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002

“最短可以租多久?”

“啊?”房東沒聽懂。

“我就租兩個月,行嗎?”

“兩個月?”房東伸出兩根胖手指。

董佳世點頭。

“行。兩個月就兩個月。這裏很快就拆遷了,能租幾個月就租幾個月吧。”房東像是在安慰自己,“你想住哪個房間?”

“我就想要這個有空調的房間。現在太熱了,沒空調怎麽過啊。”

“你要是早點來就好了,這個房間剛租出去沒多久。”

“您這兒租金多少錢?”我插了一句。

“一個月兩百。”

“有空調沒有空調都是兩百?”

“有空調兩百四,沒有空調兩百。”

“您看這樣行不行?我給您一個月三百,您把這個空調房租給我。”董佳世接過話茬。

“不行的。”房東笑了,“我和人家都說好了,簽合同啦。”他又拿出手絹擦汗。

“這個租客是男的女的?”董佳世貌似不經意地問。

“男的。”

“做什麽的?”

“好像是送快遞的。”

他是快遞員?我們店裏有固定合作的快遞公司,兩位快遞員專門負責我們店的業務,我和他們都很熟,他們的體貌特征並不符合張君雅的描述。假設他是新來的快遞員,或者其他公司的,我沒見過,也就是說,佳萌和這個人是工作上的關係?她想換一家快遞公司?不可能,這種事兒她肯定會和我商量。就算是要換快遞公司,也應該是去公司談合作。對象也應該是業務經理,而不是普通的業務員。業務經理也不太可能住在這種地方吧。如果不是工作上的事兒,她來到這裏,來到一個快遞員的家裏,還能是為了什麽事兒呢?

“他一個人住?”

“是的。”

“您能不能幫我和他說說,把這個房間讓給我?”董佳世繼續說。

“這種事我不好說的。”房東連連擺手。

“如果我自己和他換呢?”

“啊?”

“我的意思是,我先租一個房間,然後和他商量,讓他和我換房間,這樣可以嗎?”董佳世說得很慢。

房東想了想。

“這樣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叫什麽名字?”

“名字啊?我幫你看看啊。”房東從他的購物袋裏拿出一個小筆記本,翻了幾頁,“一號房間的租戶,他叫,許平生。”

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我和董佳世都在盯著他的筆記本看。我找到許平生這三個字,他們的後麵寫著一個手機號碼。隻匆匆掃了一眼,我就認出了這個號碼。它隻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而我已經給它打過無數次了。它已經印在了我的心裏,它讓我惡心,讓我害怕,現在,它讓我興奮。它就是昨天早上給我打電話發出奇怪聲音的那個陌生號碼。我強作鎮定,抬頭看了一眼董佳世,他也正在看我。他向我點點頭,我明白,他也認出了這個號碼。

“您把他的手機號也告訴我吧,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和他商量商量。”

“好。”

房東把許平生的號碼念了一遍。董佳世給他打過去。

“他關機了。”董佳世收起手機,“這樣吧,我先選一間,我們把合同簽了,然後我再怎麽換就不麻煩您了,可以吧?”

“好。”房東高興地笑了。

“我就選這間吧。”董佳世指了指右手邊第一間,和許平生的房間正對麵。是不是真的要租一間房,已經無所謂了,我隻想知道更多許平生的信息。

董佳世和房東過去看房間,簽合同。我來到許平生的窗前,就像董佳世說的,窗簾遮得很死,完全看不見屋內。試著推了推窗戶,竟然沒有阻擋,窗戶沒鎖。我回頭看了看,房東和董佳世已經走進了對麵的屋子,低著頭站在窗台前,並沒有注意我。又看了看那個女人的房間,窗簾擋得很嚴,她也應該沒有在看。我悄悄地把窗戶推開一個三指寬的窄縫,撥開窗簾,匆忙地向裏麵瞅了一眼,黑乎乎的一片,隱約看見一張桌子和一張床。如果有必要,可以在晚些時候從這裏進入房間,仔細查看。我輕輕關緊窗戶,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敲了敲玻璃。

我的心很亂。我想讓佳萌毫發無損地回來,可是這些指引她去處的線索令我惶恐不已。

房東先走出那個房間,董佳世跟在後麵,鎖好門,把鑰匙揣進口袋。

“我就是想先看一眼那個房間。”董佳世笑著對房東說。

“和這個房間一樣的。”房東親切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不一樣,他那有空調。他又不在家。您正好也帶鑰匙了,就開門讓我看一下吧,求您了。”董佳世摟住房東的肩膀,像親密的晚輩一樣撒嬌。

“就看一眼?”房東讓步了。

“就看一眼,我們就站在門口,也不進去。就看看,什麽也不幹。”

“好吧。”

我又跟著他們回到許平生家門前。

房東敲了敲門。

“有人在家嗎?”

無人應答。

他從購物袋裏拿出一串鑰匙,找出一把,插進鎖孔,擰了半圈,門就開了。

人離開的時候隻是帶上了門,並沒有用鑰匙鎖門。為什麽?習慣?忘了?走得匆忙?還是,不打算回來了所以無所謂?

董佳世推開門,房間裏的汗餿味兒漫了出來。

我憋住一口氣,飛快地把房間察看一遍。房間很小,不超過十平米。東北角放著一張鐵質的雙人床,鋪著白藍格的床單和新的竹涼席,床單的邊緣幾乎要拖到了地上。床頭擺著一個紅色的枕頭,床尾胡亂堆著衣物。床頭右邊立著一個黑色的拉杆箱。挨著拉杆箱的是沒有櫃門的床頭櫃,靠著右側的牆,上麵擺著一台很小的電視機。那個女人和張君雅都提到的電動車停在電視機和房門之間。房門的左邊,窗戶的下麵,是一把舊木椅子。椅子和床之間,放著一張折疊圓桌,上麵有一個飲料瓶子,兩個綠色的小塑料盆,一大一小兩個碗。一雙筷子擔在小碗上。還有一袋沒開封的榨菜和空調遙控器。對著圓桌的左麵牆上裝著空調。桌子和床之間的地上有一雙灰色的塑料拖鞋,一個綠色的塑料臉盆和一個紅色的垃圾桶。地麵和外麵一樣也是水泥地,很幹淨。還有一把舊木椅子,正好放在門和床之間的通道上,椅麵對著床。椅子正上方安裝著一個古老的吊扇,扇葉上滿是灰塵。

房間算不上亂,但給人感覺很擁擠,仿佛所有的物品都在相互怨恨相互排斥從而導致了某種超越了空間的膨脹。另外,房間裏沒有任何炊具,他並不自己做飯,能說明什麽呢?懶?沒有好的生活習慣和生活態度?電動車應該是他的主要交通工具,卻停在家裏。他又是快遞員,工作也應該用到電動車。那個女人說這兩天都沒見過他。現在,他人不在,車卻在,是不是可以斷定他這兩天沒有回家呢?手機一直關機。快遞員工作的時候肯定是要用手機的。他也應該沒有去上班,他去哪了呢?拉杆箱還在,說明他沒有走遠,或者是沒有準備,突然離開的。佳萌來找過他,他給我打過電話,也可能不是他打的,但,是他的號碼沒錯。佳萌失蹤了,現在他也失蹤了?佳萌去哪了呢?他又去哪了呢?他們是在一起嗎?他和佳萌到底是什麽關係呢?千頭萬緒之中,可以肯定一點,佳萌的失蹤與他有關。聯想到那通奇怪的電話,這個結論激起了我內心強烈的恐懼。

我看了看董佳世,他正望著屋子中間那把木椅子的方向出神兒。

“好了吧?”房東問我們。

“好了。”董佳世回過神兒來。

“都一樣吧?”

“差不多。”

房東鎖好門。我們一起往出走。

“你什麽時候搬過來啊?”房東問。

“這兩天吧。”

“你和他怎麽換,我就不管了。”房東笑嗬嗬地說。

“好的。我們送您回家。”

“不用,不用。”

“走吧,順路。”

“謝謝,謝謝。”

房東的家就在河對岸的一個小區裏。我們一直把他送到樓下。

“我小時候認識一個人叫許平生,不知道是不是一個人。”房東下車之後,董佳世說。

“這麽說,佳萌和他也可能認識?”我的心底震顫不已,也說不清他們認識有什麽不妥,隻是感到莫名的恐慌與疼痛。

“肯定認識。”張君雅陰陽怪氣地插了一句。

“你怎麽知道?”我回頭惡狠狠地反問。

“我就知道。”

她幸災樂禍地瞥了我一眼。我不願再理她,轉頭看董佳世。

“也許認識,我不能確定。”

“你和那個許平生是怎麽認識的?”

“我上小學的時候他是我們鎮上中學裏最有名的混子,外號瓶子。經常搶劫我們小學生,曾經劫過我一次。當時我和我的一個同學一起放學回家,被他攔住了。他向我們借錢,說是借,其實就是搶。我借了。我的同學不借,被他狠狠打了一頓。”

“後來還見過他嗎?”

“再也沒見過,上中學的時候聽說他被抓進去了。”

“他有什麽特征嗎?”

“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這一點長大了也應該不會變。”

“那天去接佳萌的人眼睛長什麽樣?”我問張君雅。

“沒看見。”她沒好氣地回答。

既然他是快遞員,說不準去過我們店裏。我趕緊給店裏打電話,問他們前些天有沒有不熟悉的快遞員出現,他們說有一個,頂替另一位臨時有事兒的快遞員,隻去過一次。我問那個人的眼睛是不是一個大一個小,他們說,就是。

“就是他,他去過店裏,隻去過一次。我們現在怎麽辦?”我不自覺地加快了語速。

“回去報警。”他果斷地回答。

終究要去牆的另一邊嗎?

那道本來無影無形的牆在我的意識深處漸漸顯出形狀。它黑如鑄鐵薄如蟬翼高聳入雲。它的一側是繁華虛無的城市,另一側是長滿野草蔓延至天際的荒原。野草與牆齊高,隨風擺動,發出沙沙沙的聲響,仿佛正有一條巨蟒吐著芯子滑行其間。無數的紫黑色藤蔓,或粗或細,交織纏繞,卷曲著爬過高牆,湧入荒原,消失在草葉之下。其中的一根最終到達了荒原的某一處,死死纏住被藏匿在那裏的佳萌。藤蔓上的毒須刺進她的血管,貪婪地吸食著她的血液。

即使許平生不是那根藤蔓,也必是它的分支。

他認識董佳世,去過店裏一次,佳萌來找過他,如此看來,他和佳萌確實是認識的。是朋友嗎?肯定不是。從小就品行不端,長大了也不會是什麽好人。佳萌絕對不會和他交朋友。如果不是朋友,佳萌為什麽會去他家呢?為什麽不告訴我呢?除非,他們在一起,貓。那樣的話也就沒必要計較平日裏的品行問題了。如果真是一起,貓的“朋友”,倒是可以解釋為什麽沒告訴我。可是,如果當時去他家是想一起,貓的話,為什麽不先去取貓,然後再去他家呢?這樣的話,就可以直接……我回想他家的情況,也許是因為他家和鄰居們住得太緊密,不適合進行那種事情。如果是這樣,他們肯定要另找地方。就算是另找地方,也可以在電話裏約好,然後佳萌去取貓,再趕到那個地方,完全沒有必要去他家找他。那麽去他家裏,肯定是為了別的事情。會是什麽事兒呢?這件事兒又跟他的號碼給我打的那通奇怪電話有什麽關係呢?和佳萌的失蹤又是什麽關係呢?如果那通奇怪的電話是他打的,他想傳達什麽信息呢?如果不是,又是誰呢?為什麽用他的手機呢?會是佳萌嗎?如果是佳萌,那麽她的處境就不太妙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重新整理思路,回到最開始的問題,佳萌和他是,貓的“朋友”嗎?章白羽是佳萌,貓的朋友,這個問題應該問問她。

我打給章白羽。

“是不是佳萌回來了?”接通電話,沒有寒暄,她直接問道。

“沒有。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你認識不認識一個叫許平生的人?”

“不認識,他是誰?”

“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先別問了。我還有一個問題,除了你們之外,佳萌還有沒有其他的,貓的朋友?”

“應該沒有吧。為什麽這麽問?”

“我們現在了解到,佳萌離開家之後,去找了一個叫許平生的人,然後去找的阿貓。我想知道,這個許平生會不會是她的,貓的朋友。”

“肯定不是。”

“為什麽?”

“順序不對啊,應該是先去取貓……”

“這我也想到了,問題是,許平生的家裏不適合,你知道了吧?”

“不用去管這些。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這個人肯定不是佳萌的,貓的朋友。”

“為什麽這麽肯定?”

“因為我沒有。除了群裏的人,我沒有其他的,貓的朋友。我也不需要。你以為我們加入這個群就是為了找到一起,貓的人?”

“不是嗎?”

“當然不是。加入這個群是為了,比如,有時候,那隻蟲子還沒占滿我的腦袋,就是那種想做但又懶著動手的狀態,就像今天,看看視頻是個不錯的選擇。所有,才會有這個群。當然,還有其他一些好處,我就不跟你說了。反正就是我不需要一個一起,貓的朋友,從來不需要。打個比方,就像你肯定不需要一個一起看愛情動作片的朋友。”

“所以,佳萌也不需要?”

“肯定的。這件事,你可以相信我。我比你了解。”

章白羽說服了我。他們不是,貓的朋友,那到底是什麽關係呢?

“貓的朋友是什麽意思?”張君雅捅了捅我的肩膀。

“跟你沒關係。”

我閉上眼睛,繼續之前的猜想。

他不是佳萌的朋友,不是一起,貓的朋友,僅僅是認識,佳萌為什麽去找他呢?佳萌,貓的誘因不是什麽好事兒。他會不會是導致佳萌想要,貓的原因呢?佳萌去了他家,然後就去取貓了。從時間的先後順序看,確實存在因果關係的可能。也就是說佳萌去找他可能不是因為什麽好事兒。不是好事兒,到底會是什麽事兒呢?先不管是什麽事兒,佳萌最後還是離開了他家。是自己離開的,還是和他一起?離開之後,她去取貓了,阿貓可能知道她是不是自己一個人。

我給阿貓打電話,沒人接聽。

“別忘了取錢。”張君雅大聲提醒我。

董佳世在前天下午佳萌取錢的建設銀行門前停了車。

站在ATM前麵,我又想起之前想到的一個問題。佳萌為什麽要在去他家之前取錢呢?她去找他會不會跟錢有關?還是說,是取買貓的錢?後麵這個問題好解決。我又撥打了阿貓的電話,這一次接通了。

“喂,你好。”他說。

“請問是阿貓嗎?”我問。

“是我,你是哪位?”

“我是董佳萌的男朋友,上午我們通過電話。”

“你剛才給我打電話了吧?”

“對。我又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說話方便嗎?”

“方便。我剛才出去了,沒帶手機,沒接到,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是想問一下,那天佳萌去取貓的時候是一個人嗎?”

“是一個人,就她自己。”

“有沒有可能有人在外麵等她?”

“沒有吧。她是坐出租車走的。好像也是坐出租車來的。應該就她自己。”

“我知道了。嗯……我還有一個問題,那隻貓多少錢?”

“三百塊。”

她不可能特意為了買貓的三百塊來取錢。我們家的錢全歸她管。她帶著的現金總是比我多。我們在外麵消費也都是她付錢。那天中午吃完飯,買單的時候,我就坐在她身邊,清楚地看見了她的錢包。雖然不知道裏麵具體有多少錢,但可以肯定絕對多於三百,而且,還不是多一點。因為她當時還要給我兩百塊零花錢,我沒要。我還有五百多,足夠用了。

“這樣啊。還有,我還想求你一件事兒。”

“別這麽客氣,你說。”

“你知道佳萌為什麽買貓吧?”

他猶豫了一下。

“知道。”他的語氣並不肯定。

“佳萌現在還沒回來,我們準備報案了。到時候警察可能會給你打電話向你了解情況。如果他們問起佳萌買貓的原因,我希望你幫我隱瞞一下,可以嗎?”貓這件事兒畢竟是佳萌的隱私。另外,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與她的失蹤無關。如果趕上警察是愛貓人士,難免不產生抵觸情緒。基於這幾點考慮,還是不說為好。

“當然可以啦。其實,這樣做是你在幫我。如果他們問我認識不認識你呢?我怎麽說?”

“就算不認識吧,我們還沒見過麵呢。”

“我明白了。”

我掛了電話,取了錢,離開ATM機。

現在兩個問題基本有了答案。

佳萌是自己一個人離開的。取錢不是為了買貓,是為了什麽呢?取錢和去許平生的家裏是什麽關係呢?取了多少錢,可能是關鍵,錢的數額越大,事情可能越糟糕。

回到車上,董佳世告訴我他剛剛給雷警官打過電話,他就在派出所,我們可以直接去找他。我一共取了三千塊,把其中的兩千遞給張君雅。她接過錢看也沒看直接放進包裏,轉身開門準備下車。

“和我們一起去派出所吧。”我建議道。

張君雅扭頭瞪我。

“我們必須和警方說實話,告訴他們是你為我們提供線索,領我們找到了許平生的家。他們肯定要問你問題。如果你現在走了,過後還要麻煩你再來一趟。”我更想借警察之口問出她跟蹤佳萌的原因。

她麵無表情地拉上了車門。

我們趕到派出所。雷警官正在辦公室等我們。彼此也算熟悉了,直接進入正題。我先介紹了張君雅,然後把下午的事情講了一遍,著重強調了一點,昨天早上接到的那個奇怪電話就是來自許平生的號碼。

“還有,我覺得佳萌去他家之前取了多少錢也是至關重要的問題。”

他認真地記了筆錄,之後又問了幾個問題,包括佳萌和許平生的手機號碼,還有佳萌的身份證號。

“我現在就去申請查看他們的通話記錄,還有董佳萌的銀行交易記錄,你們先在這等我。”

在我們等他的時間裏,他的一位同事來過一次,開了門探進來半個身子,見他不在就走了。張君雅一直在看書,安靜專注的表情與我印象中粗魯的樣子判若兩人。她給書包了塑料封皮,所以我昨天才會以為她看的是地圖冊。董佳世靜靜地坐在我的身旁,咬著指甲,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前方,目光輕柔,仿佛正在看的東西極其脆弱,就算強烈一點的眼神也承受不住。我坐了一會兒,不自覺地起身走到窗邊。心中有事兒便趨步向窗是我多年來的一個習慣。窗戶算是房子的眼睛吧,也許我是想借助這個大一點兒的眼睛更清楚地觀察這個世界,以期找到一條通往幸福安寧的道路。窗口正對著一個住宅小區,一樓的一戶人家裏一個男人正在炒菜。我能看清他翻炒青菜的每個動作細節,隱約能聽見他手中的木質鏟子敲擊鐵質大勺的當當聲,但我聞不見一丁點煙火的氣息和飯菜的香味兒。我暗想這就是此刻我與眼前這個世界的關係,沒有佳萌,對於我來說,這個世界也就變得寡然無味了。

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把她找回來。

6點15分,雷警官終於回來了。

“通話記錄都拿到了,銀行的交易記錄沒拿到。我趕到銀行的時候,他們已經下班了。”他不無遺憾地說,“不過,你們放心,申請已經批好了,保證明天能第一時間拿到。”

“給你添麻煩了。”我說。

“千萬別這麽說,這是我的工作。哦,還有,通過許平生的手機號碼查到了他的身份證號,他的資料也調出來了。”

他招呼我和董佳世坐到他的辦公桌前麵,先給我們看了許平生的資料。

資料有兩頁,第一頁是身份證打印件。許平生,男,1979年3月2日出生,籍貫,廣東省清遠市陽山縣太平鎮。因為是黑白打印,又是身份證照,隻能大概看清他的麵部輪廓,四方臉,寬額頭,深眼窩,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

我和董佳世相互看了一眼。

“就是他。”董佳世肯定地說。

“怎麽了?”雷警官問。

“這個人我認識。我老家也是在太平鎮。他是我們鎮上的小混混,我上小學的時候,他打劫過我。”

“這麽說他和董佳萌也很可能是認識的?”

“有可能。”

我們繼續看第二頁,是許平生的案底。1995年因故意傷害他人被勞教兩年。1999年因故意傷人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2005年到2007年,在廣州,第一次被強製戒毒。2012年再次被強製戒毒,也是在廣州。今年3月剛剛離開戒毒所。

他混跡於廣州期間,佳萌也在廣州生活過。他們會不會在廣州相遇呢?如果相遇了又會怎麽樣呢?許平生會追求佳萌嗎?如果是的話,佳萌一定會據他於萬裏之外。這一點可以肯定。他為什麽會離開廣州來上海呢?佳萌為什麽會去找他呢?

董佳世把許平生的資料還給雷警官。

“接著看通話記錄吧,看完我們再討論。”雷警官說,“主要找許平生的號碼,把他的號碼還有你們認為可能有問題的號碼都標出來。”

他把佳萌的通話記錄遞給我們,又給我一支紅色的中性筆。

佳萌的通話記錄從7月1日開始,有兩張A4紙那麽長。

7月1日到7月25日,許平生的號碼一直沒有出現,也沒有其他可疑的號碼。

7月26日,下午3點12分,許平生的號碼第一次出現。打入,通話時長2分43秒。

7月27日到30日,他的號碼都有出現,都是在下午3點多,打入。

連續五天,同一個時間段打給佳萌,他是在騷擾她嗎?為什麽騷擾她呢?如果是騷擾,佳萌為什麽不告訴我和董佳世呢?

8月1日和8月2日,他的號碼沒有出現。

8月3日,也沒有他的號碼,但出現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號碼,下午2點24分,打出。

我拿出手機查了一下,沒有那個號碼的信息。董佳世查看他的手機,也沒有。我肯定見過這個號碼,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暫且放過它,繼續向下看。

8月4日,下午1點18分,那個號碼又出現了,打出。沒有許平生的號碼。

這個號碼到底是誰的呢?馬上就要想到了,卻又讓它溜走了。

8月6日,下午4點33分,佳萌給許平生打了一個電話。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給許平生打電話。如果之前他是在騷擾她,她為什麽還會主動給他打電話呢?

在這個電話之後,4點38分,佳萌又給阿貓打了一個電話。

8月7日,晚上11點25分,阿貓的號碼再次出現,打入。就是那通差點害我們吵架的電話。

8月8日,下午4點31分,許平生的號碼赫然印在紙上,打入。佳萌離家之前接到的那個電話果然是他打的。

5點52分,他的號碼又出現了,打出。

這一次應該是佳萌下了公交車給他打的電話。

6點29分,阿貓的號碼,打出。

6點45分,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號碼又出現了,打入。

我努力回想這兩天見過的新號碼,章白羽的、阿貓的、江友誠的,江友誠給我的是名片,他的號碼不在我的手機裏。我拿出錢包,找出他的名片,對照了一下,真是他的號碼。他說他和佳萌最近一次聯係是在半個月之前,他騙我。他為什麽要騙我呢?因為他是佳萌的前男友,怕我多心?還是真的有什麽不能讓我知道的事情?

7點52分,許平生的號碼再次出現,打入,通話時長3分08秒。這是佳萌接聽的最後一通電話。她也沒有再向外打電話。

8點整,我的號碼終於出現了,未接來電。接完前一通電話就關機了?為什麽要關機呢?主動的,還是被迫的?沒電了?

之後全部是未接來電,大部分來自我和董佳世,沒有可疑的電話。

雷警官也已經看完了許平生的通話記錄。

“除了許平生,還有什麽可疑的號碼嗎?”他問。

“還有江友誠,我在後麵寫他名字了。”我把通話記錄遞給雷警官,“他是佳萌的朋友,昨天我問他,他說他和佳萌最近一直沒有聯係。顯然他說謊了。還有大前天晚上11點多的那個電話,我在後麵寫了問號。”

“我們能看看許平生的那份嗎?”董佳世問。

他把另一份記錄遞給我們,很厚的一摞,已經做了簡要的標記,但我們還是仔細地從頭看了一遍。沒有新發現。在最後的未接電話中,有一個上海本地的座機號碼出現了很多次,雷警官在號碼後麵寫了:公司?這和我的猜想一樣。如果真是公司的電話,也就證實了他的確沒去上班。

“我可以把這兩份記錄拍下來嗎?”董佳世問雷警官。

“可以。”他看著自己的筆記本,頭也沒抬。

在我和董佳世拍攝通話記錄的時候,張君雅悄無聲息地走到辦公桌前麵。

“我要回家了,如果你有問題要問我,趕緊問好嗎?”她對警察也絲毫不客氣。

雷警官抬起頭,愣了一下。

“差點把你給忘了。真不好意思。”

我和董佳世拿著通話記錄坐到沙發上。張君雅坐到雷警官的對麵。

他們對話的過程中,雷警官一直麵帶微笑。張君雅卻始終冷冰冰的,能回答一個字,絕不說兩個字。直到最後,雷警官才問出了我最關心的那個問題。

“你怎麽會知道這些呢?我的意思是……你是偶然看見的,還是……”

“我跟蹤她了。”張君雅直截了當地回答。

我沒想到她會這麽坦率。雷警官的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

“你為什麽要跟蹤她呢?”

“因為無聊。”

雷警官摸了摸鼻子,無奈地笑了笑。

“她長得好看。”張君雅頓了一下又說,“又是杜老師的女朋友。”

“杜老師是誰?”

“他。”張君雅指了指我,“杜老師可是我們學校的風流人物。”

雷警官沒聽出她語氣裏的諷刺意味,笑著瞅了我一眼,好像在說,沒想到啊。

“不好意思,可我還是不明白。”

“我剛剛初中畢業,暑假很閑很無聊,於是就想了一個打發時間的遊戲。每天找不同的人,跟著他逛,看看他都去什麽地方做什麽事。我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了解我們這座城市,以及城市中的人。算是社會調查吧。當然了這個人必須有特點。就是這麽回事。”

“這樣啊。”

雷警官好像被她說服了,笑著點點頭,竟然還流露出讚許的神情。

這樣的回答卻無法使我信服。我不相信她會靠跟蹤人打發時間。昨天她就沒有跟蹤誰。她跟蹤佳萌一定有更深層的動機。

“還有問題嗎?”張君雅不耐煩地問。

雷警官看了看自己的筆記本。

“沒有了。謝謝你。”

雷警官站起來,向張君雅伸出右手。她也站起來,並沒有和雷警官握手,轉身就往外走,同時不忘瞪我一眼。

“我送你。”我說。

“省省吧。”

我送她到派出所門前,為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又遞上一百元車資,她不客氣地收下。我們都沒說話。我是不知說什麽好,她是根本不想說。被誤解的滋味不好受,無從說起的感覺更難過。我希望她能透過我的眼睛看懂我是個好人,就像我希望許平生僅僅通過遙感就能明白如果他敢碰佳萌一根毫毛對於他而言我就是個惡魔,而這兩者皆是虛妄。

我走回雷警官的辦公室,他正在打電話。

“江友誠。”董佳世悄聲告訴我,“11點的那個電話已經打完了,是一家寵物店老板。疑似許平生公司的那個電話沒打通。”

“你為什麽要隱瞞呢?”雷警官對著電話說。

等對方說完,他又問。

“她說為什麽借錢了嗎?”

他一隻手拿著電話,一隻手翻動自己的筆記本。

“這樣啊。8月8日下午6點45分,你又給她打了一次電話,為了什麽事?”

“她和你說什麽了嗎?”

他在筆記本上寫了幾筆。

“我暫時沒問題了。如果再有問題還會給你打電話,希望你保持手機暢通。”

“好。謝謝你的配合。再見。”

雷警官掛了電話。

“江友誠。他說董佳萌給他打電話是向他借錢。”雷警官拿著他的筆記本站了起來。

“借多少?”我問。

“她想借五萬。”他繞過辦公桌麵對我們靠到桌沿兒上,“江友誠怕不夠,給她匯了十萬。他沒告訴你他們最近有聯係是因為董佳萌囑咐他不要說。”

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她借錢要做的這件事兒,不光要瞞著我,還要瞞著董佳世,不然她應該去董佳世那裏拿錢。雖然我們買房向他借了錢,但這絕對不是她這次沒再去他那裏拿錢的原因。他們姐弟倆的錢基本是共用的,借隻是我的概念。

“他知道我姐借錢幹什麽嗎?”

“不知道。董佳萌沒說,他也沒問。”

“具體是哪天借的錢?”董佳世繼續問。

“8月3日下午,她給江友誠打電話借錢。”雷警官看著筆記本說,“8月4日中午,江友誠給她轉去十萬。下午,她給江友誠打電話約他見麵給他借條。8月8日那天,江友誠給她打電話是因為他不放心,打電話問候一下。”

雷警官抬起頭看了看我們:“關於江友誠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我說。

“對了。”雷警官迅速地掃了一眼筆記本,“那天晚上11點多的那個電話,是一家寵物店的老板,他叫毛大平。認識嗎?”

“不認識。”

董佳世搖搖頭。

“董佳萌在他的店裏買了一隻貓。她想養貓這件事你知道嗎?”

“不知道。”

“還有,許平生公司的電話,暫時沒人接,應該是下班了。”

“我告訴他了。”董佳世說。

雖然有些猜想還有待證實,但結論已經清晰可辨,逃避不得。

雷警官清了清嗓子。

“我先說說我的看法,你們要是有不同意見隨時打斷我。第一點,董佳萌和許平生肯定是認識的。”他看了看我們的反應,見我們沒有異議,照著筆記本繼續說,“第二點,從他們打電話的頻率來看,應該是在商量什麽事情。在這件事情當中,許平生是主動的,因為一直是他在給董佳萌打電話。第三點,董佳萌不想讓你們知道她和許平生之間的這件事。第四點,這件事和錢有關。以上這兩點是她向江友誠借錢的原因。第五點,8月8日,董佳萌去許平生家裏是去送錢。數額我猜是五萬,這一點等明天拿到銀行的交易記錄就清楚了。第六點,我不認為這筆錢是董佳萌借給許平生的。一般情況下,沒有道理向一個人借錢然後再把錢借給另一個人。如果是借,也沒有瞞著你們的必要。第七點,看電話記錄,董佳萌在許平生家裏停留的時間並不長,說明事情進展得很順利。還有,隻有事情順利解決了,她才會有心情去寵物店買貓。第八點,董佳萌離開之後,許平生變卦了,所以才會再次給董佳萌打電話。第九點,我覺得董佳萌的手機應該不是被迫關機的。她是在7點52分接到許平生的電話,8點鍾你給她打電話她就關機了,這之間隻有8分鍾。這8分鍾裏她應該是在去見許平生的路上……這一點對於案情不是很重要,就先不說了。我想到的就這些。”他抬起頭,看著我們,目光裏閃爍著含糊的期待。

除了第七點和第九點,他的推論和我的基本一致。

“昨天早上那通奇怪的電話呢?你是怎麽想的?”董佳世問。

雷警官把目光轉向我。

“電話是打給你的,我想先聽聽你的看法。”

“我暫時沒什麽看法。”那通電話裏的呻吟聲已經變成了帶倒刺的飛鏢,深深地刺進了我的心裏,我不想碰它。

董佳世摟住我的肩膀。

“首先,我要向你們道歉,電話這一點我昨天猜錯了。”雷警官誠懇地說道,“那通電話很反常,按理說,他不應該用自己的手機給你打電話,因為這樣一來,他就暴露了。就算他大意了,但他給你打電話總應該有目的吧?可是他又什麽也沒說。”

“什麽目的呢?”雷警官問。

他們的對話啟發了我。我想到了一種可能。

“不管怎麽樣,那通電話都算是一種威脅,對不對?”

他們點頭。

“雖然電話是打給我的,但威脅的對象卻不是我,而是佳萌。”我的思路越來越清晰了,“這件事兒,佳萌一直瞞著我,說明她不想讓我知道,打電話的人利用的就是這一點。”

“可是,人已經在他手裏了,他還需要用給你打電話這樣的方式威脅她嗎?”雷警官問。

“我不知道,也許他心理變態,喜歡這樣的方式。或者,其他的方式都試過了,佳萌都沒有屈服。”想到佳萌可能遭受的折磨與羞辱,我感到無比的難過和自責。是我沒有保護好她,沒有察覺到她有事情瞞著我。

“我覺得他想的是對的。你不了解我姐,多數情況下,我姐是一個十分強硬的人,吃軟不吃硬。但是,我姐很愛他的,幾乎可以說他就是我姐的軟肋。”董佳世對雷警官說。

他的話是事實,也讓我更加難過。

“這樣也說得通。他沒有再給你打電話,很可能是因為威脅起到了效果。如果他拿到了密碼肯定會去取錢,明天看到銀行交易記錄就知道了。”雷警官一麵記筆記,一麵說。

“我還有一個疑問,一整夜的時間,他為什麽到了早上才打電話呢?”董佳世又問。

“這個問題嘛,很好,但太細節了,我們還是不要亂猜了,進一步調查之後,肯定能找到答案。”

“最後的結論呢?”董佳世繼續問。

“我的結論嘛。因為還沒有直接的證據,所以呢,都是推測。”雷警官謹慎地看了看我們,“我個人認為,他們在電話裏商量的事情肯定不是什麽好事情。至於到底是什麽事,我們先不做過多的猜想。總之,許平生在利用這件事勒索董佳萌。勒索成功之後,他還貪心不足,還想要更多的錢,於是又給董佳萌打了電話。董佳萌也急於徹底地解決這件事,也就同意了再次和他見麵,可是,見麵之後兩個人可能沒有談好,最後……我也不好說,但我覺得許平生主要是想要錢,應該不會傷害董佳萌。”

最後一句話隻是我們的一廂情願。

“也就是說,許平生先是勒索我姐,然後又綁架了她。”

“現在還隻是推測。明天拿到銀行交易記錄之後會有更多的線索,我們會展開全麵的調查。不管怎麽樣,我們一定會盡全力尋找董佳萌的。”

“許平生並沒有把我姐帶回家裏,會把她帶去哪呢?”

“這個還說不好。”

“能通過電話定位找到他們嗎?”我問。

“關機了暫時還沒有辦法。”

“許平生的家裏可能有線索。”我提醒他。

聽他這麽講,我暗暗在心裏打定了主意。晚上我要親自去許平生的家裏尋找線索。不是不相信警察,隻是不想等,也等不了。通常情況下,我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但這次有所不同,與佳萌相比,規矩什麽的就像是比較合腳但已經破洞的舊鞋,丟了也不可惜。

離開的時候,我站在派出所門前,望著前方不遠處樓宇間淡紫色的稀薄暮光,感覺自己仿佛已經在雷警官的辦公室裏坐了一個世紀,時間已經走到了盡頭,陷入荒蕪的永恒,高樓大廈終於得到了它們垂涎已久的生命,變成了吃人的巨獸。我憂傷地想,即使是世界末日,隻要和心愛的人在一起,也不會比我現在的處境更糟糕。

4 夜返出租屋

我和董佳世在一家湘菜館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雖然味同嚼蠟,但我還是一口氣吃下一碗米、一根烤羊排和半盤紅燒肉。最後撐到想吐。董佳世的情形也和我差不多。我們心照不宣,必須吃飽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找出盡可能多的線索,在最快的時間裏找回佳萌。對於案情,我們隻字未提,結論就擺在那裏,沒有新線索加入,怎麽討論都是白費力氣。

“一會兒,我還要去健身房。我需要好好想想整件事,跑步的時候我能更好地集中精神。你自己在家可以吧?”董佳世問我。

“可以。”

不管怎麽說,偷偷潛入許平生的家裏也是違法行為。董佳世還是一名人民教師,這種事情顯然不適合他。我不能讓他知道我的計劃,不然他一定會要求同去。所以,就算他想去我家,我也要找個理由說服他,讓他回家。他這麽說,正好省去了我的麻煩。

回到家裏,我找出一條黑色的運動長褲、一雙深灰色的運動鞋、一個黑色雙肩包,佳萌冬天洗衣服用的橡膠手套、手電筒,還有剪刀和針線,以及兩件舊的黑色T恤,一件用來穿,一件用來做鞋套。雖然沒有經驗,但不能在現場留下腳印和指紋這一點我還是知道的,穿鞋套和戴手套是我想到的最簡便易行的方法。

在我縫製第二隻鞋套的時候,手機響了,是江友誠。既然他能不問緣由地借錢給佳萌,而且還主動多借五萬,我就料定了他會打來電話。我也想和他再談一談,並不是要譴責他居然騙我,而是想了解佳萌向他借錢時的更多細節。我總是懷著這樣的期望,從一個最不易察覺的縫隙裏窺清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從而一舉找到佳萌。當然,這不代表我已經不生氣了,但我比誰都清楚,在知道了他和佳萌打電話的原因之後,讓我生氣的是他作為佳萌前男友的身份。在這件事情上,我也未能免俗。生氣的同時,還有一點傷感。無論許平生用來勒索佳萌的是什麽事兒,我都會全然不顧地站在她身邊,和她一起把許平生這樣的敗類徹底趕出我們的生活。我會陪她麵對所有的喜怒哀樂,無論他們是源自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我本以為她明白這一點。或者,她就是明白,但她還是有必須自己一個人完成的事情。

他比昨天我們第一次見麵時還要拘謹,腳剛邁入房門就開始向我解釋和道歉。

“我都理解。並不怪你。真的。”我真心實意地說。他專程登門道歉,讓我有點感動。

我們坐到沙發上,我為他倒了一杯水。

“現在是什麽情況?警察怎麽說?”他問。

“初步推測是綁架。”我不想說得太詳細。被勒索這件事兒佳萌連我和董佳世都要隱瞞,肯定更不想讓別人知道。

“接下來該怎麽辦?”

接下來該怎麽辦?我一直沒有停止問自己這個問題,也一直沒有想到滿意的答案。

“佳萌打電話向你借錢的時候是怎麽說的,能給我講講嗎?”我用一個問題替代了回答。

“就說想借五萬塊錢,三個月之後還。我應該問她為什麽借錢的。”他懊悔地歎了口氣。

“問了她也不會說。”

“是啊。”他又歎了口氣,“然後,第二天中午我就把錢給她匯過去了,她馬上給我打電話約我見麵要給我借條。我不想要,但拗不過她。我正好在家裏,她就把借條送到了我家。這是她給我的借條。”他從錢包裏取出一張手寫的借條,是佳萌的筆跡沒錯。

“還有,昨天那封信,我覺得可能是我女兒寄的。都是因為過去的事,她肯定沒有惡意的,你就別去管它了。”

“她已經告訴我了。我答應她不告訴你,你就當不知道吧。”

我把借條還給他,他推回來,說不要了。我明白他是想表明自己的誠意。

“如果我留下了,佳萌知道了會怪我的。”

他這才收回去。

臨走的時候,他一再強調如果需要幫忙隨時給他打電話。

“佳萌一定沒事的。”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是濕潤的。

我們握手道別。我一直看著他下了樓梯才關上門。

很明顯,他還愛著佳萌。這麽一想,心裏就酸溜溜的。

我拿出縫了一半的鞋套繼續做針線活。剛縫了兩針,手機又響,這一次是江若茗。

“我爸去找你了吧?”

“剛走。”

“真對不起,昨天沒告訴你佳萌阿姨是前幾天來的我家。我主要是為你著想。”

“我理解。”

“如果你還有什麽問題,盡管問,我保證全告訴你。”

我想到了張君雅。她跟蹤佳萌這件事兒始終讓我擔憂。

“你了解張君雅嗎?”

“你問對人了。我最了解她。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她怎麽了?”

“前天下午,她跟蹤了佳萌。”

“這樣啊。”

“你覺得她為什麽跟蹤她?”

她沉吟了片刻。我能聽見她身旁有人在說話。

“嗯,告訴了。”我也想到了可能是因為我,可是她具體想幹什麽呢?

“等一下。”電話裏其他人說話的聲音在減小,“我和同學在電影院呢。她的事情說起來還挺長的,不方便當著同學的麵說,你明天有時間嗎?”

“應該有吧,現在還說不好。”

“如果有時間,我們約個地方見麵說吧,我幫你好好分析一下原因。”

“好,那就明天再說吧。”

“來啦。”她對著電話外說,“他們喊我了,進場了,我們明天見麵說吧。”

她掛了電話。

我計劃11點出門。按照之前估算的時間,到達許平生家應該是在11點50分左右,院子裏的人應該都睡下了。

縫好鞋套,距離11點還剩下將近兩小時。我決定小睡一會兒,以保持精力。用手機定了10點半的鬧鍾,躺到**胡思亂想了一陣,很快就睡了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片靜寂的大腦裏閃過一個問題,是不是該醒了?睜開眼睛一看,天已經亮了,心想,壞了。接著,一下子就到了許平生家的院門口。門口站著很多人,都抻著脖子往院子裏看,董佳世也在。他一把拉住我,斥責說,你怎麽才來。我問裏麵怎麽了?話音剛落,我的手機就響了,電話是佳萌打來的,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我開始找我的手機,卻怎麽也找不到。手機催命一般一直在響,我便急醒了。手機還在響,我的意識還沒能走出夢中的情境,以為電話就是佳萌打來的,抓過手機,看也沒看就接通了。

“你在哪呢?”我焦急地問。

對方隻發出一個類似呢的音,就像咬了舌頭一樣,把後麵的聲音吞了下去。

直到這會兒,我的意識才完全脫離了夢境回到現實。看了看屏幕,原來是章白羽。

我清了清嗓子。

“不好意思,剛才睡著了,做夢了。”

“夢到佳萌了?”

“算是吧。”

“要不繼續睡吧。我沒事兒,就是想問問有沒有佳萌的消息。”

“不睡了。還沒有。”

“已經立案了?”

“嗯。”

“警察怎麽說?”

“很可能是綁架。”

“媽的。”說完,她又趕緊解釋,“不是罵你,就是想罵一句。接下來我們怎麽辦?”

她用了我們這個詞,我感覺到一絲溫暖。

“繼續找。”我勉強想到這樣一種回答。

“明天我們還去找阿貓嗎?”

“去。”從時間上來看,佳萌是在離開阿貓的寵物店之後失蹤的,和阿貓聊聊總歸是必要的,“不過,時間還說不好。我再聯係你吧。”

“好,我就在家等著,你定了時間就給我打電話,我馬上就去接你。”

“就這麽說定了。”

做夢的時候急出一身汗,又洗了一個澡。10點半,鬧鈴之後,董佳世打來電話,我們互相安慰鼓勵了幾句。

雖然知道肯定是關機,我還是忍不住撥打了佳萌和許平生的號碼。如若不打,就無法安心出門。

11點整,我換上運動鞋,背上雙肩包,關了燈,鎖好門,離開家。

在小區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在許平生家所在的弄堂前下車。沒有風,悶熱。弄堂裏沒有路燈,四周漆黑一片,沒有一個人影。有幾隻蟋蟀在叫,再沒有其他的聲音。我從包裏取出長褲和T恤穿到身上。沒有事先穿好,一是怕熱,二是不想引起出租車司機的注意。

穿好衣服,又四下裏看了看,確定沒人,這才放輕腳步走到那個院落門口。扒著門廊向裏張望。窗口全黑著,有人在打呼嚕,像在吹口哨。看樣子,大家都已經睡了。我穿上鞋套,戴上手套,貓著腰,躡手躡腳地走到許平生家窗前。我並不緊張,自己也覺得納悶。靠著牆蹲下,再次確認住戶們都睡著,才站起來,慢慢地悄無聲息地拉開了窗戶。窗口是長方形,大約一米高,半米寬。窗台有一米半高。用雙手按在窗台上,撐起身子,抬腿,跪在上麵,直起身子,雙手扶住窗框,蹲起來,然後緩緩地轉過身,屁股朝裏,臉朝外,從窗簾的外側把腳先送進屋內。之所以選擇這個姿勢,是想時刻注意外麵的動靜。我記得窗戶下麵有一把椅子,用腳尖試探著踩到椅麵,確定椅子很平穩不會晃動,才落下重心。站好之後,輕輕地拉上窗戶,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就在我想轉身走下椅子的時候,一個尖銳的東西狠狠地頂到了我腰眼上。我嚇得差點叫出聲,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別動。”說話的聲音故意壓得很低,帶著十足的惡意。

我嗓子發緊,心跳加速,渾身冒汗,肌肉像灌了鉛,想動卻動不了。前前後後想了很多事情,唯獨沒想到這一點,屋裏可能有人。我後悔不迭。

“把手舉起來放在腦後。”

我隻能照做,同時閉上眼睛,用鼻子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試著猜想身後到底是什麽人。是許平生的家,最有可能的就是他。真是他嗎?他一直在家?還是回來取東西?我來這不就是為了找他嗎?找到他就能找到佳萌。這麽一想,又有了勇氣。

“你是誰?”我勒粗了嗓音,讓自己聽上去很強悍。

“你是誰?”對方凶狠地反問。我後腰的刺痛感在加劇。

“我是董佳萌的男朋友。佳萌現在在哪?”還沒等我說完,那個應該是刀尖的硬物就離開了我的身體。

“你怎麽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小聲責問。

我長出一口氣,既感到慶幸,又覺得失落。

他打開手電,照著我的腳下,扶著我走下椅子。剛才憋一股勁兒,硬撐著,現在勁兒泄了,腳有點發軟。他用手電筒照著地麵,我們走到床邊坐下。

房間就像一個已經餿掉卻還在蒸煮的籠屜,又黑又熱又難聞。我早已是大汗淋漓,衣服都濕透了。董佳世光著膀子,身上溜滑,全是汗。他也戴著橡膠手套,右手拿著一把尖刀。

“先把刀收起來。”我小聲說。

他把刀收到身旁的包裏。

“腰沒事吧?”

“沒事兒。”挺疼的,還蜇得慌。

“我看看。”

我扭過身子,背對他。他撩起我的衣服。

“紮破了。真對不起。”

“沒事兒。”

太熱了,我也打算脫了衣服。他攔住我。

“別脫了,這就走了。我都搜過了,什麽也沒有。”

“箱子裏麵也找了?”我記著有個拉杆箱。

“找了,裏麵隻有幾件衣服。”

我拿過他的手電筒,照了一圈,東西全擺在原位,看不出被動過。

“要不再搜一遍?”我不甘心,恨不得把整個房間翻個底兒朝天。

“真的沒必要了,相信我。”

他是我最信任的人。

“好吧。那就走吧。”

“我先把衣服穿上。”

我拿著手電筒為他照亮,他穿上T恤,挎上包。

“走門。”他小聲提醒我。我也記著呢,下午房東沒有用鑰匙鎖門。

“等一下,先看看外麵的情況。”我走到窗邊,扒開窗簾,向外看了看。院子裏比屋裏亮,空****的,看上去好像比白天大了一圈。仔細聽,那個像口哨的呼嚕聲還在有條不紊地繼續,帶著嘲笑和炫耀的腔調。

他已經摸索著走到了門前。

“沒人。”我橫跨一步走到門邊。關上手電筒。

他打開門,我先出去,他跟在我身後,“嗒”的一聲關上門。

走到院門口的時候,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個臭烘烘的小院子,心底湧起一股類似恨鐵不成鋼的感情,比起惋惜或者同情或者失望,恨更多一點。

我們走過那條河,走過房東老頭兒所住的小區,又走了很遠。中間遇見一輛出租車,我想招手,董佳世說,再走一會兒。後來,走到一處路邊的小廣場,有幾條長凳,我們也有點累了,便坐下休息。他從包裏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我。

我喝水的時候,他一直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陌生人。

“怎麽了?”我不解地問。

“下次再有這種情況,我們要事先商量一下,然後,我一個人來就行了。”他的表情很嚴肅。

“生氣了?”

“嗯。但不是對你。”

“那是對誰?”

“我自己。”

“不是因為我沒和你商量就來了?”

“為什麽我不能來?”

“因為你是那個負責在上麵拉繩子的人。”

這句話的意思隻有我能理解。我確實是那個負責在上麵拉繩子的人。

大學期間,他們那一屆外語係英語專業隻有九名男生,學生宿舍是四人一間,他是多出來的那一個,所以才和我這個數學專業的人住到了一起。最初的一年,我們交往不多。他很忙,很神秘,晚上通常不在宿舍,上午回來睡覺,下午出去,第二天早上才回來。大學的第一個暑假,我和他都沒有回家。我找了兩份家教,掙點零用錢。他還是那麽忙,晚上外出,早上回來,上午睡覺,下午再出去。我總是喊他吃午飯,如果他起不來,便給他帶一份。作為回報,他每天都帶早飯給我。時間長了,我們才漸漸熟悉了,成為朋友。我也知道了他晚出早歸的原因。他有一份工作,在酒吧做服務生,另外還有若幹份家教,最多的時候有七份。

“你怎麽做得過來?”我忍不住問他。

“做不過來啊,所以現在隻留下三份。”他笑答。

也是在那個暑假,我第一次見到了佳萌,印象很深:這麽漂亮。但想法也僅限於此。後來問起佳萌對我的第一印象,她支支吾吾說不出來,最後隻好撒嬌說:“你那時候還是孩子呢。”

佳萌就是在那年冬天辭了廣州的工作來到上海。

暑假過後,學校為迎接教育部的考核,要求學生必須住在宿舍,學生會的人員奉命每天在熄燈後查房。如果抓到三次逃宿,便要開除學籍。

“酒吧的工作先別做了。”公布通知的當天,我勸董佳世。

“沒事的。”

“查到你不在怎麽辦?萬一真開除呢?”

“等他們檢查之後我再爬出去。”

“爬出去?怎麽爬?”

“從窗戶爬出去。”

“不行,太危險了。”

“放心吧。三層樓不高的。”

我不放心,第一次就跟著去看他怎麽爬。學生會檢查之後,我們一起來到三樓的廁所(一樓和二樓有護欄)。他鑽出窗戶,站到外窗台上,走到最邊上,抓住排水管,順著排水管爬下了樓。雖然他動作敏捷如猿猴,但終究是不能讓人放心。萬一水管斷了怎麽辦?下麵是水泥地,即使三樓不是很高,摔下去也不是鬧著玩的。第二天,我去買了一根大拇指粗細的尼龍繩。從那天晚上起,他每天爬下樓之前,我們都要把尼龍繩的兩端綁在我們的腰間。他往下爬的時候,我就站在窗前,用身子抵住窗台,按照他下爬的速度給他一點點地順繩子。就這樣爬了一個月,教育部的考核馬上就要結束了,一直都很順利。然後,有一天,傍晚下了雨,排水管很滑,他向下爬的時候,腳沒蹬住,驚叫一聲,掉了下去。繩子開始飛速地往下滑,光用手根本拽不住,我趕忙把繩子在胳膊上挽了幾圈,用膝蓋抵住牆,身子往後墜,雙手攥緊繩子往上拉。繩子滑出去大約五米長,最終還是被我拽住了。他總算沒有掉到地上。當時沒覺得怎麽樣,看著他安全地站到了地上,我才感覺到手掌火辣辣地疼,低頭一看,自己也嚇了一跳,兩道血糊糊的大口子,白色的骨頭隱約可見。那之後,他辭了酒吧的工作。

“我保證如果以後再有這種事兒,一定和你商量。”

“謝謝你。”他沒來由地說。

“為什麽?”我很納悶。

“所有的事。”

“我們是一家人,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

“我想求你答應我一件事。”他低下頭,慢慢地轉動手裏的水瓶。

“說。”

“無論發生了什麽,你都要像以前一樣愛我姐。”

“我不能答應。”

“為什麽?”他抬頭看我,眼睛裏露出隻有迷路的小孩兒才有的驚惶無措。

“因為我會更愛她。”

他別過臉去,好像對我的回答很失望。

我突然意識到這個答案有種油嘴滑舌耍小聰明的味道。

“我說的是真的,不是耍貧嘴。”

“我知道。”他拉長了聲音,好似不耐煩地回答。

我探過身子去看他的臉,他仰起頭,路燈下,他的眼睛裏閃著晶光。

“這兩天我總在想小時候的事。”他抹了抹眼角,“爸媽去世後,我和我姐沒事就去山上采蘑菇,各種各樣的蘑菇,采回來給阿婆看,讓她挑出毒蘑菇,然後,我們再把那些毒蘑菇拿到路邊踩個稀巴爛。半年下來,我們認識了幾乎所有的毒蘑菇。之後,我們就開始專門收集毒蘑菇,繼續拿到路邊把它們踩爛。”他望著前方空****的街角,仿佛小時候的他和佳萌就站在那裏。

佳萌十歲那年,他們的父母死於毒蘑菇中毒。當時,他們姐弟倆都在奶奶家,幸運地躲過了那次可怕的意外事故。這件事兒他們兩人各給我講過一次,而采毒蘑菇的事兒,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姐說,如果我們把毒蘑菇都采光了,以後就不會有人吃到它們了。阿婆卻勸我們說,別采了,白費勁,毒蘑菇是不可能采光的。”

“然後呢?”

“如果是你,你怎麽辦?”

“我會教大家辨認哪些是毒蘑菇哪些不是。”

“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是有些毒蘑菇和好蘑菇真的很像,稍不細心就可能認錯,不然我爸和我媽也就不會死了。”

“隻能細心點了。”

“是啊。”

“後來呢?”

“後來,有一天我姐突然醒悟了,毒蘑菇確實采不完,之後,我們再也沒有上過山。”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佳萌和他上山采蘑菇,又把毒蘑菇在路邊踩爛的畫麵,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想恨,卻又不知道應該恨什麽。

遠處又駛來一輛出租車。

“我們回家吧。”我建議道。

“好。”他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