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藺子涼·風與海的約定

能牽著手,哪怕再多走一個路口,也是美好。

一起做夢是快樂。吹風淋雨是快樂。冰凍到唇白眼紅亦是快樂。

世界上總有讓你上癮的某種物質存在,明知藥性毒烈卻甘願沉溺。

1

從陽光明媚到暮色四合,藺子涼拎著一袋赤色土漫無目的地走。她早已忘了要去學校的實驗室進行赤色土穩定性實驗的事,隻是失魂落魄地,完全沒有看方向地,一直走。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裏,又能去向哪裏。

沒有了喜歡的人,沒有了朋友,現在連自己的父親和家都顯得那樣麵目猙獰,最終的避風港灣,究竟在哪裏?

也許,就隻能一直這麽走。

直到,直到走到這個世界的盡頭。

麵前是一片汪洋大海。

就這麽突然看見,仿佛藍色緞麵一般妥帖安睡在自己麵前的,一整片汪洋大海。

仿佛熟悉,但又陌生的汪洋大海。

還是一直往前走。

夏日微溫的海水浸沒腳踝。

還是一直往前走。

海水蔓延到光潔細膩的小腿。

深藍海水在剛剛暗淡的天空下,仿佛具有無窮吸引力的溫暖港灣,吸引著藺子涼忘記危險,忘記前世今生地往前走。

人和人的交集,回憶,是最寶貴的財富。

如果我,離開這裏。

離開這個世界。

既然你們,如此不在乎。

一片空白。

什麽都想不起來。

直到,有人喊。

“藺子涼!”

並不是很熟悉的聲音。

清脆年輕,竭盡全力的,女孩的聲音。

藺子涼回頭,岸邊並不熟悉的身影,正向自己飛奔而來。她這才猛然發現,混雜著危險氣息的海水,已經浸沒到她的腰部。

多年前的恐懼感再次襲擊藺子涼,她的大腦一陣缺氧,雙眼發黑,雙腿發軟。

就快要暈倒。

“小涼!”

飛奔而來的夏錦茗及時抱住她,扶著她,一步一步走回到岸邊。

坐在沙灘上,兩個人的衣服已經濕透。因為害怕,藺子涼一直都在深呼吸,胸口劇烈起伏。

“沒事了,沒事了。”比她年紀小的夏錦茗,倒像姐姐一般撫慰著她。

“嗯……”

衣服濕了,頭發濕了,回過頭來的藺子涼,終於眼睛也濕了。她伏在夏錦茗的肩膀上,仿佛依賴著一個如此親密的老朋友,嗚嗚地哭起來。

“起風了,冷嗎?”夏錦茗溫柔憐惜地問藺子涼,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樣。

“不……”

哭了足足有半個鍾頭的藺子涼嗓音嘶啞,終於將心底鬱積的不快樂傾瀉幹淨,換來的是精神和身體的雙重疲憊。

她自己也覺得奇怪。

為什麽可以在隻見過幾次的夏錦茗麵前,那麽肆無忌憚地發泄自己的情緒。

明明曾經很討厭她。當作蒼蠅當作海水當作情敵一樣去討厭。

現在,卻那麽安心地信任她。

是自己的世界裏,可以信任的人已經不存在了;還是,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麽奇妙。

“對了,那個……你怎麽會來?”

情緒平靜了許多,藺子涼坐起身來。兩個濕淋淋的女孩各自抱著雙腿,在夜晚空無一人的海邊,肩靠肩地坐著。

“是他讓我來找你的。”夏錦茗的語氣沉靜而緩慢,“他有些話讓我帶給你。”

“他?”藺子涼的眼裏混雜著期待、擔心、不解、好奇,“阿樹,他讓你對我說什麽?”

夏錦茗卻笑著搖搖頭:“可我剛剛見到你的那一瞬間,就不打算告訴你了。”

“為什麽?”藺子涼盯住夏錦茗的眼睛,“是不是阿樹出了什麽事?告訴我。”

“不,阿樹沒事,你放心吧。”夏錦茗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是我變卦了。”

她抬頭看看這個夜晚詭譎幻變的天空,然後對藺子涼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在這場暴風雨來臨之前。”

2

我第一次見到風間樹,是在兩年前。

“所以你想說的就是,現在不管哪一家銀行,都不肯再給我們進行擔保貸款了?”隔著總裁辦公室深色厚重的大門,夏錦茗依然清楚地聽到父親歇斯底裏的聲音。

她猶豫了一會兒,一下推開門,大聲嬉笑著:“Hello,老爸!我來啦!”

辦公桌前的中年人正低著頭說著什麽,被老爸揮手打斷了:“關於這件事,我們回頭再談,你先出去吧。”

“老爸,發生什麽事了嗎?”夏錦茗一臉好奇的表情。

“哦,沒什麽。”老爸招呼夏錦茗在他前麵坐下來,“如果有事的話,那也是好事哦。”

夏爸爸在夏錦茗的麵前攤開一本相冊,笑嘻嘻地說:“女兒長大咯,最近有沒有優秀的男孩子追你?”

相冊裏統統都是一個男孩子的照片。

他白淨瘦削,細長的眼睛帶著一絲頑皮的神情,微微抿著的嘴角又透露出一股倔強的味道。相冊裏的他,有時在沉思,有時在微笑,有時是在比賽的領獎台上舉著獎杯。

“這是……”

“你還記不記得,老爸的好朋友,風間伯伯?”夏爸爸提醒她,“他的兒子風間樹,比你大四五歲,去年才回到秀城生活呢。上次我見過一麵,是個挺帥挺不錯的男孩子。”

“爸!”夏錦茗毫無興趣地把相冊合上,“難道你怕你女兒嫁不出去呀!”

“小茗,阿樹是個不錯的男孩子啊,你們可以試著相處一段時間。”

“帥哥那麽多,我跟每個人都去‘試著相處一段時間’呀?”夏錦茗的終極武器是撒嬌,她拉著老爸的胳膊左右搖晃,“老爸,家族相親多老土呀,會被別人笑死的!”

如果是以往,老爸一定會哭笑不得地拍拍夏錦茗的腦袋,笑嘻嘻地說:“好了好了,隨你怎樣,你開心就好了!”

可是這一次,夏爸爸卻推開夏錦茗的手,走到辦公室的窗前,點燃一支煙,目光空洞地看著窗外熙攘的馬路。

在空氣裏嗅到一絲不太明朗的氣氛,夏錦茗頓時有些緊張:“老爸,到底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夏爸爸吐了一個眼圈,似乎考慮了很久,終於說:“小茗,我想你剛才也聽到了吧。我們公司,陷入了困境。”

“然後呢?”

“上一個地產企劃因為倉促上馬,結果中途停工,損失慘重。不光現金鏈出現了斷裂,我們公司的專業資質也受到嚴重質疑。”頓了一頓,夏爸爸繼續說,“換句話說,現在既沒有銀行願意給我們提供貸款幫我們渡過難關,公司花了很多物力時間培養出來的工程師也都大量流失。我們現在是腹背受敵,舉步維艱啊。”

“所以……所以你打別人的主意?”夏錦茗難以置信,“打算賣掉你的女兒?”

“這怎麽是叫賣女兒呢!”不知道什麽時候,夏媽媽悄無聲息地進了辦公室,“小茗,你都這麽大了,應該懂得分擔父母的難處,幫幫我們了。”

她拿起相冊,一頁一頁翻給夏錦茗看:“這個風間樹,無論人品、樣貌、才幹、家世,都相當出挑。我相信在你的身邊,也很難找到一個像他這麽優秀的男孩子了吧。”

“我知道,媽,可是,可是我不喜歡!”夏錦茗辯解道。

“沒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孩子,你已經長大了,你該知道戀愛和婚姻都是有難度係數的。隻有聰明的人,掌握方式方法的人,才能得到幸福。”夏媽媽的口氣溫柔了許多,“你相信爸爸媽媽,不會害你的。”

夏錦茗抬起頭來看著媽媽,眼睛裏噙滿了委屈的淚水。

“女兒,這不是什麽陰謀,我們也沒有算計他們家什麽。”夏媽媽見女兒有些讓步,眼睛裏閃爍出希望的火花,“這是,強強聯合。這是幫你得到幸福的,最快速安全的方式。”

雖然並不願意承認,隻看見他照片的自己從一開始就帶著強烈的抵觸情緒。於是安慰自己,就當一件任務去完成吧。就當自己是為了幫助爸媽渡過難關不惜犧牲自己的宇宙無敵偉大的好女兒吧。

“你就是小茗呀!”

第一次在樹媽媽麵前出現,夏錦茗穿著清爽簡單的白色衣裙,原本時尚挑染的卷發統統拉直染黑,閃亮柔順地伏在雙肩。

夏錦茗聽見自己,用以往音量的三分之一的聲音說:“阿姨好。”然後附贈超級甜美微笑一個。

從進了這座大宅子開始,夏錦茗就時刻提醒自己要做個討人喜歡的、乖巧的好女孩。因為來之前,媽媽對她說:“風間樹的媽媽是個相當苛刻的女人。要想接近風間樹,必須先過他媽媽這一關。”

所以,連風間樹的麵都沒見到,還不知道他是個風度翩翩的好男生,還是脾氣暴躁的壞小子,就得先去應付他老媽。

顯然,樹媽媽對夏錦茗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錯,她上下打量麵前的這個女孩兒,讚不絕口:“老夏的女兒果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呀,真是和我們家阿樹很配呢。”

夏錦茗臉紅了一下,很臭屁地想:那還不是綽綽有餘。

“不過呢,我們家阿樹的脾氣可不太好。”樹媽媽若有所思地說,“小茗應該是個溫柔的女孩子吧。以後,要忍著點我們家阿樹的臭脾氣哦。”

什麽都沒說,夏錦茗就點了點頭。

“還有,阿樹呢,從小身體就不太好。因為一些原因……呃,以前一直在汩羅生活的,你知道,我們家有很多產業在汩羅嘛。後來因為身體的原因,回到秀城生活治療了。”樹媽媽看著夏錦茗,意味深長地說,“但那個小子還是很貪玩,一直都想溜回去。所以,你要幫我照顧好他哦。”

什麽照顧好他嘛。

潛台詞明明就是“你要幫我看住他哦”或是“有任何情況都要向我匯報哦”。

還真的是很奇怪的母子關係。

可是自己呢,懷抱著這樣一種不單純的目的去和一個男生相處,這也是很奇怪的吧。

你不會覺得我很無恥吧?這麽小年紀,卻有這麽深重的心機。你知道我也是沒有辦法的,我當時也很委屈。所以,第一次見到風間樹,我就被他的囂張給氣哭了。當時就想,不幹了不幹了不幹了。

可是,後來,你知道的,風間樹確實是個很有魅力的小子。

忘記是第幾次去醫院看他了。

每一次,夏錦茗都會帶著“親手製作”的點心。有時候是泡芙,有時候是蜂蜜蛋糕,有時候是巧克力蛋撻。

一開始,風間樹勉為其難地接受她的殷勤。慢慢地,夏錦茗發現,在見到她走進病房的時候,風間樹的臉上會露出逐漸明朗的微笑。

越來越明顯,越來越直接。

“喏,今天給你帶的是,夏錦茗獨家秘製的櫻桃慕斯哦!”

話音未落,風間樹已經接過她遞上來的餐點盒,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頤起來。

夏錦茗暗自竊喜。

這個櫻桃慕斯,是她在街角的高檔西點屋,花了不菲的價錢買來的呢。然後,丟掉華麗的包裝,變成了她夏錦茗獨門秘製的愛心點心了。

“味道怎麽樣?”

風間樹嘴裏塞滿了美味的櫻桃慕斯,根本沒法回答她,隻是胡亂地點了幾下頭。然後,他往病房外瞟了一眼,嘟囔了一句:“煩死了。”然後迅速躺在病**,閉上眼睛,假裝睡著的模樣。

看見他的嘴角還沾著一大塊紅色奶油,夏錦茗覺得他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有點可笑。

當然,他假裝睡覺的原因,想也不用想,那是樹媽媽來了。

果然,幾秒鍾之後,病房門打開。

夏錦茗轉過身,用甜美可人的笑容對著門口的樹媽媽輕輕喚一聲:“阿姨好。”然後壓低嗓音說,“阿樹剛剛睡著,我們出去吧。”

樹媽媽看了一眼病**的風間樹,點點頭。

“他最近怎麽樣?有什麽想法嗎?”就像審訊一樣的口吻。

“情緒還算穩定吧,身體也恢複得不錯。”夏錦茗一五一十地回答。

“嗯,辛苦你了。”樹媽媽拍拍夏錦茗的肩膀,好像上級領導對下屬的認可和鼓勵,“你真是個不錯的姑娘。”

“阿姨,你放心吧。有什麽事,我會跟你說的。”

“好。那我先走了。”

環佩叮當的聲響伴著一眾陪同鏗鏗鏘鏘的皮鞋聲,終於消失在醫院的走廊裏。

夏錦茗側身靠在牆上,輕輕籲了一口氣。

多麽艱難地,終於,又一次地圓滿完成了任務。

仿佛她,從來就不是誰的女兒,誰未來可能的兒媳婦。而是一個間諜,一個陪伴,一個工作人員。

隻需盡職盡責恪守本分,不用投入任何情感因素的,工作人員。

可是,這樣真的可以嗎?

就像007中的反派邦女郎總會對花心不羈的邦德先生情難自控,再高的專業素養,也抵不過朝朝暮暮的坦誠相處吧?

況且,夏錦茗隻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轉身推開病房的門,看見風間樹已經坐在病**,用一副輕蔑的神氣問她:“那個女人走了?”

“嗯,阿姨見你在休息,就先回去了。”

“有沒有說下一次什麽時候來?我到花園裏去待著好了。”

“阿樹,你……你是不是對阿姨有什麽誤會呢?”

“誤會?”風間樹冷笑了一聲,“不是誤會,是認識到她的真麵目。”

仿佛意識到什麽,風間樹突然噤聲,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好啦,樹哥哥,不要不開心咯,我陪你去花園逛逛吧。”

才懶得管你跟她是怎麽回事,一個避而不見,一個緊張監視。我隻要讓你開心,讓你喜歡上我就好。其他,我才懶得管。

真的跟自己沒什麽關係吧?

嗯。

沒有任何關係。

一點都沒有。

我確定。

你看,其實就是當一個人不那麽確定的時候,才會反反複複說服自己去相信。我想在那個時候,我已經有點愛上風間樹了吧。

一開始我以為他也是喜歡我的。他想離開這裏,是因為他厭惡他的母親。連續兩次企圖幫他“越獄”離開,全都以失敗告終。當然,這也是我意料中的失敗。看得到結果的,有預謀的失敗。

然後我才知道,原來讓他千方百計想要離開這裏的原因,不是因為他掛念汨羅城的海景風光,不是因為他心係日漸壯大的家族事業,不是因為厭惡那樣的家庭、那樣的母親,更不是因為想要帶我遠走高飛。

而是因為,你。

藺子涼,是因為你。

“樹哥哥,你在裏麵嗎?我進來了哦。”

並沒有回音,夏錦茗推門進去。

仍是意料之中的黑。

黑暗之中,仍能感受到屋裏淩亂的情緒。原本幹淨整潔的房間混亂不堪,倒著的椅子,亂扔的衣服,白色床單胡亂地皺成一團,空氣中充滿汙濁惡心的氣味。那是混雜著酒精、灰塵,以及汗液的陳腐氣息。

“樹哥哥……你怎麽了?”

夏錦茗跌跌撞撞衝進房間裏,順著呻吟的方向,她不小心叮叮當當地碰倒了一大堆酒瓶。隱約看見,一個又一個酒瓶,橫七豎八占據了地板上大部分空間。酒瓶的中間,正是縮成一團的風間樹。

“酒,給我酒……”他在嘟嘟囔囔。

“樹哥哥,別喝了。你哪裏來的這麽多酒啊?”夏錦茗趕緊奪下他手裏的酒瓶,已經空了。

“小茗……是你嗎?給我酒。求求你!”

“別喝了呀,不能再喝了。”

“給我酒呀。小茗,幫幫我好不好?”他抓住她的手。

“不是我不幫你呀,而是幫不了你!”夏錦茗試圖扶他起來,卻不得絲毫要領,力氣也不夠。風間樹又跌坐在地板上。

“你能幫我什麽?你什麽都幫不了我!”夏錦茗想要再扶他起來,卻被他一把推開。

“樹哥哥……”夏錦茗咬緊嘴唇,“對不起……”

“為什麽,為什麽每一次都被那個女人發現啊?她為什麽死都不肯放我回汩羅呢?”

黑暗中的夏錦茗淚流滿麵。

是啊,她可以心機沉重,也可以別有用心。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她要從一個卑鄙醜陋的配角,一步一步成為幕後的始作俑者?如果說一開始不情不願地進入這個棋局,是因為要滿足父母的欲念,是因為要討好樹媽媽的歡心。那麽,如今自己一次又一次親手導演的這一場場日升月落的戲,究竟是為了證明對於長輩的忠心,還是為了騙取風間樹的信任和喜愛?還是想用陰謀來徹底掌控別人的喜怒哀樂,來證明向來受製於他人的自己才是笑到最後的人?

無論出於哪一種目的,夏錦茗都用這一次次自作聰明的把戲,給他希望,又讓他絕望。

你是個卑鄙的劊子手。

不,你比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劊子手更卑鄙,更殘忍。

風間樹想要站起來,搖搖晃晃差點撲到夏錦茗身上。

夏錦茗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

不。

不要靠近我。

不要依賴我。

不要相信我。

樹哥哥,是我這麽殘忍地,一次又一次騙了你,一次又一次粉碎你的夢想。把你從逃出生天的雲端,狠狠拋向堅硬無情的土地。

對不起。

看著你這麽傷心,我卻無能為力。

“小涼……小涼……我想你。”

撲了個空的風間樹趴在床沿,因為酒精的效力,他終於變得安靜,沉墮進夢鄉。

也許隻有在那裏,他才是自由而快樂的。

不要問我為什麽他會一直在夢中叫著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

我也沒有問過他。我隻知道,在汩羅城,有一個叫“小涼”的女孩子,讓風間樹神魂顛倒,魂牽夢縈。我隻知道,在汩羅城,有一個叫“小涼”的女孩子,是風間樹想要掙脫一切,拋棄一切的惟一理由。

誰知道呢?

也許是某一年,你們自己也不知道在哪條街道,曾經一見鍾情;也許是上輩子,你們彼此恩愛終不能廝守,於是約好今生再相聚;也許是夢境中,你們愉快嬉戲快樂無比。

總之,在曾經的某一刻,你們的腦電波,那麽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從此膠著,不離不棄。

我多麽,羨慕你。

我決定,從此不再傷害他。

再也不。

絕對不。

並且,要幫助他離開。

就這麽決定。

“阿姨,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在這棟老宅的會客室裏,夏錦茗和樹媽媽正在交談著。

“樹哥哥整日關在房裏,總不是辦法。你知道,空氣那麽糟糕,他又不允許別人打開窗戶,拉開窗簾,這對他的康複太不利了。”

“可是,那你說怎麽辦呢?”樹媽媽歎了一口氣,“你也看到了,那麽多人都看不住這小子,總是一有機會就想往汩羅跑。多虧每次都有你幫我通風報信啊。”

“對了,阿姨,我一直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夏錦茗問,“為什麽樹哥哥一直想回去,你們都不允許呢?他本來不是一直在那裏生活嗎?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

“你不知道,在,在阿樹二十歲那年,發生了一場海嘯……”樹媽媽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那一次,差一點……差一點要了阿樹的命啊!”

頓了一頓,樹媽媽似乎想起了什麽,咬牙切齒地說:“都怪那個叫什麽小涼的女孩子……”

小涼?

是那天醉酒的風間樹嘴裏念叨的小涼?

她又是是誰呢?

剛想繼續問下去,樹媽媽擺擺手說:“別管這些了,畢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剛才說,你有個什麽建議?”

“嗯。我家在郊區有棟老房子。其實樹哥哥老住在這舊城區,空氣、環境都不是很好,不如,讓他搬出去休養一段時間。我想,那樣對他的康複會比較有利吧。”

“可是,萬一他又溜掉怎麽辦?我跟你說,如果他再跑回去汩羅,那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呀!”

“阿姨你放心吧,那邊交通很不方便的,沒那麽容易就溜掉的。”夏錦茗的微笑總是很有說服力,“可以安排一些人在附近的農家住下,但是別在樹哥哥的視野範圍內出現,如果他起了疑心,反而對他的心情沒什麽好處。誰喜歡整天被監視著呢。”

見樹媽媽還是有些猶疑,夏錦茗揚揚手裏的手機:“放心吧,阿姨,我會每天跟你匯報樹哥哥的情況,就像以前一樣。”

後來?

後來的事,我想你都知道了吧。

在郊外農莊小住養身的風間樹,終於在一個夜晚消失不見。

我為他準備好行李,安排好汽車,預訂好機票。

在那個夏天即將開始的夜晚,送他離開。

臨上車的時候,風間樹拍拍我的手說:“謝謝你,小茗。你為我做了那麽多,就像我的親妹妹一樣。”

我搖搖頭,笑著對他說:“不客氣,樹哥哥。希望你這次去,能夠找到你的那個小涼。”

風間樹愣住了:“我對你提到過她?”

我仍舊搖頭:“你的臉上寫著你熱愛的那個女孩的名字,全世界的人都看得見。”

車子啟動了,我想風間樹並沒有聽懂我說的話。

他滿臉狐疑若有所思地離開了秀城。

去尋找他苦苦思念的幸福。

“你太過分了!”

“啪”的一聲,樹媽媽給夏錦茗狠狠一記耳光。夏錦茗吃不住她的力氣,跌坐在老宅客廳的地毯上。

“我正要找你算賬,你竟然還敢搞這樣的事情來騙我!”樹媽媽甩了一張報紙在夏錦茗麵前。

“夏氏企業宣告破產倒閉,總裁夫婦神秘失蹤”。

觸目驚心的標題。

夏錦茗趕緊拿起報紙,幾乎是顫抖著讀完一整版新聞。

“曾經在房地產行業獲利無數的夏氏企業一夜之間宣告破產……據知情人士透露,近年來,夏氏企業連續數次投資失敗,不僅欠下銀行巨額貸款,公司內部也管理混亂,多名決策高層人員均被競爭對手網羅……破產消息一經證實,夏氏企業旗下員工以及與之有密切合作往來的企業負責人將其大廈團團包圍,卻始終不見夏氏夫婦……經由出入境調查部門證實,夏氏夫婦早前已將全部剩餘財產轉移到國外某銀行,並搭乘昨天深夜的班機離開我國……據悉,夏氏夫婦的惟一生女仍在國內,且為著名船塢製造業大亨風間集團長孫的準未婚妻……經由破產一案遭受牽連的多位受害者表示,他們將運用法律武器索賠到底……那麽,究竟是父債女還,還是由風間集團接手,為夏氏集團償清債務,請繼續關注本報的跟蹤報道……”

白紙黑字。

眼見為實。

人證物證俱在。

親愛的爸爸媽媽。

竟然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原來你們早就知道夏氏企業已經病入膏肓無法醫治。原來你們所謂的“強強聯合”不過是“栽贓嫁禍”。原來你們早已打算把我拋棄,把我變成將債務轉移到別的家族的一根救命繩索。

我,不會讓你們這麽做。

下定了決心,夏錦茗抬起頭來,看著樹媽媽眼睛,一字一句堅定地說:“放心吧,不會讓你們承擔的,我會走。”

“哼,笑話!想走?怎麽可能!”樹媽媽的威嚴完全不可抗拒,“你現在走,外麵的媒體會怎麽報道?勢利公婆落井下石趕走尚未進門的媳婦?還是風間家族搞垮夏氏企業人財兩空?你必須留下來。”

頓了一頓,她繼續說:“而且,永遠地留下來。”

“那你究竟想怎樣?”夏錦茗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羞辱,眼淚湧出眼眶。

“你放心,這點債務我們還是承擔得起,多養你一個閑人當然更不在話下。”樹媽媽的高傲不可一世,“我要讓所有的人都看到,我們風間家族是多麽地重情重義。我會想辦法,讓風間樹娶你進門。雖然我知道,他根本一點都不愛你。”

“不,不要……不要這樣對待樹哥哥,不要……”夏錦茗的精神防線已經全線崩潰,癱軟在地上泣不成聲。

“已經由不得你了。從此以後,你必須為你和你父母的囂張行為,付出你的自由作為代價。”樹媽媽擺擺手,“我累了,你快點收拾東西,去汩羅吧,去照顧好我的兒子。有任何情況,都必須向我匯報。”

在這個廣袤的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憑借著自己的聰明、美色、權勢、才能、運氣……就以為能任意主宰別人的生活、悲喜,甚至生死。他們的精神結界破壞性極強,殘忍而堅不可摧。

就好像飛揚跋扈的樹媽媽,就好像自私自利的父母,就好像自作聰明的自己。

但其實,這樣的人才是最愚蠢的。

因為,沒有人會自願生活在這種人的身邊。每一分鍾,每一秒鍾都會感覺自己被危險包圍,都想迫不及待地逃出掌控。隻要有任何機會,他們身邊的人都會毫不留戀地選擇離開。

他們的身邊,終將空空如也,什麽都無法留下。

惟有愛,才能讓人心悅誠服地留在身邊,不離不棄。

3

“小涼,我的故事講完了。”

夏錦茗歎一口氣,轉過頭看著身邊的藺子涼。

“很沒勁,很無聊吧?”

淚流滿麵的藺子涼一個勁地搖頭,嘴裏發出嗚咽的聲音:“不,小茗。不是這樣的。”

“雖然有很多問題,仍舊沒有答案。”經曆了如此多事情的夏錦茗看起來就像個姐姐般,“但是小涼,我知道,你是幸運的。對於女人來說,沒有任何一件事,比被一個人如此深刻地愛著,還要幸福美好了。”

“小茗,對不起。我誤會了你。”藺子涼覺得自己的心髒有一種快要被抽空的痛感,能量在源源不斷地從某個黑洞中流失殆盡。太過於悲傷的情緒,讓她快要窒息。

“不要說對不起,傻瓜。如果你能得到真正的幸福,那別人所遭受的所有傷害和痛苦,都是值得的。”

“可是,可是小茗,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吧?你不是說,他有最後的話想要你告訴我?他究竟怎麽了?”

“我不打算告訴你了,你自己問他吧。”夏錦茗站起身,拍拍因為潮濕而黏膩在衣服上的細軟白沙,“小涼,飛機抵達汩羅之前,我給風間樹發了郵件。我告訴他,他請求我幫他的最後一個忙,我無法辦到。所以我想,他一定會很快趕來的吧。”

“可是,不是有很多保鏢看著他嗎?他怎麽來得了?”

“小涼,如果有一個人,他的心裏是如此地愛著另一個人。這種情感,超越了生死,跨越了距離,你覺得還有什麽事情,能讓他恐懼和退縮嗎?”

“請相信,終會有那麽一個人,會為你排山倒海,破空而來。”

請相信吧。

那個為你排山倒海,破空而來的人。

終於會掩藏掉風塵仆仆的疲累,故作輕鬆地在你麵前臭屁一句——“哈哈,我來了。想我了沒呀?”

“好了,我的任務完成了,我該走了。”夏錦茗轉身離開。

“你要去哪兒?”藺子涼轉過身。

看見身後立著的男孩子,兩個女孩都愣住了。

麵前的這個男孩子麵孔蒼白,顯然在到達這裏之前經過了遠距離快速度的奔跑。

他的頭發被汗水濡濕,他的嘴唇因為緊張微微發顫,他的眼睛因為激動而飄忽閃爍。

他知道自己應該故作輕鬆。

但是,他仍然無法拿捏得當他的聲線。

他聽到自己幹澀顫抖的聲音:

“小涼、錦茗。是我……”

4

我有時會想,老天究竟要我們承受多少痛苦,才能讓我們變成一副驕傲滿滿、百毒不侵的大人模樣。

有時也會想,我所不小心遺落的那些動人情節,會不會有人由始至終都嗬護備至,從不遺棄。

甚至會懷疑,在我眼睛看不到耳朵聽不見的地方,會不會有人和我一樣,重複著無言的悲傷。

我曾以為,應該沒有人會像我一樣。

需要依靠滿滿當當的回憶,才能繼續悲傷蔓延的生活。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5

“小涼、錦茗。是我……”

眼前立著的男子,是曾鬥城。

“鬥城哥哥。”這是夏錦茗的招呼。

“你怎麽來了?”這是藺子涼的疑問。

喜歡的人站在麵前,卻完全是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甚至,還有些厭惡的情緒。無論是誰,麵對這樣的窘況,都會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吧。

“我……”

其實也該習慣了吧。

不止一次,不止一種方式。

藺子涼告訴過他。

“對你沒感覺。”

“我不喜歡你。”

“我們做朋友。”

“否則連朋友都沒得做。”

“請不要再找我。”

“不想見到你。”

“討厭你。”

究竟是什麽原因,讓他們的關係,一步步到了今天的地步?

然而,有些話,仍是要說出來。

你可以埋怨我不懂相處技巧,埋怨我不會察言觀色,埋怨我不知耍弄心機。

你可以麵無表情,冷漠待我。

我仍然要把,不管你願不願意聽的那些話,通通對你說。

調整一下呼吸,曾鬥城對藺子涼說:“是藺叔叔給我打的電話,他很著急。”

藺子涼冷冷地垂下眼瞼:“著急,應該不會吧。他現在,正沉浸在愛情的喜悅之中吧。況且,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呀。”

“小涼,你別那麽任性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很少看見曾鬥城這麽大聲說話。

“那又是怎樣?你對我們家的事又能了解多少?”藺子涼有些害怕,她怕從曾鬥城的口中,又一次聽到讓她無法承受的真相。

曾鬥城,我說不想見你,並不是因為真的討厭你。

不知道為什麽,在我的潛意識裏,我竟然很害怕你。

我害怕你一次又一次,用真實世界裏的殘忍,徹底摧毀我所剩無幾的夢境。

“小涼姐,別這樣。”夏錦茗拍拍她的背,“我知道,有時候真相會讓人難以接受,但別害怕,勇敢麵對。”

“小涼,你一直對很多事情都有誤會,但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應該懂得如何麵對。比如,我上次跟你說的,還有我接下來要跟你說的事情。你不應該逃避,不應該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拒絕知道真相,你可以讓我閉嘴,讓我離開,永遠生活在自己的美好想象中。”

藺子涼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緒,她在不斷地說服自己要理性。

好吧,如果說最壞的事情就是讓我原來生活的世界粉身碎骨,讓我原來相信的、堅持的通通幻滅。

那就讓最壞的事情,通通都到來吧。

“曾鬥城,你說吧。”

暗黑天空中的濃厚雲朵翻湧伴隨著濕潤冰涼的大風,從天海相連處滾滾而來。

6

“從前有一個女孩子,她擁有最幸福的生活,她的父母都非常寵愛她,照顧她,一直到她十一歲那年。就在那年,她的母親在出差途中,愛上了一個外國男子。不顧任何人的反對和勸告,她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這裏,離開了她的家,離開了她的丈夫和女兒。從此杳無音訊,再也沒有回來過。”

“你……你說的是我?”藺子涼的聲音微小而顫抖。

曾鬥城沒有回答他,他隻是用平靜而克製的嗓音,繼續述說著這個殘忍的故事。

既然,你選擇知道真相,那就請聽我,慢慢給你講完。

“十一歲的小女孩,已經懂得很多事情。從此,洋溢在她臉上的笑容,再也看不到了。她變得不愛說話,不愛與人交往,終日流連在海邊,與沙灘、貝殼進行著寂寞的對談。她以為,日升月落的潮汐總有一天會將她的媽媽帶回到她的身邊。她不相信,自己媽媽會如此狠心,將一切甜美回憶都拋棄。就這樣,一直安靜地生活到十六歲。”

“你騙人!”藺子涼歇斯底裏地叫出來!

“我沒有。”

“不可能!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為什麽我什麽都不記得?為什麽我一點都不知道這件事?為什麽你們都要騙我?把我當傻子嗎?為什麽你們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

“小涼,請相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曾鬥城把她扶起來,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堅定不移。

“因為,我從十六歲開始,一直都陪在你的身邊。”

曾鬥城的眼睛晶亮澄澈。

“可是,鬥城,為什麽我什麽都記不得了呢?”

“那是因為,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讓你把曾經的所有過往,所有快樂和不快樂的事情,通通忘記了。”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夏錦茗也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她不相信,竟然會有那麽多災難,同時降臨到一個人身上。

“其實,我倒是覺得,那算是一件好事。畢竟,它讓你忘掉那麽痛苦的過去。”曾鬥城舔舔嘴唇,猶豫著該不該繼續說下去,“可是,後來才知道,那其實,其實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小涼,你對大海那麽恐懼,其實是因為……”

“哢嚓!”

一道觸目驚心的閃電劃破沉寂夜空,伴隨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遙遠的、神秘的、不安的海平麵上,一道波浪正在疾風的煽動下,逐漸聳立成一麵堅固而可怖的牆麵,呼嘯著向著岸邊席卷而來。

“小涼……鬥城……你們快過來!太危險了啊!”遠遠的,是田丁見和蕭零然在稍遠處的地方對他們呼喊。

潮水已經蔓延過藺子涼、夏錦茗以及曾鬥城的小腿,三個人卻仍然一動不動,僵持在沙灘上。

“小涼,那一次的意外,是風間樹,他……”

“別說了!”

藺子涼的尖叫讓這個風起雲湧的暗夜都為之顫抖。一直隱匿在心底的不安,即將被殘忍的現實來驗證。她終於,在曾鬥城的口中,聽到了那個她最不想聽到的名字。

風間樹……風間樹!

他終於粉墨登場。

他終於逃脫不了。

他終於被席卷進這一場暴風雨之中。

在答案即將揭曉的一刻,她仍然沒有勇氣,去堅強麵對。

“求求你,別說了……”

一個趔趄,藺子涼差點跌坐在洶湧的潮水裏。曾鬥城和夏錦茗同時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卻被她一把甩開。

冰涼的海水沒過雙腿。

藺子涼將朋友們的尖叫和呼喊甩在身後,朝著滔天巨浪迎麵撲來的方向,朝著怒吼著的海洋深處——

用盡全身最大的力氣,逆流而去。

“小涼!快回來,小涼……”

她頭也不回。

她越走越快。

瘋狂躍動的浪花掩蓋她的白色衣衫,浸沒她的白皙手腕,濡濕她的披肩黑發。

“小涼!”

驚恐的呼喚終於被滔天巨浪無情覆蓋。

7

十七歲的曾鬥城第一次去父親經營的海鮮檔幫忙。

從小就和父親相依為命,曾鬥城是個聽話乖巧的好孩子。看著父親每天天還沒亮就出去進貨,一直到淩晨時分才結束營業回到家裏,實在是太辛苦了。

曾鬥城委屈地說:“不是玩,是想去幫幫你,你一個人,太辛苦了。”

老爸笑得特別大聲,聽得出笑聲裏的滿足感:“行了兒子,你有這心就夠了。你給我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別的事情,你就不要多想了!”

老爸依然每天起早貪黑地幹活,曾鬥城惟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照顧好,認真做作業,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事。

直到那一天,很深的夜裏,已經睡著的曾鬥城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

“阿城,快點,你爸爸收攤的時候,不小心摔倒了!都站不起來了!”

畢竟已經上了年紀,每天都要應付這麽高強度的體力勞作,積勞成疾的曾爸爸身體恢複得很慢。

可是不工作,就無法養活這個家,就無法供阿城讀書。無奈之下,曾爸爸同意曾鬥城在空閑的時候,來海鮮檔幫幫忙。

有了曾鬥城的幫忙,曾爸爸輕鬆了很多,海鮮檔的生意也越來越好了。很多人都喜歡這個誠實憨厚的年輕人。

“這是你兒子啊?現在這麽能吃苦的年輕人可真不多啊。你可真有福氣啊。”

聽到別人這麽誇讚自己的兒子,曾爸爸由衷地感到驕傲。

於是,曾鬥城每日在海鮮檔逗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擔負的活兒也越來越多。除了繁重的體力活,他還要應付日益艱澀的學業。可是,他每天仍舊精力充沛,動力十足。晴天落雨,雷打不動地準時出攤。

有時候,曾鬥城一整天都笑嘻嘻的,遇到來買海鮮的老人家,他還會很大方地自動降價;而有的時候,少年總是會若有所失地發個小呆,一空下來就眼神迷離地眺望大海的方向,別人跟他說幾遍話,他才回過神來。

沒有人知道,其實他的動力之源,就在離他的海鮮檔直線距離七十三米的地方,就在汩羅城海濱沙灘東南方向的某個角落裏。

已經忘記是什麽時候,自己第一次看見她。

她穿白色過膝連衣裙,纖細身形在凜凜海風的吹拂下緩緩行走。

有時候,她會在烈日下走上一整個下午,從綿長的海岸線的一邊,一直走到另一邊。有時候,她枯坐在細軟的白色沙灘上,眺望天和海的盡頭,一動不動仿似雕塑般坐到暮色昏沉,直到浮漲的潮水浸濕她的單薄衣衫。有時候,她獨自在沙灘上撫摸貝殼,寫寫畫畫,自己和自己玩著寂寞的遊戲。

她從來都是一個人。從沒見她和誰說過話,從沒見她微笑過。她總是那麽安靜,就像是每一天沙灘上會出現的無聲的動物中的某一隻。

就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已經怦然心動。

有很多次,他都想丟開正在忙碌的海鮮攤,鼓足勇氣走上前去,對她“嘻嘻”一笑,然後大聲說:“今天的天氣真不錯。”

不,不要了。還是什麽都別說了,就那麽走到她的身邊,安靜地坐在她的身邊,一言不發地陪著她。一直到日升月落,一直到她,終於發現他的存在。

可是,可以嗎?

曾鬥城被海鮮檔的忙碌聲響喚回神來。

他聞到自己身上混雜著潮濕海風和鹹腥海鮮的味道,聽到身邊的老爸說:“兒子,這裏就拜托給你了,我就先回了。記得,早點回來溫習功課哦。”

可以嗎?

這樣平凡的自己。

這樣一無所有的自己。

這樣如同潮水貝殼般庸碌的自己,真的能讓她從此快樂起來嗎?

好在,她每天都會在那裏,保持恒久不變的姿勢。

似乎在等待,等待足夠久的時間,等待某一個人的到來。

直到那一天。

她的身邊,終於出現了另一個男子。從海岸線的另一邊,走到她的身邊停住。

曾鬥城緊張極了,因為她從沒跟另一個人說過話。

他想,她會不會跟他說話呢?她說話的聲音會不會也像她的人一樣,掉落下一地的晶亮水珠呢?而他,又是什麽人呢?

三步並作兩步,曾鬥城狂奔到離他們十來米遠的地方,假裝成一個無所事事的漁民。

不用假裝,自己本來就是。

於是,他聽見,他們的對話。

“你好,我叫風間樹。”

“哎……”

“我,喜歡你。”

全世界的光芒,似乎都因為風間樹的這一句告白,而被聚焦到藺子涼的身上。

她的臉色就此明亮點燃。

她的微笑從此慢慢展開。

她的世界變得豐盈輕快。

她心滿意足地忘掉煩惱,擁有了整個世界。

從此以後。

是的,從此以後,我就注定隻能遠遠地,看著你。保持直線距離七十三米,就這樣看著你。成為劇情中永遠被忽略的配角,不,是龍套,沒有任何台詞的龍套。

永遠走不近,隻能遠遠看著你。

那時的我,甚至還會安慰自己。

我對自己說:算了吧,就便宜那個叫什麽樹的小子了。畢竟,他看上去清爽又漂亮,和你更般配一些。哪怕,他也曾經像我一樣膽小,一直遠遠地躲在某塊礁石後麵,猶疑著要不要上前和你表白,該怎樣和你打招呼。

就像我一樣,反複操練一遍又一遍。

隻是,他比我有勇氣,他終於可以勇敢地,走到你的麵前。

那樣的人,比我更有資格去愛你。

那樣的人,比我更有把握,可以天長地久地陪伴在你的身邊,做讓你幸福的事。

那麽,就讓我從此消失。

仿佛天明時悄然蒸發的露水。

你不會為它難過,因為你從未在意過,即使它也曾在這個紛繁世界中,那麽微不足道地,存在過。

災難突如其來。

“昨天傍晚,一場五十年不遇的特大熱帶風暴席卷我市。在我市近海地帶,熱帶風暴在短時間內掀起了數十米高的浪潮,將近海地區的部分建築物摧毀,並且造成數十名尚未來得及撤離的遊客失蹤。本次熱帶風暴所造成的具體傷亡人數尚在統計之中……”

“呼,幸虧我昨天去山裏送貨了,否則還不死翹翹啊。”曾鬥城把報紙扔在了一邊,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的瓢潑大雨,自言自語,“這雨究竟什麽時候能停呢?真是的,要麽那麽久都不下雨,要麽一下起來就跟天漏了似的。”

突然,在曾鬥城的心裏,浮現出些許不安的感覺。

那個一直在海邊發呆的女孩,她會不會有事呢?

不會吧,一定不會。曾鬥城安慰自己。

不是已經連續好幾天都沒在海邊看到她了嗎?應該不會那麽巧吧。況且,她的身邊也有護花使者了。

嗯,一定沒事的。

“我是誰?這裏是哪裏?”潔白病**的女孩似乎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小涼,你是我的女兒小涼。”床邊守護著的中年人溫柔地看著她。

“你是,我的爸爸?”她很努力,但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當然。”他對她溫柔地笑。

“那,我的媽媽呢?”

“她,她已經離開我們了。”遲疑了一下,藺爸爸這麽說。

“嗯?”女孩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是很滿意。

“關於媽媽的故事,實在很長很長。等以後有時間,爸爸再慢慢跟你講。你快點休息吧。”藺爸爸幫小涼蓋好被子,起身出門。

靠在病房的門口,藺爸爸無助地流下兩行眼淚。

小涼,我的孩子。你讓我如何開口告訴你,媽媽不要我們了,媽媽離開我們了。讓我如何在你已經全然空白的記憶上,再用刀片切割成殘忍的圖案?

這一次的熱帶風暴,奪去了你十幾年的青春記憶。

當然,有純真美好的回憶。但我知道,風暴奪去的,更多的是你想忘而不能忘的,不快樂的記憶。

那麽,就讓我來營造一個美麗的謊言,來維護“媽媽”這個溫暖明亮的詞匯,在你心底最原始的美好樣子吧。

醫院的另一層樓。

“無論花多少錢,醫生,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兒子!”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歇斯底裏,“他是我們家,惟一的繼承人啊!”

醫生無奈地說:“風間太太,我們真的已經盡力了。可是,由於您兒子這一次溺水時間過長,心髒組織嚴重受損,以汩羅城的醫療水平,估計很難搶救成功。我建議你們還是跟秀城D大附屬醫院聯係一下,盡快把病人轉移到那裏進行救治吧。那個醫院的心髒治療技術,在世界範圍內都屬於領先水平。早一點把病人送過去,希望也就越大啊……但是,跟您說實話,就算能把命救回來,您兒子的心髒也絕對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不能勞累,不能受到驚嚇,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最好是能一直住院觀察,您千萬要照顧好他,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啊。”

“我的阿樹啊!你怎麽那麽傻啊,你幹嗎要不顧死活去救那個女孩啊?你們才談了幾天戀愛啊?今天是你參與設計的遊輪第一天下水的日子啊。為什麽你不去參加慶典活動,非要跑去找那個女孩呢?如果不去找她,也就不會在風暴到來的時候,拚了命去救她,也就不會把你害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深夜醫院的空曠走廊裏,回**著樹媽媽淒厲悲慘的控訴。

夏天過後的九月,曾鬥城順利考入高中。

他認識了新同學田丁見、蕭零然。

認識了新同學,藺子涼。

見到她的時候,他欣喜得快要叫出聲來。

“你……你不是那個……”曾鬥城結結巴巴的。

“那個什麽呀!見到美女就說不出話來啦?”藺子涼故意逗這個第一次見到的,冒著傻氣的男孩子。

“哎?”原來是這麽愛開玩笑的開朗女生呀!跟之前在海邊見到的憂傷安靜的樣子,還真的是太不一樣呢。

“哎什麽哎!你叫什麽名字呀?”她笑起來的時候,露出晶亮整齊的牙齒,非常好看的樣子。

“我……我叫曾鬥城。”他紅著臉說。

“你好,曾鬥城,我叫藺子涼。”她伸出右手,“認識你很高興,讓我們做好朋友吧。”

“那個,你那個叫……什麽樹的朋友呢?怎麽沒看見他?不在這個學校念高中嗎?”奇怪,他應該會跟她在一起的啊。

“樹?什麽樹啊?你在講什麽啦?”她似乎對這個人一點印象都沒有。好奇怪啊。

“喂,你們快點過來哦。運動部在進行新會員招募哦!晚了就報不上名了。”田丁見在前麵對他們揮手。

“哎——來了!”藺子涼甩著肩膀上的兩個可愛發辮,輕快地跑開了。

“來了!”曾鬥城拔腿追趕。

用他,一直努力,卻從未追得上她的速度。

拔腿追趕。

8

狂風已經將岸邊的部分建築徹底摧毀,熱帶樹木被撕扯得嗚嗚呻吟,四分五裂。暴雨也仿佛報複一般地傾瀉下來,漫天漫海。而巨浪,也在狂風暴雨的運作下,形成一個又一個危險的漩渦,瞬間將接觸到的一切生物吞沒。

仿佛這個世界被怪獸放在攪拌機中,開到最大馬力一陣攪動。早已分不清楚,海和天,雨水和浪花,大風和漩渦。

混沌沌的,一整片的腥風血雨。

藺子涼仍然拚勁全身力氣,往海的深處衝刺而去。

“小涼!”是風間樹的聲音。

“阿樹!太危險了,你不能過去!阿樹!醫生說你不能……阿樹!你會沒命的!”夏錦茗試圖拉住他的胳膊。

“小涼!別害怕,等等我!我來找你了……”

浪花沒過她頭頂的一瞬間,她聽見他的聲音。

在夢裏無數次溫柔地呼喚過她。

在她的身邊,她的前後左右,她的白天黑夜,那麽漫不經心,跟她說過話。

“別害怕,等等我。我來找你了……”

風間樹。

你,真的喜歡我嗎?

為什麽,你為我做過那麽多的事,我卻都是從別人那兒聽到。

為什麽,你從來都不知道,在別人麵前,對我溫柔體貼小心嗬護。

為什麽,你從來都不解釋那些誤會和矛盾,而任由它在我心底擴散成不安。

為什麽,你從來都沒對我說過——

你,其實是,那麽那麽地,喜歡我。

好不公平哦。

你以為,總是凶巴巴地對自己喜歡的女生,是一件很酷的事嗎?

你以為,你不說你對我圖謀不軌的伎倆,我自己就猜不到嗎?

你以為,你再一次出現在我的麵前,我看著你一副完全陌生的表情,你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我就真的,一點點的印象都沒有嗎?

你,其實是,那麽那麽地,喜歡我。

你是在欺負我,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討厭。

別人都偷偷告訴我了哦。

你再這樣對我。

哼。

我就再也不,那麽那麽地,喜歡你了。

再幽藍深邃的海水,我也不會再懼怕。

因為我知道,在我的身旁,總是會有那樣一雙手,安靜存在著。

在我需要時,隨時握住。

喧囂世界,靜好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