”

摩蒼順著雪眠的目光望過去,自然而然地跟她說起百支蓮的故事。

“以前,隱族有個驍勇善戰的女子叫蓮,伊祁蓮,她帶著災難中幸存的族人,避退到璿璣穀,以己之力守護著族人。蓮過世後,她的骨灰就灑在玉衡湖中,不久後,湖畔長出了挺立絢爛的蓮狀花,豔冠群芳又孤傲挺拔,好像是蓮的化身。於是,族人就叫那些花兒百支蓮,是我們隱族的象征。”

因為蓮,隱族伊祁氏才沒有滅絕,而她也化作了百支蓮守護著璿璣穀,守護著她的族人。

摩蒼口中故事所隱含的慘烈曆史,雪眠並不了解,但蓮的形象卻瞬間在她腦海裏鮮明起來,不由地對百支蓮肅然起敬,低低地稱道:“她,很勇敢。”

她,也想勇敢起來……

然後,雪眠繼續踩著摩蒼的影子,跟著他散著步,悠然前行。

經過聳立的白色望塔,雪眠冷不防地打了個激靈,莫名的寒意爬上了她的脊梁。

摩蒼若有所思地瞥了眼望塔,不置可否地扯了下嘴角。

望塔是照影的領域。

照影真把雪眠當成白虎星降臨,對雪眠的敵意非常明顯,難怪雪眠會怕她。

長老院那邊,待會兒應該也會見到照影的。

一路上,摩蒼有一句沒一句地逗著雪眠開口,倒也沒有和她說明望塔與照影的事。

最後,摩蒼指著璿璣穀東南方向,毗鄰落星嶺北坡山崖而建的橙色庭院樓閣:“雪眠,長老院到了。”

雪眠抬起頭,耀眼的橙色,反射著太陽光,閃爍著讓她顫栗的凜冽之色。

——VOL.04——

[師徒]

所謂的長老院,其實是以三階長老為首十三祭司共同守護的隱族神殿。

長老院共分三殿,最外層為六合殿,祭祀祝禱商榷要事的場所;第二層為神禦殿,侍奉著三界神明;最內層為長靈殿,供奉伊祁氏的先祖。

作為長老院的負責人,三階長老掌管著隱族的大小事務,權利可與族長抗衡,地位十分超然。

當雪眠跟著摩蒼穿越菩提婆娑的前院,踏進六合殿的那一霎,猛地打了個寒顫。

尖銳犀利的目光,仿佛呼嘯的利箭穿越她的身體,她不由地縮在摩蒼背後,臉色一片慘然。

六合殿亮晃晃的正堂,坐於首席之位的第二階長老瑤空,古稀之齡,鶴發赤眼,神色肅穆,淩厲的視線掃過摩蒼背後的纖瘦少女,眉頭微皺。

清冷的星相師照影恭敬地候在瑤空身旁,淡然自若。

四靈守護者龍曜、朱冥、白藏、玄晏分列左右,各色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摩蒼和雪眠身上,神情迥異。

嗯,三堂會審的氣勢十足。

長老院對雪眠的在意程度超乎摩蒼的預料,從容不怕地掃視一周,俊美的麵容浮現出揶揄之色,似笑非笑道:“大家如此盛情,把雪眠嚇著嘍!”

隨之把縮到背後的雪眠拉到身前,見她一臉戒備緊張的模樣,輕輕地拍拍她的背,微笑地示意她放鬆。

摩蒼的安撫讓雪眠稍稍鬆了下緊繃的神經,但仍像溺水者抓救命木一樣拽緊摩蒼的手,他手上的溫熱,通過交握的手傳遞到她心上,暖暖的感覺叫她安心。

她緩緩地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察顏觀色,粉眸輕轉,瞄向首席位置的威嚴婆婆,對上她淩厲的雙眸,紅光尖銳如刺,刺得雪眠心驚肉跳,惶然失措地轉移視線。倉促的目光落在小不點龍曜身上,他眨了眨可愛的眼睛,咧開嘴送她充滿善意的燦爛笑臉,讓雪眠暗暗地籲了一口氣,有勇氣繼續正視其他人的目光。

龍曜身旁的朱冥,旁若無人地玩著垂在身前的炫眼橘發,風情萬種地朝唯唯喏喏的雪眠拋了記媚眼,嬌豔的雙唇翕合著,似乎在給她打氣。

睡眼惺忪的白藏陰著臉,對長老院臨時召開的“家族會議”十分不以為然,自顧自地打著嗬欠,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玄晏對白藏狀況外的懶散樣也相當地不以為然,皺了皺飛揚的眉頭,視線轉向姍姍來遲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摩蒼身上,不期然地想到那晚摩蒼和龍曜在風廊上的對話。即使他的玄武閣與翔雲樓距離數丈,但以他的術法之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收集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盡管他對雪發少女的族人氣息別置一喙,隻要存在一絲疑惑他就無法真心接納她為族人。

但是,以摩蒼的個性看,一旦他認定的人或事,絕不會被他人輕易改變。

摩蒼是認定雪發少女為族人了。

他與摩蒼相左的意見,並不會影響到摩蒼的決定。

隻是,如果,那晚摩蒼和龍曜擔心的事是真的,他要怎麽堅持自己的立場呢?

恐怕……

玄晏落在雪眠身上的嚴肅目光,漸漸地變得複雜。

六合殿內的眾人,交錯輾轉的視線,錯綜迷離的心思,使得正堂中的氣氛,不知不覺地詭魅起來,讓雪眠胸口忐忑不定。

“既然大家都在六合殿,擇日不如撞日,我就正式介紹新族人。”摩蒼牽著雪眠的手來到不苟言笑的瑤空麵前,語笑晏晏,“瑤空婆婆,她叫雪眠,伊祁雪眠。”

摩蒼重重地強調“伊祁”二字,強調她族人的身份。

“她就是雪眠?”瑤空挑眉,苛嚴的目光仿若冰刃逼視著雪眠。

雪眠隻覺寒氣逼臨,本能地畏懼,退後一步。

但是摩蒼不讓她躲避,加深在她手上的力道,溫柔含笑的眼眸卻有著不容置喙的氣勢,凝住了雪眠退縮的步伐。

“雪眠,瑤空婆婆是長老院的第二階長老,看似嚴厲,實則和藹可親,雪眠不用怕,向瑤空婆婆問個好吧!”

力量源源不斷地從摩蒼的手傳遞給雪眠,讓她胸口的不安起伏平緩下來。

她要相信摩蒼,聽他的話,不能讓摩蒼為難。

雪眠在心底給自己鼓氣,在這些人中,她不是怪物,沒什麽好敬畏的,也沒什麽恐懼的……

“瑤空婆婆,您好,我是雪眠。”

終於,雪眠抬起了頭,直視瑤空,眸光閃爍不定,顫顫地開口。

“摩蒼,她以什麽身份留在璿璣穀?”

瑤空並未理會雪眠,開門見山地對摩蒼質疑問難。

璿璣穀外的第一階長老淳熙,傳回口信表示了對雪眠身份的疑惑。

觀星算測的星相師照影,委婉地說明對大凶星象的擔憂。

她對這些不能置之不理。

現在三階長老之中,淳熙在外,第三階長老律訶閉關靜修,隻能由她出麵來幹涉摩蒼的決定。

盡管摩蒼是準族長,冠禮之後就要繼承族長之位,他現在的一切決定都有族長的效力。但是,對於引起隱族族人微詞的雪眠,她一定要過問的,不能讓非族人留在穀內影響族人的正常生活,也要避免因她而起的事端。

眼前的纖弱少女,雪發粉眼,的確是族人的外貌特征,但她膽怯畏縮,缺少族人驕傲自信的氣息。

瑤空的問題讓雪眠怔住,默默地垂下頭,柔順的發絲滑過臉頰,遮住了她此刻的表情。

摩蒼給她新名字,給她隱族人的資格,然而,她該以怎樣的身份留在這裏呢?她和這裏的人又有什麽關係呢?

終究,她還是受排斥的怪物吧?

“徒弟,雪眠是我徒弟。”摩蒼信口定下雪眠的身份,轉念一想,覺得這樣的身份最適合雪眠,翹唇一笑,碧眸閃過狡黠之色,“瑤空婆婆,我這個師傅是隱族的準族長,夠資格留徒弟在穀中吧?”

“徒弟?師傅?”雪眠喃喃地念著摩蒼的新身份,歸宿的感動如暖流瞬間在心底彌漫。

胡鬧!

還沒確定雪眠的族人身份,怎麽可以隨便收其為徒傳授隱族之能呢?

瑤空被摩蒼輕佻的態度惹惱:“摩蒼,嚴肅點,留下如此不詳——”

“瑤空婆婆!”摩蒼霍地打斷,雙眸微斂,笑容詭譎起來,“詳情我們細談,但其他人必須回避。”

“嗯?”瑤空一時不明所以,狐疑地看著猶如狐狸狡詭的摩蒼。

“照影、朱冥、白藏、龍曜,會議結束,請你們回去。”摩蒼正色,沉聲吩咐。

四人麵麵相覷,急轉直下的狀況讓他們一時有些恍然。

“摩蒼哥哥,那我們走嘍!”龍曜笑眯眯地點頭,一手拉著白藏,一手牽著朱冥,若無其事地退場。

“是,少主。”

照影雖有些不願,但也沒反駁摩蒼,告退離開長老院。

“至於玄晏。”摩蒼轉頭望向眉頭糾結的玄晏,牽起雪眠的手示意,“你送我徒弟回去。”

雪眠的身份與去留問題,他要和瑤空代表的長老院單獨談,不需要太多人參合。

玄晏無言,摩蒼明知道他對雪眠的“排斥”,竟然還讓他帶雪眠,真會給他找麻煩,也不擔心他把徒弟趁機丟出璿璣穀啊?

“走吧!”玄晏撇了撇嘴,臭著臉走到雪眠麵前。

玄晏眼中的不耐讓雪眠戒備之心重燃,下意識想躲到摩蒼身後。

摩蒼輕輕地搖頭,幽邃碧眸中的強勢讓雪眠無法違背他的意思,緩緩地鬆開握緊的手,耷拉下腦袋,一聲不吭地跟著玄晏走出六合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