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Light:夜天光之章

自發形成的搜尋小組,由班裏和社團裏大約四十個同學義務組成。

小組分成幾撥,各司其職地開始地毯式搜尋。

搜尋的目標隻有一個:顏咫遙。

一號小組,搜尋校園裏的角角落落:花園,廁所,閱覽室,社團活動室,教室頂樓,圖書館,橋洞下……

二號小組,搜尋校園附近的各類場所:電影院,咖啡廳,網吧,書店,便利店,胡同巷弄……

三號小組,則打印了若幹份顏咫遙的照片,跑到市中心人潮洶湧的馬路上,逐個路人一一詢問:“看到這個照片上的女孩了嗎?”

明日葵都快要哭出來了——

顏咫遙,你跑到哪裏去了呢?要怎樣才能找到你呢?我真的好想好想找到你啊。就像在我即將墜落懸崖,千鈞一發的時候,是你緊緊抓住我的手,沒有放開啊。

顏咫遙,我真的不生你的氣啊。

我真的再也不跟你鬥嘴吵架了啊。

你在哪裏啊?

漆黑幽深的樓道堆滿雜物和灰塵,一點兒都看不出牆壁原來的顏色。終年彌漫著一股混雜油煙、衣物和經年不流通空氣的味道。沿著灰黑沉悶的樓梯爬上六樓,然後攀援過簡易危險的消防梯,便可以來到天台上。

天空才剛剛黑下來,天台四周圍著粗粗細細的管道,網羅著各家各戶用了好多年廉價又龐大的太陽能熱水器,小戶型的居民把竹竿架設在管道之間,在上麵晾曬起自家衣物。然而繞過凸起的通道屋,是一方長條形木椅,就像在很多公園看到的那樣,積攢著灰塵、鳥糞、劃痕的,掉了很多漆的木椅。

五十公分寬,一百二十公分長的木椅,恰好可以躺下一個人。

隻是這一次,占據著木椅的,是用盡力氣狂奔了數千米,哭到淚眼昏花的顏咫遙。

就好像找到了最為安心的所在,一躺在木椅上,顏咫遙便昏沉沉地陷入了睡眠。仿佛得到了某種諒解和救贖,這一覺,顏咫遙睡得安安穩穩,無邊無際,沒有任何夢魘的騷擾。以至於她並不清楚,蘇子年什麽時候悄悄來到了她的身邊。

等到她睜開眼睛,早已是星鬥滿天。

顏咫遙元氣恢複得不錯,精神滿滿的樣子。她坐起來,發現身上被蓋上了一件棉外套,而坐在長椅另一側的,是抬著腦袋望星空的,蘇子年。

在那一瞬間,她有些恍惚。

她以為坐在她身邊的,依然是十二歲時那個幹淨美好的少年,縱然有殘缺,卻是最心動。

“蘇子年,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顏咫遙訥訥地發問。

蘇子年卻並不回答她,徑直問了顏咫遙另一個問題:“你,還記得我的星座嗎?”

“不是雙子座嗎?怎麽了?”顏咫遙不解。

“那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的,雙子座的傳說?”蘇子年又問。

“嗯。記得,你十二歲那年,就跟我說過了,有關Pollux和Castor兩兄弟的故事。”顏咫遙的腦海中仍舊滿是問號,“你,究竟怎麽了?”

“其實……”蘇子年轉過頭,“剛才上來的時候,看見我的親生母親了。”

“啊……”顏咫遙長大嘴巴,吃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個過度冷靜的少年。

那一場意外,並非是一次短暫的暗黑日食,而是另一場可怕夢魘的開始。

做完截肢手術的小小蘇子年被接回家。一開始,他並未感受到太多與眾不同的地方。縱然左臂的缺失給他的生活帶來諸多不便,但是好在他本來就很少出去玩,很少像同齡的男孩子那樣,習慣用他們的雙手去觸摸,去感知這個世界。蘇子年,他本來就比較習慣用他的雙眼,去探究宇宙星辰之間的奧秘啊。縱然在學校裏,也有些頑皮分子會嘲笑他身體中缺失的部分。但他並未因為缺失左臂,給尚且純稚的心靈,帶來無法消除的陰翳。

然而很快的,他便發現,家裏的氣氛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麵目全非。

因為左臂的缺失,蘇子年在很多方麵都無法好好照顧自己。

開始的時候,爸爸和媽媽兩人輪流在家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另一個人外出上班,進行研究和觀測工作。

漸漸的,蘇子年發現,父母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多,經常會為了誰在家做家務,誰又在外麵多耽擱了幾天而爭論不休。媽媽臉上的奕奕神采開始被瑣碎情緒取代,原本溫文爾雅的爸爸開始酗酒。

在媽媽實在脫不開身出門的時候,她連幫蘇子年做一頓飯都充滿了抱怨:“快吃快吃!我收拾完了還要出去呢。”

當爸爸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裏的時候,出來幫他開門的蘇子年,總會被他盯著看一眼。說不清楚那是怎樣的一種感受,充滿了隔離和冷漠,仿佛是他的存在拖累了他的高飛。

終於,父母之間的爭吵越來越多,有時候為著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也會爭論不休,無窮無盡。而話題的中心詞隻會讓蘇子年感覺到:自己是爸媽的拖累,是他們追逐夢想的拖累,是這個家的拖累。

有一次爸爸喝醉酒,又和媽媽因為一些瑣事爭執起來。

爸爸反手給了媽媽一個耳光:“你還像個女人嗎?你還懂得為家庭付出嗎?別人家的老婆都把家裏照顧得好好的!而你呢,整天都想著研究啊、實驗啊、觀測啊!整天想野在外麵,連個孩子都照顧不好!原來那麽可愛的子年,現在,現在還這麽小,就像個怪物一樣!”

“哐當”一聲,一些東西在年幼的蘇子年的心底,被徹徹底底地粉碎了。

原來,原來溫順乖巧的自己,在爸媽的眼中,自從那次事故之後,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不再是爸媽的寶貝。

不再是人見人愛的小可愛。

不再是爸媽引以為傲的未來。

而是。

怪物。

隻有一隻胳膊的怪物。

拖累他們追逐夢想的怪物。

而在媽媽的心中,原本誌同道合的夫妻,幸福美滿的家庭,也飛回湮滅,不複存在。

一周之後,爸爸媽媽辦妥了離婚手續。

為了輕裝上陣,追逐他們的夢想,他們同時放棄了對蘇子年的撫養權。心軟的阿姨主動提出撫養蘇子年,直到他成年。

若不是她的接納,蘇子年早就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蘇子年還記得,那一個夏天早晨,爸媽一反常態,開開心心地幫蘇子年收拾行裝,然後把他送到阿姨家。

然後,爸爸笑眯眯地對他說:“子年在這裏好好過暑假哦,等假期結束後,爸媽再來接你。”

而媽媽則是淚眼婆娑地,拉著阿姨的手,一個勁兒地道謝:“謝謝你,你也知道我們的工作都太不安定了,實在沒功夫照顧小年。你放心吧,以後我們會每個月都會準時郵生活費過來的。”

隱隱約約的,他感覺到爸媽言行舉止中,透露出即將展翅高飛的興奮和期待。

同時,他也在心底深深地感覺到:也許和這兩個把夢想視作比天高的人,從此再無相見的可能。

從此,他將褪去“蘇子年父親”的身份,她將褪去“蘇子年母親”的身份,他將褪去“他們的孩子”的身份。

從此,他們各不相幹。

他們自由自在。

而他,則要用一生的枯萎,去祭奠因為他們的忽略而造成的後果。

從那天開始,蘇子年再也不會主動對別人說什麽,再也不會對人露出他嗲嗲的,招人喜歡的笑容。

他隻知道,自己是個怪物。

沒人喜歡的怪物。

“子年,你怎麽認出她是你媽媽的?你們相認了嗎?”顏咫遙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蘇子年這麽多年一直朝思暮想的媽媽,真的回到他的身邊了嗎?

“就在剛才,就在我上天台找你的之前,在樓道裏,我看到了她。”蘇子年說。

“媽媽,媽媽,我們回家了嗎?”還沒到家門口,蘇子年便聽到了小女孩的撒嬌聲。

“嗯,小嬌嬌乖哦,等媽媽再跟阿姨說兩句話,馬上就走了哦。”溫柔女聲仿佛一道電流,蔓延過蘇子年的心髒。

是她吧。

他的直覺告訴自己,此時此刻正在離自己一層樓高的地方說著話的,便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親生母親。

他覺得自己的雙腿都有些發軟,邁著微顫的步伐繼續上樓。

“今天星相館下班早,我才抽空去接了小嬌過來看看你。那麽,我就先走了,下次再來吧。”

女人和小女孩準備下樓離開。

就在轉身的一瞬間,她們,與蘇子年麵對麵。

“啊……子年,你怎麽回來了?今天不要上學嗎?”阿姨緊張得叫出聲來。

“子年……”下樓的中年女子,也就是蘇子年的親生母親有些抑製不住的激動,停住腳步打量起眼前的單薄少年。

漆黑頭發,明亮眼眸,蒼白臉頰,還是瘦弱得讓人心疼,還是空**著左邊的衣袖。

讓她鑽心的疼痛,眼淚快要落下來。

“對啊,阿姨,我過來找小遙的,她應該在天台上吧。”蘇子年深吸一口氣,盡量讓發出的聲音聽上去自然、正常,“家裏來客人了啊……”

“阿姨好!小妹妹好!”蘇子年站定了,對眼前的兩個“客人”笑眯眯地打招呼。

用他從未展露給別人的熱絡情緒,對自己的媽媽和妹妹,客氣又乖巧地打招呼。

“啊……好,好,你好。”看見被自己無情拋棄的兒子如此明亮開朗,做媽媽的心裏,一定是無味摻雜,既欣慰,又慚愧吧。

然後,女人回頭對阿姨點了點頭,露出了感激的笑容,然後對牽著的小女孩說:“跟哥哥說再見。”

“哥哥再見!”

就在小嬌脆生生的告別聲中,女人牽著小女孩下樓。

沒有回頭。

等等啊。

媽媽,等等啊。

我還有好多的問題想要問你。

你過得還好嗎?

爸爸又在哪裏呢?

你們都各自追求到,幸福又自由的人生了嗎?

你們還會帶著你們的孩子在天台上,教會他們識別,哪個是獵戶星座,哪片星雲,又會絢爛得,如同即將逝落的晚霞呢?

媽媽,看到現在的我,看到對你們努力微笑的我,你是不是,會有一點點後悔,沒有留在我的身邊呢?

媽媽,看到現在的我,看到對你們努力微笑的我,你是不是,不會再認為,我是一個隻會拖累你們,讓你們覺得悲哀的——

怪物呢?

媽媽,我還有好多問題想要問你。

別走。

別走呀。

終究,這些一直縈繞在心頭的糾結問題,隻化為從耳際流竄而過的微風。

穿越過黑黝黝的陳年樓道,穿越過迷宮般複雜的往事,在耳邊輕輕流逝的微風。

在姨媽忐忑不安的眼神中,蘇子年說:

“阿姨,我上去找下顏咫遙。”

然後,他幾大步跨上新的樓層,在轉角消失不見。

確定是在姨媽看不見的視野範圍,蘇子年才用右手的袖口,擦拭掉眼睛裏,噴湧而出的眼淚。

媽媽,再見。

過去,再見。

說完這段前世今生的回憶,說故事的人雲淡風清,聽的人卻是淚流滿麵。

顏咫遙抽噎著問:“為什麽?你不是一直期待和媽媽團聚嗎?你不是一直在想念著她嗎?”

“嗬嗬,”蘇子年遞給顏咫遙一包餐巾紙,“其實雙子座的傳說有很多,你以前聽到的,隻是其中的一個版本,我再給你講一個別的故事吧。”

“雙子座的神話裏麵,充滿了各種困難的抉擇。Castor本身,就需要在選擇不朽還是選擇跟隨自己兄弟死亡上做出艱難的判斷。而另外一對雙胞胎,特羅伊的Helen和Clytemnestra,這對雙胞胎姐妹也麵臨著這對兄弟相似的困境。Clytemnestra,是凡人,而Helen,宙斯的女兒,也是不朽的。

這場麻煩起源於宙斯忘記了邀請不和女神厄裏斯參加一場婚禮。為了報這‘深仇大恨’,厄裏斯給這場婚禮送來了一個‘金蘋果’,並注明這是獻給在場‘最美麗的女神‘的。於是智慧女神雅典娜、宙斯之妻赫拉和愛與美的女神阿芙羅狄蒂,都想要得到這個金蘋果,於是一場爭議從此而來。

為平息這場爭鬥,這三個女神決定讓世上最性感的男人,特羅伊的Paris來做出最終判斷。阿芙羅狄蒂用希臘最美的女神Helen來**Paris。於是Paris同意幫助阿芙羅狄蒂,而阿芙羅狄蒂匯報她的方法就是將Helen從他的丈夫斯巴達王那裏偷來。而早就對Paris有意思的Helen,並沒有太抵抗這個做法。

但是因此,斯巴達和特羅伊開始了奪回Helen的戰爭。

從戰爭的開始到結束,Helen都在不知為斯巴達和特羅伊哪個祈禱而備受折磨。”

所以,我所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不光光雙子座是個矛盾的星座。

不光光雙子座的人會陷入兩難的抉擇。

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類,誰不是一邊妥協,一邊選擇呢?

選擇更加好吃的餐點。

選擇性價比更高的服飾。

選擇讓自己稍微舒服一點的朋友。

選擇讓自己稍微好過一點的生活。

而這些選擇,不在最後關頭,是不會顯山露水,亦是不會順理成章的。

就像。

崔錦榕選擇了秦若昀。

學業和愛好,蕭又其選擇了前者。

承擔或解脫,爸爸媽媽選擇了後者。

就像。

顏咫遙終於在十二歲的時候,選擇和蘇子年成為一生一世永遠的好朋友。

而又在十七歲的時候,選擇喜歡上一個叫蕭又其的男生。

就像。

蘇子年選擇在苦苦思念和追索了這麽多年後,對著自己的親生母親,叫出一聲“阿姨”。

選擇讓她輕鬆無負擔地進行著自己的人生。

亦是選擇了,讓自己從此雲淡風清,天心月圓。選擇了將折翼的痛楚通通遺忘,迎向另一種明亮的人生。

是的。

我想我聽懂了。

無論哪一種選擇。

都必須為之付出代價。

並且,承受這個代價。

選擇一條,叫做“不後悔”的來路。

我們都是左右為難的雙子座。

我們都是不再糾結的雙子座。

是的。

我想我聽懂了。

次年秋天。

浙江安吉的天荒坪風景區。

天荒坪海拔近1000米,擁有良好的視野和觀測環境。尤其是夜間,周遭寬敞的環境和高質的空氣,形成非常獨特的天文奇景“夜天光”觀測區。

一群少年的聲音在夜晚的天荒坪自由回**。

“喂,我說蕭又其,這下你也太爽了吧,終於考進最喜歡的天文係了,你最後是怎樣說服你老媽的呀!”顏咫遙對這位“超能力學長”依舊佩服得五體投地。

“也沒什麽啦!就跟她說清楚,我的人生道路,我想要的生活方式,都是自己的選擇!”蕭又其撓撓腦袋,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就考過來了咯。”

“哎,蕭學長還真是心想事成呢,不知道下一個願望會是什麽呢?嗯,應該是找個女朋友了吧?”明日葵笑嘻嘻,一臉不懷好意的樣子,“如果打算出閣了,一定要考慮下我們癡心不改的顏咫遙妹妹哦!”

“什麽啦!你要死呀!”顏咫遙害羞得麵紅耳赤,衝過來跟明日葵扭在一起嬉鬧著。

“儀器我擺放好了,過一會應該就能觀測了。”蘇子年從遠處走過來,坐在蕭又其的身邊,“按照今天的天氣狀況,應該能看到效果不錯的夜天光,”

顏咫遙和明日葵停止嬉鬧,不約而同地問:“可是什麽是夜天光呢?”

“咳咳,”蕭又其清清嗓子,“讓我這個專業人士來給你們解釋一下吧。太陽落入地平下18°以後的無月晴夜,在遠離城市燈光的地方,夜空所呈現的暗弱彌漫光輝,又稱夜天輻射,在測光工作中,則稱為天空背景或夜天背景。它的主要來源有高層大氣中光化學過程產生的輝光……”

“啊呀,好囉嗦呀,蕭又其你真像個絮絮叨叨的老頭子。”明日葵不耐煩地打斷他。

“就是呀,管他的光源是什麽呢!反正一定很浪漫,很好看!哇,好期待哦。”顏咫遙興奮得再次大叫。

坐在那裏的男生,無奈地對視一眼:“這兩個女人,還真是……”

然後,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

宇宙塵埃變幻。

日夜星辰流轉。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能夠永恒。

然而我知道。

雙眼捕捉一瞬,記憶填滿餘生。

和你們在一起的這一秒。

這就是永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