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阿奏·如果愛是捕風

聽那些好聽流暢憂傷或是甜暖的旋律。

做一個假裝聽不懂情歌的人。

愛是捕風,你是捉影。皆是飄忽捉不牢的遊戲。

1

她終於出現的時候,他甚至屏住了呼吸。

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麵呢?

約摸是上午八九點鍾的光景,太陽才剛剛露臉。

窗外的院落中迷蒙一片,即便開著大盞的射燈。那叢高低錯落的花朵仍開得意興闌珊,顏色喑啞暗淡,仿佛飽蘸了一整個雨季的眼淚。

而明黃色牆麵上的“夜紗”店標,則囤積著飽滿欲滴的水珠。慢慢地,它們愈發渾圓,漸次滴落,在被水汽濡濕成深色的木地板上,打擊出響亮的節奏。

不明所以的人,一定以為這是蕭瑟深秋的清晨時分。

其實,這是未明城夏天的早晨。

然而,當藺子涼推門走進院子的時候,伴隨著門鈴的一聲“叮鈴”,天地間的一切仿佛都在瞬間被喚醒。

確切地說,藺子涼所到之處,那些原本驅之不散的濃霧如同被施以魔法,由深邃變淺白,下一秒則淡化成零散的薄暮,再一觸碰便煙消雲散。陽光如同剔透鋒利的琉璃寶劍,用醞釀多時的光與熱來披荊斬棘,烘幹出天地間的一抹明朗。

藺子涼在院落中隨意行走,如同麥田裏的捕風手。她將店標擦拭幹淨,將院門徹底敞開,將雜物歸類堆放,將單車挪到一旁。她將倒放的木椅從圓桌上取下,擺成鬆散又舒服的露天小座。她將畫架立在蔥蘢小徑旁,擱上一塊小黑板,然後用粉筆寫上:“今日新品:千紗夜。”

雖然已不是第一次看見這絢爛奇異的雲開日出,阿奏仍看得怔忡失魂。

“小涼……她真的好像會魔法一般……”他喃喃念叨。

“喂,店長……店長……店長!”身後不知是第幾次的召喚總算讓阿奏回過神來。

“什……什麽事啊?”他慌忙回過頭。

“你……”小女生芊笛把頭湊過來,“你一直出神地對著窗外傻笑幹嗎?不會是中邪了吧!”

“什麽傻笑!”阿奏沒好氣地道,“我這不是在監督藺子涼布置外場嘛!”

“哈啊?”芊笛大驚失色,“可是……小涼姐已經三天沒來了呀!”

“怎麽可能?她明明在……”阿奏伸手指向窗外,“我剛剛看見她進來的呀……”

玻璃窗外,是混沌未明的霧氣。“夜紗cafe”並不算寬敞的院落中,壓根是空無一人的“尚未開張”狀態!

“咦……她到哪裏去了?”阿奏揉揉眼睛。

“拜托,你不是這麽健忘吧,小涼姐三天前就請了假,說家裏有點事情呢,應該不會這麽突然就出現的。”芊笛白了他一眼。

“哦,對,”阿奏算是想了起來,“都已經三天了?”

“嗯,是啊,小涼姐在電話裏也沒怎麽說清楚,不過聽她的聲音很是虛弱,也許是身體不太好吧。”芊笛若有所思,“究竟是怎樣了呢?還真是叫人擔心啊。”

“喔……”阿奏沒有接她的話,低下頭沉默著。

“喂,你這麽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才更讓人擔心呢!”芊笛盯著他上下打量,“你不會喜歡上小涼姐了吧?”

“哪、哪有……”阿奏矢口否認,然而臉卻漲紅了。

“咦……果然有問題哦!你看你臉都紅了。”小女生起著哄。

“不過……店長,不曉得你知不知道,”芊笛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聽說小涼姐有個感情很好的男朋友,隻是一直在生病,而且聽說他們在未明城沒有家人,日子過得挺艱難的……”

“哦,我知道。”阿奏並沒表現得出乎意料的樣子。

“你知道?原來店長也這麽八卦哦?你怎麽會知道小涼姐的這些事啊?”芊笛很好奇。

“我……不小心聽到別人說的。”阿奏胡謅敷衍她。

“哈啊?誰說的呀?我是聽我在醫院工作的表姐告訴我的,說小涼姐在他們醫院是出了名的‘完美女友’,還說她雖然很漂亮但對人很冷淡,不過還是有醫生拚命地追求她……”

芊笛的絮叨聲如若積木不停堆疊搭建,卻突然在某一刻轟然坍塌,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

“行了,”阿奏的耐性終於達到了臨界點,“你上班時間還有空在這裏唧唧歪歪,要是栗子蛋糕烤糊了我扣你薪水啊!”

“呀!店長變身大怪獸!阿奏最摳門了!真討厭,哼!”芊笛吐了吐舌頭,一溜煙地跑去了烤箱前,隨即爆發出“怎麽烤成這樣了”,“這下我死定了”,“哎呀燙死我了”這一係列的驚天呼叫。

然而這些大呼小叫,阿奏一句都沒有聽見,他的心裏正在反複思量:藺子涼,藺子涼,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呢?你的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故事呢?

你的秘密,竟然值得有人用金錢來交換,來守護……

你知道,對於嗜錢如命的我來說,這真的是很難抗拒的**呢……

時間倒轉,回到他和藺子涼的第一次遇見。

2

“為什麽要來這裏工作?”年輕男人眉峰一挑。

哈啊?這是什麽問題?工作,當然是為了賺錢。

因為“企業麵試經驗值為零”,並且“陌生人交際能力最多中下水準”,麵對算是通常之至的麵試提問,藺子涼隻能不安地舔舔嘴唇,然後朝對方尷尬地笑。

“我是說……”似乎看出了她的茫然,他提醒她,“為什麽不去別家應聘呢?而是……偏偏選擇了‘夜紗’?”

哈啊?這又算什麽弱智提示?來這裏,是因為……這裏離風間樹所在的醫院,還不算遠的緣故。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是的,未明城裏的每個人都知道!”他的聲音上揚成得意洋洋的腔調,“‘夜紗cafe’不光甜品美味,品質一流,它的男主人更是一個容貌和智慧兼備,才氣和財力雙冠,花見花開人見人愛雞見雞下蛋的……傳奇……”

“店長!”終於響起第三個人忍無可忍的聲音,“你不要鬧了啦,會嚇到人家的!”

“芊笛!”阿奏不滿地瞥了身後的女孩一眼,“我在給人麵試的時候,請你不要插嘴。”

然後,他嘴角一抿,刻意彎成一道微傾的弧度,眼光邪魅,右手在身前拗出一個小手槍造型,帥氣又壞壞地指向藺子涼,並把剛才的那句話續完:“……雞下蛋的傳奇……美少年!”

“對不起啊,我們店長……是出了名的自戀狂和守財奴,你不要被他嚇到,”芊笛雙手一攤,無奈地說道,“慢慢習慣了就好。”

“不……”藺子涼滿頭黑線,已經有些後悔走進這家店。

“那麽,就讓我們言歸正傳,正式開始今天的麵試。”阿奏麵色一凜,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副金絲邊眼鏡架在鼻梁上,還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儼然一副專業考官的做派。

“阿奏……”身旁的芊笛小心翼翼提醒。

“小笛……到底要說多少遍,麵試的時候不要打斷我……”阿奏故作生氣地回頭瞪她,“你是不是想說,這是甜品店麵試,不是醫學院麵試,所以不需要戴眼鏡,是不是?”

“我……”芊笛想要辯解。

“你以為我願意啊?!我又不近視,戴副三百度的眼鏡頭昏死了!”阿奏一把扯下眼鏡,氣呼呼地對芊笛發火。

芊笛動了動嘴角,再不敢多言。

“嘻嘻……”藺子涼的唇線上揚成一道生動弧形。

看著耍寶又滑稽的阿奏,她實在忍不住笑了。

“啊……笑起來……竟然很好看嘛……”阿奏這個萬年厚皮王竟然也臉紅了,“嗯哼,現在正式出題。請告訴我,這碟點心是由哪些原料製作而成的。”

“三種,隻要說出其中三種就行。”然後,他麵帶微笑地看著藺子涼。

這麽簡單的問題,隻要嚐一口便能輕而易舉地說出個五六樣吧。阿奏的表情似乎蘊含著這樣的潛台詞。

“……”

對方卻並沒有他意料中的歡欣鼓舞。相反地,她那麽小心地端起碟子,甚至緊張得有些顫抖。那碟點心被她放在眼前反複打量:坍塌的造型,發黑的顏色,古怪的粉末……直看得她的鼻翼上也有了細密的汗珠。

“呃……你放心吃吧。雖然樣子不怎麽好看,但絕對吃不死人的……”阿奏以為她是在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嗯……”藺子涼點頭,仿佛是在心裏對自己說了一聲:老天保佑。

然後,她咬一口。

滿滿一大口。

出人意料地,她咬了滿滿的一大口!

“啊……”來不及捂住嘴,芊笛尖叫了出來。

而阿奏的臉,也在瞬間變成了難以置信的慘綠色:“喂……你,你沒事吧?”

輕拭去嘴角的一抹白色粉末,藺子涼認真地咀嚼起來。她那全神貫注的表情,是在辨認,是在分析,是在……享受?

那坨惡心的“考題”,應該極其難以下咽吧,為什麽她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受煎熬的表情?

慢慢地,她把食物咽下去。然後喝一口水清清口腔,她對阿奏點點頭。

“嗯,怎麽樣?心裏有數了?那你就說吧。”阿奏信心滿滿地等著她的答案。

說不定,她能把配料表也報出個八九不離十呢。

“有……”絕不是在故意吊人胃口,藺子涼左思右想,終於給出了並不確定的答案,“……麵粉。”

“嘩啦”一聲,剛剛洗幹淨的銀匙被不小心碰翻了一地。芊笛受驚過度,趕忙蹲下身去撿。

“好……對……”雖然阿奏很想說:拜托就算用腦門看用腳趾想也該知道裏麵肯定有麵粉,做點心不用麵粉難道用石灰粉嗎?

但眼前的藺子涼卻那麽高興地長籲一口氣,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聲音也響亮了很多:“那一定還有……雞蛋吧?”

“對。”阿奏繼續點頭,等待她最後一個答案。

“上麵的白色粉末,就是……”藺子涼的臉上露出自信的微笑,“蔗糖粉末。”

“嘩啦”一聲,剛被撿起的銀匙再次散落一地。這一回,芊笛卻沒有馬上去撿,她的臉上寫滿了訝異:“怎麽會……”

像是以為自己走神聽錯了答案,又像是心有不甘地想再給對方一次機會。阿奏難以置信地問道:“蔗糖粉末?你確定?”

“嗯。”眼裏覆蓋了一層懵懂猶疑,藺子涼輕輕點頭。

深吸一口氣,阿奏努力平複自己呼之欲出的失望情緒。

他回過頭:“小笛,你告訴她,我做的這個點心叫什麽?”

“法式白胡椒小薄餅。”芊笛答複。

“對不起,藺小姐。我想,這裏不能錄用你。”阿奏遺憾地歎了一口氣。

是啊,作為一個甜品店的經營者,怎麽可能錄用一個連甜味鹹味都無法分辨的“廢物”呢?

藺子涼不說話,隻是低著頭。

“我說……藺小姐,你可以走了。”剛剛還很親切活潑,此刻卻一片冷淡。

“我留下來做洗碗工。”她突然抬起頭,雙眼中噙滿淚水。

“哎……”眼看她就快哭了,阿奏急得連連擺手,“可是夜紗是甜品店啊,哪裏還需要洗碗工?”

“那麽……勤雜工?搬運工?守夜人?”藺子涼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

“不不不。”阿奏不知該如何回應。

“對不起……我、我在一場事故中……喪失了味覺……”藺子涼再次低頭,無聲抽噎。

阿奏的心中竟浮泛出隱隱的疼。芊笛也訥訥地呆在一旁,紅著眼眶,一聲不吭。

“叮鈴”一聲響,有客人走進來,打破這氣壓低迷的結界。

“啊!來了!”像突然被蜜蜂給蟄了,芊笛一下子跳起來,“完了完了!”

“沈芊笛你怎麽回事……來客人了你還在胡言亂語什麽……”拚命壓住就快爆發的火山,阿奏幾乎是在咬牙切齒,“還不快去招呼人家。”

“不是啊,店長……”芊笛壓低聲音,“李太太昨天預訂了一打起司貝果……”

“什麽?!”阿奏大叫出聲,“起司貝果?”

客人被嚇了一大跳,阿奏趕緊討好地朝她笑,然後轉身一把拉住芊笛的胳膊,“那你不早點說,你知道這款點心我們一直是在良記訂貨的,現在你讓我怎麽辦?”

芊笛委屈地快要哭出來:“剛才你在麵試時,我就一直想要說來著,可你讓我不要打斷你……”

“你!”阿奏氣得說不出話來,“看來我隻能犧牲色相拖延下時間了。你趕緊從後門溜出去給我買回來。”

“可是去良記的話,一來一回再加上等外賣的時間,最起碼要一個鍾頭吧?你撐得住嗎?”人家來拿個點心在這裏跟你打屁一個鍾頭,你以為她腦子被烤箱烤過了啊?

“沒問題,你就看我的吧。李太太可是個大客戶,我就算毀在她的手裏,也不能讓這筆生意毀在我的手裏!”阿奏神色一凜,有種即將英勇就義的慘烈。一轉身,馬上變臉出萬種風情,“哎呀,李太太,你來了……”

正要迎上去,衣角卻被人牽住。

他回頭,眼前是藺子涼慘淡蒼白的臉。她的嘴角在輕輕顫動,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藺小姐,你還有事嗎?”他耐心地跟她道別,“你別難過,再去別的地方試試吧。我這會兒有點事,就不送你出去了……”

說完這些話,他看見她眼神裏的最後一點希望,也熄滅了。

“哎……跟李太太您這樣的美人聊天還真是愉快啊您慢走啊歡迎您常來最好天天來……”阿奏轉身進來,長籲一口氣,從滿臉堆笑瞬間變臉為精疲力盡,“我的親娘啊,總算沒得罪這個超級大客戶,而且她還加訂了三個皇家起司蛋糕每隔一天送貨至她的府上……”

看著芊笛鄙夷地白了自己一眼,他端起操作台上的水杯一飲而盡,然後把剛才的那句話接著說完。

“……所以芊笛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來完成如果你膽敢忘記的話就扣你薪水絕不手軟!”

說完他心滿意足地望著目瞪口呆的芊笛,然後惡作劇一般地咧開嘴笑了起來。

“你!”芊笛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你就抱著你的錢去過一輩子吧!”

“不……”阿奏突然湊過來,深邃雙眼中溢滿陶醉,“還有一樣東西,我是絕不會舍棄的……”

“那是……什麽?”天哪,看這架勢,難道是要向我表白?不不不,求婚也是有可能的!芊笛隻覺得臉紅心跳腿發軟,“店長……你……”

“還有我‘俊美無敵的外貌’嘛!”阿奏發出得意洋洋的狂笑聲,“啊哈哈哈哈!”

“你這個家夥!”芊笛氣憤地丟過一隻玻璃杯,發出“哐當”的巨大碎裂聲。

“啊!砸破一個杯子!扣!薪!水!”阿奏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個黑色封皮筆記本,在上麵記錄著什麽。

“你真是!摳門得無可救藥了!無!可!救!藥!”芊笛處於崩潰邊緣。

“做人當然要精明一點嘛,怎麽可以那麽傻呢?就像剛才來應聘的那個女孩,什麽都不會,甚至連味覺都沒有。雖然我很同情她,但作為一個老板,我怎麽可能聘用她呢?”阿奏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是在努力說服自己,還是在找個理由讓自己不那麽難受?

“店長,你的意思我懂,可是……”芊笛不得已打斷他。

“可是什麽?難道你也想讓我留下她?難道你真覺得我是個冷血無情的大渾蛋?你以為我想這樣嗎?”阿奏糾結得拚命揪著自己的頭發。

“不是……”芊笛向裏屋的方向努努嘴,“她已經等你很久了……”

哈啊?難道剛剛那個來應聘的女孩還沒走?

阿奏幾步走進裏屋:“剛才我說的你都聽到了吧!”

他卻發現靠近牆壁的卡座上,坐著一個黑發長裙的女子,看上去與剛剛的女孩差不多年紀,但卻不是她。

“喔……你是……”難道又一個應聘者?

“請收下剛才那個來應聘的女孩。”

“……為什麽?”阿奏不解。

“請讓她在夜紗工作,”女孩站起身,雙眼直視著他,“她的工資,我會加倍支付給你。也就是說,把她的那部分付給她之後,剩下的都屬於你。”

“哈啊?”

“對於嗜錢如命的阿奏先生來說,這應該是筆蠻劃算的交易吧?”女孩好像很有把握他會答應,“對了,我叫夏錦茗,來自汩羅城,就是那個遙遠的海濱城市。”

見阿奏呆立一旁,絲毫沒有反應,夏錦茗又補充了一句:“請你幫幫她吧。求求你了。”

“這……”阿奏似乎是在糾結,又像是在計算著什麽。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開口:“也就是說,給她開的薪水越高,我得到的也就越多?那樣的話……我真的要發財了啊哈哈哈哈哈!”

“夜紗cafe”爆發出驚天地泣鬼神的狂笑聲。

3

每個人都身負著來自過往的秘密。

誰不是這樣呢?

是不是越平和越清朗越雲淡風輕的表象,越覆蓋著痛不可擋的靈魂?

那麽,藏匿於藺子涼清平安寧的容顏之下,究竟是怎樣不可言說的過往?

她曾遭遇的那場讓她味覺功能都喪失的災難,究竟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為何她遠離家鄉,選擇在未名城生活?

為何她偏要留在“夜紗cafe”工作?

而那個自稱是“夏錦茗”的女孩,為何又要出重金來資助她?

或許出發點是貪圖金錢,然而疑團裹挾著疑團,滾動成饒有興味的猜謎遊戲,他想要陪她們把這一局玩到最後。

後來的阿奏,常常在看著藺子涼的時候不自覺地走神,無端端想到很多很多。

4

“喂,我說你們兩個家夥!到底要糟蹋多少杏仁粉啊!”“夜紗cafe”誕生有史以來最強分貝的咆哮聲。

趴在料理台上的兩個女孩一陣驚慌,手忙腳亂地又打翻了一個中號不鏽鋼和麵盆。

“咳咳……”揮手打散洋溢眼前的白色粉末,藺子涼和芊笛看見臉龐已經氣得發綠變形的阿奏。

“啊,店長,我在教小涼姐做‘馬卡龍’呢,是花生口味的馬卡龍哦,是不是夠酷啊?”芊笛故意擠眉弄眼。

“你!好好的教她做什麽甜點啊?這不是在浪費材料嗎?她又沒有味……”驚覺有些失言,阿奏硬生生地將沒說完的話咽了回去。

“是的,我是沒有味覺,但一些相對簡單的點心,我想我多練幾次,還是能學會的,”藺子涼輕輕笑笑,表示她並不介意,“那些浪費的材料費,就從我的薪水裏扣吧。我隻是……不想做個沒用的廢人。”

“啊……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反倒是阿奏不好意思起來,連連擺手。

“店長,你看你,怎麽可以這麽摳門,小涼姐的薪水什麽的,上次那個姐姐不是說……”芊笛脫口而出。

“啊哈哈哈哈……”阿奏突然爆發出歇斯底裏的狂笑聲,因為用力過猛連眼淚都飆了出來。

果然,芊笛那纖弱的聲線被徹底淹沒,兩個女孩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突然發狂的男子。

一直笑到快斷氣,阿奏才一把拉過芊笛:“不是跟你說過,千萬不能在小涼麵前提那個叫夏錦茗的女孩嘛!”

“哦……我忘了!”芊笛白了他一眼。

“總而言之,不!許!提!聽到沒有?”阿奏繼續吹胡子瞪眼,“再提我就……”

“扣!薪!水!”芊笛沒好氣地替他接完,“請問店長先生,您還有點什麽別的手段嗎?”

“欸?你們熱火朝天地在討論什麽?”藺子涼把頭湊過來。

“啊哈哈哈哈……”再度響起誇張變形的噪音,阿奏一手攬著芊笛,一手攬著藺子涼,把他們帶到料理台旁邊。

“我們一起來做‘炫酷美極七彩馬卡龍’吧!”

“我說店長,你每次給點心即興命名的時候,可不可以不要總是有‘至尊’、‘皇家’,或者是什麽‘炫酷’、‘美極’這樣的詞,實在是很老土!”芊笛不滿地嘟囔著。

“好啦,你少管!我們開始吧,小涼你不要擔心材料,盡管認真學,材料費都算我的!啊,小涼,你……”

阿奏眼睜睜地看著藺子涼把一大紙包昂貴的杏仁粉,統統倒進了料理盆。

“馬卡龍的失敗率比較高,成本也較高,還是希望你們能認真練習。其實隻要按照步驟,將每一步都做到位,烤出裙邊是不難的。材料嘛,大家也省著點……哎呀!芊笛你怎麽又把杏仁粉給潑了!”

“在烘烤的時候,表麵溫度最早升高,進一步受熱定型,內部的溫度上升較慢。當內部溫度升高,麵糊開始膨脹時,表麵早已定型。因此麵糊隻能往底部膨脹,在底部形成了一層標誌性的‘裙邊’……哎呀!小涼你怎麽烤出了鋸齒形!”

這個下午的“夜紗cafe”,不時響起阿奏的尖叫聲和哀歎聲,足以證明這兩個“西點女魔頭”到底糟蹋了多少的食材。

“店長,杏仁粉終於用完了……可是,我們一個像樣的馬卡龍都沒做出來……”芊笛可憐兮兮地瞪著一雙眼睛。

“你!”阿奏抓狂地捏著十指,咬牙切齒地說道,“如果藺子涼是新人因此情有可原的話你現在跟我說這些到底又有什麽立場啊!”

“好了,人家知道錯了嘛,我這就去買點杏仁粉,用我自己的錢!”芊笛一溜煙地跑了個沒影。

“呼……”阿奏總算出了一口惡氣。一轉頭,他看見眼前的女孩正立於料理台前,那麽專注地做著手裏的事情。

她身穿的製服是一件黑色泡泡紗襯衣和一條綴有精美蕾絲的黑色短裙,外麵圍著一體式白色圍裙。她的頭發被黑色緞帶攏在腦後,又有一縷發絲垂墜額前,隨著她揉麵時的動作輕輕躍動。她偶爾皺眉,時而微笑,鼻翼有微微的汗液,嘴裏嗬出白色的水汽,她那麽認真專注地看著自己的手心,仿佛正在炮製某樣舉世無雙的寶貝。

此時的藺子涼周身洋溢著幸福又沉醉的神采,讓阿奏不禁看呆了,直到發現藺子涼在他麵前搖晃著雙手:“喂喂,阿奏你怎麽了?”

“啊,沒事沒事,”阿奏瞬間紅了臉頰,“你在做什麽呢?”

“嗯……不是沒有杏仁粉了嗎,我就試著用高筋麵粉做些練習,”藺子涼有些不好意思,“或許,一會兒可以把它們烤成餅幹?”

“啊,這是……”

阿奏麵前的料理台上,橫臥著十來個栩栩如生的小動物:揚蹄騰躍的飛馬,無聲遊弋的金魚,慵懶蜷縮的貓咪,炯炯有神的獵狗,淩空飛翔的蝴蝶……這些剛剛成型的動物猶如被鍍上了一層生命的顏色,表情靈動可愛,姿態鮮活真實,仿佛隻等它們的締造者一聲令下,便會集體舞蹈,開始一場微觀世界裏的狂歡。

“小涼,這全部都是你做出來的?”阿奏被這些藝術品一般的“麵團”驚呆了,“你不是……不太懂烹飪嗎……”

“我是不太會做飯……可是,這和做飯沒半點關係啊。”看著他詫異不解的表情,藺子涼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這些……好漂亮,好像真的一樣。”阿奏發出由衷讚歎,“你是怎麽做到的?”

“我是學藝術雕塑的,”藺子涼說道,“每次看到泥土啊,麵團啊這些可以塑形的材料,都會忍不住揉捏起它們。”

“嘖嘖,能捏得這麽活靈活現還真是不容易啊!”阿奏拿起一枚幼獅仔細端詳,“對了,以前怎麽從沒聽你說起過呢?你在哪個學校學雕塑?專門來未明城學習嗎?”

阿奏連珠炮一般發問,藺子涼卻輕輕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小涼,怎麽了?”阿奏看著她的情緒逐漸低落下去,“沒有關係,如果你不想說的話……”

“嗯,沒什麽,我在未明城一邊學雕塑一邊給我一個朋友治病。你知道,未明城的腦科醫療水準,在全世界都是第一流的。”藺子涼回答道。

“給朋友治病?什麽朋友?什麽病?”阿奏追問道。

“一個很重要的人,是大腦假性腦死亡,目前正在‘市立疑難雜症綜合病院’接受治療。”

“啊,那要花很多很多錢吧?怪不得,你之前非要想留在夜紗工作。”阿奏恍然大悟。

“想留在這裏工作,其實也不僅僅是為了錢。”藺子涼的手指,拂過身邊的原木桌椅,眼神中流露出一抹依戀色彩。

“嗯?”阿奏不解。

“第一次經過夜紗的時候,就覺得……就覺得這裏很像我家鄉的一個地方。”藺子涼陷入深不可測的甜美回憶,“那個地方叫‘森林之友’,是一個雖然不大但很溫馨的地方。和這裏有著同樣顏色的牆壁,同樣花紋的桌椅,也同樣洋溢著糕點的奶香味,還有那讓人快樂輕鬆的氛圍。‘森林之友’的主人是一個帥大叔,做得一手好料理,我和朋友們常常去那裏開派對,總是笑啊鬧啊聊天啊……”

如同沉墮進美好夢境,藺子涼的思緒早已回到千裏之外的家鄉……

“小涼……”阿奏也仿佛看見了那一場景。

“所以,夜紗對於我來說有特別的意義,”藺子涼輕輕搖頭,回歸到現實中來,“每次當我覺得吃不消了,撐不下去了,沒有力氣沒有勇氣了,隻要來到夜紗,在這個小木屋裏待上一會兒,深呼吸幾下,便會覺得自己又重新充滿了力量。”

阿奏看著她,什麽都說不出來。

“夜紗對於我,就是一個木屋形狀的充電器,隻要待在裏麵,就能將我的元氣補足。”

藺子涼對著阿奏笑,眼睛裏充滿了感激:“阿奏,謝謝你……謝謝你能留下我。雖然我什麽都幫不了你。”

強烈的愧疚感襲上阿奏的心頭,他不知該如何擺脫,隻是突兀地抓住藺子涼的雙手,一遍又一遍地說:“夜紗需要你我很歡迎……”

“我回來啦!”身後響起芊笛氣喘籲籲的聲音,“好重的杏仁粉啊,店長也不來幫人家小女生拎一下!”

很快地,她的撒嬌變成了驚詫:“啊,你們在做……”

阿奏一把放下藺子涼的手,連連擺手解釋道:“不不不,不是你看到的那樣,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

而芊笛卻一把丟下購物袋,直撲向藺子涼身旁的料理台:“啊啊啊啊啊!好可愛的貓咪啊!還有猴子!還有小馬!天哪,我要把它們統統帶回家收藏啊!”

5

“店長,你在想什麽呢?”芊笛指指貨架上僅存的一個紙盒,“小涼姐上次製作的‘奇跡動物園全麥小餅幹’隻剩這最後一包了哦。”

阿奏從漫長的回憶中回過神來:“是哦,她真的有三天沒來了。”

“是啊,雖然說有打電話請了假,但總覺得心裏不踏實呢。”芊笛把那個精致的牛皮紙盒捏在手裏,“最後一盒是‘綿羊君’,好舍不得賣掉哦。”

阿奏沉吟:在藺子涼的身後,究竟會有多少故事呢?他並不知道。他隻知道,在她的過往歲月中藏匿了多少快樂,就有多少的悲傷,那足以將一切都沒過的悲傷。因而現在的她,無論歡喜哀愁,雙眼都似一泓深潭,不可見底,無風亦無雨。

“芊笛,幫我準備材料,我要做‘焦糖鳳梨無敵霹靂反轉蛋糕’。”

6

城市西北角,破敗混亂的舊城區,逼仄肮髒的街道如羅網密布,空隙處被陳舊建築填滿。那些岌岌可危的高齡房屋,仿佛隨時都有傾倒的可能,而連綴其間的電線和繩索,宛若布滿方寸天空中的劃痕,淩風飄揚的破布爛衫則是淒厲惹眼的瘡疤。

阿奏懷抱著一個方形紙盒,小心穿梭於煤渣、廢品和動物糞便隨處可見的巷弄之中。他走得小心翼翼,仿似保護著珍貴重要的東西。

是的,他懷裏的方盒所放的,不過是一枚名字花哨其實普通的現烤蛋糕。但用芊笛的話來說:“‘焦糖鳳梨無敵霹靂反轉蛋糕’是店長大人的必殺技,一是因為這款蛋糕口感甜糯鬆軟,有嚼勁又有營養。更重要的是,這是店長學會的第一款蛋糕,因此他從不肯輕易製作,除非重大慶典、節日,或是紀念日。這麽多年來,我也隻是聽人說過,無論誰吃上一口,都會對這種味道念念不忘。我也好想嚐嚐看啊,因為這款蛋糕就是店長的真心啊!不過好像也隻有他的媽媽有機會嚐到過……”

今天,他關了店門,花了好幾個小時,從和麵發麵製作底模,到熬製焦糖打蛋發泡,再到烘焙成型脫模包裝,全都親力親為認真完成。

直到日薄西山,他終於抱著蛋糕,按照藺子涼當時在“員工登記表”上留下的地址,找到了她在未明城的家。

那是一棟三層高的木樓,大約建造於民國時期,如今遺留在城市邊緣三不管地帶,汙糟糟地聚居了十幾戶人家。阿奏穿過暗淡的玄關,爬上“吱嘎”作響的木梯,借著愈發曖昧的天光,找到了走廊盡頭的那扇木門。

站在門口,阿奏竟莫名地有些緊張。他深吸一口氣,輕輕敲了敲門。然而屋子裏卻並沒有人回應。他把耳朵貼到門板上,聽到隔壁人家電視機裏的廣告聲和小學生的哭鬧聲,卻聽不到半點屬於藺子涼的聲響。

“奇怪,不在家會是在哪裏呢?難道是去醫院了?”阿奏小聲嘀咕,把眼睛湊到門縫上,卻被屋裏耀眼的逆光刺得生疼。

他一隻手捧住蛋糕,另一隻手想要揉眼睛,胳膊一不小心碰在殘舊木門上,“吱呀”一聲門開了。

“小涼?”他推門而入,輕輕喚她的名。

然而迎麵而來的,依舊是一片無人應答的寧靜,以及一股清新的……泥土氣息?

這是一個一居室套間,客廳裏並沒有人,通向臥室的門虛掩著。阿奏向前走了幾步,看見客廳唯一的方桌上放著一個形狀奇特的物品:如同樹樁般盤根錯節,又像頑石般穩重古樸,換一個角度看,它又變成遠古遺留的神獸化石。西沉夕陽在它的身上鍍上一層金黃顏色,轉瞬又閃爍起詭譎的幽藍色。

“這是……”這奇異的美感讓阿奏有些怔忡,他隨即想起,藺子涼說過自己是“藝術雕塑”專業的學生,那麽這個東西應該是她的課程作業吧?

“看來小涼真的不在家。這個粗心鬼,出去連門都不記得鎖。”阿奏仍然聽不到藺子涼的動靜,於是他把蛋糕放在方桌的角落上,準備轉身離開。

“唔……”隱約有痛苦的呻吟聲,從臥室的門背後傳來。

“小涼?”阿奏心頭一凜,幾步走上前,推開了房門。

狹小的臥室隻容得下一個櫃子和一張床,而藺子涼正痛苦地蜷縮在**。

“小涼!”阿奏急切地問,“你怎麽了?”

“唔……”藺子涼顫抖著身體,麵色蒼白。她的臉上和手上仍有未洗淨的泥土殘渣,可能是實在支撐不下去才從客廳的工作桌上撤下來的。

阿奏的心不禁一陣抽痛。

“阿……”藺子涼雙目緊閉,雙眉糾結,痛苦地嘟囔著。

“是我……我在……”阿奏不禁心頭一熱,握住她的手:原來在她最痛苦,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心裏想到的人還是我啊!

然而,從藺子涼蒼白雙唇中吐露的下一個音節,無疑給阿奏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阿樹……”她疼痛卻深情地呼喚。

“哈啊?……我叫阿奏,”他壓根兒沒聽清,還以為她發音不標準,“不過也沒大差啦,反正都是我!”

“阿樹……阿樹……”藺子涼的反複吟哦如同定身咒符,讓阿奏瞬間動彈不得,一股冰涼的失落感在心頭滋生並蔓延。

然而發愣也隻是一秒鍾的時間,阿奏立馬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臉頰上,疼得渾身直哆嗦。

“哪裏還有吃醋的時間啊!我真是個不分輕重緩急的渾蛋!”

他伸手摸了一下藺子涼的額頭,沸騰如烈火,不禁著急起來:“小涼,你現在燒得很厲害,我們這就去醫院。”

“不,不要……”並沒有睜開眼,藺子涼用力把阿奏推開,“我要在……在阿樹醒來之前,把‘風型’完成……這是我……答應交給他的……暑假作業……”

阿奏想到客廳桌上的那個玩意兒。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忙著完成作業,真是個好學生!不過也未免太不要命了吧!”阿奏想要再次扶起藺子涼,卻又被她一把推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說你到底是哪裏來的力氣啊?”阿奏懊喪地正要爬起身,突然從藺子涼的床頭掉下一個厚實的物件,發出“砰”的一聲。

阿奏把它拾起來:這是一個深棕色皮革封麵的筆記本,右下角的標簽上寫著“風間樹的日記”。

風間樹?可是小涼剛才呼喚的那個“阿樹”?

終於敵不過難以言說的好奇心,阿奏看一眼**躺著的藺子涼,心懷忐忑地翻開了本子。

隨便哪一頁映入眼簾的,便是如下的深情款款。

那一天在“森林之友”,不知怎麽的,大家扯到了“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這個話題。

輪到你的時候,你笑著說:“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啊,我就待在這裏好了。讓Nic給我做一大桌子菜,當然一定要有菌菇燒酒,然後和大家一起笑著鬧著,就算到了時間盡頭也沒什麽好怕了!”

然後大家都起哄你,說才不要死在這裏,Nic也說“到那個時候誰還有心情給你做飯!”

你嘟起嘴說:“你不做算了!一定會有人做給我吃!隻要和他在一起,我就什麽都不害怕!”

當時的我好想對你說:“或許我的廚藝不夠好,或許我不能陪你一起老,但請讓我,在世界末日的那一天,為你做一頓飯,陪你像往常一樣說說話。能這樣一起度過有生之年最後的時光,真的很好……”

但我真的沒好意思說出口,這麽肉麻的話光是想想就覺得……好甜蜜!

我在一旁沒說話,臉卻紅得像火燒。

你,發現了嗎?

微微泛黃的鬆軟紙頁,承載著少年雋秀有力的筆跡,那些飽蘸愛慕的筆觸,讓過了很久之後的阿奏看到,仍然心有顫動。

“看來,小涼的戀人就是……風間樹。”

心中的某種猜測終於得到了定論,阿奏竟有些放鬆地舒了一口氣,有些情緒終於可以釋懷,有些不舍終於可以放下。

隻是……

風間樹怎麽會病得那麽嚴重?

他的病和小涼遭遇的那次災難有什麽關係?

他們為什麽要離開家鄉到未明城來治病?

為什麽小涼一定要在他醒來之前完成那件雕塑作品?

他……什麽時候能夠醒來?

一個疑問剛剛解開,無數疑問便蜂擁而至,在阿奏的腦海中翻湧起伏,紛擾一片。剛剛一直昏沉睡眠的藺子涼,此時又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該死!都什麽時候了,我還在這兒偷看別人的日記!”

阿奏把日記本放在藺子涼的床頭,正打算強行背她去醫院,遺落在地板角落裏的手提電話響了起來。

“呃……我不是藺子涼。”猶豫了一下,阿奏回答道。

“什麽?你不是小涼?那她在哪裏?”聲音愈發地焦躁不安。

“她在**。”阿奏如實回答。

“什麽?!”如果聲音有形狀,阿奏恐怕要被手提電話裏竄出的怪獸給一口吞掉了,“你這個禽獸!你對她怎樣了?你們現在在哪裏?我要宰了你!啊啊啊啊啊!”

阿奏把電話遠離耳朵,等裏麵的嘶吼聲逐漸減弱,他才接著說:“她現在家中發高燒,我是他打工咖啡店的老板,正好過來探望他。請問,你又是哪位?”

“哦,”聲音立馬平靜了不少,“我是……我是醫生,也是小涼的朋友,我叫向晴空。”

“那正好,”阿奏說,“快點派救護車過來吧。”

“好的,你快把地址給我。”

“喂,你這家夥……”報完了地址之後,阿奏的聲音恢複了平日裏的冷峻,“快點把藺子涼給我治好,我的店裏可少不了這個勤快聰明的好員工啊。”

7

一周之後,“夜紗cafe”的院子裏,掛出了新款招貼海報。

“所以,‘焦糖鳳梨無敵霹靂反轉蛋糕’不是金不換的愛心餐點嗎?”芊笛嘟著嘴,臉上寫滿失望,“怎麽突然間投入量販式生產了?”

“是我之前沒把握做成功好不好?通過這次的實驗,我發現我能做出超完美的反轉蛋糕咯!”阿奏強作笑顏,言不由衷。

“哦……那為什麽之前大家都傳得那麽神乎其神?”芊笛不滿地撇撇嘴,“前幾天你給小涼姐做這個蛋糕,我還以為……”

“還以為什麽?”阿奏把頭湊過來,故意一口氣慢悠悠地噴在她臉上。

“啊……”芊笛馬上麵紅耳赤,嘴裏大叫著“要死了要死了”,一溜煙地跑到院子裏去了。

“藺子涼同學,”阿奏又轉過頭,對正在料理台前揉捏麵團的藺子涼說道,“從今天開始,每天都要麻煩你做動物小餅幹了哦!按照目前的銷售趨勢,這個產品很快就會成為我們店的招牌點心之一咯!”

阿奏的眼珠子間或一轉,仿佛算盤珠子正在“劈裏啪啦”地計算著收益進賬,隨後竟然忍不住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阿奏,上一次,謝謝你。”藺子涼對著他莞爾一笑,“反轉蛋糕,真的很好吃。”

“啊!”阿奏卻突然慌了神,拔腿向門口跑去,“來了兩個客人,我過去招呼一下。”

看著阿奏匆忙離開的身影,莽撞又快活,他不小心撞翻了門邊的盆栽,連聲對受驚的客人道歉,藺子涼忍不住笑著搖搖頭。

多麽善良,多麽可愛的一個男孩子。

烤箱“叮”地響起了清脆的一聲:餅幹烤好了。

與此同時——

阿奏笑容滿麵:“歡迎光臨,請問兩位美女要點一些什麽?”

就在此時——

擱在料理台上的手提電話猝不及防地發出“嗡嗡”震動。

沒有任何原因,心跳便已加速。藺子涼將烤盤擱在料理台上,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心裏的汗,然後才拿起電話。

一抹奇異的感覺如同電流般穿越心髒,藺子涼深吸一口氣,按下通話鍵。

“喂……”她的聲線隱約在顫抖。

“小涼?我是向晴空,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電話那頭的聲音興奮難耐,“我們的‘冰凍療法’成功了!”

“什麽?”她難以置信,淚水已然溢滿眼眶。

“風間樹,他醒了!”向晴空在電話那頭大叫出聲,“你快來……快來啊!”

風間樹……他醒了……

眼淚無聲傾瀉,耳畔聲音越來越遠,她的雙臂無力垂下,一種恍若隔世的不真實感猛烈襲來,讓她暈眩得快要支撐不住。

風間樹……他醒了……

腦海中的這幾個漢字誇張變形,變成麵目猙獰的古怪嘴臉,卻又讓她止不住地歡欣鼓舞,流著眼淚傻笑出聲。

風間樹……他醒了……

這是真的嗎?他真的回來了?見到他我該說什麽呢?他會怪我沒陪在他身邊等他醒來嗎?藺子涼抑製不住身體的顫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風間樹醒了?”阿奏走過來。

“嗯……”她輕輕一點頭,又有眼淚滑落。

“那你還不快去!”阿奏輕拍了她一下。

“哦,好……”藺子涼這才驀然驚醒,她一把扯下圍裙,塞在阿奏的手中,“那這裏就拜托你了!”

然後,她連製服都來不及換,便拔腿跑出了“夜紗cafe”,狂奔向未知的前方。

是的,狂喜之中的藺子涼,她壓根兒沒能想到:為什麽自己從來沒對阿奏提到過風間樹,他卻能脫口說出他的名字。

而站在“夜紗cafe”中的阿奏,隔著透明落地窗看著一路遠去的藺子涼,心中暗暗下了決定。

這個如風一般倏忽來去的女孩,這個如霧一般讓人捉摸不透的女孩,這個突然造訪又突然離開的女孩……

這個背負紛繁過往藏匿無數心事的女孩……

她的世界,卻因為一個人的存在,而豐富圓滿,再疲憊再辛苦,也豐富圓滿。

他不會逼她對自己和盤托出心事,不會枉費心機妄圖走進她的世界。他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嚴守她的秘密,從此再不對別人說起。他將在她身後遙遙觀望,任憑她的世界陰晴風雨。

隻要看著你就好,看著你悲傷歡喜,看著你傻笑哭泣。

阿奏又想起,在藺子涼租住的小屋裏,他看到那篇風間樹的日記。

是的,如果愛是捕風,我願意做那個靜默佇立的守望者。

阿奏輕笑著搖了搖頭,對剛剛進門的一雙男女親切地說一聲:“歡迎光臨。”

我不是傻,我隻是在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