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約特帝國

約特帝國132年,馬卡斯二世在位11年,這位可憐的皇帝陛下正處於焦頭爛額的境地。邊境摩擦不斷,號稱有雄獅百萬的北莽國虎視眈眈,帝國財政吃緊,且伊裏亞德和尤金兩大家族爭鬥連連,這才真是內憂外患,水深火熱。

說起伊裏亞德和尤金兩大家族,一個是開國功臣後裔,列土封疆,已隱隱有不臣之心;一個是皇親國戚,奧菲莉亞皇後的娘家。雖然說為君之道在於平衡,可是當兩大有相當實力的家族競爭到白熱化階段,隨時準備操戈相向的話,那也不是不頭疼的。

最近,馬卡斯二世陛下額頭的皺紋似乎又多了幾條,因為舊的問題沒有得到解決,新的問題又出現了。

“什麽?又是惡魔之子?!”馬卡斯二世氣得一巴掌拍在桌上。

“是的,陛下。據探子回報,這支名為‘惡魔之子’的悍匪,於五天前血洗了巴克將軍的府邸。”宰相巴萊特低眉順眼地稟報,“伊裏亞德公爵也送來信件,信件中說……”

“說什麽?”馬卡斯二世的麵色又難看了幾分。

“說陛下不能再一味姑息了,如此明目張膽地刺殺朝廷重臣,已經辱及陛下了……”

“哼!”馬卡斯二世重重地哼了一聲。

巴克將軍是誰?這個名字在軍方也是響當當的人物,最重要的是,此人是伊裏亞德家族的心腹。如今他在伊裏亞德家族封地的府邸被人血洗了,那個老頭子還真好意思來抱怨。

“陛下……”巴萊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回信就說,‘惡魔之子’在大公的封地肆虐,一切就交由大公處理。”馬卡斯二世往後靠了靠,臉上露了一絲笑意。

“惡魔之子”是西北一帶出了名的悍匪,從五年前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開始,它簡直成了軍方的噩夢。最恐怖的是,最近幾年,“惡魔之子”已經不僅限於西北地區,更有向東南地區伸出爪牙的趨勢。

如今他們在伊裏亞德公爵的封地做了這麽大一筆買賣,就交給伊裏亞德大公爵去頭疼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刀鋒似的月牙冷冷地半掛在半空中,伊裏亞德公爵的府邸前停放著數十輛名貴的馬車,今天是公爵夫人費羅拉的三十七歲生辰。雖然距離巴克將軍被刺殺才不過幾天時間,但這公爵夫人的生日宴會,各地方有名望的貴族還是悉數到場了。

年輕的管家艾維斯站在門口,嘴角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迎接每一位到場的客人。

“丁當,丁當,丁當……”伴隨著清脆的銀鈴聲,兩輛裝扮華麗的馬車一前一後趁著夜色而來。

“克洛怡小姐。”艾維斯走上前,親自打開車門,迎接一位美麗的小姐。

克洛怡點點頭,然後好奇地回過頭,看向與她同路而來的那輛銀鈴響了一路的馬車。隻見前麵騎士打扮的馬夫跳下車,打開車門。首先伸出馬車的,並不是腿,而是一支銀色的手杖。在約特帝國,貴族使用手杖並不是什麽奇特的事情,隻是那支銀色的手杖在月色下尤其地奪目。

看著他緩緩從馬車中走出,克洛怡竟然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十分好奇那輛馬車的主人是什麽樣子的。

——那是一個極其漂亮的年輕男子,十分特別的黑色頭發,還有著貴族式的蒼白膚色,五官的輪廓趨於完美。

可是……他是閉著眼睛的!對於這個發現,克洛怡很吃驚。

“好了,貝克,我可以自己進去。”他微笑了一下,對他身旁的騎士說完便拄著手杖自己向前走。

莫非……他是瞎子?克洛怡倒吸了一口涼氣。

仿佛感覺到了克洛怡的驚詫,那男子停下了腳步,憑感覺向著克洛怡的方向側過頭,然後溫和地微笑,“抱歉,嚇到你了嗎,我的眼睛不太方便。”

看著那樣的笑容,克洛怡微微紅了臉,一種奇異的感覺讓她上前一步,“沒有關係,是我失禮了。”

那男子笑著頷首,然後繼續撐著手杖向前。在他的正前方便是階梯,眼見著他要走過去,克洛怡快步上前,用柔軟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那男子稍稍愣了一下,然後歉然一笑,“謝謝。”

“我叫克洛怡。”克洛怡飛快地說,待她覺察的時候,早已經將自己的名字說出了口,隨即不由得羞紅了臉暗自懊惱。

“賴加。”那男子微微一笑,“我叫賴加。”

那樣溫和的聲音,瞬間撫平了克洛怡的羞澀。

大廳裏,今天宴會的主人費羅拉夫人在一眾夫人小姐中宛如眾星捧月一般。保養得宜的麵容,奢華的晚禮服,讓她看起來一點都沒有已界中年的樣子。

克洛怡剛進大廳,伊裏亞德公爵的大兒子布萊茲便迎了上來,熱情地擁抱了她一下,“親愛的表妹!”

“大表哥。”克洛怡也笑著親了親他的臉頰。

“這位是……”布萊茲看向站在克洛怡身旁的賴加。

“我是克洛怡的朋友。”賴加稍稍側過頭,向著布萊茲的方向微笑著打招呼。

“你的眼睛……看不見?”布萊茲驚訝地抬手在他麵前揮了揮。

“大表哥,你太失禮了!”克洛怡拉住他的手,有些惱。

“沒有關係。”賴加點點頭,然後笑了一下,拄著手杖走向安靜的地方,摸索著找了位置坐下。

耳畔是三三兩兩的聊天聲,有竊竊私語著皇家秘聞的,有八卦著最近的“惡魔之子”殺人事件的。

“聽說皇妃殿下也參加這次舞會?”賴加忽然輕聲說,狀似無意地插入了他們的談話。

“本來是要過來的,可惜皇妃殿下突然身體不適……”有人答了腔,正不無惋惜地說著,卻忽然被一陣喧嘩聲打斷了,側目看去,是一個身著鎧甲的男人。

“是誰啊,這麽大排場?”有人不滿地問。

“嗬嗬,那是拜德爾將軍,他現在可是公爵大人手下的頭號猛將,剛剛凱旋而歸,你知道他帶給費羅拉夫人的生日禮物是什麽嗎?”那人說著,還用胳膊頂了頂賴加的肩。

“是什麽?”賴加淡淡地開口。

“北方蠻族大王子的項上人頭!”

“哦。”

“哎,你知道惡魔之子嗎?”那人又推了推賴加的肩,繼續神秘兮兮地問。

“嗯,聽說過。”

“公爵大人準備讓拜德爾將軍去圍剿那些可惡的狼崽子。”那人嘿嘿地笑著,“這一回,惡魔之子肯定沒好果子吃。”

坐在一旁的賴加忽然笑了一下,然後站起身,拄著手杖走出大廳。

“咦,人呢?”那個家夥哈拉完,扭頭一看,剛剛坐在他身邊的人不見了。

園子裏的白色薔薇開得正盛,銀色的月光在玉石築成的欄杆上鍍了淡淡的一層銀,拜德爾將軍站在露天的陽台邊,一手按劍,一手執著銀製的酒杯,小口地品著酒。

“將軍好興致。”一個溫和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拜德爾將軍連忙轉身,卻看到一個稍顯單薄的年輕男子站在自己身後,他閉著雙眼,漂亮的輪廓,華麗的裝扮讓他看起來像足了一個貴族青年。雖然看起來十分無害的樣子,可是身經百戰的他依然覺得心口一寒,這個家夥什麽時候到他身後的?他居然沒有發覺!

“你是誰?”他單手按劍,一臉戒備地沉聲道。

看到對方薄薄唇角牽起一抹幾可傾倒眾生的笑,拜德爾隻稍稍一怔,下一秒,便覺得脖頸處微微一涼,腥甜的味道滿溢了出來。

這個家夥……什麽時候到他麵前來的,這麽快……

他下手極其小心,分寸拿捏得極佳,那些鮮豔的**隻從拜德爾的脖頸處溢出,卻沒有噴灑得到處都是。

“我是……”賴加笑意吟吟,他緩緩睜開眼睛。

——那是一雙銀灰色的眼睛!極淺的顏色,宛若無瞳!拜爾德猛地瞪大眼睛。

年輕的男子湊到垂死的將軍耳邊,輕輕吐出四個字:“……惡魔之子。”語畢,手下微一用力,那將軍便委頓下去。他扶著那已然沒有氣息的身體挨著牆坐下,然後直起身子,用戴著白色手套的手輕輕撫過閃著寒光的匕首,抹下還存著溫熱的**,繼而合上匕首,儼然就是那支銀色的手杖。

“願主寬恕你的罪……”一個極細微的聲音,帶著難過的哽咽。自稱惡魔之子的年輕男子身後,有一個天使垂首為他祈禱。

——正是茉伊拉。

賴加隨手除下染了血的白色手套,丟在死去的將軍身上,然後閉上眼睛,拄著手杖,步調優雅地走回大廳,在眾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走出了伊裏亞德公爵府的大門。

“丁當,丁當,丁當……”長長的,寂靜的街道,隻有一輛馬車沿著青石板的街道緩緩前行。

賴加坐在車裏,單手撐著額,閉目養神。

“天父啊,不要讓黑暗侵占他的心,不要讓惡念蒙蔽他的眼,他原是純潔的花朵,他原是無罪的羔羊……”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喋喋不休。

純潔的花朵,無罪的羔羊……

賴加的眉毛微微抖動了一下。

“讓這迷途的羔羊重新回到天父的懷抱吧……”一隻柔柔的手覆上他的頭頂,無限溫柔的聲音繼續喋喋不休。

“我不是羔羊。”閉著眼睛,賴加淡淡地道。

“好吧,我的孩子,現在你犯了錯,你需要跟著我一起懺悔。”茉伊拉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換了個稱呼。

“我不是你的孩子。”眼皮掀都沒有掀一下,賴加懶洋洋地丟出一句否定的話。

周圍忽然安靜下來,賴加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那個溫柔的說教聲繼續響起,他有些疑惑地睜開眼睛,便看到那雙淺褐色的眼睛裏盛著滿滿的悲傷。

她深深地垂下頭,口中兀自喃喃不休:“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為拯救世界而存在的天使,居然讓自己守護的人類犯下這樣的罪行,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賴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輕輕歎氣:“我懺悔。”

“真的?”霧蒙蒙的大眼睛看向他,尋求保證。

“真的。”

“嗯!天父會原諒你的!”潔白的小手帶著柔和的光芒覆上他的額,茉伊拉嚴肅地點頭。

“……”

坐在前麵駕車的貝克悠哉地抽了一鞭子,馬車“篤篤”地駛進一條小巷,對於車子裏主人的自言自語,他已經習慣了。

“前麵有人攔路。”茉伊拉忽然停止了說教,戒備地看向車外。

馬車停了下來,貝克抬頭,看到偏僻的小巷子裏站了十幾個彪形大漢,個個凶神惡煞的樣子,為首一個大漢揮了揮手中的木棍,餘眾便圍了上來,“貴族老爺,留下你的馬車。”

“讓開吧。”貝克和氣地打著商量。

“什麽?那個馬夫小子居然要我們讓開?哈哈……”

“貝克,是誰?”賴加的聲音從車裏傳了出來。

“隻是一群雜碎,主人。”貝克恭敬地回稟。

“什麽?!小子,聽好了,我們可是惡魔之子!”那大漢勃然大怒,揚了揚手中的木棍。

貝克聞言,笑出一口森森的白牙,“真巧,我們也是。”話音未落,便是一迭連聲的慘叫,不過片刻,小巷便恢複了寧靜,隻餘下一堆殘缺不全的屍首。

馬車繼續前行。

“他他他……太殘忍了!”茉伊拉驚呼。

“貝克,你太殘忍了。”坐在車裏的賴加平板地,沒什麽誠意地複述。

“抱歉,主人。”貝克揚了一記響鞭,笑嘻嘻地,沒什麽誠意地道歉。

馬車駛進一片莊園,在一座有些古舊的城堡前停了下來,貝克躍下車,然後打開車門。賴加踏下馬車,大步走進城堡。沒有人知道這座美麗的莊園竟是“惡魔之子”的大本營。

剛進城堡,便有一個人匆匆地迎了上來,“怎麽樣,怎麽樣,有沒有看到東方曉?”

“沒有。”賴加停下腳步,冷冰冰丟出兩個字。

是的,沒有。

這次明目張膽地走進伊裏亞德公爵府,刺殺拜德爾隻不過是順手,其實主要原因是,前天夜裏,聞人霜興衝衝地找來,說馬卡斯二世的王妃會參加費羅拉夫人的生日宴會,並且一口咬定那個皇妃殿下就是他要找的東方曉。

亮晶晶的眼睛有些失望的樣子,聞人霜誇張地歎了一口氣,“那個皇妃不是她嗎……”

“我沒有看到皇妃。”不知道為什麽,向來不多話的賴加多了一句嘴。

“啊!那就是說皇妃沒有來?那就是說皇妃還是有可能是東方曉的對不對?”某人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你不確定王妃就是你要找的東方曉?”賴加揚起眉毛,淡淡地問。

“不確定。”聞人霜回答得十分幹脆,然後淡定地轉過身去,仰頭作望月狀。

長發飛揚,夜風將他寬大的衣袖吹得鼓鼓的,背後繡著的九尾白狐隨風而動,倒也頗有幾分遺世而獨立的風采。

這些年,這個奇怪的家夥幾乎把約特帝國翻了個遍,隻要聽說哪裏有東方女孩,便第一時間衝過去確認,現在唯一沒有找過的地方,大概隻有馬卡斯二世的皇宮了。

……於是他認定東方曉藏在皇宮裏。

對於這樣捕風捉影得來的結論,賴加不予置評,轉身離開。

“小天使,他走了耶,你不走嗎?”仿佛腦袋後麵長了眼睛一般,聞人霜冷不丁地道。

茉伊拉收起翅膀,走到他麵前,嚴肅地看著他。對於這個和賴加做交易的神秘家夥,茉伊拉一直是抱著高度警惕的心態的。

“唔,怎麽了?”聞人霜摸了摸下巴,疑惑道。

“東方曉究竟是誰?”茉伊拉輕聲問。這個奇怪的家夥,分明不是人類,他留在賴加身邊,借著賴加的手找東方曉,一找就是九年,可是不管時間怎麽流逝,他的容顏始終不變。

“嗯,是個人。”聞人霜一本正經地回答,然後想了想,又搖頭晃腦地道,“哦,她不是人。”

“你為什麽那麽確定她在約特帝國?”

“因為除了這裏,其他地方我都找過了。”聞人霜笑眯眯地回答。

茉伊拉呆住,明明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可是她明白這句話的分量有多重。這個世界有多大,別人不知道,身為天使的茉伊拉是知道的。這個家夥……是瘋的嗎?怎麽會有這樣的家夥,那樣瘋狂地找一個人。

“為什麽……要找她?”茉伊拉下意識地問。

“你又為什麽要一直守護著賴加那個小子呢?”聞人霜笑眯眯地反問。

“這是我的工作呀。”茉伊拉理所當然地回答。

“真的……隻是工作,而已嗎?”聞人霜笑起來,愈發地像隻狐狸。

茉伊拉一臉的問號。

“算了,現在你不懂,以後你就懂了。”聞人霜一臉“我是過來人”的臭屁表情。

“可是,你這樣找,找到什麽時候才算盡頭呢?”茉伊拉又問。

“一直到找到她為止呀。”他回答得很溜,仿佛這是理所當然的答案,一點都不用思考一樣。

“如果一輩子都找不到呢?”

“放心,我的一輩子長得很。”聞人霜甩了甩袖子,笑得很快活的樣子。

“如果永遠都找不到呢?”茉伊拉把“一輩子”換成了“永遠”。

“找不到,我便等。”

“若是……永遠也等不到呢?”

“那我也等。”他輕飄飄地回答。

看著眼前這個花裏胡哨的家夥,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天使不知道為什麽竟感覺到被他震住了。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是什麽嗎?”聞人霜忽然湊近了她,神秘兮兮地問,不待茉伊拉回答,他笑著從懷裏掏出一張紙片,在她麵前晃了晃。

那是一張很奇怪的紙片,茉伊拉從來沒有見過。

“是糖果。”聞人霜低頭輕輕地嗅了一下,一臉戀戀不舍的樣子,“可惜被我吃了,隻剩這張糖紙了。”

“主人,聞人先生在跟誰講話?”貝克一頭霧水地看著聞人霜自言自語,原來不止是主人有自言自語的愛好呀。

賴加站在石階上,看著聞人霜和茉伊拉頭靠著頭竊竊私語的樣子,臉上的表情仿佛結了冰一樣,他抿著唇,一直把薄薄的唇抿成一條直線,才從嗓子裏哼了一聲。

“主人?”貝克見賴加一臉被人搶了寶貝的表情,愈加地疑惑了。

“擅離職守,該當何罪?”眯著眼睛,賴加淡淡地道。

茉伊拉“啊”了一聲,忙撲扇著翅膀飛到賴加身邊,乖乖地不再擅離職守。賴加斜睨了她一眼,這才轉身繼續走。

聞人霜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著他們走出他的視線,然後低頭,又嗅了嗅手中的糖紙。其實過了這麽長時間,這張糖紙上根本嗅不出什麽香味了,可是隻要將它放在鼻端,就仿佛可以感覺到她的溫暖一樣。

聞人霜是一隻狐,九尾白狐。他曾被鬼王抓進血池供養血獸。彼時,他隻有一百年的修為,雖然血獸傷不了他,可是他也逃不出血池。他被囚在血池中五百年,直到東方曉的出現。

東方曉……

在聞人霜七百多年的生命裏,一百年在懵懂地修煉,五百年是被鬼王囚禁在血池,剩下的一百多年,便一直在尋找那個叫東方曉的女子。

那個將他帶出血池,那個教會他洗澡穿衣,那個……給他世間最甜美糖果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