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回憶的漩渦

-消失的指環-

深秋的清晨,濃重的霧氣籠罩了A市,連街邊的路燈都無法透出一點光亮來,天地間一片混沌。沿著優遊城商業街往南,在幸福街的盡頭,有一棟洛可可風格的花園式建築。

那裏,便是錦繡糖果屋。

這樣的大霧天氣裏,明明連一個客人都沒有,可是糖果屋的店門卻大開著。總是聒躁的洛特難得安靜地坐在櫃台前,看著敞開的大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冰涼的霧氣從門口蔓延到屋子裏,連屋子裏都彌漫著淡淡的霧氣。明亮的燈光在霧氣的掩映下,變得朦朦朧朧。朦朧的燈光仿佛把玻璃櫥窗裏各種牌子、各種口味的糖果都裹了一層神秘的紗衣,透著某種誘人的光澤。

牆角的老式鍾上不知什麽時候添了幾道裂紋,已經停止了擺動。

“在等她?”摩文走下樓,看了一眼坐在櫃台前的洛特。自從時空之鍾停止擺動之後,他已經在那裏呆呆坐了兩天,仿佛已經化成了一尊雕像,動也沒動過。

一貫玩世不恭的臉上連一絲笑意也無,洛特隻是安靜地看著門口,湛藍色的眼睛沉靜如水。

調了兩杯酒,摩文走到櫃台邊,一杯放在櫃台上推到洛特麵前,一杯執在手中輕輕搖晃著。

“要占卜嗎?”望著杯中微微搖晃著的血色**,摩文半眯著眼睛,忽然道。

洛特微微側頭,一貫帶笑的唇角壓成一條直線:“不需要。”

“你在怕。”

“怕什麽?”洛特的聲音極淡。

“怕這最後的結局。”

“曉曉說過,知道得太清楚,反而是一種羈絆。她不想知道她的過去未來,她隻是東方曉,活在當下的東方曉。”

“在盤貝城的時候,曉曉說要和我比試占卜。”摩文忽然開口。

“她根本不會占卜。”想起她帶著三分狡詐的小伎倆,洛特的表情終於稍稍緩和了些,唇邊甚至帶了一絲淺淺的笑。

“是啊,可是她是為了我和離去盤貝城的,自然知道我們的未來是什麽樣子。”摩文笑著低頭,啜飲著杯中酒,“所以她說,她要和我比試占卜未來。”

湛藍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洛特看向摩文:“你想說什麽?”

“我占卜了她的未來。”摩文的聲音有些淡。

洛特緩緩垂下眼簾,抬起右手,執起櫃台上的高腳杯。

“也許你是知道的。”摩文看著洛特,忽然道,“……她會消失。”

執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洛特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一股如火的感覺從喉間直竄入冰涼的胃部,焚燒一樣的感覺。

“不愧是你調的‘火焚’。”放下酒杯,洛特笑道,湛藍色的眼睛裏卻帶著某種分辨不清的情緒,“那個失憶的魔王呢?”

“聞人霜那隻狡猾的狐狸把他惹得發狂,自己卻溜走了,他已經鬧了一整個晚上了。”摩文輕笑起來。

“他沒有把曉曉的房間拆了吧,曉曉回來看到房間變成那樣,大概會被氣瘋的。”

“許久沒有動靜,大概力氣用盡,睡著了。”

洛特聳聳肩,不再開口。

正說著,門口的風鈴忽然“丁當”作響,洛特回頭,便見一襲繡花白袍的聞人霜帶著一身霧氣踏進了糖果屋,他懷中抱著的,正是東方曉。

洛特猛地站起身,身形一閃,已站在聞人霜麵前。

“她怎麽了?”看著閉目躺在聞人霜懷中一動不動的東方曉,洛特蹙眉。

“她代白顏夕受了宗教裁判所那幾個老頭的烈火之刑。”聞人霜低頭,看向難得乖乖待在他懷裏的東方曉,“如果不是那隻魅虛,估計她現在連渣都不會剩下了。”

洛特的視線落向她的右手。她的右手食指上,那枚幾乎從不離身的玉指環已經消失不見。

欠下的債,終於還清了麽?

洛特低低地歎息。很難想象,這樣柔弱的身軀裏,藏著那樣強大的力量和執拗的靈魂。

“也許時間到了。”坐在櫃台邊的摩文忽然開口。

聞言,洛特驚了一下,低頭看向東方曉,她緊閉著雙眼,眉心那一朵鳶尾花狀的封印正微微泛著紅,然後逐漸變淡,仿佛有什麽猛獸要從那個封印裏破印而出一般。

“失去了聞人白和鬼王的庇護,隻憑曉曉的力量,怎麽能夠克製得住黑暗女王的存在,隻待鬼王的餘力消褪,等那封印消失之時,莉莉絲就會出現,而東方曉……”狹長的雙目帶著某種看透的淡然,摩文緩緩開口,“會消失。”

他的聲音帶著令人難以忽視的預言味道。

他說,東方曉……會消失……

會消失……

洛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住了湛藍色的眼眸,令人無法看清他眼底的神色。洛特定定地看著東方曉眉間那個已經淡化得隻剩下一個輪廓的封印,然後,在那輪廓也快要消失的時候,他忽然伸出戴著黑色手套的左手,輕輕按在東方曉的額頭上,“我怎麽可能,讓她消失呢。”

在他的左手按住她額頭的那一刹那,她眉心封印上竄出的那些無形無色的烈火裹上他的手,黑色手套迅速燃燒起來,露出隻剩下白骨的手掌,“聞人霜。”他忽然開口,“你速去魔界的幽冥墓地取些泥土來。”

“我去。”聞人霜還沒有開口,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樓梯邊的離開了口。

“離……”摩文淡然的聲音終於有了些波動。

“說起墓地,誰能比我更熟。”離的聲音帶著些許的譏誚,“洛特,你先撐著,我去去就回。”說著,他消失在空氣中。

摩文歎氣,追了上去。

森森的白色指骨覆在少女蒼白的額前,明明應該是令人恐懼的場景,此時看來,卻隻剩哀傷。

白色的指骨漸漸泛起黑色,那黑色越來越濃重,一道逆十字符在他的手背上微微閃了一下,指骨間緩緩滲出黑色的血液來。他抬手,那些血液在指尖聚成一點,當那一顆血珠滴入東方曉眉心的時候,她眉心的封印竟然亮了一亮,又清晰了起來。

聞人霜訝異地看了洛特一眼。洛特收回手,十分自然地從聞人霜懷中接過東方曉,轉身走入地下室。

懷中忽然變得空落落的,聞人霜垂下手。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半晌,搖頭輕笑。

不到半刻,離依言帶了幽冥墓地的泥土回來。

霧氣散去的時候,糖果屋的生意又熱鬧了起來,可是那個總是站在櫃台裏招呼客人的少女,卻一直沒有出現。

錦繡糖果屋的地下室裏安放了一個黑水晶棺,那是從洛特的房間裏搬過去的,水晶棺裏鋪了從魔界幽冥墓地帶來的泥土。據說鋪了這種泥土的黑水晶棺對血族有特別的療效,可是東方曉已經在那裏躺了半個月,還是沒有醒來。

聞人霜坐在水晶棺旁邊,手指輕輕敲擊著那黑色的棺壁,棺中的少女麵色蒼白,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仿佛已經真正地死去一般。

指端輕扣水晶棺的聲音在地下室裏顯得有些沉悶,聞人霜撇了撇唇,手微微一揚,便憑空拈出一枝血色的薔薇來,他俯下身將手中的薔薇斜斜地佩在她的鬢發邊,在那朵鮮豔奪目的薔薇的映襯下,棺中少女死寂的麵容也顯得生動了些許。他修長的手輕輕撫過她冰涼的臉頰,那樣的觸感,仿佛一尊上好的玉雕,冰涼美麗,卻沒有生命。

指腹觸上她眉心間那朵鳶尾花狀的封印時,他感覺到了不可思議的熱度,原本微微泛著紅的封印裏正隱約透出一絲黑線。

那樣強大的力量,分明是莉莉絲,卻又不僅於此,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她的身體裏惡鬥一般,是兩股不同的力量在相互壓製著,隻待一方失了平衡,東方曉恐怕都會不複存在。

收回手,聞人霜麵色難得地凝重起來,他站起身,打算去問問洛特。雖然不願意承認,可是他畢竟是陪在東方曉身邊時間最長的那一個,他應該知道她的身上還發生過什麽事情,而且他的身份……真的隻是魔界的執政官那麽簡單嗎?那一日,是他的血製止了莉莉絲的出現吧。

聞人霜隻顧著去找洛特,卻沒有注意到他剛走出地下室,水晶棺前便多了一個神色淡漠的少年。

“你是我的,對吧。”微生陽看著棺中的少女,低低地呢喃。

她的鬢邊,那朵薔薇花上隱隱有露珠在閃閃發亮,那露珠緩緩凝聚於一點,最終順著那血色的花瓣,緩緩滑落,滴在東方曉的眼角,猶如一滴淚珠。

“嗯,你是我的。”得不到少女的回應,那淡漠的少年上前一步,合上棺蓋,隨即一抬手,便扛著那水晶棺,連同棺中的少女一起消失在地下室。

聞人霜帶著洛特趕回地下室的時候,東方曉已經不見了。

看著空****的地下室,洛特戴著黑色手套的左手微微收緊,指骨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

“曉曉不見了?!”離的聲音在樓梯口響起,因為急促而顯得有些突兀。摩文站在離身邊,倒是十分平靜,隻是看著洛特的眼神帶著幾分悲憫。

“不要那樣看我。”洛特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有些怕人,“你不是會占卜麽,曉曉被帶去了哪兒?”

“她在魔界……”摩文微微皺眉,話還沒有講完,洛特身影微晃,已經消失在了空氣中。

通往魔界的時空之門一如既往的破敗,長滿了青苔的破石門帶著幾分蕭索,洛特站在這魔界的入口之處,身上甚至還穿著錦繡糖果屋的粉紅色蕾絲圍裙,胖胖的糖果圖案因為不合時宜而顯得有些滑稽。

空氣中響起某種獸類的低鳴,帶著威脅的味道。洛特卻是充耳不聞,他大步走向時空之門,隻聽“啪”地一聲鞭響,平空出現兩隻異獸擋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頭異獸之上坐著一位金發美人。

“好久不見,菲亞。”洛特微笑,想了想,又問,“你見過女王陛下麽?”

金發美人不答,隻是麵無表情地揮了揮鞭子,其中一頭異獸便眼泛紅光,直撲向洛特。

洛特側身避過,對菲亞的無情表示不解:“菲亞,你怎麽了?”

菲亞不語,揚起鞭子,再一次驅使著那頭凶猛的異獸攻擊洛特。眼見著那頭異獸吞吐著火焰向自己撲過來,洛特躍身而起,足尖輕點,落在那頭異獸的脊背上,異獸愈加暴躁起來,橫衝直撞地想將洛特甩下去。

“安靜。”立在它的脊背上,洛特俯下身子,伸手輕輕捂住它的眼睛,暴躁的異獸立刻安靜了下來,顫抖著趴在地上不再動彈。

見他馴服了自己的坐騎,菲亞立刻驅使著另一頭異獸衝了上來,洛特轉身看她,注意到她的瞳孔微微發白,仿佛蒙了一層霧似的。

原來是被催眠了。“抱歉了,菲亞。”洛特扯了扯唇角,忽然掠身上前,毫不容情地向菲亞揮下了手臂。

聞人霜、摩文和離趕到的時候,隻看到那兩隻倒在魔界入口處奄奄一息的異獸,以及……已經死去的守門人菲亞。

“原來我一直小看了那個家夥。”聞到空氣中彌漫著的血腥味,紅衣的盲眼少年咧了咧嘴,笑。

“呀,想不到那家夥居然對女人下手。”聞人霜甩了甩袖子,表示無比的驚訝。

摩文看著躺在地上的菲亞,微微皺眉,她是魔界的守門人,又是洛特的舊識,而洛特竟然就這樣致她於死地,他的狀態恐怕有些不太對了。

一踏入魔界,聞人霜便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實在是安靜得詭異,往常在這個時候應該熱鬧非常的酒館竟然大門緊鎖,而且門窗上還掛著好幾串大蒜……

“掛著那種可笑的東西,是為了防吸血鬼麽?”聞到大蒜刺鼻的味道,離嗤笑著道。

“站住!”好不容易在牆腳處發現一個鬼鬼祟祟的影子,聞人霜忙施法定住。

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小狐狸。

“嗚哇……族長大人……”原本怕得全身發抖的小狐狸一見是聞人霜,立刻一臉見到親人的表情,揪住聞人霜的袍擺,坐在地上大哭不止。

聞人霜頭痛地按了按腦袋,“發生什麽事了?”

“執政官大人他瘋了!”小狐狸哭哭啼啼,“他瘋了呀……他殺了貓族的首領……誰攔他,他就殺誰……好可怕呀……”

可怕?

洛特可怕?

摩文和聞人霜麵麵相覷,什麽都看不見的離隻是淡淡地蹙了一下眉。雖然洛特平時那副德性實在和可怕搭不上邊,可是那一具橫在魔界入口處的屍體,足以說明此時的洛特的確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他往哪裏去了?”聞人霜彎腰拍了拍小狐狸的腦袋,難得溫和地問。

“女……女王的城堡……”小狐狸睜著淚汪汪的眼睛,驚魂未定地回答。

“女王陛下回城堡了?”摩文淡淡地問。

“沒……沒看見……隻有一個奇怪的少年扛著一個黑色的水晶棺材……”小狐狸說著,打了個哆嗦,它怎麽也不明白,隨便逛個街怎麽會遇到這麽多詭異的事情,看來果然還是乖乖待在家裏當一個宅狐比較好。

聞人霜點點頭,拍拍小狐狸的腦袋:“嗯,知道了,不會有危險了,你先回家吧。”

“族……族長大人……”小狐狸又揪住了他的衣袖。

聞人霜不解地回頭,便見到小狐狸的眼睛淚汪汪的,囁嚅道:“長老說看到族長大人就要請他回去……”

“咳,你沒有看到我。”聞人霜搖了搖頭,正色道。

“可是……”

“嗯?”聲音危險地揚起。

“可是……”小狐狸委屈極了。

“沒看到。”聞人霜淡定地道。

“是……沒看到……”耷拉著腦袋,小狐狸心目中的偶像形象破滅。原來族長大人是一個為老不尊,還逼小孩子撒謊的壞家夥。

拂了拂衣袖,聞人霜上前幾步追上摩文和離,忽然又停下腳步,回頭瞪向小狐狸。可憐的小狐狸被瞪得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開始疑惑是不是自己的腹誹被無所不能的族長大人聽到了。

“如果你敢透露一個字,我就剝了你的狐狸皮給女王陛下當坎肩。”陰森森地一笑,聞人霜扭頭繼續走。

嗚……壞人。小狐狸吸了吸鼻子,繼續腹誹。

另一邊,洛特闖進魔界,直奔女王的城堡。

女王的城堡座落在迷霧森林的後麵,正午時分,正是陽光最猛烈的時候,城堡的大門突然轟然大開,洛特修長的人影出現在城堡入口處。

陽光順著大開的鐵門碎碎地鋪了一地,原本陰沉沉的古堡在陽光下無所遁形。洛特徑直走進大門,總是用緞帶束著的頭發不知什麽時候散開,黑色的半長頭發披散在肩頭,被風吹起,掩住了半邊臉,總是笑眯眯的桃花眼也掩在陰影中看不真切。

“你是何人!”守門的魔族看著眼前這個係著粉紅蕾絲圍裙的奇怪男人,下意識地有些發怵。

“女王陛下在哪裏?”洛特抬頭,看向守門的魔族。

“執政官大人?!”看清洛特的樣子後,守門的魔族驚訝不已。

“女王陛下,在哪裏。”聲音冷了幾度。

“請……請隨我來。”抖了抖,守門的魔族忙後退一步,躬身引路。

洛特跟著他走過長長的回廊,在第一座塔樓的入口處,那守門的魔族躊躇著停下了腳步,佝僂著腰,側頭有些畏懼地看了洛特一眼。洛特沒有再理會他,舉步進入塔樓,長長的石製階梯上長滿了青苔,偶爾還有吱吱亂叫的老鼠躥過,牆角的蛛網結了厚厚的一層。

這一切,他都視而不見。

一直走到塔樓的最上層,樓頂忽然傳來陣陣悠揚的鍾聲。洛特抬頭,看到那一具熟悉的黑色水晶棺,陽光從窗口斜斜地照射在水晶棺上,鋪了柔柔的一層光,隱隱約約間,他甚至能夠看到水晶棺裏躺著的人影。

湛藍色的眼睛一下子柔和了下來,洛特快步走上前,唇邊的笑意在看到窗邊坐著的淡漠少年時消失不見。

“你來幹什麽?”微生陽坐在窗邊,側頭看向洛特,聲音淡淡的。

“帶曉曉回去。”

“她是我的。”微生陽跳下窗台,走到洛特麵前,擋住他。

“她不是你要找的人。”洛特定定地看著他。

“不要惹我生氣。”漆黑的眼睛微微一凜,微生陽道。

“莫非……你恢複記憶了?”洛特挑眉。

“還沒有。”微生陽十分誠實地搖頭。

“既然連記憶都沒有恢複,你如何肯定曉曉就是你要找的人?”

皺眉猶豫了一下,微生陽的麵色有些糾結起來。

“如何?你不能肯定吧。”洛特笑。

“……”

水晶棺忽然微微動了一下,洛特和微生陽都下意識地看過去,一隻纖細蒼白的手推開了棺蓋,棺中的少女正緩緩坐起身。

水晶棺打開的一瞬間,整層塔樓都彌漫著一股迷迭香的味道。

“曉曉醒了?”洛特笑著將左手藏在身後,走上前,“怎麽睡了這麽久呀。”

蒼白的少女側頭,看向洛特,她的眉心處,那一朵鳶尾花狀的封印已然消失。

嘴角的笑意不變,洛特走到水晶棺旁,左手背在身後,他彎下腰,對著棺中的少女伸出右手來,“走吧,我們回糖果屋。”

少女仰頭看向洛特,許久,她驀然輕笑,神情倨傲:“你的女王陛下,消失了。”

洛特的手猛地僵住。

少女站起身,繞過洛特,徑直走到微生陽麵前,定定地看著他。“撒旦。”看了許久,她忽然揚唇,笑了起來,“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副德性了。”

微生陽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少女:“你……”

她止了笑,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貼著他的耳朵,輕聲告訴他:“撒旦,我回來了。”

撒旦,我回來了。她那樣確定,不管經過了多少的歲月,不管是否經曆了滄海桑田,她知道,他就是撒旦。她是那樣地確定……

曾經,在錦繡糖果屋那個靠窗的位置,有一個淡漠的少年告訴東方曉,他說,莉莉絲不會不記得撒旦。

果然……果然,莉莉絲不會不記得撒旦。

少女蒼白的軀體裏,有一個小小的靈魂在哭泣。可是……誰也聽不見,誰也聽不見……

那個淡漠的少年忽然發生了變化,短短的黑色碎發一點一點變長,身高體型也在變化,隻一瞬間,那淡漠的少年已經長成一個俊美的男子。墨黑色的長發一直垂到腰間,漆黑的雙眸裏是不可一世的黑暗,他又成了那個與黑暗溶於一體的男子。

“莉莉絲……”他伸手擁住她,記憶裏缺失的一塊,忽然完整起來。

是的,他是撒旦,他一直在尋找的人,是莉莉絲。可是記憶裏……仿佛仍留有一塊空白。那塊空白裏,有著誰?那塊空白裏……是什麽?似乎……已經不重要了。

撒旦擁著莉莉絲,這就夠了,漫長的歲月,那樣漫長的尋尋覓覓,如今得償所願,還有什麽……會比這個更重要的呢?

另一側,洛特仍是彎著腰,麵對著空****的水晶棺,伸出的右手在空氣中形成一個凝固的姿勢。

許久,他緩緩直起身子,轉身看向那一對相擁的戀人。

-洛特的魔咒-

悠揚的鍾聲響徹整片天空,藍色的花瓣隨風而來,空氣裏都是迷迭香的馥鬱香味。

迷迭香的花語,是回憶。

撒旦……終於找到了他的莉莉絲。可是曉曉……你又在哪裏?

你在哪裏呢?

湛藍色的眼睛裏緩緩蒙上一層血霧,那一片血霧凝成一顆血色的淚珠,洛特看著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嬌小身影:“曉曉,這就是你要的結局嗎?”

抱著撒旦的纖細手臂微微僵了一下,少女機械地鬆開手,轉身看向洛特的方向,她的臉上有片刻的迷茫。

“曉曉,這就是你要的結局嗎?”洛特看著她,一字一頓,緩緩問她。

“洛……”蒼白的少女喃喃著吐出一個字,她機械地,一步一步走向洛特。

“這,就是你要的結局嗎?”洛特看著她,仍然執拗地重複著那一個問題。

少女走到洛特麵前,眼中的迷茫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不盡的黑暗和詭譎,她忽然抬手,狠狠一掌擊向洛特。

毫無防備之下,洛特整個人都被擊飛出去,狠狠撞到牆上,又跌落在地。他狼狽不堪地坐在地上,低垂著頭,淩亂的黑發擋住了他的臉,身上那一件粉紅色的蕾絲圍裙也被劃破,掉在地上,沾滿了汙跡。

“嗬嗬,你以為我是那個無用的白顏夕?你以為憑東方曉那薄弱的意誌力,就可以壓住我的存在?真是荒謬。”莉莉絲嘲諷地看著洛特。

明明是東方曉的臉龐,可是那神情……卻是全然的陌生。

明明是東方曉的身體,可是……卻是另一個靈魂。

洛特垂著頭,靜靜地靠牆坐著。半晌,他一手撐著牆,緩緩站起身,隱約間,仿佛有一滴血色的淚珠滑落。

“嗬嗬……”他忽然低低地笑。

莉莉絲蹙眉:“你笑什麽?”

“你真殘忍,真殘忍啊……”洛特低低地開口,夾雜著模糊的笑,“你真殘忍,東方曉。”

莉莉絲微微一愣:“你說那個膽小懦弱又無能的家夥殘忍?”她笑了起來,“那個家夥最令人唾棄的,便是她泛濫的同情心和無謂的善良吧。”

“是啊,她是最有同情心,最善良的。”洛特笑著,語氣卻是越來越冷,越來越冷,他緩緩抬頭,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龐,“可是為什麽,唯獨對我,如此殘忍?”

莉莉絲瞥了瞥唇,抱著雙臂,漂亮的眼中有著淡淡的譏諷:“你可不要冤枉了她,她可是費盡心思要讓你好好活著,瞧,現在她消失了,你卻還好好活著。”

洛特看著眼前的少女,湛藍色的眼睛一點一點變淡。第一次見到曉曉時,她說他的眼睛很漂亮,很像午後的晴空,天一般的藍色。

“曉曉……是誰?”一直沉默的撒旦忽然開口,問道。

聞言,洛特和莉莉絲都有些訝異地看向他。

“你不記得她了?”洛特看著他笑,“你記起了莉莉絲,卻忘記了東方曉?”

“東方……曉?”撒旦微微蹙眉,十分困惑的樣子。

“是呀,東方曉,你不記得她了麽?”洛特微微眯起眼睛,“你為莉莉絲造糖果屋,你為莉莉絲接受審判,一切的尋覓和等待,都是為了莉莉絲,可是那個笨蛋,卻因此一直生活在愧疚之中。從你被困之後,這些年,她一直守著糖果屋等你,一直到處找你,可是現在……你找到了你的莉莉絲,你不記得她了。”

“聞人白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一個兩個都是這樣,都試圖從她的身上尋找別人的影子,那個笨蛋,卻因此固執地認為自己欠下了非還不可的債,到最後,其實她才是最無辜的那個吧。”洛特淡淡地說著。

塔頂的鍾聲越來越急促,撒旦忽然微微側頭,看向樓梯口:“有人來了。”

仿佛為了證明他的感覺是正確的一般,隻一瞬間,他們麵前已經多了三個男子。

聞人霜,摩文和離。

“呀呀,曉曉醒了?”聞人霜甩了甩袖子,興高采烈地湊到那少女身邊嗅了嗅,隨即後退一步,麵色不變,眼中卻多了一絲戒備,“你的身上怎麽多了一股怪味道?”

怪味道?莉莉絲額前多了一條黑線。

“曉曉在哪裏?”站在樓梯口的紅衣盲眼少年忽然開口。

“就在你前麵。”摩文淡淡開口。

“我感覺不到。”離的聲音帶了一絲寒意,“她不是曉曉。”

“看不出來,那個懦弱的家夥居然也有一群忠心的騎士。”勾了勾唇角,莉莉絲輕笑。

“莉莉絲,你以為,你會如願麽?”洛特忽然開口,他眼睛的顏色變得很淡,微微的冰藍色,再也沒有午後晴空的味道。

莉莉絲愣了一下,隨即感覺到眉心一陣火燒似的疼痛,她抬手捂住額頭,有些惱怒地看向洛特:“你做了什麽?”

撒旦上前一步,拉開莉莉絲的手,她的眉心處,在那原本有著鳶尾花狀封印的地方,多了一道黑色的火焰印痕。

此刻,那道黑色的火焰印痕正微微閃著紅光。

看著那個印痕,撒旦幽黑的眼眸愈發的純粹,仿佛有什麽記憶要跳脫出來,他伸手撫上她的眉心。

腦海中有什麽景象一閃而過,恍惚間,他仿佛看到黑色的光劍刺入女子的胸口,那個女子……分明就是眼前的莉莉絲,隻是熟悉的麵容上,有著刹那的迷惘,似是在笑,那笑卻是無比的冰涼哀傷。

他看到那一把黑色的光劍……握在自己的手上。

他聽到自己在喊:“莉莉絲!”

莉莉絲……果然是莉莉絲。不是別人,隻是莉莉絲。撒旦釋然。

“嗬嗬嗬……我既然附在她的身上,自然與她便是共同體……親手殺了自己守護等待了幾千年的人,感覺如何?”

“她是因你而死的!撒旦!你殺了我所有的族人,如今我要你嚐嚐親手殺死自己心愛之人的滋味!”耳邊仿佛傳來那魔物桀桀的怪笑。

感覺到莉莉絲眉心間滲人的灼熱,撒旦猛地回過神來,側頭看向洛特:“你做了什麽?!”

“連這個也不記得了麽?”洛特笑,冰藍色的眸中卻連一絲笑意也無,“你忘記為什麽會與神定下盟約,你忘記自己為什麽會困守黑暗之國了?”

撒旦麵色微變,他當然記得。

“你似乎忘記了,這個身體裏,還封印著巫馬火野的怨靈。”洛特側頭看著莉莉絲,緩緩開口,“我隻是用我的血,解開了那一個封印而已。”

“你想害死她嗎?”出乎意料之外的,撒旦並沒有動怒。

審判之日時,那個怨靈逃出他的禁錮,附在她的身體裏。為此,他不惜與神訂下盟約,他被困在龐貝城,遭受烈焰焚身、岩漿覆體的詛咒。隻是他,又豈是坐以待斃之人。所以,他逃了出來。

莉莉絲靠在撒旦的身上,感覺到眉心的灼熱仿佛隨時會奪去她的神智,她忙強行壓製住:“撒旦,我不想看到他。”

撒旦看了洛特一眼,抬手抱起莉莉絲,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啊!好狡猾,他又跑了!”聞人霜大叫,忙追了上去,“把我的曉曉還給我!”

塔樓卻是忽然暗了下來,無數的魔物出現,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啊呀,果然好狡猾,還設了伏兵!”聞人霜嚷嚷起來,嘴上說著,順便甩袖解決了一個。

離一聲不吭,憑著感覺開始了殺戮。眼見著離也加入了戰局,摩文垂下眼簾笑了笑,上前幫忙,揮手解決了大片。

一道光劍刺穿了一個攔路的魔物,離下意識後退,靠上了摩文的背,悶悶地道:“你不是說曉曉會消失嗎?那你還費什麽力氣。”

“也許……命運真的可以改變。”摩文微笑著開口。

離詫異地回頭,明明什麽都看不見,他卻感覺到了摩文的微笑。

“小心。”摩文替他解決了身後的危險,微微勾起唇,“你一直跟我生悶氣,就是因為我預言了曉曉會消失?”

“不。”離側頭,“是因為你的袖手旁觀。”

“也許曉曉是對的,命運真的可以改變。”摩文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暖,“畢竟,你真的回來了。”

紅衣的少年微微怔住,明明眼前還是黑暗,明明他仍然什麽都看不見,明明身在一片血腥之中,他卻感覺仿佛有大片的薔薇在眼前開放,一朵一朵,馥鬱芬芳。連陽光,都是前所未有的溫暖。

“嗯!”盲眼的少年點頭,嘴角也染了笑意。

不過片刻,攔路的魔物便被清理了個幹淨。

聞到空氣中熟悉的香甜味道,莉莉絲有些驚訝地抬頭,發現撒旦居然將她帶回了錦繡糖果屋。

“到這裏來幹什麽?”莉莉絲皺眉,眼中帶著幾分嫌惡。

“習慣了。”撒旦放下她。

“習慣?”莉莉絲疑惑地看著他。

撒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隻是抬手撫了撫她眉心的印跡。

“哼,區區一個怨靈而已,隻是時間問題,我可不是東方曉。”莉莉絲不屑道,見他一直盯著自己看,莉莉絲又笑了起來,“怎麽了,幾千年不見,你便不認得我了?”

“東方曉是誰?”撒旦看著她,忽然道。

“你真的不記得了?”莉莉絲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輕笑,“算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嗯。”撒旦點點頭,卻見她眉心處的火焰印痕又亮了一下,比之前更鮮豔了一些。

“看來,這個怨靈比我想象中要麻煩。”

撒旦吻了吻她的眉心:“沒事,有我在。”

莉莉絲愣住。

“怎麽了?”見她傻傻地看著自己,撒旦笑了起來。

莉莉絲搖了搖頭,伸手抱著他的脖子,在他頸間蹭了蹭。撒旦輕笑,微微側頭,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那麽久遠的歲月在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虛無。

莉莉絲抱著他,忽然開口問他:“我們什麽時候回去?”

“回哪裏?”撒旦下意識地問。

“屬於我們的地方呀。”莉莉絲笑,“你該不是想一直待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吧。”

撒旦微微蹙眉,半晌,應了一聲。

莉莉絲彎了彎唇,正想說什麽,眉心處的灼熱感卻是越來越強烈,身子也開始忽冷忽熱,她有些不適地皺起眉。

感覺到她的異樣,撒旦推開她。他伸手將掌心貼在她眉間那個火焰印痕上。微涼的感覺緩解了眉間的灼痛感,莉莉絲緩緩閉上眼睛。

撒旦在她的眉心劃了一道封印,很陌生的手法,被困在龐貝城的時候,他每日反複琢磨的,便是如何解開這魔咒。直到他想透了,便逃了出來。

薄薄的唇上牽了一絲清冷的笑意,撒旦的食指輕輕劃過那一處火焰的印跡,莉莉絲隻感覺眉心處微微一痛,一道細細的黑線便從那印跡裏被牽出。

那是巫馬火野的靈體。

黑線一絲絲被抽出,消失在他的食指指尖,他一點一點將巫馬火野的靈體吞噬。突然,黑線一轉,夾雜著一絲白色的線一起被牽出,撒旦微微一怔,下意識停了下來。那純白的靈魂……是誰?

莉莉絲忽然睜開眼睛,看著他。那眼神,又分明不是莉莉絲……

冷不丁地,便有冰涼的**從她眼中滑落。

那是什麽?

“莉莉絲從來不會哭。”不由自主地,他開口,說完,他自己便愣住了,好熟悉的話,他什麽時候也曾這樣講過?

聞言,莉莉絲猛地驚醒,她推開他,黑亮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驚惶:“你在說什麽?哭?誰在哭?”

“你在哭。”撒旦皺眉。

莉莉絲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搖頭:“你在開什麽玩笑,我怎麽可能會哭!”

“對,莉莉絲從來不會哭。”撒旦緩緩開口。

可是眼前的少女,她的眼睛裏麵……全是眼淚。全是眼淚……那是誰的眼淚,誰在哭?

“見鬼的莉莉絲,我不是莉莉絲!我是東方曉,東方曉!”恍惚間,撒旦仿佛看到一個哭得形象全無的少女,一邊對著他大吼一邊哭。

“東方……曉……”撒旦緩緩開口,吐出口的,是無比熟悉的三個字。那個鮮活的少女,那樣熟悉的臉龐,就在眼前。

莉莉絲怔住,許久,低低地笑:“我果然……小看她了。”

撒旦看著眼前的少女,神色複雜。他記得了,在錦繡糖果屋裏遇見的少女,是東方曉。他記得了,在審判之日因他而重新墮落為魔的,是東方曉。他記得了,在龐貝城衝著他大哭大吼的少女,是東方曉。

從來都是東方曉……

那一日,在天界的第七天,他被釘在巨大的十字架上,即將接受審判。她氣衝衝地攔住天馬,扇著新長出來的可笑的白色小翅膀,那樣笨拙。他一直以為她是莉莉絲,他一直以為隻是莉莉絲尚未覺醒,可是……卻原來,她從來都是另一個人,一個與莉莉絲無關的人。

身為血族,居然擁有純白的靈魂。

門口的風鈴忽然“丁當”作響,撒旦回頭,看到一個穿著粉紅外套的小女孩正站在門口,不過五六歲的模樣,正眨巴著大大的眼睛望著屋子裏的兩個人。

“你是誰?”莉莉絲臉上淚痕未幹,皺眉看向那個小女孩。天已經很晚了,一個人類小女孩這個時候一個人出現在這裏,未免太過奇怪。

“糖糖……”看著莉莉絲凶巴巴的樣子,小女孩扁了扁嘴,漂亮的大眼睛裏迅速蒙上一層水霧,一副再不給糖就哭給你看的樣子。

看著這個小女孩,不知道為什麽,撒旦竟然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東方曉的樣子。

那一日下午,陽光很好。

她垂頭喪氣地經過錦繡糖果屋,然後站在店門口,呆呆地望著店裏的糖果發呆。這是她這個月第七十三次經過糖果屋了,他驚訝自己竟然記得這樣清楚,隻是當時,也許真的很無聊。他開著糖果屋等她上鉤,可是她從來沒有試過走進店門,總是在門口站一會兒,然後掉頭離開。

這一回,他有些不耐煩了,靜靜地看著她,第一次嚐試著用讀心術看看她在想什麽。

她在想,迦斯到底去哪裏了呢?為什麽還不回來,他不要我了嗎?不會,不會,他一定是有什麽事耽擱了。

她在想,糖果很好吃的樣子,可是沒有錢呢……好抓狂呀呀呀~

他挑了挑眉,站起身,隨手拿了一個牌子掛在門口,牌子上寫,“新店開業,免費品嚐。”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晶亮晶亮的,現在都還記得,她那副垂涎三尺的樣子。

“真的可以免費品嚐嗎?!”她衝進店門,眼巴巴地問。

他淡漠地點頭:“請便。”

她雀躍不已,開始樂滋滋地品嚐。

他泡了咖啡坐在靠窗的吧台邊,專心致誌地喝咖啡,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其實他一直在注意她,他第一次見到有人會因為吃到糖果而露出那樣幸福的表情。

“哎,你這樣開店不會虧本嗎?”仿佛看不過眼他這樣不負責任的態度,她拿了一個小蛋糕一邊啃一邊問。

他抬了抬眼皮,看她一眼。

她忙擺手,“嘿嘿嘿,我就隨便問問,隨便問問……”

“要不要在這裏工作?”他這樣問。因為她需要一份工作,因為這樣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在她的生活裏出現,然後安心等待莉莉絲的覺醒。

那時,他是那樣想的。

……

“糖糖……”一個小小的聲音打斷了撒旦的思緒,他回過神,看著眼前的小不點,她已經扁著嘴巴快哭了。

撒旦轉身從櫃台裏抓了一把糖果,走到小女孩麵前,蹲下身,將手中的糖果送到小女孩麵前。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伸出肥肥短短的小手,卻是怎麽都拿不下撒旦手中的糖果,偏偏她一顆也舍不得放下,急得滿頭大汗。

撒旦看了看她衣服上的小兜兜,將手上的糖果都裝了進去。這一下小女孩樂了,掂起腳尖,嘟著嘴“吧嗒”一口便親上他的臉頰,在他的臉上留下一個口水印,然後轉身跑了出去,走了幾步,還回過頭笑著衝撒旦揮了揮小小的手。

“想不到撒旦大人也這麽溫柔,真是大開眼界。”門口,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

撒旦淡淡地看向聲音的來處,見聞人霜正甩著寬大的袖子大咧咧地走進糖果屋。

洛特也走進店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撒旦:“我以為,你會帶著她回你的黑暗之國。”

“洛特,你以為解開巫馬火野的封印就可以讓東方曉回來嗎?”莉莉絲忽然開口,“如果我說,東方曉的靈魂根本不在這裏了呢。”

“你胡說。”洛特麵色一變,“我可以感覺到她。”

“她留在我身體裏的,不過是殘念而已,她的靈魂早就不在這裏了。”

“她在哪裏?”

“她呀,大概陷進回憶的漩渦了。”莉莉絲笑道,“那個孩子,執念很深呢……”

-塵封的記憶-

東方曉感覺自己被關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裏,四周都是黑暗,無論她怎麽走,都是黑暗。

她想開口試著呼救,卻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她想試著使用瞬間移動,卻仍是一點作用都沒有,她隻能憑著本能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在她幾乎絕望的時候,終於看到了一線光。

那一線光,在黑暗中給了她莫大的希望,幾乎是拚盡了所有的力氣,她走了過去。

那是一扇門,走出那扇門,東方曉忽然感覺腳心一寒,竟是已經站在了雪地裏,再回頭去看的時候,那扇門已經消失不見了。

四周還是一片黑暗,她腳下一軟,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定定坐了半晌,東方曉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身體仿佛縮了水一般,成了孩童的模樣,而且身上赤條條的什麽都沒有穿。

這是……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最後的記憶隻停留在思源客棧那一場大火裏,然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這裏……又是哪裏?

最初的驚懼和茫然過去之後,東方曉瑟縮了一下,赤條條躺在雪地裏的感覺……真冷啊。

咬著唇,東方曉蜷成一團。徹骨的寒意讓她的身上不由自主地冒出火光來驅寒。她試著動了動身子,卻連站起身都做不到,身上的火光融化了積雪。“哧”地一下,她身上竄出的火點燃了腳邊的廢紙,被覆在積雪下的東西開始燃燒起來,發出刺鼻的怪味道。

吸了吸鼻子,東方曉差點被熏死。這個味道臭得可真是親切,記憶裏她曾聞過。除了垃圾場,哪裏會有如此精彩的味道,可是說到垃圾場,也隻有幸福街的可以臭得如此熟悉而經典。

東方曉懊惱地瞪著眼前成堆燃燒起來的垃圾,感覺到這個場景簡直熟透了……

她她她……該不是又穿越了吧!

東方曉口不能言,連站都站不起來,隻能苦哈哈地蜷縮在垃圾堆的廢墟上,幻想著自己也是一堆垃圾。

“天呐,這是怎麽了?著火了嗎?”忽然有人驚呼。

“哎呀,有個人!”

“該不是被燒死了吧……”

“快報警吧。”

天剛蒙蒙亮,圍觀的人卻是越來越多,耳邊的聒噪聲讓東方曉皺了皺眉,終於忍不住睜開了眼睛。

“天……天呐!她還活著!”

刺耳的尖叫聲讓東方曉不適地繼續皺眉。

“妖……妖魔臨世呀!”一個卷卷頭的大媽忽然驚恐萬狀地指著躺在地上全身都黑乎乎,隻有兩隻眼睛滴溜亂轉的東方曉,尖叫著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眾人七手八腳地去扶她。

“王大媽可是有名的神婆,她的預言一向很準的!”

“那這……莫非真的是妖魔……”

“就是,要是個人,這樣赤條條的早被凍死了……”

“凍不死也燒死了呀,你看看她全身都黑乎乎的,連頭發都燒掉了,卻是一點事都沒有……”

四周都是輕視而又恐懼的視線,東方曉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她不是妖魔。”一個溫和的聲音忽然響起。那個聲音並不高,但在那些七嘴八舌的雜亂聲音中卻顯得那般的清晰而溫暖。

東方曉猛地僵住,那個聲音,那個聲音是……

她吃力地抬頭,看向聲音的主人。清晨第一縷陽光破雲而出,那些溫暖的陽光仿佛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猶如天使的光圈。

……是他。

是他,真的是他。一如記憶中的他,他一身白色的套頭毛衣,灰褐色的休閑褲,身形挺拔而頎長,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的眼鏡,那般的斯文而儒雅。

他彎下腰,將手中的白色長外套覆在東方曉的身上:“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東方曉怔怔地看著他,張了張口,她無法發出聲音,眼睛裏卻是迅速地蒙上一層霧氣,那些霧氣越來越重,蒙住了她的眼睛,讓她看不清他的模樣。

眼淚終於滑落下來,在她漆黑的臉上劃出兩道痕跡,露出白色的皮膚,有幾分滑稽。

他……是她心底最深的傷。不可碰觸,甚至於她以為永遠無法償還的傷。她以為……已經遺忘的人,竟然再一次在她的眼前出現。

迦斯……

迦斯。

她在心裏哭喊,可是卻無法發出聲音來。

“你這不知廉恥的妖魔,五年前迦斯為了你差點送命!”

“你,東方曉,你根本就是迦斯的克星!五年前你害他被釘上十字架,差點丟了性命!你卻一點都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嗎?!因為你是莉莉絲的轉生,是妖魔!十年前長老們發覺你在人界的存在,想要在你未覺醒之前找到你,將你除去!可是迦斯身為宗教裁判所的神職人員,他卻整整將你藏了十年!直到五年前被發現,他竟然寧可被釘上十字架,也不肯吐露你半點消息!”

……一個女子尖利的聲音刺破她的記憶。

那些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哀傷與幸福洶湧而來,撲天蓋地。

東方曉確定,她再一次穿越了。她回到了自己最幸福的時候,第一次遇見迦斯的時候。也許命運,還是眷顧她的。

她吃力地伸手,想去觸碰他的臉頰,卻在看到自己髒兮兮的手時止住了動作。正待她要縮回手去的時候,一隻溫暖的大手已經握住了她的手,將她的手納入掌心,另一隻手撫去她臉上的淚珠。

他說,“不哭了。還記得家在哪裏嗎?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在這裏?”

東方曉隻是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該不會是個傻子吧……”

“看樣子八成是的……”耳邊,又有人議論紛紛。

他皺了皺眉,抱著她站起身,離開了垃圾堆。

他的懷抱,一如記憶中那般溫暖。

天上有浮雲朵朵,坐在陽台上曬著暖暖的陽光,東方曉眯縫著眼睛,貪戀著偷來的溫暖。

“曉曉,我回來了。”迦斯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東方曉跳了起來,笑眯眯地跑到門口,擺好拖鞋。

迦斯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將手上拎著的巧克力蛋糕遞給東方曉,然後彎腰換好鞋子。

“今天天氣很好,為什麽不出去走走?”

東方曉笑著搖了搖頭,不知道為什麽,她還是不能開口講話,但是那也沒有什麽要緊的。最最重要的是,她回到了迦斯身邊,就可以阻止悲劇的發生,她不會讓迦斯再一次被釘上十字架。

絕不會!

這一次,換她來守著他。

抱著最愛的巧克力蛋糕跑到廚房放好,電飯煲裏的飯已經熟了,鍋裏的湯也煨得剛剛好,東方曉嘿嘿一笑,再炒一個菜就可以吃飯了。

“曉曉,你在幹什麽?”迦斯疑惑地走進廚房,又被東方曉推了出去,按在桌邊坐下。

東方曉比了一個“等我十分鍾”的手勢,又衝進了廚房,西紅柿是已經切好的,直接丟進鍋裏炒,嗯……加個雞蛋……

端了熱呼呼的飯菜上桌,東方曉指了指,做了一個“開飯”的手勢。

迦斯忍不住地笑,抬手拈去她臉上沾到的蔥花。

菜的樣子有點差強人意,味道嘛……也是七七八八,不過迦斯也不嫌棄,還多吃了半碗飯,格外捧場,讓東方曉開始自我膨脹,覺得自己廚藝大有進步。

吃過飯,收拾了碗筷,東方曉洗碗。迦斯幫著刷鍋,東方曉抗議無效。

下午的時候去了圖書館,迦斯查資料,東方曉也裝模作樣地看,看著看著,便開始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

迦斯失笑,合上書本,走上前揉了揉她的額頭,拉著她出了圖書館。

街邊的冰淇淋店正打著減價的招牌,看得東方曉兩眼放光,吃了兩個冰淇淋才肯挪步。

晚上一到家,東方曉便開始忙裏忙外,先衝進衛生間放了熱水,然後拖著迦斯走進衛生間,抬手摘了他的眼鏡,指指熱水,比了一個洗澡的姿勢。

迦斯隻是笑:“知道了,謝謝。”

洗了澡出來,飯桌上已經準備了晚飯,兩碗粥,一碟醬菜。

吃了飯,東方曉搶著起身收拾碗筷,卻被迦斯按住了手,東方曉疑惑地看著他。

怎麽了?

“你是我的家人,不是傭人。”迦斯的聲音淡淡的,卻很溫和。

東方曉微微一愣。

她隻是……隻是想報答他對她的好……

她隻是……隻是不知道怎麽對他好……

讓他感到困擾了嗎?

迦斯收拾了碗筷出來的時候,東方曉已經蜷在沙發上睡著了,眉頭緊鎖,不知道在做什麽夢。

他彎腰抱起她,送她回臥室,將她放在**,他想起身,卻發現她緊緊扣著他的腰,不肯鬆開。

他歎氣,在她身邊躺下,摸摸她緊鎖的眉頭:“我不是故意想要凶你的,以後隨你喜歡好了。”

緊咬的唇鬆開,彎起,她鑽進他懷裏,得寸進尺。

迦斯失笑:“嗯……隻是以後炒菜,少放一些鹽。”

臉微紅,點頭。

周末是個好天氣,迦斯有事不在家,東方曉早早起床,決定大掃除。

爬上窗台,拿抹布將所有的玻璃都仔仔細細擦了一遍,完成了玻璃清潔,東方曉跳下窗台,再接再厲,抹桌子拖地。

一顆圓滾滾的巧克力從桌上掉了下來,滾到沙發底下,東方曉趴下身,伸手去夠,手臂都被刮疼了,還沒有夠到那顆不聽話的巧克力。站起身移開沙發,東方曉發現沙發下麵除了那顆沾了灰塵的巧克力,還有一張薄薄的紙片,紙片上全上灰塵。

她蹲下身,撿起來一看,竟然是一張相片。

很眼熟的相片。

東方曉抿了抿唇,伸手擦去相片上的灰塵。

相片的背景是一個五光十色熱鬧非凡的遊樂場,相片裏,有一個笑得見牙不眼的少女挽著一個溫柔的男子,相片裏,那個男子的眼中有一抹不易查覺的哀慟。

一張很普通的相片。

但是東方曉卻是呆呆地立在陽光下,忽然覺得全身發寒。

相片裏的人,是東方曉和迦斯。

那是她央求迦斯帶她在遊樂場拍的照片,那時的她擔心如果迦斯消失不見,她會連回憶都失去。

那時,她隻是想留下回憶的種子,多麽卑微的念頭。

門“卡”地一聲開了,迦斯走了進來,“曉曉,我回來了。”

東方曉安靜地站在原地,沒有如往常一樣跑去替他擺拖鞋。

“曉曉?”見她安靜得不同尋常,迦斯有些奇怪。

東方曉緩緩抬頭,看著那個熟悉而溫和的臉龐:“你是誰?”她能夠說話了。

迦斯愣了一下,連鞋都沒換就走進門來,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怎麽了,不舒服嗎?”

“你不好奇,我為什麽突然可以講話了嗎?”東方曉看著他,問。

“醫生說你是因為受到驚嚇和刺激才導致失聲,現在可以說話,當然是再好不過的,明天我帶你去複診。”迦斯揉了揉她的腦袋,微笑著道。

東方曉抬手,將手中的相片給他看。

看到相片,迦斯微微一怔。

“你到底是誰?”東方曉澀澀地問。

她早該想到了,她已經改變了白顏夕的命運,既然白顏夕的命運已經改變了,便不會再吞噬莉莉絲,也不會有她。

迦斯……又怎麽可能撿到她。

一切都是她的一廂情願,她早該想到的,所有一切的幸福,不過是她在自欺欺人而已。

“你是誰?這裏是哪裏?”東方曉看著他,問。

“也許,你已經猜到了。”迦斯看著她,眼睛裏是一如平常的溫和。

“米迦勒……”東方曉後退一步,搖頭,“你是米迦勒……為什麽,為什麽?”

米迦勒,神的禦使,神之一族的指揮官,傳說中的六翼天使。

“也許……是迦斯的執念,我終究還是擺脫不了他。”米迦勒依然溫和,“這樣不好麽?”

東方曉搖頭:“你不是迦斯,你不是……”

“你知道的,迦斯本就是我人性的一部分,他本就是從我的身體裏分離出去的一部分,我就是迦斯,迦斯就是我,我們是一體。”

“不是,不是的……”東方曉後退著,一直退到牆邊,一直到退無可退,“這裏是哪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裏是回憶。”

“回憶?”

“你應該知道,你的存在,始於魔界的大戰,可是你修改了白顏夕的命運,你抹去了自己的存在。”

“也就是說,我是一個已經消失的人?一個隻能存在於回憶中的人?”東方曉茫茫然。

“可以這樣說。”米迦勒看著她,緩緩伸手,“但是你可以永遠存在於這美好的回憶裏,永遠在迦斯身邊,永遠不會悲傷。”

“永遠存在於美好的回憶裏,永遠在迦斯身邊,永遠不會悲傷……”東方曉喃喃重複。

“對,永遠。”米迦勒微笑,“隻要你走到我的身邊,就可以了。”

東方曉看著那隻溫暖的手,她知道那有多溫暖,無法思考,她一步一步走向他。

“我會永遠都陪在你的身邊,並且永遠對你好。”

“如果對你好是一種罪,我不介意永遠犯罪,直到我化為灰燼的那一天為止。”

“以血為誓,我是你創造的日行者。”

“以血為誓,我將永遠陪伴你,使你永不孤寂……”

恍惚間,有一個溫暖的聲音清晰地從腦海深處傳來。

有一雙湛藍色的眼睛一直看著她,那雙眼睛裏蒙上一層血霧,那些血霧凝成淚滴,正緩緩滑落。

東方曉猛地停下腳步。

“怎麽了?”米迦勒看著她。

“你不是迦斯,你是米迦勒。”東方曉閉上眼睛,“我要回去。”

所有的幻象一瞬間消失,隻留下米迦勒一個人站在一片迷霧之中,總是悲憫而溫和的眼中竟然染了一絲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