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不知道我已不配說愛

我知道我又一次陷進了那個夢裏麵,夢裏麵依舊是那條望不到盡頭的筆直的路,隻不過又多了一些濃霧。我看著前麵紹凱的背影叫不出聲,也追不上去,那種巨大的無力感甚至絕望得讓我急得流下淚來。然後他就消失了,那一刻我被濃霧團團圍住,呼吸越來越困難,他依舊沒有回來。

我清楚地知道這隻是夢,可是我還是很害怕,掙紮著想要醒過來。“紹凱……紹凱……”在心髒的一陣劇烈痛楚中張開眼睛,周圍很黑,沒有燈光。我向左右看了好久才確定自己躺在醫院裏,對麵床還有病人在睡覺。想要坐起來,赫然發現左腿被打上了石膏吊了起來,全身也沒有一點力氣。正在我有些混亂時一個護士推門走了進來,看見我醒了,過來問我:“你叫什麽名字?”

“陳夢。”還好,腦袋沒有壞掉。

“我們在你身上找不到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連手機都找不到也聯絡不到你家人,先把住院費交一下啊。”

“家人……”我默念了一下這兩個字,第一個想得起來的人是紹凱,可是……他現在在哪兒呢?再說我也不記得任何人的電話啊,“小姐,我能知道我是怎麽到這兒的麽?”

護士小姐好像對我逃避開住院費的舉動很不滿意,語氣帶上了一點不耐,“有人打了120,可那人打完就走了。”

我暗自慶幸這家醫院還是救死扶傷的,沒有把我直接從車上扔下去,或者晾到一邊,什麽時候交錢什麽時候治病。“那我是……”

“你腿斷了,但是問題不大,養著別亂動等拆石膏就行,”說話的間隙她給我輸上了點滴,我抬頭看那個瓶子想要知道裏麵是什麽藥,“對了,你流產了,要多休息。快點想辦法和家人聯係,否則等病房一滿你估計就要待過道了。”

流產?!我使勁兒用手肘撐著床坐起來,卻在這時感覺到了小腹的一點點疼痛。“你說……我流產了?”

護士像是看出了我毫不知情,“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嗎?你算算自己的經期啊,都第五個星期了。行了,你快點想辦法聯係家裏人吧。”

可憐的孩子。我和紹凱的孩子。護士小姐出去後,我把手輕輕覆在肚子上,那裏居然曾經有過一個生命,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察覺他的存在,他就又離開了。或許他是聰明的,他知道他的媽媽和爸爸都還沒有能力迎接他的到來,或者說,都還沒有想過他會到來。

對不起,孩子!

心裏紛亂得根本無法入睡,再加上旁邊其他病人的鼾聲,我空洞洞地張著眼睛,腦子裏開始去整理白天發生的事情。我趕到火車站,滿目都是陌生的臉孔,我發現自從那一年來到離城,我就再沒有到過火車站,以至於都不清楚應該怎麽找。我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最後詢問了賣東西的人找到了廣播站,那個人很遺憾的告訴我,去往安城的列車一刻鍾前已經開走了。

我終於知道紹凱真的走了,原來他可以走得這麽堅決,完全不給我轉圜的餘地。

一個人走出火車站,腦袋昏沉沉,眼睛澀痛,無意識的走上了火車站旁邊的過街天橋,天橋上有許多提著大包裹的外來打工者,還有一些乞丐,我原本一直低著頭走路,直到有一個人撞了我的肩膀一下才抬起頭。然後我看到了遠處一個隱約熟悉的,閃著特有光澤的背影。“曲城——”我一邊大聲叫他的名字,一邊瘋了一樣的追過去。我想我真的瘋了,明明理智一直在不停的告訴自己‘不可能是他’,卻還是飛蛾撲火的姿態。他不是永遠都會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出現麽?就在我離那個背影越來越近的時候,放在樓梯邊上的一個包裹絆了我一下,然後我幹脆摔下台階。起初的片刻我是清醒的,因為我還聽到了周圍一片混亂的聲音。

可是沒有他的聲音。之後,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醫生護士對我的態度越來越不好,我知道對於這種沒有交費卻占著床位的人他們是深惡痛絕的,所以我做好了隨時被轟出去的準備。隻是假如我被轟出去了,我的腿無法走路,我要怎麽辦。讓我沒想到的是三天後孫亦居然出現在了醫院,我們對視的那一秒,我發現他紅了眼圈。

“沒事的,隻是意外。”我安慰他,自己的眼淚卻已經快要掉下來。

原來那天晚上我還沒有回去家裏的那兩個人就已經預料到我可能出事了,但是怎麽也想不到會這樣。他們兩個找了我一夜,第二天沒辦法去找了孫亦,聽說我去車站追紹凱了,孫亦趕緊去車站附近問,果然聽說有一女孩子出了事,被120載走。然後他找了很多家醫院,終於找到了我。

“你一定又罵他們倆了吧。”

“罵?要是紹凱在這兒都可能殺了他們倆。”

聽到“紹凱”兩個字我不自覺的抖了一下,孫亦看出來,立刻住了嘴。這時候查房護士走進來,看見我病床邊有了人跟發現新大陸一樣,趕緊走過來,“你是陳夢的親屬麽?”

“是,我馬上去交費,”孫亦扭頭麵對護士,“她有沒有事?”

“沒事,骨折,還有就是流產,”護士瞥了孫亦一眼,“記得多給她買點吃的補補身體,她身體很不好。”

我想護士可能誤會了,想開口解釋:“我們……”

“陳夢,我一定把那小子給你抓回來,讓他跪在你麵前跟你道歉。”

我被孫亦的臉色和語氣嚇到了,半天才苦笑著搖搖頭:“不用了,真的。”

隻是我沒想到孫亦真的去了安城,他安頓好我的住院問題,叫小哲和阿毛輪班來照顧我,然後一個人去抓紹凱。他很輕易地就找到了紹凱,就在小時候的家附近,他本來也不確定紹凱真的會回到那兒,卻遠遠的看見了熟悉的人。然後他衝上去狠狠給了紹凱一拳。

“你……”紹凱捂著臉看著孫亦,一臉的不可思議。

“你什麽你,你一個人跑這兒逍遙自在來了,扔人家女孩兒一個人在那兒!”

紹凱扭過身去不看孫亦的眼睛,“陳夢讓你來找我的吧,看來她已經習慣有事情就去找你了。”

這一次孫亦是真的急了。“你他媽說的什麽混蛋話?!我倒希望她能去找我,而不是我轉了半個城的醫院才找到她!紹凱,是男人你就說句痛快話,你到底回不回去,你到底還要不要她?!你要是不要,那你以後就別再出現,陳夢,我照顧!”

“醫院……她怎麽了?!”紹凱終於聽出了話中的關鍵,“她到底怎麽了?!”

“她去車站追你,出了事根本沒人知道,腿斷了一個人躺在醫院裏沒有人管。哦,對了,她還流產了。孩子是誰的,不用我說吧。”

“怎麽可能……不可能,我才走了幾天,不可能……”紹凱死死閉著眼睛搖頭,突然抬起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我他媽真是混蛋!”

“你有點出息行不行?!現在馬上給我回去,要不回一輩子也別回!”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愛她,我愛她啊,”紹凱第一次坦白的將自己心裏真實的話說出來,他抱著頭坐在地上,“可是我怕她不需要我,我總是覺得我留不住她……”

孫亦看著這個兒時的玩伴痛苦的說著對我的感情,心裏的一些東西又慢慢縮了回去。有一些細微的情感在他心裏同樣藏了許久,但是除了借著爭吵,它們大概永遠都不會有見天日的那天。

晚上我把給我送飯的阿毛轟回去睡覺之後,一個人也慢慢睡著。我希望自己可以一覺到天亮,什麽夢都不要做,做夢太累了,可是我又夢見紹凱。這一次我看不見他,我站在一片混沌裏麵孤身一人,突然有一雙手臂從後麵抱住了我,片刻驚慌後我感覺到那是紹凱身上的味道和溫度,心終於放下去。可是我就是看不到他的臉,我隻能感覺到他在我身邊,抱著我,讓我不再害怕,我叫他,他也不回答。“紹凱……”恍惚間感覺有一隻手在摸我的臉,是熟悉的感覺,我以為自己依舊在夢裏麵,“紹凱……紹凱……”

“我在,乖,我在。”

聽到他的聲音之後我猛地驚醒,看見黑暗裏紹凱在看著我,他的手停在我的臉上微微顫抖。過了幾秒鍾,也許隻有一秒,我開始哭,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樣,出聲音的嚎啕大哭。“不哭,不哭,我回來了,不哭了,”他俯下身子用力把我按進他的懷裏,他那麽用力幾乎讓我窒息,可是我還是感覺不夠,伸出手死死抱著他,眼睛裏像是裝著一個壞了的水龍頭,呼呼向外噴著鹹澀的水,“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壞蛋我是混蛋……”

老話講,傷筋動骨一百天,我就真的在醫院裏住了將近三個月。其實我早就吵著要回家了,反正到了時間來拆石膏就好了呀,可是紹凱他就是不準。“來,吃飯,”我正坐在病**鬱悶,他又端著碗坐到我對麵,用勺子送到我嘴邊,“乖。”

“先生,我斷的是腳,又不是手,請不要搞的我像生活不能自理一樣,好麽?”

“吃完再說話。”

“你……”我氣結,“好吧,我吃。不過護工先生,你這種態度說話是要扣錢的。”

紹凱看了看滿臉寫著“我要出去”四個字的我,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剛大夫說明天就可以拆石膏,然後就給你辦出院手續,行了吧?”

“真的?”看到他點頭後我真恨不得能下床跑兩圈,“悶死我了。”

這將近三個月紹凱伺候我吃,喝,拉,撒,睡……除了最後一條護工不能做之外,其餘的簡直一模一樣。就連一直以為我是被男朋友拋棄的一個小護士都對我說過好幾回,“你男朋友對你可真好。”

是啊,他還是拋不下我。

那天夜裏紹凱回來,我一度都無法肯定那是不是真的,隻能死死的抓著他的手,一直到天一點點亮起來。“笨蛋,多大的人了,怎麽還會這麽不小心?”

“還不都怪你……”我又抓著他的手貼近自己的臉,“你為什麽不多等等我呢?”

“好了,都怪我,就是怪我。放心睡會兒,我保證你醒來就能看見我好不好?”

“那你唱歌給我聽,就算我睡著也不許停。”

紹凱坐到我的床邊把我的頭抱過去,輕輕拍打我的肩膀。為了不吵到其他病人他貼著我的耳朵夢囈一般的唱,那是一首女生的歌,不知是不是歌的原因,唱到最後竟然有那麽一點點哽咽的感覺。

“我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忘記我姓名,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懷裏,失去世界也不可惜。我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被放逐天際,隻要你真心拿愛與我回應,我什麽都願意,什麽都願意為你……”

晨昏顛倒,再醒來時又是黃昏,我抬起頭看見紹凱靜靜看著我的樣子,心終於安寧了下去。他伸手摸我的臉,那麽輕,像是怕碰碎了一樣,“你明明還是個孩子,怎麽就會……”我想他大概已經知道了我流產的事情,突然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才好。

“對不起……”我竟然怕他會怪我,“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怎麽這麽傻呢,”紹凱把臉埋進我的頭發裏,“隻要你沒事,我隻要你沒事,懂不懂?孩子,你想要,我們以後還會有,懂麽?”

奇奇怪怪的,哪怕在那種時候我的臉居然還是因為他的最後一句話紅了起來。

拆了石膏全身頓時輕鬆起來,我當即就想蹦下床跑圈,紹凱去給我辦出院手續,臨出去時警告我:“你別給我亂動。”我才不肯聽他的,再不走路都該不會走了,我下了床僵硬的在地上走路,不一會兒就熟悉了,像從前一樣蹦跳都沒問題,“我說了你別亂動!”

我回過頭看見紹凱想生氣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吐吐舌頭,朝他跑過去。“你看我沒事了嘛,要不然我出去給你跑一圈看。”

“你呀,”他突然彎腰固執的把我抱起,周圍護士病人都在看,可是我怎麽掙紮都不管用,“車來了,走吧。”

不用想也知道是孫亦找來的車,他看見紹凱抱我下來,從副駕駛室裏走出來拉開後麵的門。“你應該可以走了吧?”他疑惑地看著我。

“當然能走,可是他……”我撅著嘴瞪紹凱,他完全不理睬我的把我放進車裏,“你看他啊。”

“你老實會兒吧你,”紹凱攬過我的肩膀,讓我靠著舒服,“從昨天知道今天可以出院就說個不停,半夜也不睡覺,現在乖乖睡覺。”

住院的好處在於徹底和外麵的世界隔絕開來,我記得我住進醫院時天還有些冷,出院時發現竟然已經到了夏天,整個一個春天被我省略了過去。“夢兒,”有一天紹凱突然和我說,“去買點衣服吧。”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買衣服幹什麽?”

“你從到這兒一直都沒買過衣服吧,都還是來時帶的那些,你不用這麽省的,去買點衣服去。”

“你不也一樣。”

“你和我不一樣,你是女孩,幹什麽這麽委屈自己,”紹凱拉著我的手,“你看看街上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兒天天都怎麽過日子的。”

“哦,原來是看見美女了啊,”我轉身坐到一邊,“那你去大街上看啊。”

“那行,我去了。”

“喂,你敢!”我終於忍不住跳起來,卻又中了他的圈套,撞進他的懷裏。

“你吃醋了?不說話我可真走了……”見我氣急敗壞卻歪著頭不承認,他的手慢慢的鬆開,突然又收緊用力地親我,“我怎麽就這麽愛你呢。”

“你……”半天我才意識到他說了什麽,“你剛才說什麽?”

大概是被我這樣問,腦袋突然懵了,“沒說什麽啊。”

“你明明知道,再說一遍,就一遍。”

紹凱仔細回想了一下,然後就笑了:“我不說第二遍,要說你說。”

我當然知道他在等待什麽。可是每次到這樣的關頭我的語言功能就好像突然退化,我開始恨自己的占有欲。沒錯,就是占有欲,明明知道自己無法給他回報,卻還是不停的要,甚至還要求他再肯定一遍。就像是往身體裏注射毒素,他明明都已經喊痛了,我卻還要他叫得更大聲一點。“走啦,我陪你買衣服去。”依舊在我沒有張口之前,紹凱攬過我的肩膀,如同剛剛他什麽都說一樣。

說實在話,紹凱從來都沒陪我逛過街。買衣服要去市中心,但是本來我就沒有真打算去買衣服,所以就突發奇想要他陪我走路。我們兩個拉著手,沿著家門口的大路朝前走,打算走累了再坐車,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城池”門口。紹凱突然停下腳步,我抬起頭有一些擔心地看著他。

“你在這兒等會兒我。”說完他鬆開我的手就要進去。

“不許!”

我一下子竄到他麵前,兩條胳膊擋在門前,不要他進去。誰知道這時候竟然有人推門出來,門一下子拍到我的頭,我吃痛地叫了一聲。“你……你真是的,痛麽?”紹凱趕緊把我拉過去,幫我揉我的頭,“你就不能不激動啊。”

“還不是你害的……”

“好好好,又怪我,”他好脾氣地應著我,“你放心,我不是去鬧事的,兩分鍾我就出來。我保證。”

我沒辦法,隻能一邊揉著頭一邊還是不放心的等著。那次之後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一直都沒有再來過,紹凱也一直沒再提起過,我以為他已經忘記了。早知道就不要讓他經過這裏了……正在後悔他真的走了出來,我趕緊迎過去,還不等我開口,他卻說:“你自己去買好不好?”

“不要,”我使勁兒搖頭,“你要幹什麽?”

“那你和我一起回家,然後你在家等我,我回來再陪你去好不好?”

笨蛋,陪不陪我去不是重點,重點是你要幹什麽。“你不告訴我,我就不讓你去。”

紹凱對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卻還是死咬著不鬆口,“你乖點,要不然我生氣了把你一個人扔在這兒不管。”

“你!”我才不相信,不過既然他不願意說,我怎麽問都是沒有用,“好吧,但是你保證你不準亂來,你發誓。”

“囉嗦死了你,好好,我發誓,我要是亂來的話一會兒被車……”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你看你又不讓我說。”

最後我還是一個人出去轉,可是心卻還是懸著怎麽也放不下,走馬燈一樣的逛了逛小店,然後像趕任務似的隨意買了兩件便宜的,轉身往家裏趕。“回來啦。”剛進院子就看見紹凱,他好好的站在那裏,看起來心情還很好的樣子。我的心總算放下了一點。

“你到底去幹什麽了啊?”

“你就那麽想工作麽?”

原來還是那件事,“其實我……”

“那以後我們一起去工作,行了吧。”

我在想是不是那個門把我腦袋拍壞了,怎麽我聽不懂他說什麽,“你說什麽?”

紹凱忍無可忍抬手拍我的額頭,“笨死了,我是說難道你沒看見今天那家酒吧外麵貼著招樂隊麽,以後我給你伴奏,給你擋酒,然後再順便幫你打那些纏著你的男人,怎麽樣?”

我看著紹凱一臉認真的樣子,完全不像是開玩笑,第一次那麽強烈的覺得他簡直可以做普天下男朋友的楷模。

“謝謝!”我跳起來抱住他的脖子,“我愛死你了!”

我能夠瞬間反應過來自己在激動之下說了什麽,是因為紹凱抱著我的手臂猛地僵了一下。然後我也聽到了心裏那個黑洞報複似的咆哮,仿佛頃刻間就可以將我吞噬得屍骨無存。

它說,你怎麽可以。

它說,你配嗎。

其實我曾經花無數夜去想我現在的生活,想我幸不幸福,後不後悔,想我到底愛不愛紹凱……可是誰會相信,我真的想不清楚。我甚至覺得我再花上三年,五年,一輩子,都不可能想清楚。可是那樣的話人生該是多麽的可笑。

我唯一沒有懷疑過的是我隻能這樣過下去,因為紹凱愛我。是的,我就是無恥地吃準了這點。就如同生物趨利避害的本能,我貪婪地霸占著現在所擁有的溫暖,因為我是花了太大力氣才從冰原遊上這樣一所搖搖晃晃的島嶼,我知道如果我不用盡力氣的去抓牢他,我就會輕易回歸寒冷。

全身被凍僵的感覺,我不想要第二次。

隻是我越來越擔心陳年,在許多個夜晚會突然夢見他的臉,然後渾身冷汗的坐起來。紹凱被我驚醒,什麽也不問起身將我抱到懷裏輕輕的拍。我二十二歲了,那麽陳年就已經五十五歲了。他快要退休了吧,他的身體還好麽?這樣想著就再也睡不著,又不敢動,怕再吵醒紹凱,隻能寂寂的躺著,閉上眼睛就是初三那一年的深夜陳年犯高血壓的樣子。

即使我一直都說不出自己有多愛他,卻從未否認過他是我的父親。即使他從未表現過他多麽需要我,但我依舊是個不折不扣的不孝女吧。

清晨醒來,心裏依舊惶惶不安,紹凱去上班了,我開始到處翻上次偷偷記在一張紙上的孫亦的號碼。

“喂?孫亦,是我,我是……”

“陳夢吧,我知道。什麽事?”

“我想知道我們現在住的這裏的具體地址。”

孫亦在那邊微微停頓了一下,“你想幹什麽?寫信?還是讓別人給你寄東西?”

“我……”我握著公用電話破舊的聽筒,卻說不出來我究竟想做什麽。

“好了,見麵再說,我正好有話和你說。你別出來,我過去。”

孫亦對我很好我是知道的,他也曾經玩笑似的說起過對我的好感。可是他的為人實在太過正派,又因為家境原因十分成熟理智,時間久了之後我幾乎開始拿他當成哥哥看。但是若非有事情,我還是不會與他單獨見麵,因為彼此心知肚明,所以還是覺得有那麽一些奇怪的隔膜。

過了不到一個小時,他就來敲門,我打開門看見他背後剛剛開走的出租車。“進來吧。”

“身體好點了麽?”一起走進院子裏我卻猶豫著要不要進屋子,孫亦卻先一步說,“我說兩句話就走。”

“其實也沒什麽事,醫生不把病說嚴重了怎麽賺錢啊。”

“你就逞強吧,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找到你時你什麽樣吧。其實……”最後還是坐在琴房門口的台階上,“阿凱他就那個脾氣,有時候說話不管不顧,小孩子似的,其實他真是在乎你。”

我笑,“我知道。其實我比他還小孩子脾氣。”

“紹凱小時候其實很乖,我記得那時候他還總是來我家給我講數學題呢。可是他很孤僻,你想不到吧,”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孫亦居然開始回憶起紹凱小時候的事情,不過我倒是很樂意聽,“他在人麵前總是戰戰兢兢,我爸前一陣還對我說沒想到當時那個小孩會變成現在這樣。對了,印像裏最清楚的就是我開始學吉他以後,他總是跑來什麽也不說待在旁邊看,後來我求我爸爸讓他和我一起學,可是紹凱怎麽也不肯,撒腿就跑。嗬,真是……”

“他以前就這樣啊,”我幻想著紹凱小時候的樣子,突然笑個不停,“真是三歲看老。”

“陳夢,如果你和紹凱最後還是走不到一起,那隻能怪你們太像了。”

孫亦走後我回到屋裏,想著他說的話。確實,我和紹凱太像了,兩個心理不健全的人互相取暖,都希望能夠用對方來彌補自身缺少的那一部分,可是卻發現兩個人加在一起依舊是重疊了的殘缺。隻不過他的選擇永遠都是不傷及他人,不奢求也不接受他人的給予,而我,總是早早的將希望寄托給別人,完全沒有自身力量。

找到了紙和筆,在紙的左上角寫上“爸爸”,心底鬱結的話卻像幹涸的血塊,黑漆漆的一大片,就是沒有辦法提取出來。努力了很久,最終還是把筆丟到桌子上,白紙揉成團,用力扔出窗外。

我該說什麽呢,我有資格說什麽呢。難道我還期望陳年會回信給我麽?如果他說希望我回去,我真的會回去麽?

坐在床邊把臉埋在掌心裏,腦袋一片混亂,一個人的名字突然帶著特有的光亮從紛亂中冒出頭來。我努力想著他的臉,努力的回想他說過的話,這麽久以來第一次允許自己用盡全力的想他,心裏竟然真的逐漸平靜下去。再一次鋪開一張紙,下筆開始順暢。

爸爸:

請相信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並且生活得很好。現在我的身邊依然有對我好,給我力量的人,現在的我比之前強大了很多。真的。

隻是我還沒有回去的勇氣,我還找不到回去的路。爸爸,我還是很想他啊,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我有多麽的想他。

你還好嗎?最近我總是夢到你,我隻想知道你還好不好,我過去的那些話你都有沒有收到。請不要勸我,不要逼我,可以麽?

我不奢求你能夠原諒我,假如你能夠當作沒有我這個女兒我才放心,可是你不會的,我知道。

爸爸,現在我想起你,想起他,想起安城的一切,總覺得像是夢一場。我也不知道這場夢到底該不該醒過來。

—— 陳夢

將信投入信筒的一瞬間,心上好像有一座山轟然倒塌。隻是如果這片廢墟能夠在許久之後長出堅毅的樹,成為可以留步的風景,那,該多好啊。

一直到晚飯紹凱他們都還沒有回來,我把他們的飯留出來,放到一邊。然後鎖好門,一個人進屋睡。身邊沒有人總是睡不安穩,有時候以為自己睡了很久,看一眼表其實才過了半個小時。有的時候習慣性的翻身去貼近紹凱,卻摸到冷冰冰的被子,一下子就驚醒,然後再翻身麵向牆壁。

我不想承認我已經依賴他到這種地步。

半夢半醒間感覺到了身邊有動靜,一雙手臂環了過來,我扭過身張開眼睛看他。“回來了,累麽?”

“還好,又吵醒你了。”紹凱把我緊緊抱在懷裏,他的聲音裏明顯都是疲憊,我騰出手來脫下他的上衣,然後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恍惚間感覺到有灼熱的呼吸撲在我的耳後,我不自覺的動了動,他的手從我的睡衣下擺伸進去解著我的內衣帶子,“不公平……為什麽你脫掉我的,我也要脫掉你的……”

一雙與吉他為伍的手,做什麽都那麽嫻熟。指腹帶著薄薄的繭,掌心滾燙,我忍不住微微喘息,“又沒有不要你脫……”

清晨醒來,紹凱又走了。我看了一眼表,算了一下,他共睡了不到四個小時。心裏有一點後悔,怎麽能這麽任性地折騰他呢,可是一想起夜裏發生的一切,臉上就火燒火燎。我閉起眼睛努力告訴自己不許再胡思亂想,熱度卻還是散得好慢。幹脆就坐起來,收拾亂七八糟的床,習慣性的去撿**掉落的頭發,手指卻僵在了某處。

自己一直都是黑色的直發,長過腰際。而**的那根頭發卻是微微的黃色,到肩的長度,有燙過的卷曲。

那是不屬於我的,另一個女人的頭發。

可是,它卻在我們纏綿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