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1 第二個嫌疑人

早上的時光分外煎熬。

世界就像一口盛著水的大鍋,正在慢慢加熱,而我就是水中的一隻青蛙,一隻嘴裏起了兩個水泡的青蛙。

董佳世買好了早點。我隻喝了半杯豆漿。

我們做了分工,他負責聯係雷警官,我去找阿貓調查情況。

7點鍾,我給阿貓打電話,問他這麽早就過去找他是否合適。他說合適的,通常他7點半就到店裏了。我又打給章白羽告訴她來接我。

“等我二十分鍾。”她說。

7點20分,我坐進了她的車內。

“不好意思,這麽早就叫你出來。”為了減輕水泡帶來的疼痛,我必須歪著嘴說話。

“你的嘴怎麽了?”她皺著眉頭問。

“起了兩個泡。你吃早飯了嗎?”

她同情地看了看我。

“吃過了。”

“阿貓的店遠嗎?”

“如果不堵車的話,四十分鍾肯定能到。”

“他也,貓嗎?”

“應該不吧。他隻是為我們提供貓。”

“為什麽你們隻去他那裏買貓呢?”

“最開始是田仙一介紹我們去的。田仙一就是昨天聚會裏的那個大個子,就是視頻裏的那個人,QQ昵稱叫開奔馳的窮人。阿貓是他的好朋友。所以呢,他知道我們為什麽買貓,我們也就不用藏著掖著了,可以把我們的特殊要求都告訴他。時間長了,不用說他也知道我們要什麽樣的貓,這樣就省去好多麻煩。”

“特殊要求指什麽?”

“特殊要求就是,我隻要黃色的貓,田仙一隻要短毛。”

“佳萌也有特殊要求?”

“隻要黑貓。”

“為什麽?特殊要求有什麽特殊含義嗎?”

“他們我不知道,我就是因為喜歡黃色。”

“她並不喜歡黑色。”而且,正相反,她喜歡白色。

“每個人的原因不一樣的。”

我想到昨天視頻的內容,又想到一個問題。

“每個人,貓的方式是不是也不一樣?”

她沒有馬上回答我。

“你不想說就算了。我就是隨便問的。”我意識到我已經問了太多的問題。

“我昨天也說了,我們群裏的人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聊這些。”

“不好意思。”

“先聽我說。”她打斷我,“我以前不說這些,也不想說,也沒想過有一天會想說。不過,現在,我想告訴你,可又怕你會反感。我也承認,畢竟,這不是什麽好事。如果你想讓我告訴你,就算你反感了,也要盡量別表現出來,你可以在心裏罵我,指責我,但不能表現出來,這就是我的要求。你保證能做到,我就告訴你。”

“我保證。”

“好,那我就告訴你。我們確實都有自己喜歡的方式。我喜歡把貓從高處扔下去。剛結婚的頭半年,有那麽兩三次,他打我,我都會想到跳樓自殺,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愛情是狗屁,人生沒有意義。當時住12樓。我坐在窗台上,風呼呼地吹在臉上,感覺很愜意、很自由,但我不敢跳,我害怕。可能就是因為這個,我才喜歡把它們從高處扔下去。田仙一呢,他每次都會想一個奇怪的方法,昨天你也看見了。”

“你看著它們落下去的時候是什麽感受?”

她目視前方,想了想。

“超脫。把過去所有的煩惱、屈辱什麽的都扔了出去。”

“佳萌呢?她也有自己的方式嗎?”

“佳萌啊。”她撓了撓額頭,“怎麽說呢……喜歡擠壓,具體的就不跟你說了吧。”

佳萌為什麽會喜歡擠壓這種方式呢?章白羽是因為曾經想跳樓自殺才喜歡把它們從高空扔下去,難道佳萌是因為想被擠壓才喜歡擠壓?肯定不是這樣的。

每次有新問題出現,我的腦袋就有一種被擠壓的感覺。

“說到擠壓,日本有一種盆景貓,你聽說過嗎?”章白羽問我。

“沒有。”

“就是將小貓裝到玻璃瓶裏,粘好,讓它們不能動,用細管給它們喂食,幫它們便便,它們一點點長大,最後就會長成玻璃瓶的形狀。我覺得她肯定喜歡。去年去日本旅遊還特意找了找,想買一個送給她,可惜沒找到。後來想,即使找到了也沒有用,過海關是個問題,就算過了海關,送給她,她也沒有地方放。”

紅燈,停車。

“你覺得她為什麽會喜歡擠壓這種方式?”

她搖搖頭。

“這種事很難猜的。如果我不說,你能想到我喜歡從高處往下扔是因為我曾經想跳樓自殺嗎?”

“想不到。”就是因為想不到,所以才更想知道。

“就是嘛。”

“還有其他比較特別的事兒嗎?關於,貓的。”

“你說的特別是指什麽方麵?”

“隨便什麽方麵。”

綠燈,汽車繼續前行。

“我一直認為有一件事很特別,一直想給誰講一下,始終沒找到機會。”

“那就講吧。”

“和佳萌的關係不大。”

“沒關係。”

“不過,也算有點關係吧。她曾經和我們一起,一隻灰貓。”

“她不是隻要黑貓嗎?”

“那次不一樣。是幫別人的忙。”

“還有這種事兒?”

“所以我才覺得特別。我也隻遇到過這麽一回。那個人是田仙一的朋友。他發現自己老婆出軌了,為了報複,決定殺了她的貓,並且把過程拍下來,放給她看。那隻貓是他老婆的兒子,長得特別醜,是我見過的最醜的貓。不過,據田仙一說,那貓很貴的。是純種的喜馬拉雅貓,特別肥,長得有點像哈巴狗,眼睛很大、很藍,鼻子凹進臉裏。把它的臉貼到牆上鼻子都不會碰到牆,就凹到那種程度。”

“你們怎麽做的?”

“還是別說了,你肯定接受不了。”

“說吧。我想聽。”眼下,隻要是和佳萌有一點關係的事情,無論好壞,我都想知道。

“那我可說了?”

“說吧。”

“田仙一先給貓洗了澡,給它吹幹,喂它吃飽。他喜歡那麽做,在視頻裏你也看到了。之後,他和邢遠,昨天聚會上戴眼鏡的那個人,網名叫手術菜刀,是醫學院的博士。他們把貓釘到一塊木板上……”她停下來看了看我,“還是別說了。”

“說吧,我受得了。”

“……我們還特意買了紅色的高跟鞋……”

她講得很細節,語調就像是在背一道菜譜。

我悄悄地咽了口吐沫。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她所描述的畫麵。畫麵中有一股黑煙悄無聲息地溜出了佳萌的身體,順著紅色的鞋跟鑽進那隻貓的五髒六腑,和它一起感受疼痛並最終死去。那黑煙到底是什麽呢?我覺得迷茫,好像在黑夜中又被蒙住了雙眼。

“……把它的各種器官放到事先準備好的瓶子裏,就是那種放標本的瓶子,裏麵有藥水。最後,田仙一拿了貓的皮毛找人熟了,做成了圍脖,和視頻還有標本一起送還給那個人。”

“那個人把視頻給他老婆看了?”

“看了。”

“然後呢?”

“這就是整件事最不可思議的地方。田仙一說,他們不但沒離婚,現在感情還特別好。奇怪吧?”她歎了口氣,“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也許他們覺得彼此扯平了,於是就和好了。”

“誰知道呢。”她不以為然地說。

“你剛才隻說到四個人,群裏有五個人,還有一個人呢?他沒參與?”

“參與了。他叫蔡俊輝,昨天聚會裏年齡最大的那個,平頭,網名叫小老百姓。他負責拍攝,從來不動手,隻是看和拍。你愛看新聞嗎?”她有點突然地問。

“看,但談不上愛看,為什麽問這個?”

“沒什麽。我特別愛看新聞,本地新聞、全國新聞、國際新聞,隻要涉及暴力的新聞,我都愛看。前幾天看見一條本地新聞,鄰裏糾紛。因為在樓頂養鴿子,多年的鄰居,倆男的,打起來了,一個人用菜刀把另一個人殺了。看見這樣的新聞,我就會覺得心安。覺得世界還是那樣,人也還是那樣一批人,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會胡來,沒什麽了不起的。在這批人裏,我也算得上正常,並不是異類。我愛看新聞的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尋找這種安心的感覺。佳萌跟我說她能從你身上找到這種感覺。我就一點也感覺不到。如果全世界都是你這樣的人,我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你太正常了。好像什麽到你這都有一個合理的正確解釋。就像剛才,我說他們居然還能生活在一起,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你馬上給出一種解釋,說他們扯平了,所以還能在一起。我就不會這麽想。”

“我隻是那麽猜測罷了。”

“我知道。可是你的心裏還是相信這件事有一個具體的合理的解釋,對不對?”

我確實偏向於所有的事情都有具體的合理的解釋。

“是的。”

“那就對了。你有什麽怪癖嗎?自己解釋不了為什麽要那麽做的癖好。”

“能舉個例子嗎?”

“喝可樂必須用吸管,沒有吸管絕對不喝。”

“這是強迫症吧?”

“強迫症也行,你有嗎?”

“好像沒有。”

“我就知道。”

被她這麽一說,好像我有點不正常了。

“昨天,要不就是前天,我還看了一條新聞。說有一名男子,與老丈人丈母娘同住。他人很好,尊老愛幼,熱愛家庭,老丈人和丈母娘都喜歡他,一家人過得和和美美。可是就在那天,他不知道抽什麽風,看電視的時候突然親了老丈人一口,親的嘴,老丈人接受不了,中風死了。”

“你是想說我和他的老丈人一樣,我們都太正常了,這樣沒好處?”

“我隻是在講新聞,覺得這一條有意思,就講了。不過,你這麽想,也蠻有道理的。”她笑著說,“你這麽會解釋,現在解釋一下這個女婿為什麽會突然吻他的老丈人呢?”

“解釋不了。新聞都說了,不知道抽什麽風。”

“不知道抽什麽風是我說的。新聞裏並沒有采訪那個女婿。就算采訪了,他自己可能也解釋不了。很多事,可能就是一時衝動,沒法解釋。”

她瞟了我一眼。

“新聞上還說老人是因為驚嚇才中風的。我當時就想,也有可能是驚喜啊。”

“不管怎麽樣,都是死亡之吻。”

“可不是。這名男子的行為不算犯罪吧?可是他們夫妻以後還怎麽生活在一起啊。”

“生活還能湊合,接吻肯定是不行了。”

“真可憐。別人是一吻定終身,他是一吻毀一生。”

我忍不住想,佳萌失蹤的過程中不會有類似這一吻的偶然衝動吧?如果是那樣的話,就麻煩了。

阿貓的寵物店叫寶康寵物,藏在一個菜市場的後麵,如果之前沒來過,光靠地址,確實不好找。寵物店的門麵很大,三扇落地窗,沿窗放著鐵籠子,上下兩層,裏麵養著各種品類的貓。店門敞開著,店裏的氣味飄出去很遠,並不好聞,伴隨著一種虛假的玫瑰香氣被貓尿味兒擊潰之後的敗落感。

“我提醒你一下,阿貓長得挺不好看的。”進門之前,章白羽說。

我們並肩走進寵物店,一隻養在籠子裏的金毛汪汪汪地叫了起來。廳裏沒人。

“阿貓,我們來了。”章白羽喊了一聲。

“來啦。”有人回答。

從右側拐角的門裏走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個子很矮,不到一米六。斜肩膀,右肩比左肩高出大約十公分。長臉,兜齒兒,嘴角天然上翹,怎麽看都是在微笑。目光堅毅中透著精明。長頭發,紮著小馬尾辮兒。他向金毛吹了聲口哨,金毛立刻安靜了。

“這就是阿貓。這是佳萌的男朋友,杜鳴。”章白羽為我們做介紹。

我和他握手的時候才注意到他背上的羅鍋,像駝峰一樣,長在右邊肩胛骨上。

“不好意思,這麽早就過來了,打擾了。”

“不用客氣。去我辦公室吧。我昨天晚上回來就把錄像調出來了,都準備好了。”

他的辦公室在左側的拐角,很小,隻有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和一台電腦。

“辦公室太小了,你們隻能站一會兒了。”他歉意地笑笑。

“沒事兒。”我說。

他坐到椅子上,我和章白羽站到他的背後。電腦是開著的,他打開桌麵的一個視頻文件。

“這個就是那天的監控錄像。她應該是在7點左右到的。”他一邊說一邊拖動播放器的時間進度條。畫麵上方的時間顯示為19點05分的時候,他停下鼠標。佳萌已經在店內了,穿著毫無特色的襯衫和褲兜設計誇張的七分褲,頭發束在腦後,雙腿並攏,坐在沙發上,低著頭,正在看一本書。我恨不得立刻鑽進電腦裏和她匯合,直接把她帶回家,或者一直陪著她,她去哪我就跟著去哪。她身邊還坐著一個人,斜靠著沙發的扶手,長腿支出去很遠。看著有點麵熟。

“這是田仙一吧?”章白羽彎下腰指著屏幕問阿貓。

“是。那天他正好也在。”

“向前一點,看看佳萌是什麽時候到的。”我告訴阿貓。

阿貓拖動鼠標。19點01分,寵物店裏隻有阿貓和田仙一,阿貓在看書,田仙一在和他講話。19點02分,佳萌推門走進寵物店。阿貓放下書和田仙一站起來迎接她。

“他也是來買貓嗎?”章白羽問。

“不是。他來給我送書。我愛看小說,他看過認為好看的小說就會送給我。那天送來的就是這一本。”他指了指電腦旁邊很厚的一本書。書名叫《2666》。奇怪的書名。

畫麵上,佳萌和田仙一坐到沙發上聊天。阿貓穿過房間,走向右邊的拐角。

“那邊是倉庫,我去取貓了。”阿貓解釋說。

田仙一把阿貓剛剛在看的那本書遞給佳萌,佳萌隨手翻動了幾頁。19點06分,阿貓抱著一隻黑貓回到畫麵中。佳萌站起來接過黑貓,隻是抱著,並沒有仔細看,更沒有撫摸。阿貓從貨架上拿了一個深色的貓包,她把貓放進包裏。阿貓拉上拉鎖。她拿出錢包,取錢遞給阿貓,又和田仙一說了幾句話,田仙一站起來,從阿貓的手裏接過貓包。她轉身走向門口,阿貓和田仙一跟在她的身後。19點11分,三個人走出寵物店,走出了畫麵。

阿貓暫停了視頻。

“我和仙一送佳萌上了出租車,然後,仙一也開車走了。”阿貓說。

“佳萌走之前你們都說了些什麽?”我問。

“仙一問佳萌去不去別墅,他現在住在別墅,如果去的話正好一起走。佳萌說太晚了,不去了。仙一說去別的地方也可以送她,佳萌說不用了,她打車就行。”

“為什麽問她去不去別墅?”

阿貓看了看章白羽。

“別墅就是昨天我們聚會的別墅,是田仙一的,相當於是我們,貓的大本營。我們每個人都有鑰匙,隨時可以去。我們,貓的時候都去那。地方大,什麽都有,鄰居住得也遠,不用擔心吵到別人。”

“她之前每一次,貓都是去別墅?”

“據我所知,是的。”章白羽說。

為什麽這次佳萌選擇不去別墅呢?別墅是大本營,環境既熟悉又私密,還可以坐田仙一的順風車,沒理由不去啊。除非,她並不想馬上就,貓。

“有沒有這種可能,雖然她取了貓,但她並不著急那麽做,所以沒去別墅。”

“如果你餓了,手裏有一個饅頭,你會怎麽做?”章白羽反問我。

她說得有道理。如果不想馬上那麽做,何必急著來取貓呢,取了又放在哪呢?可是,如果她急著那麽做,就應該去別墅才對。去一個最穩妥的地方,快速地,貓,然後好回家。她也應該急著回家吧。我突然明白了,她是著急回家才沒去別墅。別墅到家的距離比寵物店到家裏遠得多,加上寵物店到別墅的距離就更遠了。她不想在路上浪費這麽多時間,因為她知道我正在家等她,她急著回家。這樣的話,她應該選擇一個離家近的地方。

“我大概知道佳萌為什麽沒去別墅了。”章白羽說,“因為她著急回家。她很可能是去了你們店裏,離家近,回家方便,那個時候員工也已經下班了吧?”

她和我想到了一處。

“已經下班了。”

7點11分,她離開了寵物店,7點52分,她再次接到許平生的電話。中間有四十分鍾,她差不多已經到了店裏,就算沒到,她離我也已經很近了。就差一點,她就到家了。

該死的許平生。

“你們店裏也有攝像頭吧?”

“有。”

“去看一下錄像就知道她去沒去過了。”

“視頻可以拷給我一份嗎?”我問阿貓。

“也已經準備好了。”

他從辦公桌的抽屜裏拿出一個白色的優盤遞給我。

“優盤就送給你了。”

“謝謝。”我收好優盤,“沒什麽事兒了,我們就先走了。”

阿貓送我們到門外。

路上,董佳世打來電話,告訴我雷警官已經拿到了佳萌的銀行交易記錄。和我們猜測的一樣,8月8日下午,去找許平生之前,佳萌取了五萬元錢。另外,在8月9日23點50分和8月10日0點03分,佳萌的建行借記卡又分別發生了兩次一連串的ATM交易,每次兩千元,前後共二十次,一共取了四萬元。

這兩次取錢肯定是許平生計劃好的。在他的威脅下,佳萌說出了銀行卡密碼。為了不暴露身份,他選擇了自動取款機。由於自動取款機的取款額度限製,他又不得不在半夜跨越零點分兩次取錢。

“許平生取錢的地方在哪?”我問。

“在上海火車站附近。”

選擇在火車站附近取錢,是想馬上坐火車離開嗎?他已經離開上海了?火車票都是實名製,如果他坐火車跑了,應該能查到。他肯定不會帶著佳萌一起走,佳萌又在哪呢?

“雷警官已經申請凍結了佳萌的銀行賬號。我現在正和他們趕往火車站的分行去查看監控錄像。你在寵物店有什麽發現?”

“沒什麽重要的發現。見麵再說吧。”

“好,看完監控錄像再打給你。”

“有新線索了?”掛了電話之後,章白羽問我。

“算是吧。”

過了不一會兒,我的手機又響,顯示是江若茗。

“我現在就在你家小區門口呢。”她說。

昨晚她說今天見麵幫我分析張君雅跟蹤佳萌的原因,我隻是隨口答應的,並未想真的見麵。如果能在電話裏說清楚,就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在路上去見麵了。

“我現在沒在家,正在回去的路上。沒想到你會來找我。”

“昨天不是說好了嘛。我想你可能沒時間去找我,就主動來找你了。一會兒我要和朋友去杭州玩,所以來得有點早。你還有多久能回來?”

“二十分鍾吧。”

“時間來得及,我等你。你怎麽出去得這麽早,是不是佳萌阿姨有消息了?”

“還沒有。你沿著小區門口的馬路向北走,過一個路口有一家星巴克,去那等我吧。外麵太熱了。”

收起手機,我給章白羽講了講張君雅的所作所為。

“這個女孩兒肯定有問題。”她斷言道。

到了星巴克,我邀請章白羽和我一起進去,她又變得害羞了。

“你進去吧,我在車裏等你。”

“如果你有事兒就先忙你的吧,不用等我了。”

“沒事,我等你。”

“你想喝什麽嗎?我買了給你送出來。”

“什麽也不喝,我喝咖啡頭疼。”她皺著眉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我下了車,走進咖啡廳。江若茗坐在最裏麵的角落,正笑著打電話。我去服務台買咖啡。她看見我,向我招手,指了指桌上的兩杯咖啡。我走向她的時候,她結束了通話。

“也不知道你愛喝什麽,給你買了一杯摩卡。”我坐到她的對麵,她把一杯咖啡推給我。

“麻煩你跑過來,還讓你請喝咖啡,真不好意思。”

“別客氣了,一杯咖啡而已。”她欠身向前挪了挪椅子,“在說張君雅之前,我有一件事想問問你的意見。”她壓低聲音神秘地說。

“什麽事兒?”

“你要先保證會替我保密。”

“要看是什麽事兒了。”

“很平常的一件事。”她眯起眼睛,做出懇求的表情。

“好吧。”我不想在不了解情況的時候就做出承諾,更不想在這件事兒上耗費太多時間。一個女孩兒的秘密又能有什麽大不了呢。

“我有男朋友了。”她說得很快,但字字清楚。

她期待地看著我。

“是嗎。”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語氣是肯定還是疑問,也不知道除了這兩個字還能說什麽。

我並不反對中學生談戀愛,一直認為美好的感情可以讓人變得更好。但在顧淑淑事件之後,我的想法動搖了。我依舊不反對他們談戀愛,但我害怕他們談戀愛。

“你的意見是?”她仍舊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我。

“你爸爸肯定不知道吧?”

她點頭。

“所以我才問你的意見,我想聽聽成熟男士的看法。”

“我的意見是找個機會告訴你爸,讓他見見這個男孩兒。”

“他一會兒就來找我,你可以先看看。”她歡快地說。

她信任我,我覺得恐慌。顧淑淑曾經也信任我。

“一會兒去杭州是和他一起去?”

“是的。”

“就你們兩個人?”

“沒有,還有我同桌,她和你住一個小區。”

“不管做什麽事兒,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我希望她能聽懂我的話外音,又擔心她能聽懂。

“放心吧,我有分寸。”她自信地笑了。

“那就好。”

“好啦,先不說我了,說張君雅吧。你是怎麽知道她跟蹤佳萌阿姨的?”

“她自己說的。”

“我一直很喜歡她這一點,敢做敢當。其實,她人很不錯的。我們小時候是很好的朋友。”

“現在呢?”

“已經疏遠了,隻是見麵說話而已。”她的眉宇間露出一絲惆悵。

“為什麽會這樣?”

“這也正是我想跟你說的。我和她從幼兒園開始到小學二年級一直是好朋友。我們總是一起寫作業一起玩。直到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那之後,她就開始不理我了。”

“發生什麽事兒了?”

“要從顧淑淑說起。”

“和顧淑淑也有關係?”

“當然。所有的事都和她有關。”她的語氣裏帶有一絲埋怨,“她和我們在同一所小學,比我們高一個年級,在學校的時候她很少理我們。顧淑淑的媽媽是張君雅媽媽的親姐姐。她們姐妹的關係很好,住得也不遠,所以呢,顧淑淑時不時地就會和她媽媽一起去張君雅家。隻要她一去,他們兩個人就不太願意和我玩了。那時候小,不懂事,也不明白為什麽,現在想想很可能是因為顧淑淑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覺得她超做作。張君雅喜歡她,願意和她玩,聽她的話。我曾經很直接地問過張君雅,我和顧淑淑她更喜歡誰。張君雅同樣直接地回答我,她更喜歡顧淑淑。”

她眯起眼睛打量我,好像也要問我同樣的問題。

“然後呢?”我趕緊搶先問了一句。

“後來,有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是周六,也是夏天。我正在張君雅家裏和她一起寫作業,顧淑淑和她媽媽來了,然後她們的媽媽就一起去逛街了,家裏隻剩下我們三個小孩兒和張君雅的爸爸。張君雅的爸爸是四星級酒店的大廚,平時周末並不休息,不知道為什麽那天正好在家。寫完作業之後,顧淑淑提議下樓玩捉迷藏。我當時就想到了,玩捉迷藏是幌子,她想甩掉我。下了樓,她們先藏,我來找,可是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嗓子都喊疼了,她們也沒理我,我不開心,就回家了。後來就出事了。”

她喝了一口咖啡。我等著她繼續講。

“其實,我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隻記得,那天晚上,7點左右吧,天還沒有完全黑掉,張君雅家裏有人吵架,吵得很凶的,我在家裏都能聽到。後來好像還打了起來,警車和救護車都來了。我嚇壞了,很擔心張君雅。那天之後,張君雅就變了,開始疏遠我,也不和我玩了,更別說去她家寫作業了。還有,顧淑淑和她媽媽也沒再去過她家。不久之後,張君雅也出了一次事故,被開水燙傷了。你看她現在夏天也穿長袖,就是因為她胳膊上有燙傷的疤痕。又過了大約半年吧,張君雅的爸爸媽媽就離婚了。她媽媽走了,她現在是和她爸爸一起生活。”

“張君雅,也,出了一次事故是什麽意思?之前是誰出過事兒?”

“傳聞,隻是傳聞。都是聽小區裏那些喜歡八卦的阿姨說的,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們說……”一個女孩兒從我們的桌邊走過。她又喝了一口咖啡,等女孩兒在一旁坐好,才壓低聲音繼續說,“他們說,那天下午的晚些時候,張君雅和顧淑淑在家裏睡覺,然後,張君雅的爸爸就趁著顧淑淑睡著的時候對她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我希望這個傳聞是假的。如果是真的,生活對於顧淑淑就太過殘忍了。可是,從那天之後發生的事兒來看,這個傳聞又很像是真的。

我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兒。作為顧淑淑班主任的那段時間裏,我收到過五次匿名快遞,全部寄到學校,兩次是茶葉,一次是大閘蟹,一次是金華火腿,一次是人參。每次裏麵都附帶一張字條,上麵寫著:請您多多關照顧淑淑。第一次收到快遞,我以為是顧淑淑的父母,便直接打電話過去,告訴他們以後不要這樣做了,東西我會讓顧淑淑帶回去。雖然他們不承認東西是他們寄的,我還是把東西交給了顧淑淑。那是五包鐵觀音,我說是送給她爸爸的。她很詫異,又有點驚喜,最後勉強收下了。第二天中午她爸爸來找我,不僅帶回了那五包茶葉,還要塞給我一張五百元的購物卡。他說他不喝茶,購物卡算是表達一點心意。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快遞真不是他們寄的,而且,他們還把我給他送茶葉看成是我想要他們送禮的花招。我給他看了快遞的包裝和那張字條,他才相信真的有匿名快遞這回事兒,但他也想不出寄快遞的會是誰。最後我收回了茶葉,又勸他收回了購物卡。我聯係了發貨的淘寶店,對方拒絕透露買家的信息。我拒收了第二次快遞,可是沒過幾天,東西又寄了回來。我一直想知道到底是誰寄的東西,為什麽幫顧淑淑送禮。如果這個傳聞是真的,寄快遞的人會不會是張君雅的爸爸呢?他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贖罪?

我喝了一口咖啡,把思緒拉回到我關心的問題上。

“這些事兒與張君雅跟蹤佳萌有什麽關係呢?”

“雖然我不喜歡顧淑淑,但說不清為什麽,有時候就會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好像對她的死負有一點點責任。就好像那天玩捉迷藏的時候,如果我繼續找下去可能就會找到她們,我們就會一直玩下去,她們就不會回家睡覺,傳聞中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顧淑淑最後也就不會自殺了。”

她扭頭看了看鄰座的女孩兒,又看看我。

我也有過類似的感受,比她更強烈。

“不要這麽想,整件事情都跟你沒有關係。”佳萌也曾經這麽勸過我。

“我知道,但是,就像,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有一麵牆,很白,你原來以為上麵什麽也沒有,直到有一天你注意到牆上的一個黑點,很小的一個黑點,如果不仔細看根本注意不到。可是,一旦你注意到了,就算不仔細看你也能看見它,就好像它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大。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我對整件事的責任也在一點點地變大。”

“都是你的錯覺。”我肯定地說。

“可能是吧。然後,我就會想,我都覺得自己有責任,張君雅那麽喜歡顧淑淑,她會怎麽想呢?如果傳聞是真的,張君雅也知道這件事,她應該會恨她爸吧?可是,畢竟是自己的爸爸,也隻能暗暗地恨在心裏。可是對於顧淑淑的男朋友就不一樣了,她可以把她的仇恨發泄出來,甚至對她爸爸的怨恨也可以發泄在顧淑淑男朋友的身上。”

“我不是顧淑淑的男朋友。”

“我相信你不是,但張君雅相信你是。”

“你為什麽相信我不是?”

“我同桌的堂哥是你的學生,他以人格擔保,說你不是。”

這一點讓我很欣慰。

“謝謝你,也謝謝他。”

“顧淑淑的男朋友到底是誰?你肯定知道吧?”

我搖了搖頭。

“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還是說張君雅吧。”

“好吧。我就是想告訴你,她跟蹤佳萌阿姨隻是報複你的第一步。”

報複我的第一步,這種說法讓我覺得既可怕,又可笑。

“還會有第二步?”

“你不要不當回事。”她嚴肅地說,“我也不知道她下一步會做什麽,但我知道她肯定還會做點什麽。”

“這麽肯定?”

“就是這麽肯定。我再給你講一件事,你就知道我為什麽會這麽肯定了。在幼兒園的時候,有個小男孩總惹她,不是搶她的鉛筆就是搶她的橡皮,有時候還揪她頭發,反正就是總煩她。她從來不反抗,也不告訴老師,就那麽忍著。我不行,我每次都要幫她告訴老師,讓老師懲罰那個男孩。我是那種老師特別喜歡的小孩,所以那個男孩明知道是我告的狀也不敢把我怎麽樣。後來有一天,那個男孩終於找到一個機會報複了我,從身後把我推倒了,我就哭了。他說他不是故意的,老師也沒怎麽懲罰他。然後,那天中午睡覺的時候,張君雅就偷偷爬到了那個男孩的**,騎到他背上,用雙手扭住他的一隻胳膊,咬住他的一根手指。男孩疼得嗷嗷大哭。老師來了,怎麽拉怎麽勸都沒有用,張君雅就是不鬆口,都咬破了,流血了,也不鬆口。後來,老師沒辦法,隻好打電話把她媽媽找來了。在她媽媽地勸說下,她才放了那個男孩。”

五歲就這麽暴力確實讓人印象深刻。

“假設她肯定會有下一步行動,會是針對我,還是針對佳萌?”

“肯定是你啊。”

“那就沒問題了。”我一個大男人,她一個初中女孩兒,她又能把我怎麽樣呢?

“你要我怎麽說你才能重視這件事呢?她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練習跆拳道,代表我們學校參見過比賽,拿過獎的。”

“我很重視這件事兒,真的。”

“那就好。這幾天我會找個時間幫你和她解釋一下。不過,以我對她的了解,肯定沒什麽用,她很固執的,除非有什麽證據能證明你不是,以人格擔保什麽的根本說服不了她。”

“如果有機會我會自己跟她解釋。”

“最好的辦法是直接告訴她顧淑淑的男朋友是誰,並且證明給她看。”

這麽做無異於火上澆油。辛玉麟應該也會為顧淑淑的死而自責內疚吧,張君雅再去報複他,對他也不算公平,對張君雅自己也是傷害。我不能告訴她那個人是誰。

“我想說的都說完了,總之,你小心她就對了。”

“我會的。”

她看了看手機。

“怎麽還沒到呢?我給他打個電話。”

“你到哪了?”電話打過去,她細聲細氣地問,臉上展露出甜美的笑容,盡管對方根本看不見。

“好。她在家呢,已經準備好了,一會兒我們一起去找她。”

“好。嗯。”

她放下手機。

“他馬上就到了,剛下出租車。”

“他是你的同學?”

“不是,比我大一屆,開學高二了。他人很好的。”她的目光越過我,看著門口。

我也真心希望他是個好人。

“他來了。”她站起來一邊向門口揮手,一邊說,眼睛裏開滿了桃花。

我竟然有點緊張,喝了一口咖啡,穩定了一下情緒,才扭回頭看她的男朋友。

一個男孩兒正向我們走來,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穿著紅白相間的橫條紋polo衫,黑色麻質短褲,微胖。皮膚很白,長著一張圓嘟嘟的娃娃臉,臉上沒有一粒青春痘。戴著黑框眼鏡,眼睛裏藏著小心翼翼的得意,仿佛隨時準備偷偷笑一下。挎著一個四四方方的黑色小皮包。

看見他,我的感覺就像在急速奔跑中撞上了一堵透明的牆。是誰在玩我吧?我辭了工作,流言纏身,未婚妻失蹤,而這個男孩兒,本應在自責中反省自己過錯的男孩兒,卻一身輕鬆地站在這裏和一位可愛的十四歲少女談情說愛。一定是什麽地方出了差錯,事情才會變成這樣。

江若茗並沒有察覺我的情緒變化,驕傲地挽住那個男孩兒的手臂,笑著向我介紹。

“我男朋友,辛玉麟。杜老師,你也應該認識吧?”

辛玉麟笑著向我點點頭。

“杜老師好。”他的樣子就像剛剛才認識我。眼神好像在說:哦,你就是那個誰。

在江若茗驚訝之際,我離開座位走出咖啡館。

到了外麵,我才意識到應該走的是辛玉麟,不是我。可是,既然已經出來了,也就不想再回去了。如果再看見辛玉麟那得意的眼神兒,我可能會揍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等著江若茗出來問我為什麽讓她甩了辛玉麟,可是她並沒有追出來。也許她已經想到了我那麽說的原因,或者她根本不在乎我的意見。

章白羽一邊按喇叭,一邊向我招手。

“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我坐上車,她皺著眉頭問我。

“沒什麽。”

“肯定有事。”

“是不是混蛋更容易快樂?”我忍不住問她。

“我不知道,為什麽這麽說?”

“走吧,去店裏,邊走邊跟你說。”

“說吧,到底怎麽了?”駛離星巴克之後,她催促我。

“我原來是高中老師,你知道吧?”

“知道,佳萌說過。”

“我做班主任的時候,班裏有個女學生,叫顧淑淑,她在今年1月份的時候自殺了。”

“為什麽?”

“原因很複雜,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懷了男朋友的孩子,她男朋友卻不承認。”

“你剛才見到她男朋友了?”

“對。”

“是不是挎小包的那個男生?”

“就是他,你也看見了?”

“看見了,覺得他的小包很滑稽。他又怎麽惹你了?”

“和我見麵的那個女孩兒是他現在的女朋友。”

“那又怎麽了?”

她的語調很無所謂,這刺痛了我。

“你的意思是,那個男孩兒不應該再談戀愛了?”她又加了一句。

我沒想到她居然會站在辛玉麟的一邊。

“總不能前一個女朋友剛剛死了,下一秒就開始和另一個女孩兒談戀愛吧?”

“你覺得中間隔多長時間算合適呢?”

“你的意思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自己快樂,其他人是死是活都無所謂?”

“難道不是嗎?隻要沒觸犯法律,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所以你就可以問心無愧地虐貓嗎?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因為佳萌也虐貓。

“對,沒什麽不可以的。”我不想再爭論。她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隻是我現在並不想講什麽道理,我需要的是安慰和認同。我的心中已經積攢了太多的委屈和憤怒,再爭論下去很容易情緒失控,我不想把爭論變成爭吵,甚至更不好的結果。

“有什麽想法你就說啊。”她卻不依不饒。

我選擇保持沉默。

“你知道嗎?我覺得你是在嫉妒那個男生。”

“我嫉妒他?”

“對。”

“我的一個學生,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她本可以上大學,工作,嫁人,生孩子,幸福地生活,就因為和他談了一場戀愛,懷了他的孩子,最後被逼入絕境,自殺了。你說我嫉妒他,你憑什麽這麽說?”我的怒火被點燃了,燒得皮肉發緊,好像隨時會爆裂一樣。

“因為那個女孩兒是因為他才死的,不是因為你。”

她根本不可理喻。

“放屁。去你媽的。”罵過之後,我的心中全無悔意。

“你為什麽罵人啊?”她板起麵孔,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停車。”我努力控製情緒,盡力不對她大喊大叫。

她並沒有理會我的要求。

“就算那個女孩兒沒死,她也不一定就會幸福。”

她簡直就是一個冷血的惡魔。我怎麽會坐在她的車上。

“停車。”我喊道。

“我說的是實話。”

“去你媽的實話。”

我的壞情緒全部釋放出來,它們一股腦地鑽進我的右胳膊,最後聚集在我的右手中。我的右手拿起車門儲物格裏的礦泉水,用盡全力砸向章白羽麵前的風擋玻璃。礦泉水撞到風擋玻璃彈回來,飛向她的臉,她一偏頭,躲開了。汽車隨之晃了一下。礦泉水瓶砸到她的肩膀掉到車座下麵。

我的怒氣並不是隻針對她,而是針對這幾天裏遇見的所有人和所有事兒。

發泄之後,我冷靜下來。無論她再說什麽我都無所謂了。

她也閉上了嘴。

車裏的氣氛很尷尬。我希望她能主動停車,但是她沒有。

隻是沉默了一分鍾,她又開口了。

“還是最開始的那個問題,你希望那個男生怎麽做呢?也自殺嗎?”這一次,她的語氣很嚴肅。

我不說話,她也沒再發問。

汽車在店門前停穩之後,我才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你死了,再看見大嘴的女人,或者寶藍色奧迪A3,或者黃色的貓,我都會想起你。即使我們僅僅是交往不多的朋友,或者連朋友也算不上。我希望那個男生對顧淑淑也能做到這樣。”

她定定地看著我,瞳孔瞬間擴大了一倍,好似被感動了,又像僅僅是因為困惑。

“你生氣了?”

看不出她是不是在明知故問。

“沒有。”

“我隻是說了我的看法,我以為你想知道。”

她始終是站在一個局外人的位置上,根本沒有考慮我的感受?對於佳萌的失蹤呢?她也是站在同樣的位置吧。所有人的生活和生死都隻是她眼中的日常瑣事?我感到困惑和失落,又有點內疚。何必和櫥窗裏的塑料模特動氣呢。

“對不起,剛才不應該用礦泉水砸你。”

“又沒砸到。”她又露出了讓我費解的羞澀表情。

她困惑地看著我,好像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麽。

“再見。”

我推開車門準備下車。

“嘿。”她拉住我的衣襟,“我還有件事要去處理一下,有事你再給我打電話。”

“你忙吧。占用了你這麽長時間,真不好意思。”

我想下車,她拉住我的衣襟不放。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我突然很難過。她身上的什麽東西被破壞了,可她自己還不知道。我知道了,卻也無能為力。

“沒有。”我十分肯定地說。也許是我太感情用事了。

她鬆開手。

“有事給我打電話。”她的語氣像是在懇求,或許是我的錯覺。

我剛下車,轎車就拐了出去,在路中間強行掉頭,向我們來的方向疾馳而去。

我查看了店內的監控錄像,那天晚上佳萌並沒有來店裏。盡管如此,我還是堅信自己的推測是對的,佳萌當時是想著來店裏的,因為她急著回家。

她沒來店裏,也就是說她還沒,貓呢,就接到了許平生的電話。那隻貓還活著?佳萌會一直帶著它?最後會落在許平生的手裏,許平生會怎麽處理它呢?最省事兒的辦法是放了它。我毫無理由地想到前天下午第一次見到張君雅時她喂的那隻黑貓。

我離開店裏往家走,在路上接到董佳世的電話。

“看到銀行的監控錄像了?”

“看到了。取錢的人並不是許平生。”

“是佳萌?”我想也沒想,就問出了這句話。

“不是。”

我的感覺就像因為說錯話挨了一耳光,眼前黑了半秒鍾。

“是個男的,戴著鴨舌帽、墨鏡和口罩,看不清臉。他明顯要比許平生高,有一米八左右。肯定不是許平生。”

“難道許平生還有一個同夥?”

“我和雷警官他們都是這麽想的。我們現在去他的公司,再去他家,看看能不能找出更多的線索。”

既然他和許平生是同夥,他們肯定會聯係,肯定會互相打電話,許平生的通話記錄裏麵肯定有這個人的電話號碼。

“給我發一份許平生的通話記錄。”通話記錄在他的手機裏。

“我在你的電腦裏存了一份,就在桌麵上。”

掛斷電話之後,我攥著手機在路邊站了好一會兒。太陽很大,溫度很高,身上冒著汗,我的心裏卻很涼。

2 暴力與死亡

剛走到我家樓前的路口,就看見張君雅坐在路邊台階上的樹蔭裏。她斜挎著昨天背著的棕色皮包,屁股下麵墊著報紙,手裏捧著一本書。我假裝沒看見她,徑直走過去。她收起書,撿起報紙扔進垃圾箱,趕在我之前走到樓門口。

“見一個朋友。”我耐著性子回答,“你來有事兒嗎?”

“什麽朋友?”

“江若茗。”

我上樓梯,她跟在後麵。

“為什麽見她?”

“想知道你為什麽跟蹤佳萌。她講了很多你的事兒。”

“是嗎?她都說什麽了?”

“說你敢做敢當,學過跆拳道,有暴力傾向。”我靠邊站住,回頭看她,“我不是顧淑淑的男朋友。如果你想替顧淑淑打抱不平,很遺憾,你找錯人了。”

她沒看我,走到我的前麵。

“你昨天還說和江若茗隻是剛認識,今天就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了?”

她不相信我,我也懶得再跟她說話。

“你喜歡她?可惜人家已經有男朋友了。”

我暗想,也不知道江若茗和辛玉麟怎麽樣了,去杭州玩了,還是已經把辛玉麟甩了?在天黑之前再聯係她一次,如果她還打算與辛玉麟繼續交往,就隻好把事情告訴江友誠,由他來解決了。

到了我家門前的走廊,她停下,讓我走到前麵去開門。

“我還有事兒,今天就不請你進去了。”開門之前,我對她說。

我需要盡快從許平生的通訊錄中找到他同夥的號碼。我需要安靜,不想她在旁邊打擾。

“我會一直敲門,直到你讓我進去為止。”

她開始敲門。

“我真有事兒。你改天再來吧,等到佳萌回來了再來。”

“就到你家坐一會兒吹吹空調也不行嗎?我都跟你上了六樓了,你才告訴我不讓我進去,你不是耍我嗎?”她的腦門全是汗,理直氣壯地說。

這一點確實是我疏忽了。

“進去可以,但你不能打擾我。”

她不說話,隻是敲門。

敲門聲讓我心煩意亂。

“別敲了。”

我擋住她的胳膊,拿出鑰匙打開房門。她先於我走進房間,直接進入客廳,拿起遙控器,打開空調。

我取了筆記本電腦,回到客廳。她已經給自己接了一杯水。

“我覺得你必須先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然後才能做你自己的事,這是最起碼的禮貌。”她居然和我講起了禮貌。

她坐在沙發的另一端,喝了一大口水,發出咕嚕的一聲。這讓我對她產生了一點好感,有時候佳萌喝水也會發出類似的聲響。

“你覺得我們之間有什麽問題?”我啟動了電腦。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麽跟蹤你女朋友嗎?”

“為什麽?”

“因為我想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你不會以為我隻是聽了學校裏的流言蜚語就相信是你搞大了顧淑淑的肚子吧?”

她這麽說讓我看到一絲希望,也許能說服她相信我不是顧淑淑的男朋友。我決定花點時間試著和她說個明白,好讓她趕快離開。隻要她在,我肯定不得清淨。

“當然不是,我又不傻。”

“可是,你還是相信我就是那個人?”

“我隻是懷疑,所以才會監察你。”

“監察我?”

“監視觀察。暑假無聊,找點事兒幹。我並沒有向警察說謊。”

“既然是監察我,為什麽跟蹤佳萌呢?”

“這個問題就比較複雜了,我慢慢跟你說。”她又喝了一口水,“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喜歡你的女朋友,她和江若茗她爸在一起的時候我就不喜歡她。不是因為別的,就是覺得她傻。後來,也就是前幾個月,知道她跟你在一起了,就更不喜歡她了,因為她太傻了。你做出那麽缺德的事,她卻還和你在一起,她簡直傻到家了。”她一改昨天冷冰冰的態度,變得健談起來。我也說不準這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

“我做什麽缺德事兒了?”

“我是女人,所以我了解女人,女人都是小心眼的動物。那些看似大度的女人,實際上並不是真的大度,隻是在等待機會,一旦機會到了,她肯定會報複。就算她是傻的,也會因為女人的天性,進行報複。所以,我才會跟蹤你的女朋友,等著看她怎麽報複你。如果她報複你了,就說明你確實做過那件缺德事。”

“你搞錯了一件事兒。”

“什麽事?”

“假設A做了對不起B的事兒,推斷出B一定會做同樣的事兒對A進行報複。和B做了對不起A的事兒,由此推斷這是B在對A進行報複,因為A也曾經做過對不起B的事兒,這兩者的概率是不一樣的。前者比後者要大。”

她轉動眼珠想了一下,撇了撇嘴。

“真不愧是數學老師。可是不管你怎麽狡辯,事情就是發生了。你女朋友並不是失蹤了,而是帶著你們的錢,和她的老相好,私奔了。她在報複你,說明你之前確實傷害過她,說明就是你搞大了顧淑淑的肚子。”

讓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她的私奔說。

“請你尊重我們,沒有私奔這回事兒,佳萌是被綁架了。”

“得了吧。別自欺欺人了。她就是和別人私奔了。你之所以要報案,是因為她把錢都帶走了,你想把錢要回來。”

江若茗是對的,我剛才的估計是錯的,她根本不可能被說服。

“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但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最後再跟你說一遍,我是顧淑淑的班主任,她是我的學生,我們是朋友,但絕對不是男女朋友,她的男朋友另有其人。她離開了,我和你一樣難過。我女朋友失蹤了,我現在急著找線索。你可以繼續在這坐著,但請別再和我說話,別做任何可能打擾我的事兒,不然就請你馬上離開。”

我拿起筆記本電腦,打開許平生的通話記錄。

“如果你們隻是朋友,她為什麽給你發短信說她愛你?”

“短信這麽私密的事兒,你是怎麽知道的?”

“就是說是真的嘍?”

“沒錯,是真的,但那是教師節短信,不是愛情的愛。你為什麽會知道這件事兒?”

“不光我知道,全學校的人都知道。不過,有一件事可能隻有我知道,她曾經親口告訴我她愛上了一個老師,那個老師也愛她。”

“不可能。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她的男朋友不是老師。”

“不是嗎?”

“不是。”

“可是這件事是她親口告訴我的。她說謊了?”

無論這件事兒的真假,結果都不會改變。

“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顧淑淑懷孕這件事兒也和那個老師沒有關係。”

“是嗎?”

“顧淑淑的男朋友不是老師。”

“是嗎?”

“信不信由你。”

“是嗎?”

“請你走吧,別再耽誤我的時間了。”我站起來,做出請的手勢。

她坐著不動。

“你想怎麽樣呢?還要我去拉你嗎?”

“隻要你承認你就是她的男朋友,你就是那個老師,你搞大了她的肚子,你是害死她的罪魁禍首,還有,你真心愛過她,你現在很後悔,很難過,你一輩子也忘不了她。我馬上就離開。”

“我不是她的男朋友。”

“是嗎?”

告訴她真相讓她趕緊走吧。這個念頭在我的腦袋裏一閃而過,又被否定了。我不是想保護辛玉麟,我想保護的是她。按照江若茗的說法,她一定會去報複辛玉麟。具體怎麽報複呢?如果五歲的時候就去咬別人的手指堅決不鬆口,現在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呢?想象不到。她對辛玉麟的傷害越大,自己麵臨的懲罰也就越重。雖然不喜歡她,但也不討厭。我希望她能平安快樂地生活,一輩子也不要和辛玉麟這樣的人扯上關係。

我決定改變策略。

“其實,你就是認定了我是顧淑淑的男朋友。”

“是嗎?”

“從你說過的話來看,你一共有三個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

“還不夠嗎?”

“最重要的一個證據是你認為佳萌報複我了,因此推斷出,她之所以報複我,是因為我背叛過她,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兒。”

“算是吧。”

“你看這樣可不可以?等佳萌回來了,你再來找我們,到時候你可以親口問她到底是不是在報複我。你可以問她你想問的一切。”

她抱緊皮包,咬著下嘴唇,謹慎地盯著我。

“我還有一條證據。”

“什麽證據?”

“如果不是你,顧淑淑她爸為什麽會去學校找你鬧事?”

“因為我是顧淑淑的班主任,對於顧淑淑的死,我也有責任,我承認這一點。”

她扭過頭去,看向電視機,好像在認真思考我的話。

“有必要問嗎?”

“我認為有必要。”

“那個是你寫的?”她指的是電視屏幕上的便條。

“是。”

“你知道是誰搞大了顧淑淑的肚子?”

“知道,但我不能告訴你,你知道了也沒有任何意義。”

“是嗎?你為什麽甘願為別人背黑鍋?”

“我沒有為誰背黑鍋。我不告訴你,其實是想保護你。懲罰別人就是在懲罰自己。你總有一天會明白這個道理。”

她點頭,打開皮包,向裏麵看了一眼,又合上包,深吸一口氣。

“懲罰別人就是在懲罰自己。說得真好。”她破天荒地向我笑了笑,“你說得有道理,我的證據並不充分。走之前,我能借用一下衛生間嗎?”

“當然可以。”我竟然說服了她,自己也始料未及。

她站起來,並沒有從前麵走,而是繞向沙發的後麵,可衛生間是在我們的斜前方,主臥和次臥的中間。

“衛生間在那邊。”我指了指衛生間的方向。

“我知道。”她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想回頭看看她在幹什麽,還沒完成轉頭的動作,什麽東西就碰到了我的脖子和肩膀連接部分的皮膚,第一秒的感覺是涼絲絲的,接著是劇痛,然後全身酥麻,心跳加速,呼吸困難。在失去意識之前,我想起江若茗的話,你要小心她。

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仰麵躺在地板上,手被綁在身後,腿和腳也被綁住了,身上也綁了好幾道。嘴裏沒有塞東西。腦袋還是暈乎乎的,視線有點模糊,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嗓子很幹,嘴裏發苦。我用舌頭舔了舔腮幫子,那兩個泡已經破了,很疼。根據以往的經驗,它們最終會變成兩塊潰瘍。

她還坐在沙發上原來坐的位置,放下了皮包,右手拿著一個手電筒模樣的東西。雖然以前沒見過實物,但我猜那個東西就是電棍,我就是被它電翻的。

現在怎麽辦?如果想盡快脫身,隻能告訴她顧淑淑的男朋友是辛玉麟。我有種解脫感。其實,我還是希望辛玉麟能受到懲罰,不然,看見他和江若茗在一起也不會那麽大反應,也不會和章白羽吵起來,還用礦泉水砸她。在這件事兒的立場上,我是虛偽的,所以才會落到這麽個可笑的境地。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被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兒綁了起來。我是咎由自取。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大喊大叫,繼續招惹我對你沒有好處。”

“你說得對,都聽你的。”我咽了咽吐沫。

“說,顧淑淑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不是。”

“還嘴硬?”

“真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誰?”

“能扶我坐起來嗎?這麽躺著和你說話我覺得挺沒禮貌的,也挺難受的。”

“顧淑淑的男朋友叫辛玉麟。”

“辛玉麟?”

我費力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你認識?”

“江若茗的男朋友?”

“對,就是他。能先扶我坐起來嗎?”

“我問的不是顧淑淑的男朋友是誰,我問的是,是誰搞大了她的肚子。”

“是一個人,辛玉麟。”

“我憑什麽相信你?”

“因為我說的是真的。”

“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校長、教導主任以及學校所有知情的老師都可以證明我說的是真的,你不信可以去問他們。還可以問你的阿姨和姨夫,問辦案的警察。警察有DNA鑒定書,可以證明顧淑淑肚子裏的孩子就是辛玉麟的。”

她突然上前一步,在我的大腿上又電了一下。我感到一針刺痛,隨著疼痛的擴散,整個下半身都麻木了。

“啊。”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她站在我的身邊,俯視著我,也不說話。

“我都告訴你了,為什麽還電我?”這和我的預期不一樣。本以為隻要說出實情,她就應該放了我,並且向我賠禮道歉。

“如果搞大她肚子的人不是你,你就更可惡了。”她又在我的腿上電了一下。

“為什麽?”我咬著牙問。房間裏並不熱,可是我已經大汗淋漓了。

“你對她始亂終棄,你傷害了她,她才會自暴自棄和辛玉麟交朋友,她才會懷孕。”

“胡說。我和她隻是老師和學生的關係。”

她又電我。

“你電錯人了。”我聲嘶力竭地喊道。委屈升級為憤怒。

也許是被我的喊聲嚇到了,也許是她自己想通了。她坐回沙發上。

“你現在已經犯法了,你知道嗎?”

她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你現在準備怎麽收場?電死我嗎?”

“好,你想電死我,我不反對,但至少讓我先把佳萌找回來吧。”

她咽了口吐沫。

“顧淑淑的男朋友是辛玉麟?”

“對。”

“是他搞大了她的肚子?”

“對。”

“你不是那個老師?”

“不是。也從來沒有聽說過老師這件事兒。”

“她親口對我說的,不可能是假的。”

“她沒告訴你那個老師叫什麽名字?”

“沒有,隻說有這麽一個老師,他們相愛了,其他的什麽也沒說。”

“所以你就認為是我?”

“她給你發過她愛你的短信。”

“你看見那條短信了?”

“沒看到,但是你承認了。”

“如果我是那個老師,我怎麽可能承認呢?”

“你想取得我的信任。”

“我能嗎?”我的嗓子已經啞了。

她不再說話,盯著我看,好像隻要時間夠長,就可以看穿我的內心。

她放下電棍,抬著我的肩膀,讓我背靠沙發坐起來,給我喝了兩口水。

我猜她已經動搖了,開始相信我了。

“我可以告訴你那個老師為什麽不是我,因為我有女朋友,我們感情很好,我很愛她,我們剛買了房子,準備在10月份結婚。如果這些還不夠的話,我還可以告訴你,我女朋友心眼不大,偶爾會看我的手機,她要求我下班就回家,如果有事兒不回家必須馬上向她匯報。還有,她弟弟,昨天你見到了,是我的同事,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在學校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也就是說,首先,我沒那個想法;其次,也沒時間;最後,也沒空間。所以,那個老師不是我。”

“搞大顧淑淑肚子的人肯定是辛玉麟,對不對?”

“對。”

她拿著電棍蹲到我的身側。

“記住這種感覺,如果你騙我,你就完蛋了。”

她又在我的肩膀上電了一下,我眼前黑了幾秒鍾,但沒有昏過去。

她把電棍收到包裏。拿出手機給我拍了一張照片“留個紀念”。又用我的手機給她自己打了一個電話。“你的號碼我存了。我的號碼也幫你存了。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把我鬆開吧,我保證不為難你,也不報警,我們的事兒就這麽算了。反正你有電棍,也不用怕我。我還有很多事兒要做呢。”

她蹲在我麵前,舉著我的手機在我眼前晃來晃去:“說吧,現在是打電話求救呢,還是直接報警?”

“不用麻煩了。你直接幫我解開吧。求你了。”

“報警吧?”

“這樣吧,你去廚房取一把刀過來,放在旁邊,等你走了,我可以自己割斷繩子。怎麽樣?”

“不好,我是為你著想,割傷自己怎麽辦。”

“那你就直接放了我,我保證不碰你一根毫毛。我真的有急事兒。”

“還是報警吧。”

“打電話求助。”

“打給誰?”

“董佳世。”

她撥通了董佳世的電話,把手機放在我耳邊。

“你在哪呢?”電話接通後,我問他。

“就快到許平生家了,你的嗓子怎麽了?”

“沒事兒。就問問,你帶門鑰匙了吧?”

“帶了。為什麽問這個?”

“你回來就知道了。掛了吧。”

她掛斷電話,把手機扔到沙發上。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兒,你昨天打電話的時候說什麽貓的朋友,是什麽意思?”

“和你沒關係。”

她微微搖頭,拿起皮包。

“我都把東西收起來了,不想再拿出來了。”

“虐貓的朋友。”告訴她也無妨,我不想再受皮肉之苦。

“誰這麽沒人性?”她皺著眉頭問。

“求你了,幫我鬆開吧。我真的有事兒。”

她站起來,拿起水杯。

“還喝水嗎?”

“喝。”嘴裏依舊很幹。

她又給我喝了兩口水,然後把水杯送回廚房,又在各個房間巡視了一圈。

“你在找什麽?”

“不找什麽。”

“你沒有權利亂動我們的東西。”

“我知道,我沒動,就是看看。”

“你為什麽不敢放開我呢?”

“不為什麽。我已經看過了,你不可能找到什麽東西來弄斷繩子。勸你就老老實實地在這等著你朋友來解救你吧。別亂動了,省點力氣。”

她走向門口,走出我的視線。

“你打算怎麽對付辛玉麟?”

“誰說我要對付他了?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我勸你別再這麽暴力了。根本不能解決問題,最後傷害的都是你自己。”

“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婆婆媽媽的,特別討厭。”

我聽見開門的聲音,熱風吹進來。“再見。”她說。接著是“砰”的一聲,風沒了。房間裏一片死寂。

我想如果能站起來,進入廚房,也許就能拿到一把刀割斷綁著我的繩子。

我嚐試了能想到的所有姿勢,跪著,靠著,尋找支點,胳膊肘,腦袋,膝蓋,能使上勁兒的地方都用到了,最後,右胳膊抽筋兒了,太陽穴疼得要炸開一樣,地板上全是我的汗漬,我還是沒能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