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東方曉

冰冷的、黏稠的**正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臉上,巫馬雪加困惑地睜大眼睛,想要努力看清楚眼前的狀況,卻發現自己手裏正握著一根尖銳的木樁,而木樁的頂端上……沾滿了那些殷紅黏稠充滿著鐵鏽味的**。

“那麽你呢?”耳邊,忽然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他這樣問她。

“我?”她迷茫的聲音,然後那聲音似乎帶了笑,“我當然也希望能夠殺了你啊,殺了你,把你放在那間充滿了腐朽之味的陳列室裏,我就會成為最偉大的除魔者,爸爸媽媽就會像喜歡姐姐一樣喜歡我了……”

“那麽,你就殺了我吧。”他這樣溫柔地告訴她。

他允許她殺了他,他隻允許她殺了他。

“你可以用木樁釘入我的心髒,或者……砍去我的頭顱。”他抵在她耳邊,輕言細語,教她如何殺了他。

巫馬雪加倏地瞪大眼睛,看清了那被她用木樁釘入心口的人,竟然是……

“賴加!”驚喘著,她汗津津地睜開眼睛,驚惶四顧,這才發現自己仍躺在醫院的**。

驚魂未定地躺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神來,慢慢地坐起身。她低下頭,攤開手掌,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掌心看。

掌心裏,那濕冷黏稠的感覺竟是那樣的真實,揮之不去。

她大概睡了很久,看了看時間,已經是第二日的下午了,房間裏沒有其他人,連一直陪著她的向天也不知去哪兒了。巫馬雪加自己倒了一杯熱水捧在掌心,溫暖的感覺漸漸驅散了她心底的寒意。

喝光了杯裏的水,躺下卻再也睡不著了,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安感席卷上心頭。

翻來覆去了一會兒,她幹脆下床披了一件厚厚的長外套,套了一條羊毛裙,穿上雪地靴,推門走了出去。

她想起了那令她昏倒的心絞痛,又想起了在大街上遇到的那個戴著墨鏡、有著深紫色長發的男人。

不知不覺又回到了偶遇他的那片街區,她在街口呆呆地站了一陣,感覺到周圍有路人在指指點點,巫馬雪加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點奇怪,忙低頭拉了拉衣襟走進了街角的咖啡廳。

一走進咖啡廳,巫馬雪加便注意到了坐在臨街玻璃窗旁的位置上那個穿著橘紅色羽絨衫的少女,那女孩年紀與她相仿,卻麵色蒼白,身上沒有人類該有的氣息。

簡而言之,她不是人類。

雖然沒有除魔的天賦,但這種基本的辨別,巫馬雪加還是可以做到的。

出於職業習慣,她暗暗地留意著那個少女。

一杯、兩杯、三杯……巫馬雪加坐在角落裏,默默地數著那個蒼白少女將免費續杯的咖啡喝到第十一杯,且看起來仍沒有停止的打算。

百無聊賴間,巫馬雪加的視線繞到了那個少女的膝上,她膝上蜷著一隻雪白的小狐。

此時,那雪白的小狐正牟足了勁兒蹭著少女,毛茸茸的樣子看起來煞是惹人喜愛,而那少女卻仿佛無知無覺似的,視線正透過玻璃窗癡癡地看著馬路對麵的一間公共廁所。

巫馬雪加雖然不理解她盯著公共廁所發呆的古怪行為,可是卻在她身上感覺到了吸血鬼的味道。

但巫馬雪加卻又不能確定她便是吸血鬼,因為陽光正透過玻璃窗照射在她的身上,而她卻安全無恙,且沒有半點不妥。然後她聯想到了那個不懼怕陽光的血族,魔宴同盟的大法官離。

“我可以坐在這裏嗎?”巫馬雪加走了過去,笑著打招呼。

她還是決定探探虛實。

“嗯。”穿著橘紅色羽絨衫的少女抬頭看她,扯了一個淺淺的笑。

少女膝上的小狐卻突然扭過頭來看向巫馬雪加,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竟然在那雙黑亮的狐狸眼睛看到了熟稔的感覺。

“你的寵物很可愛。”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巫馬雪加道。

“是吧。”少女的笑意卻因為她的誇獎而加深了,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她低頭撫了撫那白色的小狐,“多虧有它一直陪著我。”

白色的小狐動了動尖尖的耳朵,很乖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這麽漂亮的小狐,在哪家寵物商店買的呀?”

“小乖是我撿到的,準確來說……”那少女的笑容忽然落寞起來,“是和我一起在垃圾堆裏被人撿走的,隻是……撿我們的那個人已經失蹤五年了,我一直在等他。”

“你一定會等到他的。”許是她落寞的笑容讓巫馬雪加心生不忍,她忙出言安慰。

“嗯。”她笑了一下,然後忽然僵住,不敢置信似的看著前方,黑色的眸子倏地煥發出色彩,“小乖,他……他回來了……”她喃喃著開口,語氣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

巫馬雪加好奇地順著她的視線透過透明的玻璃窗看向對街的方向,在她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那女孩到底發現了什麽的時候,那女孩已經雙手按著桌麵急急地站起身,然後飛快地跑出了咖啡廳。

那隻被她叫做“小乖”的雪白小狐從她的膝上落了下來,叭的一聲掉在地上。那女孩卻仿佛一點都沒有察覺到似的,腳步絲毫未作停頓,就那樣直直地衝向對麵的大街。

粉團似的小狐晃了晃腦袋,側頭看向那少女離開的方向,黑亮的眼睛裏藏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然後它眯了眯眼睛,懶洋洋地自己爬了起來。

“誰的寵物掉了?”服務員走了過來,捏著小狐頸上的皮毛,將它拎了起來。

那小狐掙紮起來,眾目睽睽之下,它看起來有點無助。

“啊,是我朋友的,她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巫馬雪加站起身,笑著接過那小狐,抱在懷中。

雪白的小狐在那裏乖乖待著,不動了。

抱著小狐,巫馬雪加轉過身,透過玻璃窗去尋找那少女的身影,卻見她正滿麵淒惶地站在大街中央,無助低四下張望。

交通堵塞起來,司機們被迫停車,紛紛伸出腦袋來罵,那少女卻充耳未聞似的,仍然站在馬路中央左顧右盼,不知道在尋找些什麽。

突然間,有一輛刹不住車的轎車直直地衝向那少女,巫馬雪加感覺手上一疼,低頭一看,自己的手背已被那小狐尖利的爪子劃出了兩條長長的血痕,而那小狐正弓著身子要飛撲出去,一副護主心切的模樣。

好在這時有人拉住了那少女,那輛車險險地貼著她飛馳而過,巫馬雪加忙低頭安撫護主心切的小狐。

小狐已經恢複了平靜。

驚訝於它的通人性,巫馬雪加再次抬頭時,看清了那個在關鍵時刻拉住少女的人。

那個人竟然是……宗教裁判所的祭司迦斯大人?!

那個微笑著站在女孩麵前的他穿著白色的套頭毛衣,灰褐色的休閑褲,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的眼鏡,整個人看起來斯文儒雅且溫和無害,與那個總是穿著聖十字製服的氣場逼人的祭司判若兩人。

不知道那蒼白少女說了什麽,迦斯笑了起來,笑容明淨而溫暖。

巫馬雪加見過這個男子的笑容,他對所有人都微笑,他的笑容總是溫和有禮,卻又淡漠疏離,仿佛長在臉上的一層麵具。

但此時此刻,他對著眼前的少女,卻是笑得那般溫暖宜人。

巫馬雪加想起來剛剛那個女孩說“他回來了”,莫非這個宗教裁判所的祭司大人,竟然就是她要等的人,那個……撿到她的人?

看著他溫柔地替她撫去所有眼淚,看著他將她擁入懷中,巫馬雪加感覺到自己懷中被遺忘的小狐微微顫了一下,然後趴在她懷裏不動彈了。

“她來接你了。”巫馬雪加看到那女孩不知道說了些什麽,然後便拉著迦斯走進咖啡廳,不禁有些高興起來,忙低頭對著小狐道。

小狐卻是一點也不領情的樣子,它輕輕鬆鬆地從巫馬雪加的懷中躍下,四足踏地,一個閃身便消失在了櫃台後麵。

“你好,我叫東方曉。”小狐剛離開,那女孩便已經走到了巫馬雪加麵前,她挽著迦斯的胳膊,蒼白的臉龐因為開心幸福的表情而顯得生動許多,“他就是剛剛跟你說的,那個我一直在等的人,你真是我的福星,說可以等到便真的等到了!”

“你好,我是巫馬雪加。”巫馬雪加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對著迦斯行了個禮。

迦斯點點頭,淺淺微笑,看樣子是不打算和她多說。

巫馬雪加十分識趣地沒有多講,這個叫東方曉的女孩明顯不是人類,而迦斯卻是宗教裁判所的祭司,這樣的立場,不管怎麽看都不適宜當麵講破。

“小乖呢?”東方曉四下看了看。

“剛剛我看到它跑到櫃台後麵去了……”巫馬雪加指了指櫃台。

東方曉忙追了過去,櫃台後麵是廁所,可是它居然不在裏麵。

“都怪我,我不該那麽粗心把它一個人留在這裏。”她皺著眉,懊悔不已。

“它會自己回來的。”迦斯撫了撫她的腦袋,聲音十分溫和,讓人忍不住要信服他所講的每一句話。

東方曉仍舊不死心地進了廁所徹底查看一番,仍然沒有找到她的小乖。

看著東方曉跟著迦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咖啡廳,巫馬雪加有些好奇地走了廁所,細細查看了一下,也沒有找到那隻小狐,正在她打算離開的時候,男廁所的門卻開了。

一個穿著黑白條紋高領毛衣的男子走了過來,腦袋後麵紮了一條鬆鬆散散的馬尾辮,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長了一張能夠顛倒眾生的臉,俗稱的禍水妖孽相。

此時,他正倚在男廁所對口,衝著巫馬雪加笑。

那眼神……絕對的熟悉。

“小……乖?”鬼使神差地,巫馬雪加喃喃地叫出了那隻小白狐的名字。

“我更喜歡你叫我小霜。”聞人霜笑盈盈地走到她身邊,“時間真快,連小天使都轉生了呀。”

因她這句話,巫馬雪加徹底迷茫了,“你……真的是那隻小白狐?”

“嗯啊~”聞人霜爽快地承認。

狐妖!

巫馬雪加下意識要掏劍,卻想起來她的劍還在醫院裏,沒有帶出來。

她居然分辨不出來他的真身,他的力量一定非同小可……她這是什麽運氣啊,隨便上街溜達一下就可以碰到這樣高級的妖獸。

正在巫馬雪加糾結著開始思索眼前這隻狐妖的力量值的時候,聞人霜忽然伸出胳膊,結結實實地一把將她攬在懷裏,抱住。

巫馬雪加在他懷裏石化成一尊雕像,他這又是什麽毛病啊……見人就抱……

不期然地,她想起了賴加,那個家夥也是,一見她就抱,仿佛上輩子就認得她似的。

“茉伊拉,我終於找到東方曉了。”正在她要推開他的時候,她聽到他這樣講。

語氣裏帶著滿足,帶著喟歎。

然後她忽然有些不忍心就這樣推開他。

……也許因為那一句“終於”?

“你喜歡她?”她問。

他沒有回答。

喜歡嗎?

他無法回答。

已經不是喜歡可以形容的了,那其間,還有那麽長久的期盼、尋找和等待。

巫馬雪加忽然有點了解剛剛他躲起來的用意了,眼看著東方曉為另一個男子露出幸福的表情,他心中定然十分難受吧,可是既然喜歡,為什麽不告訴她,還要眼睜睜看著她跟著迦斯離開?

“因為,在她麵前,我無法維持人形。”他低低地道。

他可以看到她心裏在想什麽?巫馬雪加呆住了。

“嗯,我有窺心術。”他埋首在她肩頭,吃吃地笑,“連這個也忘記了嗎?”

巫馬雪加這才想起來,剛剛他似乎叫她“茉伊拉”?對於這個名字,她並不陌生,賴加也這樣叫過她。

“茉伊拉,是誰?”抬起頭,巫馬雪加看向他魅惑人心的臉頰。

聞人霜定定地看了她半天,然後抬手撓了撓腦袋,“怎麽說呢……嗯,你的前世,這樣講明白嗎?”

……果然是上輩子就認得嗎?

巫馬雪加黑線了一下,作為一名從小便生活在有妖魔鬼怪的世界裏的除魔者,要她接受這種論調其實也不是很困難。

隻是……當這種狀況發生在自己身上,還有感覺有些怪異。

“茉伊拉……我是說我的前世,是什麽樣子的?”巫馬雪加有些好奇。

“唔,善良,單蠢,以拯救世界為己任。”聞人霜簡單概括了一下。

巫馬雪加瞪大眼睛,她沒有聽錯吧,他說的是“單蠢”,不是“單純”。

“我們一定要在男廁所門口討論我們的前世今生嗎?”聞人霜的聲音嗲兮兮地飄了過來。

巫馬雪加冷汗了一下,這才發現好多人正盯著這邊看,忙拉著他走了出來,回到剛剛的位置坐下。

“拯救世界啊……還真是了不起的理想。”巫馬雪加喝了一口咖啡,發現已經涼掉了,接著剛剛的話題道。

“嗯哼~”不予置評的表情。

“你認識賴加嗎?”巫馬雪加識相地沒有繼續剛剛那個令人想狂扁她的話題。

聞人霜沒有立即回答她,隻是高深莫測地看著她。

“為什麽這樣看我?”巫馬雪加皺起眉,強迫自己不要想什麽東西,因為他有窺心術。

“哦,沒什麽,隻是聽你提起這個名字,然後有了一些感應。”聞人霜抬手叫了一份黑森林蛋糕。

巫馬雪加看著他美滋滋地吃蛋糕的模樣,忍不住想起了賴加。

那時,他說,你可以選一個陽光明媚的天氣約我出來,讓我在陽光下死去。

他說,於我來說,這是最美的死法,如果可以有一個杏仁糖泥的蛋糕,就更好了。

“唔,還真是深情呢~”尖尖的耳朵動了一下,聞人霜笑眯眯地抬起頭來,伸舌舔去唇邊的蛋糕。

……巫馬雪加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又忘記這個家夥有窺心術了!

“偷看人家心裏想什麽是不禮貌的!”她憤憤地站起身,跑到櫃台邊,然後小小聲地問,“有杏仁糖泥嗎?”

“杏仁糖泥?”可愛的櫃台小姐愣了一下,轉身從櫃台裏取出一個小盒子,“真奇怪呀,居然真的有人買這種東西。”

“嗯?”巫馬雪加疑惑了一下。

“真巧,就這麽一個,是我們糕點師傅心血**做出來的,說這是生日蛋糕的原形,古代歐洲人用這個當作生日蛋糕的。”櫃台小姐笑眯眯地解釋。

“哦哦。”巫馬雪加忙小心翼翼地接過。

拎著裝有杏仁糖泥的袋子走出咖啡廳,便看到聞人霜正站在門口伸懶腰,美男就是美男,連伸個懶腰都引來幾個女孩的頻頻側目。

“好久沒有變成人形了,都快忘記怎麽走路了~”聞人霜哼哼唧唧的聲音飄了過來。

“你不回去找東方曉嗎?”

聞人霜張開的手臂頓了頓,然後交疊著枕到腦後,笑眯眯地轉過身來,“我不要,我在吃醋,這一回,我要等她來找我。”

還真是坦白嘞……

……可是這是完全沒有意義的吃醋啊。

人家就算回來,也是來找寵物的吧……

“嗯哼,我聽到你在腹誹哦~”聞人霜皺了皺鼻子,然後視線落在巫馬雪加手中的蛋糕袋上,訝異,“杏仁糖泥?”

巫馬雪加不爭氣地又紅了臉。

“問你哦。”聞人霜忽然走到她麵前站定,看著她的眼睛。

“什麽?”被他突然嚴肅下來的表情嚇到,巫馬雪加緊張地看著他。

“如果賴加一定要死,你是寧可他死在別人手裏,還是死在你手裏?”聞人霜看著他的眼睛,問。

“為什麽……一定要死?”巫馬雪加抖了抖唇,下意識地想要反駁。

“回答我。”

巫馬雪加怔怔地看著他,明白這個突然出現的狐妖並不是在開玩笑。

“如果一定要死,我寧可他死在我手裏。”巫馬雪加終於鎮定下來,說出口的聲音竟是冷靜無比,不帶一絲顫抖,“因為,我答應過他的。”

聞人霜的神情緩和下來,然後又笑了起來,“怎麽轉了世,還是一樣的單蠢。”

“你!”巫馬雪加跳腳。

“走吧,我們去救他。”聞人霜笑眯眯地拉住她,“……再不去估計他就真的玩完了。”

“什麽?!”巫馬雪加驚住。

聞人霜沒有再回答她,拉著她的手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