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樹

命中注定的那個人,總會為你排山倒海,破空而來。

壹 風間樹·拖鞋騎士來襲

夏末白雲被打散形狀,或是幻化成雨,蒸發成水汽。

和你一起去過的夏天,是此生最美的風景。

1

愛情小說裏的莽撞男主角,總是急匆匆地騎一輛破單車跳進鏡頭裏,和女主角撞個滿懷,也撞進女主角天花亂墜的心髒。最受歡迎的男主角的基本要素,可以概括為:不需要很有錢,但一定很帥氣;不用很穩重,但一定很體貼;很受全體女生歡迎,自己卻不知道;其實是性格木訥遲鈍,卻給人跩到張揚的印象。

當然,這……隻是大多數愛情小說裏的男主角類型。

騎士,有時候也會穿著拖鞋,按著門鈴突然出現。

2

——叮!叮!

——哢噠。

——呃……你好。不好意思,我是剛搬來的,就住隔壁。

——啊,你好。

——請問,你家有電筆嗎?家裏插座好像沒通電。

——欸?請稍等一會兒啊。

——好啊,麻煩你了。

電筆可以待的地方,有儲藏室從上往下數第三個抽屜,有臥室床底下塑料儲物盒的最底層,有廚房矮櫃第二層最靠右邊的空位,哪怕是玄關處堆放雜物的儲物袋。這些都是電筆可以待的地方。

藺子涼確實按照正常人類的思維在上述場所進行了驚天動地的全線地毯式搜索。所謂驚天動地,也不過就是把儲藏室抽屜統統鋪在地板上,或者把塑料儲物盒裏的零碎攤了一地,抑或是在廚房不小心撞到抽油煙機尖利的角,最後鄰居也幫著把玄關掛著的儲物袋檢查了一遍。

“欸?我記得明明是有的啊。”藺子涼放棄了尋找,一臉尷尬地說。

新鄰居更尷尬:“對……對不起,害你把家裏弄得那麽亂。”

藺子涼回過頭,看見身後自己在不過三五分鍾內締造出來的雜亂神話,臉上露出的表情既有“害你等了那麽久卻還是幫不上忙”的抱歉,又有“犯得著這麽殷勤地翻箱倒櫃,難道稍微帥點就會心智錯亂”的懊悔。

這樣千言萬語的矛盾心理歸結成一個表情,就是“你這個新鄰居還真是很麻煩人”。

仿佛擁有讀心秘術,新鄰居挽起袖子說:“我幫你一起收拾吧。”

“呃……”

藺子涼應該會一直在心底烙刻著這天。

不是因為傍晚開始天空下起黏膩且持續到九月的雨。

不是因為五月四號這樣一個小學初中不用過,高中年年重點過的所有青年人的節日。

也不是因為第二天的傍晚要考自己最頭疼的哲學課程。

而是,那個花了半分鍾走過來,一秒鍾按門鈴,八分半等待電表出現,十一分鍾跟她一起收拾雜物的新鄰居。

離開的時候,他鼻子上亮起幾粒汗珠,俏皮又不經意地說:“我叫風間樹,住C棟,有空過來玩。”

半分鍾後,C棟的可視區間電話響了。

“哎……我是B棟的,就是你剛剛來過的。”

“啊,你好。有什麽事兒嗎?”

“電筆就在儲物盒裏啊,你剛才收拾的時候沒看到嗎?過來拿去用吧。”

“呃……謝謝。我在便利店買到了。”

“哦。不過,我的強力膠找不到了,剛才翻東西,把一個盒子摔裂了。”

“……”

“嗯,就在你幫我收拾完之後。”

“你的意思是……”

“啊,不是說膠水被你偷偷拿走了。”

“那……你的意思是再讓我去你家幫你找找嗎?”

那天,是哲學考試前一天,離她二十歲生日還有二十四天,新鄰居風間樹去她家借電筆,卻弄丟了強力膠水的日子。

這是五月四日星期六,風間樹搬來汨羅城古洛海景公寓C棟的日子。

3

古洛海景公寓位於汨羅城東南方向。

最南一棟公寓離海岸線三百四十八米直線距離,1cm比2000m的地圖上忽略不計。

最西一棟離汨羅山四千六百二十二米直線距離,1cm比2000m的地圖上兩三厘米。

藺子涼居住的B棟在公寓群的中間位置,風間樹遷入的C棟就在B棟南邊一點點,不到五十米的直線距離,地圖上無法標注。

可是,就是這短短五十米的距離,藺子涼也不願踢踏著拖鞋過去,而是寧願用一個區間電話把風間樹再次召喚過來。以致於再次去B棟加入“強力膠失蹤惡性事件”破解行動,並且終於在床下中部發現失蹤物的風間樹,在回家的時候一直嘰裏咕嚕地納悶:“哎……這個小涼,怎麽還是淨做些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這個夏季的汨羅城,發生的遠遠不止一件。

“為改善本市常年幹旱的災害氣候,籌備近十年的氣候改造計劃於今日正式啟動。今天上午九時整,由市長先生親自點火,一聲轟鳴將城西的汨羅山分割成兩半。從此,一直作為本市形象標誌的汨羅山將起到切實為市民服務的作用,很有可能徹底解決我市常年幹旱缺雨的狀況……”

把筷子擱在桌上,爸爸嘟囔了一句:“真是有趣啊,炸一座山就能下雨了?”

“哎,下雨?討厭啦!”藺子涼“咕嘟”咽下去一塊涼拌海葵菜,幾步跑到窗邊,卻看見透明玻璃窗外有一點兩點的水滴,然後變成一絲兩絲的雨線,逐漸濃密、拉長,在幾分鍾內變成赤條條的雨水,衝刷著玻璃窗。

“啊,真的下雨了。”爸爸也過來看,“看來咱們這兒的氣候真的要好轉了。”

“難道全年下雨,就叫好轉嗎?”藺子涼一臉“旱災是災,水災同樣刻不容緩”的鄙夷表情,把老爸晾在一邊。

4

網絡上的MSN脫機消息提醒藺子涼:明天下午兩點塢橋見,一起去取材。別忘記啊。

“喂,零然,我明天……不想去了。”

“哈?身體不舒服呀?”

“嗯……不是下雨麽……”

“欸?下雨你幹嗎哭喪著臉,要知道,一年都沒幾次,比下雪都少見欸。”

也許連綿不絕的雨水將要蔓延過整個夏季呢。蕭零然怕是認為“偶爾和好朋友淋著小雨去取材,走在鄉間小路上把心裏話兒說出來”是多麽綠油油的“最新款友誼萬年青主題壁紙”。

“好啦,好啦,就當是陪我去啦。明天見,安!”蕭零然就這麽自說自話掛掉電話。

討厭海水=討厭遊泳=討厭沙灘=討厭穿比基尼很好看的同齡女生。

討厭海水=討厭下雨=討厭傘、雨衣和膠皮防水鞋=希望牌雨具聯營廠快點倒閉是最好。

臥室裏朝向南邊的窗簾拉得緊密。小涼走過去,想要拉開窗簾,遲疑了一下,手還是停在了那裏。她把耳朵貼在窗簾上:“不是吧……好像真的沒有停下的意思。”

與此同時。

市政廳的金色宴會廳,數百家媒體對準舉著香檳酒杯的市長一陣猛拍。離地麵三千米左右的大氣對流層,雨雲愉悅又高效地製造著一場場夏季雨。窪地旁邊的居民區,十來個懵懂孩童嬉鬧著在雨中打水仗。

汨羅市有史以來的幹旱氣候終於在今年五月四日劃上完結句點。卻隻有藺子涼如此意興闌珊,睡夢裏的小涼依然會發出“我不去了啦”或是“好煩的雨天哪”這樣淒慘的呢喃。

5

“阿嚏!”蕭零然打了個大噴嚏。

“蕭零然,這裏到底是哪裏?”三步並作兩步,小涼追上前麵的零然。

“我哪裏知道啊?”一副廢柴模樣的零然。

“你不知道?從塢橋開始我就一直跟著你走啊。阿……阿嚏!”小涼也感冒了。

在斜風細雨裏走了將近三個鍾頭,兩個女生終於從還算市區的塢橋走到了完全不見人煙的絕對荒山。完全沒有見識過細雨強大的穿透功力的兩個人,雖然打著傘,裙擺和手臂還是被淋濕了,就連發梢和臉頰都被覆蓋上了一層涼涼的水汽。

“我真的不知道嘛,他們都說沿著塢橋向西的馬路走,就能找到那種赤色土呀。”零然完全一片茫然。

“我就說等天氣好了再出來找嘛,下這麽大的雨多煩人哪。”聽見了小涼的抱怨,老天就像惡作劇似的又擰鬆了一點水龍頭,雨勢突然大了,兩個女生“啊啊”地叫了兩聲。

好不容易穩住了傘,零然瞪一眼小涼:“等天晴了?下下周就要交作業了,我們倆連原材料都沒有準備好,更別說測試性能、穩定性、成型溫度等一係列的實驗了。還要確定主題呢,還要製作成型呢,還要撰寫說明論文呢!你覺得雨停後再弄來得及嗎?”

下下周要交的“創新泥塑課程”的學期作業,是被小涼自己一天天拖到今天的這步險惡田地。三個月前零然約她討論主題,她說“還早還早”,兩個月前導師要看她提綱,她說“還在醞釀中”,一個月前同學都準備好材料,她仍說“不急不急”。天生神經大條的性格,害得零然被她一起同化成盲目樂天派。時至今日,她居然還膽敢提議“雨停了再從長計議”。兩個人腦子裏浮現出導師拿鞭子不停抽打兩個人一圈圈旋轉的畫麵。

“啊,我不要變成陀螺……”

就好像於暗處的一道光線,於冰冷時一陣暖風,於煩躁時一聲撫慰,於饑餓時一塊巧克力。定定地,兩個人同時看見前方三十米處的土坡上,微雨中盛開著大片乳白色的單瓣花朵。那正是隻有赤色土上才能栽種、抽芽、開放的花朵啊。

“啊……出現了!”

於是,從船廠開車回家的風間樹,在離市區仍有三公裏的地方,遇見了一片狼藉的藺子涼和蕭零然。

彼時,兩個女生渾身濕透,正吃力地拎著兩大馬夾袋赤色土,傘早已不知道被吹到哪裏去了。藺子涼的白色運動裝泥斑點點,蕭零然的絲薄衣裙則被雨水濡濕緊貼在皮膚上。

“啊,你們這是剛盜墓回來嗎?”

關上車門,藺子涼一副“我和你根本不熟”的表情,程式化地介紹:“這是我的好朋友蕭零然,這是,我的……鄰居,風……”

“風間樹。”他很有風度的樣子,“很高興認識你。”

“哈?新!鄰!居!”蕭零然接過風間樹遞過來的手帕,一邊擦臉一邊大驚小怪,“果然富人區連鄰居的檔次都很不一樣哎!”想到自己家的鄰居都是四十歲端著飯碗蹲在牆邊吃晚飯的歐吉桑,或者是流鼻涕穿汙髒短褲追著嬉鬧的小鬼頭。同樣是男人,為什麽區別可以這麽大。

“嗬嗬……”風間樹笑起來,看得出來他對這個馬屁很受用,很得意,於是很好心地借花獻佛,“小涼確實也很可愛的。”

“小~涼~哇,都叫得這麽親熱了。”零然開始擠眉弄眼。

“啊——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我好像沒跟你說過。” 藺子涼叫了起來。貌似之前說過的話也不是很多。

“呃,你家門牌上……哦,不、不是,是在你臥室看見作業本……”風間樹開始胡編亂造。

“連臥室都進去過啦?”零然一副白爛的花癡模樣。

“風大樹!請你說清楚!你是進去幫我找強力膠水!不要讓別人誤會了!”

風間樹和蕭零然一起斜睨她,臉上寫著“我們又沒說發生了什麽什麽,你自己YY到不行卻賴在別人身上”。

“喂,這個叫風間樹的鄰居還真是很帥咧。”蕭零然附到藺子涼耳邊,小聲說。

有嗎?此時此刻的藺子涼,在這輛本田車的逼仄車廂裏,在他右後邊的座位上,能夠看見的,隻是一個有著濃密黑發的後腦勺。嗯,抬眼向上看,道後鏡裏是一雙有著深黑瞳仁的眼睛,眉目分明且沉靜,讓人聯想到一張好看的臉龐。

“你……做什麽?”風間樹猛然看見藺子涼的臉出現在他右邊臉頰不到10cm的地方,且瞪著一雙眼睛好奇地打量著。

“危險啦!不要影響人家開車!”蕭零然把她拉回來。

風間樹向右打方向盤,避開迎麵疾馳而來的三廂大貨車,腦門上微微滲出細密的汗珠。這個藺子涼,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呢。

“呃,你家的電筆還沒還給你。”風間樹回想起昨天明明已經買了電筆卻還是被勒令前來拿電筆並且附贈尋找強力膠然後收拾儲物箱的無敵大頭獎,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

藺子涼卻不答話,有些低落地看著車窗外麵半明半昧的天氣。初夏的雨水仿佛給城市拉下了一道灰色幕簾,把整個天與地籠絡在一片潮濕的心情中。車窗玻璃裏麵是模糊的水汽,外麵是打在玻璃上拉長的雨絲。遠遠的,是淡灰色的——海岸線。

海!岸!線!

“喂!風大樹,你要帶我們去哪裏啊?”

“回家啊。”

“為什麽不從濱裏道走,要從近海路走?”

“濱裏道?那是繞遠路吧,要多十五分鍾車程的。”

“不繞!到我家比較近!你是送我還是送你自己啊?”

明明B棟到C棟,即便穿著拖鞋也隻有半分鍾的路程,用卷尺皮尺直尺量都隻有五十米的絕對距離。為什麽要花十五分鍾繞過整片丘陵的濱裏道會更近呢?

“調頭!”藺子涼發出斬釘截鐵的命令,“不然我跳車了!”

蕭零然和風間樹愣愣地不知道發生了怎樣驚天動地的大事件。果然不該在下雨天叫小涼出來啊。這個女人的腦殼已經被剛剛開始的雨季給悶壞掉了。

“聽見沒有?停車!”藺子涼大聲叫著,因為消耗了大半天的體力,因為淋了大半天的雨,因為這悶濕季節讓空氣中氧分子銳減。小涼一陣頭暈,仿佛看見一大片淺灰色海水漫天洶湧而來,一個波浪覆蓋過她的頭頂。她在水裏拚命掙紮,終於讓臉頰浮出水麵。雨水,是如水管爆裂一般的瓢潑大雨,拚命地往嘴巴、喉嚨、鼻孔、眼睛裏傾倒。

還來不及分清沙灘與近海,東西與天地,又一個浪頭囂張地把她吞沒。

6

每個人的字典裏都有“絕對”以及“從不會”這樣的字眼。隻是有的人把“絕對”當成“相對……盡量……”來履行,把“從不會”當成“基本不去那樣做”來執行。“1+1=2”的亙古真理也早已被人們附加上“如果……那就不一定……”的定語,篡改成各種各樣想要的版本。

1是1,在藺子涼的心目中卻被極其嚴謹地貫徹著。

比如她從來不會在任何可能睹物思人的時刻(中秋節、春節,或是情人節),提到會讓爸爸黯然神傷的一個人。再悶熱或是陽光普照,也不會打開臥室的窗戶,甚至窗簾。亦不可能去到風間樹新遷入的古洛海景公寓C棟串門,哪怕真是隻有區區五十米。

去C棟的路,藺子涼從來沒走過。她在出了家門之後,左轉是去學校,右轉是去市中心。繞過多十五分鍾車程的濱裏道,看明秀山色,也不是那麽枯燥。

總之,她是絕對不會去C棟的,亦不會路過經過或是遙遙眺望。

卻在從學校回家的右轉路口,再一次遇到拿著電筆前來歸還的風間樹。

“小涼姑娘,你不要看見我就一臉菜色好不好……”

“哪、哪有!”

“我來還你東西。”風間樹把電筆遞過來,“順便問問你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收拾的嗎?”

小涼瞪他,意思是“沒什麽事你可以走了”。

“對了,我還有個問題想不通。”風間樹不知趣,“為什麽你非說濱裏道比較近,明明是近海路更快啊……”

難道海裏有怪獸啊?還是患上了距離計算錯亂綜合症?

“嗯?莫非你是想跟我多待一會兒?”風間樹挑釁地聳聳眉毛,一副臭屁可惡的模樣。因為咧嘴,嘴角紅色的淤痕微微撕扯,風間樹疼得捂了一下嘴角,很可憐地喊:“哦喲……”俊秀臉龐連抽搐都很好看。

“砰”的一聲,小涼關上了家門。留給風間樹的,是她過了這許多年仍舊單薄未伸展開的背影。這是他在剛剛二十四年的生命裏,幾乎花了三分之一的時間用來思念的那個身影嗎?

黏膩的雨仍沒有停歇的意思。天氣預報說,雨季這才剛剛開始。

7

盡管有人聲鼎沸的海鮮大排檔,價格便宜味道鮮美,每桌消費滿一百元送新鮮紮啤。或者是優雅的旋轉壽司餐廳,食物飲料隨意自取,人均八十八元。或者年輕人常光顧的時尚酒吧,音樂轟鳴燈光閃爍,happy hour時段啤酒買九送九。可是,每次的聚會,卻偏偏都是在靠近汨羅山的參院道上的一家叫做“森林之友”的小餐廳。

沒錯,真的是名副其實的“森林之友”。推門出去,除了森林裏的點點磷火什麽都看不見,一不小心還容易撞到大搖大擺逡巡而過的野鹿群和兔子;菜式也是地道山林野味,配農家自釀的獨創菌菇燒酒。用藺子涼的話來說就是:“能跟朋友們在空氣新鮮的地方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是多麽心曠神怡的一件事啊。”

“可是每次來這裏,我都要在路上耗一個多鍾頭。”男生曾鬥城抱怨著。

“嗯,堵車的話心情就更加鬱悶了。”蕭零然補充,“尤其是今天還下雨。”

盡管在老板老板娘麵前大剌剌地抱怨飯店偏僻,兩個人拿起菜單還是風卷殘雲地一陣狂點,恨不得把這裏販售的所有菜式都一一吃遍。

“唉——某些人還真是沒誠意呢。”小涼吸著杯子裏的飲料,看得出來她的情緒不是很高漲,“為什麽請客的人還不來呢……”

“小涼,你看看菜單吧,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曾鬥城把菜單遞到她麵前。

“啊呀,討厭啦,我還沒點完呢,”蕭零然拍曾鬥城的背,“你就這麽迫不及待獻殷勤!”

“什麽啦!哪有啊!”這個男生對於藺子涼的好感從認識的第一天蔓延開來,越過高中三年的炎夏隆冬,直到今日依然沒有絲毫降溫。有趣的是,不知道是缺乏勇氣或是預感前景不甚明朗,這個一直很努力的漁家少年一直小心遮掩心底滿溢的愛慕——縱然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嗯,我無所謂的,你們點吧。”小涼怎麽會感覺不到呢,她又不是感官遲鈍退化的花花草草。

“哦……”曾鬥城又把菜單收回來。

縮手的一刹那,看見他手臂上的一小塊淤青。

“還沒退掉啊。”小涼伸手撫摸,一副溫柔的模樣,“是不是還很疼啊?真的很抱歉。”

仿佛冰塊觸碰到火苗,那樣透一激靈的反應大得把另一個當事人嚇了一跳。一秒鍾臉頰緋紅,曾鬥城結結巴巴地說:“沒、沒什麽的啦。”

看著這小子從懵懂少年一直到今日略有成年男子氣色的臉頰,藺子涼心底想要說的除了抱歉還有感謝。

其實,鬥城算是挺好看的男孩子,黑亮瞳仁,堅挺鼻梁,瘦削嘴唇。栗麻色半長直發,波板一般的瘦弱身材有時候混雜著墨魚的淡淡腥味和海水的清新鹹味。右邊臉頰有黑色淚痣,笑起來毫無心機的模樣不知迷倒了多少酷愛陽光的女生。印象中的曾鬥城,總是一副手舞足蹈的樣子。

除了,那一次……

記憶中惟一一次與自己有關的天崩地裂。

“哇,這個淤青是心型的哦。”老板娘小尾一邊端上可口的野菜拚盤,一邊開鬥城的玩笑。

“天哪,娘子。真的是不得不說出來的秘密欸。”老板Nic也湊熱鬧。

“老板,我們退菜……”小涼偽翻臉。

“在說什麽那麽熱鬧啊?”“森林之友”的木頭門被打開,終於進來了第四個客人。

“丁見,你來啦。”蕭零然迎上去。

“是哦,有人請客,偏偏最晚來。老板,你說是不是要讓某人今晚放放血呢。”曾鬥城嚷嚷。

“不好意思,田丁見小弟主要是為了等我。”第五個客人也隨後出現了,“大家好,我叫風間樹。”

“嗯,這是我假期實習的船塢公司的副總,才剛搬來沒多久,我帶他一起來玩玩,大家不介意吧。”田丁見拉出一張椅子坐下。

“哎……”蕭零然眼珠子掉到了地上。

“啊……”曾鬥城不小心撞到了胳膊。

“噗……”一口果汁,被藺子涼集中火力地噴射到了風間樹的襯衣上。

8

“停車!讓我下車!”

一輛本田商務在快到近海路的路邊戛然停住,藺子涼沒有打傘,也沒有拎任何塑膠袋,打開車門跳下來,氣呼呼地往回走。

“小涼,你怎麽了啊?”零然在車裏喊了兩聲,對風間樹說,“你快去問問她怎麽回事呀。”

風間樹也跳下車,在後麵喊:“藺子涼,你怎麽了啊?”

聽見風間樹的喊聲,小涼反而加快步子跑了起來。

“哎,小涼,你怎麽啦?”路過曾鬥城擺在路邊的海鮮攤仍沒有停歇,她甚至看都沒看他一眼。

“你,對她做了什麽?!”曾鬥城甩掉手上正在收拾的魚仔,一個撐手越過魚攤,一個隻手很帥地攔住了風間樹。

“你躲開。”不是第一天煩你了。

“你再說一句!”曾鬥城一個拳頭直勾勾地搗了出去。

蕭零然等不到兩個人而急匆匆找來,藺子涼聽見後麵打得稀裏嘩啦又折回來。兩個女生站在兩個抱著翻滾在一起的男生旁邊喊:“住手!住手!……”三分鍾後,兩個人終於分開來。隻是魚攤早已七零八落,風間樹吐出一口混雜著血絲的口水,曾鬥城揉著被撞了好幾次的右手,而藺子涼和蕭零然身上滿是泥水。渾身濕透的四個人站在雨中互相打量。

“你們倆有殺父之仇啊,出手那麽狠。”蕭零然想不明白。

“我、我以為他想對小涼……”這是曾鬥城說。

“……”風間樹隻是瞪了曾鬥城一眼,沒有說話。

9

“哈哈哈……原來你們……早就不打不相識了。”田丁見已經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好啦,丁見,別這樣。”蕭零然悄俏扯他的襯衣袖子。

“田丁見為什麽要因為找到假期實習單位請客呀,好奇怪的理由。天氣真不好,我要先走了。”藺子涼拎起包起身。

“我的海鮮檔明天的貨還沒準備好呢,沒準兒又要忙一個通宵了。哎,我也要先走了。”曾鬥城跟在藺子涼身後也要出門。

“啊……真要退菜了。”Nic傻眼了。

“明明就是近海道更近,”有人在身後挑釁,“你不是地理差到這種程度吧,真是莫名其妙。”

正要出門的藺子涼和曾鬥城停下腳步。

“你還真是個霸道的公主,所有人都得順著你的意思。”風間樹繼續麵無表情地說,“連回家都必須按照你製定的路線嗎?”

曾鬥城突然翻身過來,一把拎起風間樹的衣領:“你又想嚐嚐我的直拳,是嗎?”

風間樹一把扯掉他的手,慢悠悠地說:“我跟田丁見堵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兜轉了好幾圈才到這裏。丁見說有個固執的朋友特別有意思,除了在這裏聚會,別的什麽地方都不肯去。藺子涼,這個固執的朋友,就是你吧?”

曾鬥城又要撲上去揍他,被田丁見拉開。

在這之後,“森林之友”陷入了奇怪的尷尬之中。

Nic端著剛炒好的菜站在吧台前。

小尾抹著桌子的手停了下來。

蕭零然的果汁喝了一半,捧在手上。

田丁見拉著曾鬥城,一前一後的力道剛好平衡,靜止在那裏。

風間樹,默然不再說話。

而藺子涼,被風間樹用高於五十分貝的大嗓門教育一番的藺子涼,怔怔低著頭,隻有淚腺在體內某處看不見的地方瘋狂運作。

“對不起……這真是不太好的習慣呢。”突然抬起頭,藺子涼努力笑著說。

“小涼……”蕭零然走上前想要安慰她。

“哎,零然,對不起,害你跟我一直拖著雕塑作業。”

然後又轉向田丁見:“勉強你每次都來這個你不喜歡的餐廳。”(Nic和小尾好尷尬。)

對曾鬥城也鞠躬:“對不起啦,害你為我打架,為我擔心。”

“還有,你這位新鄰居。沒有借給你需要的電筆,還讓你幫我收拾東西。你讓我搭順風車我還跳車,真的是個不領情的人呢。對不起!”藺子涼看著風間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但是我——討厭你!非常非常!”

忍不住大滴大滴落下來的淚水,藺子涼轉身飛奔出餐廳。

“小涼!”曾鬥城推開田丁見追了出去。

剩下的三個人愣了一會兒,風間樹說:“我說了什麽很過分的話嗎?”

田丁見說:“好像……是有點吧。你不該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這樣說她。我看,你自己才是少爺脾氣。”

蕭零然說:“小涼家庭條件好,喜歡別人圍著她轉。可是,這些並不對別人造成什麽傷害啊。這是她的習慣,作為朋友的我們也一起習慣不就好了?”

“呃……她這樣跑出去,荒山野嶺的。”風間樹咽了一口唾沫,“不會有什麽危險吧?”

“不會不會!”另外兩個人一起搖手,“那個曾鬥城蠻橫得能徒手劈死一頭熊呀。”

“是啊,領教過了……”風間樹一頭汗。

“嗯,況且這小子是小涼的絕對死忠,”蕭零然一副羨慕表情,“數十年如一日地愛戴有加啊。”

“哪有那麽誇張啦!”田丁見拍她腦袋,轉頭看見風間樹在惡狠狠地喊:“老板娘,上菜!”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有很多種。

路人甲和蕭零然的關係叫做擦肩而過。蕭零然和田丁見的關係叫做青梅竹馬。田丁見和曾鬥城的關係叫做兩肋插刀。曾鬥城和藺子涼的關係叫做一廂情願。藺子涼和新鄰居風間樹的關係——

在今天晚上,被藺子涼當著眾多人的麵,定性為“討厭”。

沒錯,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就讓人喜歡不起來的詞語:討厭。

當你在公共汽車上被人不小心踩到腳時會說“討厭”。當你被喜歡的男生耍弄時會說“討厭”。當你早上想要賴床卻不得不起時會說“討厭”。

可是你,可曾被一個你所喜歡的女孩子,用淚眼瞪著,然後一字一句地說:“討厭你!非常非常!”

你一定沒有遇到過,這樣讓人非常非常沮喪的事情吧?

10

“在科學家的精密計算下,汨羅山裂變後的山勢將極其有利於水汽囤積和積雨雲的聚合,從此將改變我市多風少雨的氣候特點。這也是繼海嘯之後,我市科學家在氣象學中的又一項創舉,是人與惡劣的自然環境相博弈取得的又一次決定性勝利……”

“啪”的一聲,爸爸關掉電視機,嘀咕一句:“以前也說過戰勝了海嘯什麽的,不還是照樣……人和天鬥,怎麽可能鬥得過……”

藺子涼沒有接話,隻是悶悶地低頭扒飯。餐桌上的咖喱雞、爆炒海菜、小海鮮湯被安靜地陳設在那裏,很少有人去碰。

“怎麽了?菜不合胃口嗎?”爸爸看得出來藺子涼的心情並不好。

“嗯,沒啦,在琢磨作業的事呢。”小涼勉強笑笑,放下碗筷,“爸,我吃飽啦。”

“哦。小涼,我明天要飛東立城出差幾天。公司有個大項目,非去不可。”爸爸掏出一些鈔票放在桌上,“要是趕不及你的生日,你就給自己買個禮物吧。”

“好,知道了,老爸注意安全。”

“哢噠”一聲,小涼轉身關上房門,留下年邁但仍俊朗的老爸,對著牆上的照片輕輕歎一口氣,然後起身把桌上幾乎沒動過的剩菜倒掉。

“哎,真的隻有五天就要過生日了哎。”小涼看著日曆,“真希望過生日之前能放晴呀。”

那樣,那樣就能過個快樂的生日吧。

十五年之前的生日,是和老爸老媽一起過的。五歲的小涼獲得了人生中第一次繪畫比賽的冠軍,老爸老媽在生日上送了她一直想要的公仔娃娃。她還記得老媽說的話:“小涼,以前不是買不起這個娃娃,不過才三百多塊錢。隻是你要知道,人生獲得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禮物,其實都是不容易的。每一丁點兒的回報,都需要你付出相應的代價。”那個眼睛大得嚇人的公仔娃娃,至今還被小涼很好地保存著,因為來之不易。

五年前的生日,是和老爸一起過的。想到要單獨和老爸一起開party,開始還懷著忐忑不自在的心情。打開黑洞洞的家門,禮花和歌聲同時響起,所有的親朋好友送上禮物和祝福,突如其來所有的溫暖讓十五歲的小涼感動得流出眼淚。在淚光中,她看見自己的老爸抱著手臂站在牆角,一臉寵溺的表情。

去年的生日,和蕭零然、曾鬥城、田丁見,以及可愛的老板Nic和老板娘小尾,一起在“森林之友”慶祝。那時剛剛發現那個餐廳不久,老板和老板娘就大方地掛出了“包場,閑人莫入”的牌子,為他們做最鮮美的食物。她還記得曾鬥城被他們捉弄地戴上了超大蝴蝶結,塗成巨卡哇伊的模樣,被當作生日禮物送給她。田丁見說:“從此以後,這小子就是你的保鏢了。誰欺負你,你大叫‘小曾曾’他就會出現的。”蕭零然說:“你需要我們任何一個人,我們都會出現的!”那夜大家都喝了很多酒,然後坐在餐廳門口的木樁上,模擬門前經過的各種動物行走的樣子。

呃,那麽,今年的生日……

藺子涼走到床前,耳朵貼在密閉的窗簾上仔細聽,外麵零落的雨聲仍未停歇。她歎氣:“唉,看樣子真是要滴滴答答下個沒完了。何況,何況還多了那個討厭的家夥!”

與此同時,正在船舶公司加班的風間樹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噴嚏。沒錯,他就是那個——被討厭了的家夥。

至於被討厭的程度——

E.G.1:

手機響。

“哎,小涼嗎?我是田丁見。晚上森林之友一起聚餐,我請客。嗯,對,對。風間樹啊?他應該也有空來的吧。喂,喂……怎麽掛了呀?”

E.G.2:

古洛海景公寓C棟。

“叮咚!”

“誰啊?”

“我,風間樹,還你電筆。”

“……”

五分鍾過後。

“咦?怎麽還不開門?”

再按。

“咦?怎麽沒聲音了?電池沒電了?”

電池被藺子涼拔了。

E.G.3:

汨羅城最高級的“蘿琳西點屋”。

“喂,那個風間樹托我跟你道歉欸,說真的是因為誤會,他不該說你是自私壞脾氣的大小姐。”蕭零然吃一口cheese蛋糕,“他讓我請你吃最貴最好吃的西點,以表達他最誠摯的……啊,你幹嗎都吐出來啊!”

E.G.4:

……

總而言之,在藺子涼的字典裏,“絕對”這個定語被冠在了“討厭風間樹”這個短語的前麵,並打算從今以後嚴密執行下去。

風間樹從工作中抬頭,眼前浮現出這個嬌弱卻固執的女孩,無奈地笑著搖頭。

藺子涼也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噴嚏。

MSN上蕭零然的小框跳了出來:藺子涼,創新雕塑課的作業大後天交!我們怎麽辦?

“啊……”

接二連三地,藺子涼又打了好幾個噴嚏——創新雕塑課作業,這是眼下比風間樹更讓人討厭的冤孽啊。

而風間樹,則爆發了當夜最為響亮的超級彪悍大噴嚏。

“哎,風間,沒事吧?”田丁見伸了個懶腰,“要不要吃點藥?”

“呃,沒事沒事,放心吧。”風間樹擺擺手,“你早點回去吧,不過是課業實習,犯不著這麽拚命的。”

“不啊,看這些船舶構造史蠻有趣的。”田丁見看牆上的鍾,“那這兩本書借我帶回家看啊。”

“好,路上當心點。”

“嗯,你也早點回家。拜拜。”

“呃……丁見,那個,你那幾個朋友,最近有空出來一起玩嗎?”

田丁見一頭汗:“哎……這個……他們好像都很忙吧。嗯,對對,好像是忙什麽創新雕塑作業,麻煩得很呢。”

“哦……這樣子?”

“嗯,沒錯沒錯,就……就是這樣子!”

11

的確是這樣子。

汨羅海洋大學不慎增設的雕塑係不慎召入的兩個女學生此時此刻正在教室裏進行著各種可行性實驗。在那個陰雨惱人的天氣從市郊費勁力氣搞來的赤色土,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用啊!在藺子涼和蕭零然數日取消發呆聊天等重要過吃飯睡覺的事項而擠出來的時間裏,作業的基本形態已經完成。可是,作業被送進燒窯燒製定型後再拿出來一看——裂啦!

“反正剩下的赤色土隻夠再做一個模型了。”

“那如果又裂怎麽辦?”

“我就把我家青花瓷花瓶交上去吧。”

“……”

“啊。”

“怎麽樣?”

“裂了。”

“……”

“也沒時間去弄土了,就等著學期成績不及格吧。”

“換一種方法試試?”突然有男生的聲音,“在製作過程中,要盡量使冷卻速度放慢,最好采用隨爐冷卻或玻璃杯冷卻的方法,這樣可以起到防止瓷裂的作用。”

“哈?風間樹?”兵荒馬亂中,竟然沒發現有不速之客悄悄站在她們身後,藺子涼和蕭零然一起叫出聲來。

“不如這樣做試試看吧。”風間樹自信地說。

“真不好意思啊,零然,我說要來找你們,風間樹說很久沒見到你們了,所以要一起來……”田丁見說。

“帶我來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風間樹敲他。

“來倒是沒關係,一個外行漢還亂插嘴。哪兒那麽簡單啊?”蕭零然白他。

“嗬嗬,你們試試就知道了。”風間樹還是一副很跩的模樣。

“試試?要是這個再弄壞,就沒有材料了。我們的作業來不及交上去,你負責啊?”藺子涼說話了。

“不會的,試試便知。”風間樹的態度堅定得讓人發指。

“我問你,如果再燒壞了,怎麽辦?”藺子涼瞪著他,眼神裏的冰霜企圖把他瞬間凍住。

“那我去拖100斤土回來,給你們慢慢實驗。”

“好。”藺子涼說著就要繼續實驗。

“等一下,那如果成功了呢?”

“你想怎樣?”

“我想要你,送我一個獨一無二的雕塑作品。”風間樹挑釁地看著藺子涼微微漲紅的臉,“記得,一定是從原料到造型,從顏色到意義,都必須是世間惟一,獨一無二哦。”

12

對於戀人來說,“世間惟一”對應彼此真摯美好的情感;對於古董收藏家來說,“獨一無二”代表欣喜若狂的收獲;對於藺子涼來說,“世間惟一+獨一無二”=即將付出的慘痛代價。

——叮!叮!

——哢噠……砰!

——喂,藺子涼,犯不著這樣吧。

——對不起,主人不在家,有事請從門縫裏抽張紙自己留言。

——呃……你要知道,我不是來找你要答應我的東西的。

——哢噠。

“那你來找我幹什麽?”得到了這個男人的明確表態,藺子涼恢複了之前對他的蠻橫樣子,反正在他心裏,自己隻是個不諳世事刁鑽麻煩的小公主。

“請問,你什麽時候交貨呀?”門剛打開,這個男人就擺出上門收租子的地主嘴臉。

想要關上門已經來不及了,風間樹一隻腳擠在了門縫裏。

“你不是剛說不是來要雕塑的嗎?剛考完試,讓我清淨幾天行不行啊?”索性打開門,讓他進來,“或者,你看中這裏什麽東西,隨便拿走好了。喏,那個花瓶是明朝的,你左手邊的,夠獨一無二吧?”

“啊,你怎麽知道的?”放暑假她一直躲在家裏不出去,就是怕這個家夥利用這個理由變本加厲地臭屁,之前一時賭氣答應做雕塑已經讓她夠頭疼了。

“不……好意思,是我忍不住得意,一時嘴快了。”風間樹的背後冒出蕭零然的腦袋。

“唉,也別怪她啦。她向來是一個心裏藏不住事的笨蛋。能得到優等成績,不宣揚到全天下皆知才怪呢。”然後是田丁見的寵溺表情。

“你這個家夥……”蕭零然推開田丁見的腦袋。

“總之……欠我的債你慢慢還,”風間樹一下拉起藺子涼的手臂,“現在跟我們一起出去玩。那麽好的太陽,不要宅在家裏浪費掉。”

“去哪裏玩啊?”

“曾鬥城租了陽傘和衝浪板在海邊等我們呢……”

“不去。”

“砰”的一聲,藺子涼用力關上門。門外的三個人,聽見她在裏麵反鎖門的聲音。

“為什麽會這樣?”風間樹極其不解。

“雖然我猜到有可能是這樣的結果。但是藺子涼,你關門也不用那麽大聲吧。”田丁見揉著耳朵,不滿地嚷嚷。

13

暗夜裏並沒有光線。

赤腳徘徊在沙灘上的白衣女孩已無心戀戰貝殼和寄居蟹。她在探尋前方天際線是否有快要啟明的跡象,確定右手三千米處的燈塔是否是另一場海市蜃樓。“喂……有人在那裏嗎?”欣喜聽見背後有聲音在呼喚自己的名字。回頭,卻是白晃晃光線刺痛眼瞼。伴隨而來的是震耳轟鳴的滔天巨浪,睜不開眼睛,呼吸不到氧氣,手足無法動彈,又一次的沒頂之災……

汗水涔涔地叫了一聲,發現是一場夢境,卻仍然心跳不已。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藺子涼翻身起來。

屋子裏也是沒有光線的。

室內溫度29度半,已是炎熱夏季的開端。一整排碩大玻璃窗緊緊關閉,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如層疊波浪般覆蓋。藺子涼想了一會兒,停在窗簾上的手仍沒有勇氣將它拉開。

寧願就這麽悶熱著吧。

去廚房用龍頭接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灌進肚子,倉促狂亂的心跳鎮定了不少。回房間的時候,藺子涼躡手躡腳,擔心吵醒似乎已經入睡的爸爸,卻仍不小心撞到餐桌旁的木頭椅子,發出“咣當”一聲。藺子涼疼得齜牙咧嘴,仍盡量忍著不叫出聲來。

從那夜開始,爸爸的睡眠就一直不太好,說不定已經把他吵醒了吧。

屏住呼吸聽了一會兒,沒有聽見老爸不安地翻身或是起身開燈。藺子涼才突然想起:老爸上周就飛東立城出差了,還要好幾天才能回來呢。

牆壁上的鍾敲打出零點的節奏,潮水任性漲退。

14

“呼,小涼不在,好沒勁哦。”蕭零然嚼著蔥烤魷魚,一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哎,也就是她不在我們才能在這裏照顧鬥城家的生意呀。”田丁見伸手,“五串墨魚丸。”

“我倒寧願去森林之友。”曾鬥城不買賬地瞪他。

“你……不識好賴,當心我們吃霸王餐。”

曾鬥城是個勤奮的男孩子。高中畢業以後,自知沒有太多讀書天分的他沒有像周圍的朋友們那樣去海洋大學,而是在海邊擺起了海鮮排檔。白天和老爸一起看攤子,晚上把魚攤拾掇拾掇,添上爐灶,擺起簡易桌椅,就變成了最新鮮的海鮮夜排檔。夜排檔用料新鮮,分量很足,正對海灘,成為很多人夜晚消遣的好地方。他很用心地每天做到下半夜,然後把第二天的貨準備好,才回家睡覺。他老爸六點鍾準時開早市,曾鬥城中午一點左右來接替老爸,再一直忙碌到淩晨時分。

不怕辛苦,他想要趁年輕多掙錢。可是讓他鬱悶的是,他最在意的那個人,卻一次都沒有光顧過他的路邊攤。他多希望能夠看著她的長發被海風掠起,吃著他親手為她做的沾上芝麻和醬料的海鮮燒烤。

“為什麽小涼好像一直特別討厭去海邊?從高中到現在,都三四年了,也沒見過她穿過泳裝。可惜了那麽好的身材……”田丁見說。

曾鬥城和蕭零然一起瞪著他。

“哦,我開玩笑的。”嚇得田丁見趕緊解釋。

“她其實也很喜歡吃海鮮的啊。是不是討厭我啊,所以不願意來這裏。”曾鬥城超鬱悶。

“喂,你小子緊張了啊?”田丁見故意逗他,“都憋了這麽多年了,什麽時候憋出口啊。”

“你!你自己還不是一樣,整天跟我嘟囔蕭零……”

“喂!!!你瞎說什麽啊,還有外人在場呢。”田丁見的小心思被當眾揭穿,跳起來捂住曾鬥城的嘴。

應該聽明白了那未說出的話吧,蕭零然的臉紅了。認識這麽長的時間,她和田丁見的關係已不能用“默契”來形容了。就像曾鬥城對藺子涼的偏愛人人看在眼裏,當事人卻總是忽略。是什麽讓他們對未來心存那麽多的不確定?

“呃,過幾天小涼要過生日了,你們有沒有什麽有意思的慶祝方式?不要跟我說去遊樂場坐過山車,或者森林之友吃菌菇長壽麵啊。”蕭零然轉移話題。

“那不如來個海灘狂歡派對,怎麽樣?”剛才被定義為“外人”的風間樹終於從啤酒和烤串中抬起頭來,說話了。

“絕對不可能!”另外三個人齊刷刷地搖頭否定。

15

不得不出門采購的傍晚,藺子涼在古洛海景公寓的行道邊,再次邂逅風間樹。

彼時,藺子涼拎著四五個袋子,跌跌撞撞地往家走。那是她下周的全部糧食和今晚單人派對的所有道具。

“你不是怕見我到這種程度,所以才躲到晚上偷偷摸摸出來覓食吧。”風間樹橫在路中間,擋住她的去路。

藺子涼並不理睬,繞開他繼續往前走。

“一起去玩吧。”風間樹小跑兩步,搶過她手上沉甸甸的購物袋。

“不了,你們去吧。”與他有過的幾次交集都很不開心,為了避開這個並不喜歡的人物,連朋友們都不得不暫時疏遠。

還來不及用光火的眼睛瞪他,藺子涼一下就被風間樹橫抱在胸前,然後自顧自地走起來。那幾大袋東西被零散地丟在了路邊。

“你幹什麽?放開我!放下!”從未和他貼靠得如此之近。這麽近看上去,風間樹的臉部表情扭曲邪惡,就像一個喪心病狂的午夜色狼。藺子涼奮力扭動了幾下,發現掙紮已是徒勞。

“哼,幹什麽?帶你去過生日!”風間樹把臉湊得更近,與藺子涼四目相對,“拜托,你買那些蠟燭、麵具、玩具,難不成是想一個人窩在家裏開生日party?也太不夠意思了吧。”

被拆穿自己孤傲又可憐的小小意圖,眼淚一下子湧進藺子涼的眼眶:“你就是來嘲笑我的,是嗎?嘲笑我脾氣太壞沒有朋友,嘲笑我家人太忙沒人關心,嘲笑我連二十歲的生日都找不到人一起慶祝?風間樹,我們沒什麽深仇大恨,為什麽你老跟我過不去?”

被她這麽一吼,風間樹突然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更緊地抱住她。多麽想這樣一直一直抱著走下去,保護下去,這個叫做藺子涼的女孩。

見他不說話,藺子涼更生氣:“你究竟要帶我去哪裏啊?我真的不想跟你們一起去玩。放我下來好嗎?謝謝你。你再這樣,我要叫保安了。”

看見前方有小區保安巡邏而過,藺子涼正要開口叫喚:“哎……”風間樹就把頭低下來,在她的腦門上狠狠親了一口。

“啊……”突出其來的吻囂張地覆在額前的劉海上。究竟是緊張還是興奮?藺子涼的汗腺和心髒同時開始瘋狂運作。

而小區保安正好看到這對“疑似情侶”的溫情一幕,笑著搖了搖頭,就走開了。

就像吸煙過後,神經總是先興奮再抑製。就像愛情開始,頭腦總是先熱情再冷靜。就像炎熱夏季喝一口特調冷飲,總是先暢快淋漓,然後再愜意回味。被他用大大手臂圈起來的藺子涼,同時也被他霸道的熱情徹底馴服,再也不作任何無效掙紮,眼淚卻悄無聲息地接連滑落。

風間樹一個側身,把曾鬥城的左勾拳避開,然後嘻嘻一笑把藺子涼放下來:“這不是小涼生日委員會全體成員布置給我的任務嘛。讓我務必要把小涼帶過來。”

“誰讓你抱她的啊!”曾鬥城一臉吃醋的樣子,又轉向莫名其妙不知道發生什麽事的小涼,“他沒對你怎麽樣吧?”

藺子涼扭頭看身邊站著的挺拔男子,他一副嬉皮笑臉無所謂的樣子。剛才的那個吻,是與保安惡搞的一個玩笑,還是風流少爺瞬間即忘的淺淡示好?於他的心目中,剛才的那個吻,隻是輕描淡寫的一個平常舉動吧?就像寂寞疲憊時夾一根煙,或是表達友善時拍一拍別人的肩膀。

那個在眉間留下的印記,其實並不代表任何意義。

可是,哪能就這樣算了?藺子涼笑著對曾鬥城搖搖頭,然後一腳踹在風間樹的小腿上。

“大家都在等你們啦。”蕭零然抱著一堆東西跑過來,“丁見已經準備就緒咯,快過來吧。”

過來?去哪裏?

突然意識到腳下踩著的是綿軟沙灘,而前方黑壓壓的,竟是看不見邊際的,夏天的海!

啊——

轉身想要跑,卻被一隻有力的大手緊緊牽住。這樣倔強不容分說,自然是風間樹。

“小涼,聽我說。”風間樹扳過她的肩,看著她的眼睛,臉上有一種從未流露過的認真,“你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你恐懼大海的原因。”

我的事情?藺子涼一臉茫然地看著大家。蕭零然和曾鬥城都對她點點頭。

“小涼,我告訴風間樹你媽媽的事了。”蕭零然小心翼翼地說,“畢竟這件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我們都不希望你走不出來。”

媽媽?媽媽……

怎樣都控製不出奪眶而出的眼淚。水份飽含回憶,一滴滴打落在夏夜鬆軟的沙灘上。

16

“爸爸,媽媽真的是今天回來嗎?”

“是呀,小涼耐心再等一會兒哦。媽媽乘坐的航班今晚就要著陸咯。”

十歲的藺子涼和老爸忙活了一個下午。放鍾點工一個大假,父女倆分工合作,洗衣拖地,整理房間,親手做了一桌好菜。出國公幹三年的媽媽,今天終於要回來啦。

一切就緒,按捺不住興奮心情的父女倆打開電視機,消磨等待重逢的時間。

“下麵插播一條本台記者剛剛收到的消息:由加奈國飛到本市的MS3721次航班在我國近海上空突遇暴風雨天氣。由於機長應對險惡天氣經驗不足,在緊急迫降過程中不幸遭遇風暴中心,飛機在海麵墜毀,飛機上三百多名乘客全部遇難。下麵是具體遇難者名單……”

嗯?十歲的藺子涼還不明白電視機裏漂亮女主播讀的新聞與自己又有什麽關係,隻看見坐在身邊的父親一言不發,直勾勾地瞪著電視機屏幕,臉色由紅潤變蠟黃,直到失去血色。

那些消瘦蒼白的日子。

午間新聞播報,我恨你。場外記者姚雪茵,我恨你。新聞主播章容容,我恨你。經驗不足的機長,我恨你。暴風雨,我恨你。大海,我恨你。

永遠不會再回來的媽媽,我,想念你。

17

“小涼,別哭了……”蕭零然心疼地攬過瑟縮在回憶裏的藺子涼,任她伏在自己的肩頭放肆流淚。

“小涼,每個人都有可能在某個時候突然消失。也許過一條街,也許眨一眨眼,那些曾經熟悉在乎的音容笑貌從此灰飛煙滅,不複存在。我們會懊悔為什麽之前沒有再多留戀一分鍾,再多親密一會兒。可是,不在就是不在了。伸出手去,那個人還是不能給你一個溫暖的擁抱了。可是,擁抱時的美好感覺,永遠烙印在你的心底。”停了一下,風間樹繼續說,“小涼,坦然麵對已經失去的擁抱,珍惜身邊觸手可及的美好。勇敢點,好嗎?”

初夏喧囂的海岸線,依然有很多人在玩耍。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吃著燒烤,甜蜜戀人在海水中追逐嬉鬧,溫柔嫻靜的母親為剛學會走路的孩子砌一座沙雕城堡,一群青春期的少年對經過的比基尼美女吹起口哨。夜晚來臨的海邊其實清涼美好。

可是,可是……

“小涼,我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我們都是你的好朋友。”曾鬥城漲紅著臉說,“我……我以後教你遊泳吧。學會了你就不會再害怕大海了,其實衝浪潛水都很好玩呢。”

“嗯,小涼,一切都慢慢來,慢慢習慣和適應。隻是你,別再抗拒。”蕭零然微笑著說。

“喂,我要點火啦!看這邊哦!”不遠處的田丁見大聲呼喚。

3!

2!

1!

砰!

橙紅色煙花在夜空燦爛綻放。

“小涼,生日快樂!”

沙灘上的孩子們發出興奮的尖叫,男生女生們發出羨慕的驚呼,而藺子涼的雙眼則再一次被她討厭的水汽濡濕。

隻是這一次,不是委屈的眼淚,而是因為溫暖氤氳生成的**。

“討厭啦,不要哭啦。”蕭零然拉著她的手說,“這是我和丁見送你的超sexy比基尼,希望你穿著它謀殺掉所有男人的眼睛。”

曾鬥城遞上精心準備的禮物,“小、小涼,這是我親手為你製作的海陸刺身總匯,裏麵有很多你最喜歡的海膽刺身……”

嚇?!這個禮物可真是別出心裁。可是比起風間樹捧上的一大包灰綠色的奇怪物質,這就不算最匪夷所思的生日禮物了。

“喂,給你的。生日快樂,祝你以後別再對我那麽凶。”

“這是……”

“嗯,這是我前幾天潛水時在近海處挖出的海泥。”

“海泥?!”

“對啊,這種海泥在近海三百多米處的海底,形成大約一米多寬的狹長地帶。由於潮水混帶著各種深海動植物的屍體,在近海處擱淺因此形成了這種非常特別的海泥。”

“這種海泥異香濃烈,可塑性極強。”風間樹絲毫沒有留意到大家流露出的怪異眼神,繼續得意洋洋地說,“最奇妙的是,它會隨著氣溫、濕度的變化而改變顏色哦。”

“可是,你弄這堆散發著屍臭的爛泥給我做什麽?”藺子涼一臉要扁人的表情。

“靠,你不會忘記你欠我的東西吧。那個世間惟一、獨一無二的雕塑!”

“……”

這個風間樹!

“你們還傻站在那裏幹什麽啊?趕緊過來啊。篝火晚會開始啦!”一直在忙活的田丁見已經點燃了沙灘上的篝火。

“來啦來啦!”

“我貢獻好吃的章魚燒,帶我一個吧。”

“我們也想參加!”

快樂美好的氣氛吸引了大家,無論男女老幼,都自發加入到這一場夏夜沙灘狂歡派對中來。嬉鬧著,舞蹈著,尖叫著,歌唱著……青春,在這個夜空下盡情燃燒。

如果五歲的生日代表溫暖,十五歲的生日代表償還,去年的生日代表友情,那麽,今年的,這個二十歲生日,則代表——紀念。

是的,是的。

天空中讓星辰都失去光輝的煙花,沙灘上讓恐懼變成溫暖的篝火,身邊讓煩惱都跑開的你的笑臉,收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生日禮物,都仿佛膠卷成像一般地深刻烙印在藺子涼心底,被結結實實地蓋上日期,打上主題,保存在記憶的相冊中,永遠不會褪色。

青春的,絕版紀念。

左手牽著風間樹,右手牽著蕭零然。藺子涼隨著歡騰雀躍的人潮不知不覺靠近海水一遍遍在沙灘上踩進潮濕分界線。

當光著的腳丫突然觸碰到初夏夜晚有些涼意的海水。

就像老化的機器被潮氣浸濕而短路。一秒鍾就爆出的火花、煙霧、糊味。

還來不及發出任何呼叫,藺子涼便喪失知覺,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