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執子之手
——VOL.01——
[海納百川]
風帶著百支蓮的香氣,灌入鬱氣沉沉的翔雲樓,舒緩了凝重的氣氛。
隱棠輕柔卻堅定的話語,灌進浮嵐和玄晏的耳朵,詫異了他們的心。
“隱棠,你的意思是你有辦法除掉你們體內的噬心蠱嗎?”
玄晏激動地衝上前,微微帶赤的眸中,簇動著興奮的光色。
浮嵐對噬心蠱的無能為力讓玄晏倍感惶恐,不敢去想象被噬心蠱折磨的摩蒼和隱棠能否被神眷顧,得到奇跡的獎賞?
“玄晏。”隱棠的視線與玄晏交錯,無法正視他的祈盼,眸光流轉,落在玄晏靛藍色的發上,稍稍垂下了眼簾,才道,“玄晏,我和師傅都會沒事的,請你答應我一件事,可以嗎?”
玄晏對她的好,隱棠非常清楚,如果他知道她如何救摩蒼的話,絕對會阻止她的。
“隻要能救你和哥哥,無論什麽事情,我都答應。”
玄晏鄭重地點頭,但見隱棠閃爍的目光,莫名地讓他不安。
“除掉噬心蠱的辦法比較特殊,需要絕對的專心專意,不能受到任何打擾。”隱棠斟酌著用詞,有些緊張地握著摩蒼的手,“所以,你替我守在翔雲樓外,別讓任何人靠近,可以嗎?”
“是什麽辦法?我可以知道嗎?”
隱棠回避他的目光,已讓玄晏覺得古怪,這會兒連他的人都要回避,心中頓生疑竇,瞥了眼靜候一旁顯得高深莫測的浮嵐,難道浮嵐不需要回避嗎?
“玄晏,請你相信我,不要問太多。”隱棠不願意讓玄晏知道太多,放開摩蒼的手,拉著玄晏往門口去,幾乎以哀求的口氣,說,“師傅的狀況很糟糕,無法再拖延,所以,你現在出去守著,給我一個時辰,我保證讓你看到安然無恙的我和師傅。”
聞言,玄晏望著隱棠的目光變得複雜,她剛剛清醒,臉色還是病態的蒼白,目光有著某種令他忐忑的堅定,口氣卻是讓他無法拒絕的懇切。
“隱棠,你不會騙我,對吧?”
玄晏猛地將隱棠的雙手合掌握住,定定地盯著隱棠,自從她屬於伊祁蓮的部分覺醒之後,變成她想要的強大,他就越來越難以成為她的依靠,這讓玄晏有小小的挫敗。
此時,難得她需要他的幫助,即使心有疑竇,他不忍追問到底,選擇相信她。
“玄晏,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隱棠對著他微微一笑,如果玄晏知道她是以傷害自己的方式救摩蒼,絕對不會任由她胡來的。然而,事到如今,那是她唯一能夠冒險的方法了。
“好,我給你一個時辰。”
她的笑容,淡淡的,如同璿璣穀內迎麵吹來的風,又像是滿山遍穀不起眼的麥門冬,清爽純粹,還帶著少女獨有的羞澀,卻能令他心動。
“隱棠,有我在,我不會讓任何人打擾你,也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
玄晏情不自禁地鬆開手,撫過隱棠蒼白清麗的麵頰,腦海中浮現出最初來到璿璣穀那個自閉膽怯的“雪眠”,他看著她走到今日,看著她漸漸地變強大,心中百感交集。
玄晏很清楚,他在意她,很想她像以前那樣,怯生生地拉住他的衣角,以仰賴的目光看他,問他怎樣才能變得強大?
或許,他就在那時,對她刮目相看,在他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她成了他心中最柔軟的一部分,即使她有哥哥的保護,他仍想著為她做些什麽,不舍得她受任何的苦。
“謝謝你,玄晏。”
隱棠笑著緊握了下玄晏的手,慢慢地放開,看他走到翔雲樓外的風廊,才關上了門,嘴邊的笑意隨即凍結消失,神情變得嚴肅凝重,看向似有所覺的浮嵐。
“隱棠,你需要我幫你什麽呢?”
單獨麵對著隱棠,浮嵐摘下了七彩麵具,隱棠醒來過突然說她知道怎麽救摩蒼,浮嵐直覺得與伊祁蓮和容成皝有關,她又想起了什麽吧?
“浮嵐,你記不記得容成皝曾經中毒命垂一線的事?”
隱棠答非所問,正視著浮嵐神似夢中容成皝的麵容,心中屬於伊祁蓮的那部分不知不覺地湧了上來,她可以感受到伊祁蓮對容成皝的強烈在意,就像如今她對摩蒼的在意,可以超越生死,超越禁忌,即使受到神的懲罰,也會在所不辭的。
聞言,浮嵐一愣,沉思了許久,終於從容成皝的記憶中找出隱棠所說的那事:“容成皝好像中過毒。”
“那你知道伊祁蓮是怎麽救他的嗎?”
也許她太擔憂摩蒼,潛意識裏會向伊祁蓮求助,才會做到那樣的夢。
“我忘記了,那時容成皝已經失去意識,等他中毒醒來是兩日之後,莫名其妙地沒事了,伊祁氏隻說是神對他的寵愛。”浮嵐疑惑地瞅著似乎下了某種決定的隱棠,警覺地問,“隱棠,你想做什麽?”
“真正備受神寵的人是伊祁蓮,她身上流的血才是神的眷顧,她的血能淨毒。”
數百年前的伊祁氏,他們的血不僅能延年益壽,還能救死扶傷,而伊祁蓮冰天霜地的力量,更讓她的血能將致命的毒沉澱凝結在她的身體中,隻要冰天霜地不消失,被凝固的毒不會化散侵害她。
當初見容成皝中毒,命在旦夕,她向神請求讓她承受容成皝的毒,就算折壽她也願意。於是,伊祁蓮跪求一日的虔誠打動了神,神讓伊祁蓮的冰天霜地多了一式,叫做“海納百川”,使她的身體變成接納百毒的存在,百毒侵身,沉眠冰霜,除非她死,否則百毒都不會發作要她的命。
“浮嵐,我要將師傅身上的噬心蠱通過血流轉移到我的體內,我的冰天霜地能夠凍結噬心蠱的活動,我的血淨化噬心蠱的毒……當初,伊祁蓮就是這樣救容成皝的。”
她的身上,也流著伊祁蓮的血,她必須賭一把。
“怎麽可能?隱棠,你瘋了嗎?”
浮嵐難以置信地搖頭,就算隱棠體內的噬心蠱因為一直有服用藥餌和迷餌,沒有像摩蒼的噬心蠱那麽折磨人,但不代表著噬心蠱對她無害呀。
“這樣你會死的!”
“浮嵐,伊祁蓮能夠做到的,我也可以,你必須相信我,幫助我!”
隱棠倔強地揚起下頜,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強勢,她現在身體裏中流著的血,融入了容成氏的血,不像伊祁氏的血那麽純粹,她不確定能不能像伊祁蓮那樣成功,但她知道,救摩蒼,隻有這個辦法,就算死,她也願意。
“隱棠,你真的瘋了,摩蒼知道也不會同意的。”
看著這樣不顧一切的隱棠,浮嵐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為容成皝拚命的伊祁蓮,她就是這樣,為了愛的人,不斷地“逆天行事”,將所有的罪和痛都承擔下來……這樣的隱棠,讓浮嵐心疼,也知道無法阻止這樣的她,頓生無力感。
“浮嵐,這事不能讓摩蒼和玄晏知道。”隱棠慢慢地拉起浮嵐的手,聲音不知覺地弱了下來,“若你覺得容成皝欠了伊祁蓮的,那麽,現在還給我,幫我,好嗎?”
“蓮……”
浮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早該知道,隱棠為了摩蒼,連命都會不要的,而他真的欠她。
“好,我幫你。”
——VOL.02——
[忘記她的存在]
“蓮之花,綻放在我心間,聽見我的渴望,為我化作冰與霜,凍結這天與地。”
伴隨著隱棠低低的詠唱聲,冰霜化成了朦朧霧氣,飄**在空氣之中,彌漫開,繚繞在隱棠、摩蒼、浮嵐周邊,如夢似幻。
室內的溫度隨著霧氣降低,氣氛漸漸地冷凝起來,也冷靜了浮躁的人心。
“蓮之花,神給我的驕傲,血與淚的承諾,為我化作冰與霜,承擔這緣與劫。”
隱棠一邊詠唱,一邊托起摩蒼戴著蓮之環的左手,掌與掌,十指交握,訴說著數百年伊祁蓮向神許下的願望,祝禱著。
蓮之環似乎感應到了隱棠的呼喚,在摩蒼的指尖顫動起來,響應著,共鳴著。
繼而,隱棠取下別在發間的赤蓮玉簪子,鬆開了握著摩蒼的手,毫不猶豫地劃開她的手掌,鮮血直冒。
纖細白皙的掌中,綻放出血蓮花。
“血蓮花,去吧。”
她輕輕地對著血蓮花說道,隨即,血蓮花詭異地舒展開,伸向摩蒼戴著蓮之環的手,血蓮花的花瓣神奇地附在摩蒼的掌中。
“蓮之花,血蓮花,神垂憐,我的心,呼喚著,安寧,來吧……”
隱棠再次與摩蒼合掌,血色的蓮花紋路將他們的手緊緊地黏住,她趴下身,伏在摩蒼的胸口,用她的詠唱蠱惑著他身體裏一直得不到滿足的噬心蠱。
詠唱,懇求,漸漸地讓他的噬心蠱與她體內的噬心蠱產生了共鳴,誘使著噬心蠱循著她血的味道,順著摩蒼的血脈,聚集在他的掌間。
“來吧,歸來吧。”
隱棠輕柔舒緩的聲音,催眠著噬心蠱,呼喚著噬心蠱,全神貫注地引誘著,她的腦中隻有一個念頭,讓摩蒼的噬心蠱離開他的身體,將她的血當成歸宿之路,聚集到她的身體中。
“冰天霜地,海納百川。”
終於,詠唱完成的隱棠,念了最後的令訣,下一瞬,摩蒼的手掌突然破開,血從他與隱棠合並的掌中迸出。
隱棠死命地握緊中,讓摩蒼的血帶著噬心蠱,順著她手中的血蓮花,沁湧而入,流進她的身體中,化成她體內湧動的血海,吸納摩蒼體內噬心蠱留下的毒。
浮嵐膽戰心驚地看著隱棠對摩蒼使用冰天霜地,以她的血為引,吸納著摩蒼的噬心蠱。
血,染紅了隱棠和摩蒼合並的手掌。
浮嵐屏住了呼吸,觀察著他們忽緩忽急的呼吸,唯恐隱棠失敗,她和摩蒼都會敗給噬心蠱而死。
摩蒼的臉因為失血變得愈加蒼白。
隱棠的臉因為吸納變得詭異青紫。
他仿佛看到了摩蒼體內的噬心蠱,都隨著血流進了隱棠的身體中,他的痛苦與折磨也由隱棠來承擔,所有的劫難,隱棠背負了。
“蓮之花,隱光華,藏鋒芒,沉眠吧。”
隱棠用力地掰開摩蒼快要與她黏住的血,再度詠唱,結束了冰天霜地。
一層薄薄的冰霜覆蓋在摩蒼,止住了摩蒼掌中因為噬心蠱而破裂出的血,而她掌中的血蓮花也化作了冰霜花瓣,包裹住她的手,也封住了噬心蠱的退路。
胸口漸漸地湧起異樣的啃噬感,告訴她,她成功了,在摩蒼體內囂張的噬心蠱,一進入她的身體,就迫不及待地活動起來,宣示著它們的存在。
“浮嵐,接下來,拜托你了。”
臉色發紫的隱棠,強忍住噬心蠱活動的不適,深呼吸再深呼吸,適應著噬心蠱的**,慢慢地緩和了臉色,青紫漸漸地散去,不再是令人膽顫的模樣。
“浮嵐,把你的血輸給師傅,以你的血為引,催眠師傅,忘記我。”
噬心蠱的離開,帶走了摩蒼許多血,隱棠需要浮嵐過血給摩蒼,然後用他的幻惑術將摩蒼催眠,她就不會是讓他為難的存在,更不會再引起隱族內的衝突。
浮嵐拿出鏡花水月針劃開他的手腕,移到摩蒼的唇邊,讓他的血流入他的唇中,補充著他失去的血。
與此同時,浮嵐將沾著血的鏡花水月針插入摩蒼的太陽穴,念起他的幻惑之語。
“霧之幻,暗之惑,鏡中花,水中月,虛幻間,任我思……”
數百年前,他欠伊祁蓮的命與情,此刻以這樣的方式還給摩蒼和隱棠,也算了了容成皝的夙願,這數百年來,伊祁氏與容成氏的羈絆,也該結束了。
如隱棠所願,讓摩蒼回到未救她進璿璣穀的最初,他依然是隱族風華絕代自信斐然的年輕族長,是所有隱族人的驕傲,他不會再為隱棠與長老院起衝突,也不會為了隱棠卷入紛爭遭受生死之劫。
摩蒼,忘了雪眠,忘了隱棠,記住,你隻是隱族的摩蒼而已。
一個時辰後。
玄晏推門而入,聞到了詭異的血腥味,看到隱棠坐在摩蒼的床邊,正溫柔地梳著他的發,為他整好衣襟被衾。
“隱棠,我不確定能催眠摩蒼多久,也許一天,也許一個月,也許一年,也許一輩子……你真的不後悔嗎?”
浮嵐未帶七彩麵具的臉,麵色蒼白疲憊,表情沉重無奈,他親自斬斷了隱棠與摩蒼之間的羈絆,可他也知道,即使這樣,隱棠也不會變成他摯愛的蓮回到他的身邊。
他問隱棠後悔與否,其實是是捫心自問,他會後悔嗎?
“隱棠,浮嵐,你們對哥哥做了什麽?什麽叫能催眠他多久?”
玄晏踩著不安的腳步,走近隱棠和浮嵐,看著安詳泰然的摩蒼,好像隻是睡著而已,並未承受噬心蠱的痛苦,剛剛過去的一個時辰,這裏發生了什麽?
“玄晏,師傅體內的噬心蠱已經消失,等他醒來,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就沒事了。”
隱棠起身,硬生生地將眷戀的目光從摩蒼身上轉移,轉身麵對玄晏,平靜道:
“隻是,我和師傅的緣分到此為此,我讓浮嵐催眠了師傅忘記我的存在,希望你們以後不要向師傅提及我,我會離開璿璣穀,離開隱族,從此,各不相幹。”
終究,她不是雪眠,璿璣穀也不是她的歸宿,她不願意再讓摩蒼為難了。
“隱棠,你怎麽可以這樣做?”玄晏不敢相信地抓住隱棠的手,唯恐他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你要去哪裏?我不讓你走!”
她怎麽可以就這樣放棄呢?
她怎麽舍得離開哥哥和他呢?
她怎麽當璿璣穀的人和事不存在呢?
她怎麽能這麽狠心地舍棄她渴望的一切呢?
“玄晏,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可我真的不想給你們再帶來災難了。”
隱棠看見玄晏眼中的惶恐,忍不住又回到瞥了眼摩蒼,胸口如同噬心蠱發作似的絞痛,他們都是她的在意人,她已經無法承受她在意的人離她而去,就像爹爹和娘。她的存在,就像照影說的,是個災難,她在意他們,就得離開他們。
“不,就算哥哥忘記你,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你的。”玄晏完全沒了平日裏的早熟和穩重,像個小孩子似的,猛地抱住隱棠不肯放手,“隱棠,你去哪裏,我陪你,好不好?我不會讓人欺負你的,我想一輩子都能照顧你,好不好?”
“玄晏,你要留下,替我照顧你哥哥。”
隱棠掙不開玄晏的擁抱,她怎麽會不明白玄晏一直以來對她的在意呢?隻是,她無法再留,神對她的懲罰還未結束,天命如此,她不想拖累他們。
“玄晏,再見了。”
隱棠狠了下心,抬起手用力地劈向毫無防備的玄晏的後勁,下一瞬,就見玄晏軟綿綿地癱在她身上,昏了過去,她半扶半抱著玄晏,將他放在長榻上躺好。
“浮嵐,璿璣穀內的事,拜托你了,就讓我成為師傅心中永遠的‘隱’吧!”
隱棠強忍著滿眼的濕意,忍著體內噬心蠱**的不適,她得趕快離開璿璣穀,如果她的冰天霜地無法控製體內的噬心蠱,浮嵐也不會放她走的,她要趁著她現在“安然無恙”的模樣,灑脫地離開。
“隱棠,我滿足你的願望,你要走,我也不攔你,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浮嵐瞧著隱棠對玄晏的“狠”勁,長老院對她的不接納成了她的心結,她又狠心讓摩蒼忘記她,非走不可的決絕,就像當初容成皝以死相脅都留不住的伊祁蓮。
他若攔她,她絕對會用冰天霜地讓他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她走的。
“好。”隱棠點頭。
——VOL.03——
[隱居]
一年後,翡雪山。
常年飄雪的翡雪山,是個冰天雪地的世界。
皚皚白雪覆蓋了整個山頭,終年不化,氣候嚴寒,人煙罕至,是常人無法生存的地方。
雪鬆雪杉遍布,珍惜罕見的動物在其間躍動閃現,為千年雪山增加生氣。
巔峰山麓背麵,有棟小屋木靠山而建,遺世獨立,仿佛被神遺忘的角落,藏著一絲的人氣。
昨晚的一場大雪,淹沒了小木屋的牆根走廊,通靈的雪猿和雪狐,正圍著小木屋追逐嬉鬧,打斷了少女掃雪的動作。
那少女,冰肌雪膚,雪色長發,飄逸白裙,仿佛雪女,置身冰雪世界,渾如一體,若不是有小木屋當陪襯,她的存在難以辨認。
少女無奈地撐著掃帚,看著雪猿和雪狐玩鬧,將她剛剛掃幹淨的走廊弄得到處都是雪,搖頭失笑,由著它們高興,因為它們是她的朋友,陪她隱居在無人雪山中的朋友。
“隱棠,你和它們一起玩,我負責將雪掃幹淨。”
與少女一同掃雪的是慣穿黑袍的黑發男子——浮嵐,他與她,一黑一白,在冰雪中,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就像他望向她的溫柔目光與他冷峻的麵容,也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一年前,浮嵐沒有阻止隱棠,隻要求隱棠答應他一件事,就是讓他知道她在哪裏。
於是,當隱棠選擇了與璿璣穀遙遙相對的翡雪山隱居,浮嵐硬是替她在這裏蓋了木屋,並且定期帶著食物藥品和生活必需品上山探望隱棠,確定她體內的噬心蠱在迷餌和冰天霜地的作用下不會反噬她,他才放任她這樣“自生自滅”的。
隱棠原本想與隱族撇清關係,不想與浮嵐這樣“糾纏不清”,但浮嵐威脅她,若她拒絕他,他就解除施加在摩蒼身上的幻惑術,告訴玄晏她救摩蒼的真相。如果她敢從翡雪山消失不告而別,他會和摩蒼、玄晏全天下“通緝”她的,她就永遠別想要安寧了。
隱棠選擇了“屈服”,這一年來,浮嵐幾乎每個月都會上山一次確認她是否活著,然後跟她說璿璣穀發生的事情,他說:
“摩蒼恢複得很好,體內完全沒有噬心蠱殘留,我們說他在外周遊列國,博得‘魅公子’的美名,一回璿璣穀就水土不服昏了兩天,他沒有懷疑,自然而然地接受了。”
“瑤空婆婆對摩蒼說,趁著他昏睡,偷偷給他戴上蓮之環,他這個新族長不當都不行了,摩蒼說他是被趕鴨子上架,但也樂滋滋地當起族長。”
“玄晏一直問我,隱棠去了哪裏?我也信守我們之間的承諾,沒有讓第三人知道你的下落。玄晏因為你的事,變得鬱鬱寡歡,更加孤傲乖僻,摩蒼逗他半天也逗不出他一句話。”
“我向長老院知會過你的選擇,長老院要求所有人禁言,沒有人會在摩蒼麵前提到你,隻是有一次龍曜跟白藏撒嬌說想念雪眠姐姐,摩蒼隨口問了下雪眠是誰?白藏說是龍曜在俗世認識的人,摩蒼就不以為意。”
“摩蒼雖然當了族長,不過對治療術的追求更加狂熱,他說即使伊祁氏不再受神的眷顧,他也要延長隱族的壽命,不讓各種疑難雜症有機會侵害族人。”
“摩蒼這一年都沒有出璿璣穀,聯合四靈守護者之力,在璿璣穀的四周布下比落星嶺隘口更強大的結界,在璿璣穀的上空形成看不見的城牆,我想他可能想起了某些事情。”
“有一件事,我覺得隱棠知道比較好,摩蒼和照影走得很近,他們是青梅竹馬,感情本來就好,現在看起來兩廂情願的樣子,長老院有心撮合他們結成秦晉之好。”
“玄晏對你的離開到現在都沒辦法接受,他常常瞞著大家出穀,甚至不問我要返璞散,不做偽裝地出去,我想他大概是去找你。”
……
浮嵐每次都是很平靜地陳述璿璣穀內發生的事情,他知道她在意摩蒼和玄晏,說得最多也是他們的動態,知道摩蒼如她所願遺忘了她的存在,安心之餘是讓她難忍的失落和寂寞,他身邊還有個照影。
然而,她無路可退,她一出生就背負了神的懲罰,她想回到摩蒼身邊,跟玄晏道歉,可她怕,她一出現,就會在璿璣穀掀起軒然大波,祥和的隱族又會因為她陷入險境。
現在這樣很好,伊祁蓮留給她的冰天霜地力量,讓她輕鬆地抵抗翡雪山的嚴寒,與山中的雪猿雪狐為伴,過她平靜得不起任何波瀾的生活,不會有人將她當怪物,也不要他人的認可,她隻是隱棠而已,注定不被接納的存在,她一個人來承擔所有神的懲罰。
“隱棠,在發什麽呆啊?雪猿雪狐都跑過來邀請你了。”
浮嵐好笑地看著雪猿雪狐揪著隱棠的裙角撒嬌,但隱棠不知神遊在什麽地方去了,毫無所覺,弄得雪猿和雪狐仰望她的目光,充滿了怨念。
“呃……”
隱棠猛地回過神,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浮嵐,然後蹲下身撫摸著雪猿和雪狐潔白的毛背,雪狐立刻蹭進了她的懷抱,雪猿不甘示弱拽著隱棠的胳膊晃**。
當她來到翡雪山,主動靠近她的就是雪猿和雪狐,就像當初主動將她當成自己人的摩蒼……一想到摩蒼,她又失神了。
“如果你想摩蒼,我可以將你偽裝成普通隱族人,你就能回去看摩蒼了。”
浮嵐曾經這樣建議她,她拒絕了,她怕一見摩蒼,她會克製不住自己對摩蒼的渴望,在摩蒼麵前失態,她怕摩蒼認出她,更怕摩蒼在幻惑術的作用下隻當她是陌生人。
“隱棠,若你願意的話,我帶你遠走高飛,放下關於隱族的一切,續上我們數百年前未完成的緣分,可好?”
浮嵐也曾經這樣詢問她,可她不是真正的伊祁蓮,在她知道與浮嵐的羈絆之前,摩蒼就盤踞了她的心,讓她的心沒有空間容納伊祁蓮對容成皝的感情,所以,她終究無法與浮嵐在一起。
“隱棠,我留下來陪你,好不好?”
每次看到隱棠孤獨地一個人在翡雪山上生活,避開了所有的人和事,成了翡雪山上的“隱”,浮嵐就於心不忍。就算她這一世是隱棠,她也是他深愛的伊祁蓮,他對她的渴望也沒有減少。數百年前無法相守的遺憾,到現在,浮嵐都無法釋懷,如果隱棠有她的幸福,或許他還能看開,可現在的隱棠,太孤單了,他想陪她。
又聽到浮嵐這樣的話,隱棠撫摸著雪猿雪狐的手頓住了,容成皝對伊祁蓮的執著,延續了數百年,留給了浮嵐,讓浮嵐對她念念不忘,即使知道她在意的人是摩蒼,他也沒放棄過。
她不希望浮嵐一直將她當成伊祁蓮……
“浮嵐,你想逼我……”不告而別嗎?
隱棠抬起頭,未盡的話語僵在了嘴邊,浮嵐身後不遠處的人影,瞬間凍結了她的言語和直覺,愣愣地睜著眼睛,水霧漸漸地在她眸中氤氳開,“似是故人來”的悸動,在她的胸間翻騰。
他們……怎麽來了?
——VOL.04——
[不離不棄]
浮嵐順著隱棠呆滯的目光,回頭望去,驚訝地發現摩蒼和玄晏的到來,瞬間恍然。
他的幻惑術對摩蒼失效了。
翡雪山上的風,凜冽而爽利,吹開了摩蒼臉上似有若無的笑意,葡萄紫的長發在他身後飄揚開,在雪色的襯托下,愈加瑰麗明媚,為白色世界上綴一抹炫亮。
猶如一彎深潭碧水的翡翠綠眼眸,**漾著柔軟迤邐的波光,他靜靜地站在不遠處,與隱棠猝不及防的眼眸對上,看著她錯愕呆愣的模樣,他輕輕地揚起嘴角,溫暖和煦的笑意如水波漣漪在他俊魅的麵容上**漾開,拂向隱棠。
“隱棠,過來。”
摩蒼沒有走向隱棠,而是張開了雙臂,微笑地凝視著發呆的隱棠,呼喚著她,等待著她。
“浮嵐,你這個混蛋!”
苦苦尋覓一年的玄晏,在見到隱棠和浮嵐的這一刻,滿肚子的怨氣都遷怒到浮嵐身上,他無法像摩蒼那樣從容淡定,猛地衝上前,一拳揍向浮嵐。
不設防的浮嵐摔在雪地上,玄晏不解氣地揪起他的衣襟拽起來,噴著火焰的玄色眼眸怒瞪著“欺上瞞下”的浮嵐,再一拳揍歪了浮嵐的臉。
“浮嵐,如果今日我們不跟蹤你,你是不是打算永遠都瞞著我們呢?”
浮嵐的行蹤太神出鬼沒,平日裏在璿璣穀都難以見到他的人影,根本無法確定他何時在璿璣穀何時離開璿璣穀,若不是摩蒼在落星嶺隘口的結界上感應到浮嵐規律性穿越結界的記錄,懷疑浮嵐的“別有意圖”,今日一捕捉到浮嵐穿越結界離開璿璣穀,他們就偷偷地尾隨他,來到了翡雪山,見到了隱棠,一切水落石出。
浮嵐和隱棠,欠他們一個交代。
“玄晏,你冷靜點。”
浮嵐自知理虧,忍了玄晏兩拳之後,抓住了他的手腕,擔心地望向好像靈魂出竅似的望著摩蒼不動的隱棠。
“隱棠,我們來了。”
玄晏終於冷靜了下來,推開了浮嵐,走過去,扶起被雪猿和雪狐賴著蹲在雪地上的隱棠,迎著摩蒼帶笑的眼眸,玄晏鬆開了扶著隱棠的手,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了滿眼的傷感。
這一年,失去隱棠記憶的摩蒼,一直若無其事地假裝不知道隱棠的存在,在他們所有人都以為摩蒼被浮嵐催眠想不起隱棠的時候,他卻不動聲色,一點點地找回被浮嵐幻惑術掩飾的隱棠,一步步地來到隱棠麵前,不問緣由,不問過去,他隻是張開雙臂,等待著隱棠的回歸。
他早該知道,摩蒼對隱棠的在意和愛護,都藏在他漫不經心的外表下,卻強烈得誰也無法撼動,他不容許任何人帶走他的隱棠,更不允許隱棠擅自離開他的世界。
玄晏黯然地看著隱棠,緩緩地挪動腳步,走向摩蒼。
摩蒼的聲音,溫柔得能柔軟翡雪山上凜冽的風,化作令人心旌搖曳的春風,拂向了她,溫暖了她的心,讓她氤氳著水霧的粉眼變得更紅,水霧凝結成了奪眶而出的淚珠。
摩蒼的神情,篤定又自信,仿佛他們不曾分開,仿佛她不曾棄他而去,仿佛他從未忘記她,他給她全身心的信賴,讓她無法抗拒他敞開的懷抱,雙腳有了自己的意識,一步一步地靠近她的渴望。
“師傅!”
終於,隱棠猶如倦鳥歸巢似的撲進摩蒼的懷抱,所有的委屈、隱忍、想念、渴望、期待……在這一瞬迸發,化作了洶湧的淚水,衝垮了她的心防,瓦解了她的心結,讓她不顧一切回到他溫暖的懷抱,忘記之前的堅持。
“傻瓜,明明會難受,你怎麽舍得丟下我呢?”
摩蒼擁緊了隱棠,空虛許久的懷抱變得充實,心中空落落的感覺也隨著她的回歸而消失,她是他從閻羅王手中搶回來的人,注定要成為他的人,是生是死她都不能擅自做主的。
在被迫遺忘她的那段時間,他總是會夢到茫茫雪海中形單影隻的少女,用渴望的眼睛望著她,當他靠近,她就消失。
他知道一定發生過什麽,所以璿璣穀內的所有人都在瞞著他,於是過去的一年,他都在努力地精進治療術,自我治療,慢慢地找出蛛絲馬跡,漸漸地回憶拚湊完整,確定了隱棠的存在。
那個總是被排擠被孤立的少女,是他不讓她求死解脫,那他就要負責她的幸福快樂,才不枉他硬是給她重生。
所以,不管多久,不管她在哪裏,他都會找到她,告訴她,她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他的懷抱隨時為她敞開。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來?”
隱棠哭啞了聲音,他一出現,她以前所做的努力都白費了,看到他,她就無法再忍受與他分離了。
他是她最在意的人,該怎麽做,神才會原諒她?不會將災難降臨在她愛的人身上呢?
“我來告訴你。”摩蒼執起隱棠的手,俯身親吻著她淚濕的眼,“隱棠,我愛你,你是我要攜手共度一生的人,任何情況下,我都不允許你拋棄我。這一次,我當你年幼無知,但下不為例,我要你發誓,我若不離,你必不棄。”
他的話,衝擊著她的心,仿佛長久以來的等待和磨難,就為了這一刻被接納,可是——
“我會害了你……”
隱棠躊躇猶豫的話語,消失在摩蒼不容置喙的吻中,用最直接的方式,打斷了她所有的遲疑,融化了她心中的忐忑。
“隱棠,記住,你是神的眷顧。”摩蒼親吻著隱棠的唇,然後捧著她呆掉的臉,寵溺地給她自信,讓她明白,“你是神給予我的獎賞,相信你的重要性,沒有你,才會害了我。”
至始至終,摩蒼都毫無芥蒂接納她肯定她,不管她是誰,不管她做了什麽,他都接受她包容她寵愛她,給予她期望的一切,讓她相信她永遠都不會是一個人,在她身後,始終都會有他在的。
他說她是神給他的獎賞,她是神的眷顧,那神還會再懲罰她嗎?
“隱棠,相信我。”
摩蒼帶笑的雙眼,碧綠得就像爹爹給她的翡翠玉扳指,那是沉甸甸的愛,充滿了讓她勇敢的力量,放下她所有的顧慮。
“好。”隱棠與摩蒼十指交握,目光終於堅定,她相信他,相信她會受到神的寵愛,“執子之手,不離不棄。”
“哈哈,這才是我的隱棠嘛!”
摩蒼終於暢懷大笑,一手將隱棠擁在懷中,一手掏出早就取下的蓮之環,丟向玄晏。
“玄晏,從現在開始,你就是隱族的新族長。”
黑晃晃的蓮之環,躺在玄晏的掌間,他擰起了眉頭,難以苟同地瞪著任性放棄一切的兄長:
“哥,長老院不會同意你這麽做的!”
“他們會同意的,這是你們欺瞞我的補償。”摩蒼不以為然地瞥了眼浮嵐,正色道,“浮嵐,留下陪隱棠的人,隻能是我。”
他會陪著隱棠隱居,等到她願意回璿璣穀,等到長老院肯真正地接納隱棠,他和她才會回去的。
“摩蒼,謝謝你。”
浮嵐目光複雜地望著相擁的摩蒼和隱棠,終究隱棠想要相伴的人是摩蒼,他緩緩地從懷中掏出七彩麵具戴上,掩飾了他所有真實的情緒,然後對玄晏說:
“族長,我們回璿璣穀吧!”
玄晏緊緊地握住蓮之環,壓製著心中澎湃著的難受情緒,眷戀地看了看隱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知道他無法阻止摩蒼的任性。
“哥,隱棠,我在璿璣穀等你們。”
玄晏悵然若失地留下這句話,轉過身,以錯亂的閃引步,與浮嵐離開了翡雪山,始終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我們傷了玄晏的心,這樣好嗎?”隱棠望著玄晏消失的方向,心生歉疚。
“玄晏,他會好的。”
摩蒼擁著隱棠往她的小木屋走去,他相信,隻要他和隱棠在一起安穩而靜好,玄晏那顆遺落在隱棠身上的心,早晚會收回去,專心地當他的新族長,讓他和隱棠再無後顧之憂。
因為與噬心蠱共存的隱棠,需要精通治療術的摩蒼一輩子守護,確保它不會反噬傷害隱棠,這也是浮嵐和玄晏甘心放手的緣故。
玄晏,謝謝你。
浮嵐,謝謝你。
隱棠忍不住又回頭去看玄晏和浮嵐留下的腳印,繼而偎進摩蒼的懷抱,安心地依賴著他。
雪猿和雪狐在她身後雀躍著,似乎在為她歡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