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02

“如果有什麽疑問,你盡可以問我。”

“也不算是疑問,就是有幾個小問題。”

“盡管問。”

“你和佳萌是朋友吧?”

“對,我們是朋友。”

“認識多久了?”

“有七年多了。我經營一家服裝廠,她曾經是我們廠的采購主管。後來,她去了廣州,我們聯係得就少了。”

四年前,佳萌離開上海去了廣州,這件事兒我知道。但離開的原因我並不清楚。那時候,我和董佳世讀研二。一年後,我們畢業,工作,一起租房子。她從廣州回來開網店,和我們同住。沒過多久,我們就在一起了。

“最近有聯係嗎?”

“最近一次,”他略微想了想,“大概半個月之前吧,在街上偶然碰到過一次。聊了一會兒,她說10月份你們就要結婚了。恭喜你啦。”

是的,我們計劃在10月16日結婚,酒店都已經訂好了。

“誰會用你們的地址給我們寄信呢?你有沒有想到什麽人?”

他微微仰起頭,想了兩秒鍾:“沒有。你認為這封信和佳萌的失蹤有關?”

“我也不能確定。也不能確定佳萌就是失蹤了。”

不過,現在,我可以確定一件事兒,他和佳萌曾經是戀人。他對佳萌的了解,關切的眼神,誠懇的語氣,小心翼翼的態度,無不說明這一點。這也應該是佳萌沒有向我提起過他的原因。

他們曾經是戀人,可是他有女兒,按照他女兒的年齡推算,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已經結婚了,所以當初佳萌才會和他分開。為了徹底忘記這段感情,佳萌去了廣州。之後,他們一直沒有聯係,直到半個月前,才偶然相遇。有人知道了,害怕他們舊情複燃,於是寄了這封信,算是提醒或者警告。因為某種善意,或者就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並且認為地址已經足夠起到警示作用,所以隻寄了空信封。誰會擔心他們舊情複燃呢?江友誠的妻子。這封信是江友誠的妻子寄的。肯定就是這麽回事。

莫非他們已經舊情複燃了?佳萌為了避免解釋或者爭吵的麻煩,決定先離家出走一段時間,以冷卻我們的關係?

不可能!

會不會是江友誠的妻子找人綁架了佳萌?

我看了看江若茗,她一直在用同情的目光望著我。她的樣子很乖巧很可愛,就算為了她,她媽媽也應該不會做出那麽惡毒的事兒吧?如果她當真綁架了佳萌,也就不會寄這封信了。

如果我的推測不錯,佳萌的失蹤應該與這封信和這家人沒有關係。對於江友誠和佳萌的舊情,我有點吃醋,但也僅僅是吃醋。不能當著江若茗的麵驗證我的推測。董佳世一定知道他們的關係,離開之後向他求證就可以了。就算我的推測錯了,我已經認識了他們,如果有必要,可以隨時再來。既然是這樣,也就沒必要再問下去了。

“佳萌阿姨人那麽好,一定不會有事的。”江若茗安慰我。

“對的,她肯定沒事的。”江友誠讚同地點頭。

“我也是這麽想的。我沒問題了。真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我先回去了。”

我站起來。江友誠也跟著我站起來。

“給我留一張名片吧。如果我想到什麽好聯係你。”

“我沒有名片,記一下我的手機號吧。”

他摸了摸褲兜。

“我的手機放在客廳了,麻煩你寫下來吧。”

江若茗跳下書桌,走到另一邊,拿出筆和紙遞給我。我寫下名字和手機號碼。

“如果你還有什麽問題想問我就打名片上的電話。”江友誠說。

這句話是在暗示我給他打電話嗎?

“好的。謝謝你們。”

“佳萌阿姨回來了,你們一起過來玩。”江若茗說。

父女倆送我到門口。我蹲下換鞋的時候,感覺有人輕輕拉了拉我的襯衫後襟。這一次肯定是暗示。一定是江友誠也想到了那封信是他妻子寄的,又不好當著女兒的麵講明,所以暗示我在樓下等他,想跟我解釋清楚。

我下了樓,並沒有走出樓外,以防被他女兒看見引起她的疑心。

十分鍾過去了,還不見有人下樓,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也許是自己蹲下的時候露出了**,人家為了不讓自己的女兒看見,才拉了我的衣襟。

就在我左猜右想的時候,樓梯上傳來輕快的踢踏聲。

江若茗穿著一雙粉色的拖鞋,邁著小碎步跑下來。

被她發現了?我的第一反應是回避,但已經來不及了。她得意地笑了,我才明白,拉我衣襟的是她。

“我還怕你沒感覺到已經走了呢。看見我是不是特別驚訝?”

“是挺驚訝的。”

“你先在這等一下,我叫你出來你再出來。”

她開門走出樓外,站在她爸爸的寶馬車旁向樓上看了看,然後向我招了招手。她開了車鎖拉開後車門坐進車內。我快步走出去,從另外一側上了汽車。

車內並不熱。她脫了拖鞋,蜷起雙腿坐在車座上,肩膀輕輕依著靠背,背挺得筆直,微笑著看我。

“知道我找你是為了什麽事嗎?”

“不知道。”

“那封信是我寄的。”她的眼角堆起歉意的細紋,嘴角卻藏不住得意。

我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完全猜錯了?

“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給你或者佳萌阿姨提個醒。”

“提醒什麽?”

“如果是你看到,就是提醒你看好自己的未婚妻。”

“你知道她會失蹤?”

“當然不是。如果知道的話,就不會寄這封信了。”

“我沒懂。”

我真的糊塗了。

“我直接說,你受得了嗎?我不太會委婉的說法。”

“說吧,不管什麽事兒,我都能接受。”

“真能?”

“你盡管說。”

“你自己就沒感覺嗎?”

“你指什麽?”

“我爸和佳萌阿姨的關係。”

“你的意思是他們曾經……”

“很相愛。”她搶先說道。

我猜的也並非全錯。她怎麽會知道他們的戀情呢?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可是前一段時間他們又見麵啦。”

“不是偶遇嗎?”

“我認為不是。佳萌阿姨又來我家啦。”她同情地望著我。我以為是因為佳萌失蹤了,她才這樣看我,原來是另有含義。“其實,也沒什麽。”她換了一種曖昧的語氣,“她以前經常住在我家的。”

她來他家裏小坐也不能說明什麽。江友誠隱瞞這一點也許是顧及他們之前是戀人,怕我多想。可是,佳萌之前住在他們家是怎麽回事兒?

“你媽媽呢?”

“去世了。佳萌阿姨住在我們家的時候,我媽還活著,住在醫院。後來,她跳樓自殺了。”她故意用一種徘徊在冷漠和輕佻之間的語氣說。

“對不起。”她的語氣越是不嚴肅,越讓人難過。

“沒關係。對於我媽來說,也算是解脫。”

“為什麽這麽說?”

“她精神不太好。”她抿緊嘴唇,擺出一副拒絕同情的神態。

“你恨佳萌嗎?”

她搖搖頭。

“我小的時候見過我媽媽發病的樣子,罵人,打人,砸東西,很嚇人。所以我曾經很不負責地想,如果佳萌阿姨是我的媽媽那該多好。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長大了,想法也在變,而且,我和我爸,還有外公一起生活得很好,我希望一直這樣,不希望再有變動。”

“我明白,你放心吧,佳萌和我現在生活得也很好,不會有什麽變動的。”

“那樣最好。如果這封信給你帶來了困擾,我向你道歉。”

“沒有困擾。”

現在唯一困擾我的事兒是佳萌到底去了哪裏。

“你還有問題嗎?”

“你是怎麽知道我們家地址的?”

“這個啊,說起來話就長了。首先呢,我們是一個學校的,我在初中部。今年初三。開學就升高中了。我在學校裏見過佳萌阿姨去找你,知道你們在一起了。其次呢,你是我們學校的名人,差不多全校的人都認識你,包括初中部的學生。還有,我同桌就住在你家的前一幢樓。想不知道你的地址都難。”

她所說的所謂學校裏的名人對我是莫大的諷刺。我的學生顧淑淑自殺後,學校裏流言四起,說她肚子裏的孩子是我的,這便是我在學校出名的原因,也是我選擇離開學校的原因。

“你是不是生氣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

“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告訴你,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都相信你是一個好人,是一位好老師。我和顧淑淑從小就認識,我了解她。你不可能喜歡那種女孩兒。”

“謝謝你的信任。”至於她對顧淑淑的評價,我不想多說。我不喜歡議論死者。

“你會把這封信的事告訴佳萌阿姨嗎?”

“你希望我告訴她還是不告訴她?”

“還是告訴她吧。我挺喜歡她的,希望她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我覺得她應該珍惜你,珍惜眼前的幸福。另外,如果我爸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希望你原諒他。他最大的問題是多情、優柔寡斷,不懂得拒絕。天秤座,沒辦法。”

後麵的兩句話別有深意,我權當沒聽懂。

“我替佳萌謝謝你。”

“你真是好人。佳萌阿姨能遇到你真是幸運。無論如何,我希望她能早點回來。”

“謝謝。”

“還有,請你不要告訴我爸爸信是我寄的。害你跑這麽一趟,耽誤了半天時間,他知道了,肯定生我的氣。”

“他總會猜到吧?”

“等他猜到再說。你記一下我的手機號,再給我打一個電話,我沒帶手機。如果我知道了有關佳萌阿姨的消息,一定馬上告訴你。”

她告訴我手機號碼,我給她打過去,又讓她在我的手機上輸入自己的名字。

“那就這樣吧,我得上樓去了,我爸還等著我拿菜上去做晚飯呢。剛才忘了拿了。”

她先下車,向樓上看了看,確定她爸沒在陽台,我才下車。

我躲到樹下樓上看不到的地方,心裏覺得滑稽,感覺自己躲躲藏藏的樣子就像是她的高中生男朋友。

她從汽車後備廂取出一個裝菜的環保袋。

雖然她說是忘了,但我卻覺得她是故意落下的。剛才回來的時候看見我站在樓下,她就想好了要下樓和我說信的事兒,下來取菜是個很好的借口。

下午的那個怪女孩兒拎了一個塑料袋從對麵樓裏走出來。

江若茗向她揮了揮手:“喂貓啊?”

怪女孩兒冷漠地點點頭,同時不忘瞪我一眼。

“你同學?”我小聲問江若茗。

“算是吧,她也是我們學校的,和我同級,但不同班,叫張君雅,是顧淑淑的表妹。我們小的時候經常在一起玩。”

難怪中午她會那麽粗魯地對我。也算情有可原。

“我上樓了,再見。”

“再見。”

我站在小區門前的樹蔭裏等出租車。已經24小時了,佳萌到底去哪了呢?本以為這封信是找到她的線索,沒料到卻是這樣的結果。我又忍不住給佳萌和那個陌生號碼打了個電話,依舊是關機。

“你來這就是為了找她?”有人在我身邊氣勢洶洶地問了一句,嚇了我一跳。我“啊”了一聲,把說話人也嚇了一跳。原來是張君雅。

“你有病啊,叫什麽叫。”她一臉厭惡地嗬斥我。

“我們之間好像有點誤會。”我試圖解釋。

“別廢話,你找江若茗幹什麽?”

她的無禮讓我感到厭煩。我的女朋友失蹤了,一點線索也沒有。我什麽也做不了。我才是那個需要解釋的人。既然她不想聽我解釋,我也無須理她。隻盼著出租車快點出現,或者她自己知趣地走開。

“你怎麽認識她的?”

“你們什麽關係?”

“你們說了什麽?”

“她是你另一個秘密小情人兒?”她用了兒化音,聽起來格外刺耳。

“我剛剛認識她。我也從來沒有什麽秘密小情人兒。我在找我的女朋友,她已經失蹤24小時了。你滿意了?”她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的喜悅,隨即被輕蔑取代。

為了擺脫她,我開始沿著馬路向東走。她緊緊跟在我身後。

“你女朋友失蹤了,你來這幹什麽?”

“你女朋友什麽時候失蹤的?”

“我們之前見過嗎?”與其讓她問個不停,不如我也問她幾個問題。

“你覺得你現在是在幹什麽?”

“你是不是去我們班找過顧淑淑?”

“在你決定做什麽事兒之前,要先動動腦子,學會獨立思考,不要人雲亦雲。”

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她正惡狠狠地盯著我。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很特別,黑眼珠又大又黑,幾乎與瞳仁一個顏色,霧蒙蒙的。

“你跟著我想幹什麽?”

“你最好小心點。”她停住了腳步。

“小心什麽?”我也停下來。

“總之小心點就對了。”她嘲諷地笑了一下,轉身往回走。

你最好小心點。是威脅,還是提醒?小心什麽?和佳萌有關嗎?

我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

“小心什麽?你知道什麽?”

“鬆手。”她停下,側身,憤怒地瞪圓了眼睛。

我鬆開手。

“到底小心什麽?”

“你覺得是什麽就是什麽。”她做了一個無所謂的表情,“趕緊滾吧,這裏不歡迎你。”她歪著頭瞪我。

看著她蠻橫驕縱的眼神,我斷定她根本什麽也不知道,隻是為了讓我難受和難堪,才順口說了一句狠話。

坐出租車回家。在小區門前的便利店買了一包方便麵。上樓之前,再次查看信箱,沒有信,拿上水費賬單。到家,洗澡。燒水,煮了一袋方便麵,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了,多看一眼都感覺惡心,趕緊倒掉。給董佳世打電話,講了講在江友誠家的經曆。

“真沒想到是這麽回事。”聽我講完,他感歎說。

“是啊。”我無意義地附和了一句。

“我姐沒和你說過江友誠吧?”

“沒有。”

“想知道嗎?他的事。”

“你想說我就聽聽。”

“那我就給你講講。”

原來在江友誠和佳萌認識之前,他妻子已經病了兩年多,情況時好時壞,進出精神病院多次。江友誠深受其苦。就連他的嶽父都看不下去了,建議他和自己的女兒離婚,但江友誠始終沒有同意。直到遇上佳萌,江友誠才開始考慮他嶽父的建議。後來,趁著他妻子病情好轉,他嶽父把道理給自己的女兒講了一遍。他妻子好的時候也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同意離婚。可是,就在他們計劃辦理離婚手續的前幾天,他妻子跳樓自殺了。江友誠和佳萌都特別內疚,在一起是不可能了,由此分開了。

他講完之後,我們在電話裏沉默了三秒鍾,算是對死者的哀悼。

“哦,對了,那個怪女孩有沒有再找你的麻煩?”

“有。我知道她找我麻煩的原因了,她是顧淑淑的表妹。”

又是沉默。

“先不說了,我收拾收拾屋子。你姐不在家,我得好好表現。”

我擦了地,洗了換下來的衣服。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顧淑淑的影子開始在我意識的角落裏徘徊。她幽幽地問:“老師,你是不是已經開始忘記我了?”

顧淑淑是我的學生。那是我執教的第二個年頭,第一次做班主任。一年(2)班。開學第一天,我就記住了她。長得漂亮是一部分原因。更主要的,大掃除時她幹活最賣力。這在漂亮的女學生中實屬罕見。我的感覺是,她在竭盡全力討好在場的每一個人。掃除結束,她主動找到我,自我介紹說:“老師你好,我叫顧淑淑,顧客的顧,淑女的淑。”她的頭發染過,在陽光下泛著葡萄紅。眼睛很亮,畫了眼線——我以為是畫的。我開玩笑說:“上課的時候,你要更積極主動才行,不然的話,老師可能會很少叫到你。”

“我會努力的,你放心吧。”她認真地回答。

她沒有什麽幽默感,我後來才了解。

“老師,我的眼線不是畫的,也不是文的,是天生的。”她眯起眼睛,好讓我看得更清楚。她主動找我可能就是為了解釋這件事。她是我認識的唯一天生有眼線的人。“不信,你可以擦一擦。擦不掉的。”

“就算是畫的也沒關係,女孩兒多少要學學化妝。不過,學校規定在校期間是不能化妝的,所以,最好還是先不要化。”

“真的不是畫的,”她閉上左眼,用手沾了吐沫擦了擦眼皮,“你看,還在吧,一點也沒花。是天生的。”

“天生的。我相信了。”

“真的嗎?”

“你是我的學生,我當然相信你。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三年裏,我會一直是你的班主任,隻有彼此信任我們才能友好相處。”我冠冕堂皇地回答。

我為什麽要說“如果不出意外”這樣的假設句呢?簡直就是詛咒。

躺在沙發上,看著窗外天光漸漸暗去。這些往事的片段隨著夜色聚攏而來。我朝空中揮揮手,它們就散去一點。當我收回手時,它們就繼續聚攏,直至把我團團圍住。我坐起來,信手拿起茶幾上的iPad。佳萌一直用它上網,玩小遊戲,我幾乎不用。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來滑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或者,根本不是在找什麽,隻是利用手上的機械動作幫助自己集中精神,從而驅趕在腦海中飛來舞去的傷感舊事。

直到我注意到QQ的圖標,才明確了目標。也許能從她的QQ上找到一點關於她一天未歸的線索。

她設置了自動登錄,為我省去了很多麻煩。

她的QQ有兩個分組,一個是親人組,裏麵是我和董佳世;一個是好友組,裏麵有123個聯係人。加入了一個QQ群,群的名字是神遊人精英會議群,屬性是資料分享。群裏一共有5個人,管理員叫開奔馳的窮人,另外三名成員分別叫手術菜刀、小老百姓和卻愛天涼好個秋。沒有留言。查看群內聊天記錄,空白。群裏也沒人說話。沒有線索。

我放下iPad,躺回沙發裏,任憑往事和夜色再次將我包圍。

顧淑淑很勤奮,加之直覺敏銳,成績一直不錯。唯一的問題是,她在班級中很孤立,好像所有人都在排斥她。我向班幹部調查情況,他們全部跟我打馬虎眼:“沒有啊,大家都很好啊。”後來,惡毒的流言才漸漸傳到我的耳朵裏,說她人品有問題,有很多男朋友,初中時就墮過胎,等等。不知道這些謠言來自什麽地方什麽人,每一條都傳得有模有樣。它們就像漫天的臭氣,無孔不入,難以阻擋。我知道自己無法製止謠言四下傳播。如果強行辟謠,情況可能會更糟,可是,作為她的班主任我必須做點什麽。我找她談話,給她講了我自己的一段經曆。小學四年級時,我因為嫉妒一位女同學成績好,編造了一條愚蠢的謊言,說她們家愛吃癩蛤蟆肉,結果一家人都長了癩,她的腿上都是癩疙瘩。這條謠言很快傳播開來,很多同學信以為真,再也不願意接近她。後來,沒多久,她就轉學了。成年之後,每次想到這件事,我都羞愧難當。

顧淑淑說:“老師,我明白,如果我是那位女同學,早就原諒你了。”

“再見到她,我一定要當麵向她道歉。”

“她可能早就忘了這件事。我覺得該忘的事就要忘掉,人生才可以重新開始,對不對?”

其實,我不知道人生是不是可以重新開始,為什麽要重新開始呢?隻要一路認真快樂地走下去就好了。不是有種說法嗎,經曆皆財富。如果是別人提出這樣的問題,我會隨口說,大概可以。然而,對於她,聯想到那些流言,我又不能回答得這麽模棱兩可。我說,是的,隻要勇敢樂觀,人生可以隨時重新開始。

“老師,我在班裏沒什麽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不介意吧?”

“我們本來就是朋友。”

一位有經驗的老班主任曾經語重心長地告誡我說千萬不要和自己的學生做朋友,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根本不值得信任。我並不相信這句話。

顧淑淑是壞女孩嗎?不是,肯定不是。隻不過,她認識了一些壞朋友。她說生活重新開始,可能就是要擺脫那些壞家夥,可惜,她沒做到,或者說她的“朋友”沒有給她機會。高一下學期的一天下午,三個社會小青年找到學校,溜進教學樓,把她叫出教室,在走廊裏辱罵她,毆打她。當時,班裏是自習課,我在辦公室。董佳世正在隔壁班講課,聽見辱罵、哭喊聲,急忙出來阻攔。一個小青年不由分說從後麵給了他一刀。醫生說,如果向右偏一寸就會刺到腎,那就糟糕了。

學校要開除顧淑淑。她在辦公室裏,當著其他老師的麵,跪在我麵前,泣不成聲。她哀求我說:“老師,你一定要幫幫我,我是認識那些人,可他們不是我找來的,我想和他們斷絕來往,我想好好學習,我不能被開除,不然,我就毀了。老師,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得幫幫我。”我心中很不是滋味,險些也哭了。學校難道不就是一個允許學生犯錯並且幫助他們改正錯誤的地方嗎?所謂的教育是教人永不犯錯,還是教人犯錯之後要吸取教訓勇於改正?更何況整件事情當中顧淑淑也是受害人。我和董佳世還有她的父母一同替她向學校講情。我說:“如果開除她,請先開除我。我是她的班主任,她犯了大錯,首先是我教育的問題。”董佳世說,如果開除她,他後腰的一刀就白挨了。就算是為了他的刀傷,也不能開除她。她被記了大過,留了下來。

教師節的時候,她給我發短信:老師,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師,我愛你。佳萌看見了,火冒三丈。她並不是小心眼愛猜忌的人,主要是對顧淑淑沒有好感。如果不是她,她弟弟就不會無緣無故挨上一刀,差點送了命。她要給顧淑淑打回去,讓她說清楚,為什麽說她愛我。

“我愛你能隨便說嗎?”她氣呼呼地問我。

“現在的小孩兒都亂說的。跟我們不一樣。”

我好說歹說把佳萌攔住了,沒有給顧淑淑打電話。如果沒有這條短信,顧淑淑出事的那天晚上佳萌可能會更通情達理,我可能就會去找顧淑淑,或者我倆可以一起去。

“老師,現在你能出來一趟嗎?我想和你談談。”收到這條短信的時間是1月4號的淩晨兩點,距離期末考試還有兩天。佳萌說:“不能去,是你的學生怎麽啦,老師又不是110,隨叫隨到。她也不說什麽事,我知道她叫你去幹什麽?再說了,現在都幾點了,她也應該學會尊重別人的生活。”她幫我回了短信:好好睡覺,什麽事明天再說。

顧淑淑的明天再也沒有到來。天亮之前,她用一條領帶把自己掛在了自家樓下的斜樹枝上。

佳萌會因為那些話和那條短信內疚吧?本來都沒有錯,卻因為顧淑淑自殺了,一切就變得不那麽正確了。江友誠妻子的自殺也是這樣。

我感到內疚,時多時少。

在給我發短信之前,顧淑淑給她的“老公”也發了一條短信。“你不能這麽對我,孩子確實是你的。”對方回:“就這麽對你怎麽了?你怎麽證明孩子是我的?”警方幫他證明了。DNA驗證,顧淑淑肚子裏的孩子就是他的。已經六周了。他叫辛玉麟,我們學校高一(5)班的學生。顧及學校的聲譽和這個男孩兒的“前途”,知情各方封鎖了相關消息,對外界宣稱,顧淑淑是因為抑鬱症才自殺的。據說,辛玉麟的家裏有些權勢,顧淑淑的父母獲得了一筆可觀的賠償。可她爸爸還是不依不饒到學校大鬧了一番,堵在教室門口,對我破口大罵。罵我沒有盡到教師的責任,兩麵三刀,說一套做一套,不配做老師,道德敗壞,豬狗不如,人麵獸心,學校應當立馬開除我。在我請求學校不要開除顧淑淑的時候,他還滿臉帶笑地誇我是好老師,應該當校長。我的學生為我打抱不平,趕他走,甚至要動手揍他,被我攔住了。我並不委屈,被他罵一頓,心裏也好受些。如果當時我去找顧淑淑了,她可能就不會死。她信任我。把我當成她唯一的朋友。我是她的救命稻草,我沒有及時趕過去,我辜負了她。可是,他在罵我的時候也應該有所反思,為什麽她最後求助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他可是她的爸爸。他是怎麽做到把責任全部推給別人,自己始終高高在上的?我想不通。他失去了她,失去了唯一的女兒,他傷心,需要發泄,把我當出氣筒,也算是我最後幫顧淑淑的忙。可是,他越罵越髒,越來越逼近我所能容忍的底線。“你將來要是有女兒,她就是公共廁所。”他不僅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顧淑淑。他根本不愛自己的女兒,甚至隻是一味地恨她、怨她,嫌棄她給他丟了臉,他的心裏塞滿了惡毒和肮髒。我一直勸自己忍耐,最後還是沒忍住。我先是用黑板擦砸他,接著跳過去,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如果不是董佳世和學生們強行把我拉開,後果難以想象。誰都有惡魔附體的時候。我為此感到難過。

他並不服氣,站起來之後,繼續罵我,還威脅我:“我操你全家,你們一家都他媽給我注意點。”在這座城市裏,我的家裏隻有佳萌,現在她失蹤了,會不會與他有關?

我打電話給董佳世,告訴他我的疑慮。董佳世說,他沒這個能耐,不然也就不會到學校鬧了。咬人的狗不叫。他說得有道理。

“別胡思亂想了。看看書看看電視,要不就幹脆睡覺。我姐一定會回來的。要是實在不行,我現在就過去陪你。”

“不用。我困了,一會兒就睡了。”我真的有點困了。

3 神遊人精英會議群

我躺在沙發上,困意蠶食著我清醒的意識,白天經曆的片段不停地在腦海裏閃回。陌生號碼的騷擾電話,一封沒有內容的信,一個粗魯的怪女孩兒,江友誠和他的漂亮女兒,有關顧淑淑的往事。信已經不是線索了。騷擾電話太詭異讓人捉摸不透。毫無頭緒的一天。佳萌到底在哪?

我睡了,卻又不是真的睡了,身體可能是睡了,意識的一部分還執拗地醒著。我閉著眼睛,外部的聲音模糊地傳進我的耳內。樓下的汽車聲,誰在吹口哨。張君雅問,你來這幹什麽。天上有飛機飛過。貓叫,喵、喵、喵。江友誠說,就算她生氣了,也不會離家出走。鄰居的小孩在走廊裏跳繩。QQ消息的提醒聲,一聲、兩聲、三聲。鄰居的電腦聲音怎麽這麽大,不可能是鄰居的電腦,那是誰的呢?是我的。我清醒了,坐起來,等了幾秒鍾,又響了一聲,是iPad,是她的QQ。

我拿起iPad。群裏有人說話。

開奔馳的窮人:這個周六聚一下吧。有新東西。

小老百姓:好啊。很久沒聚了。

卻愛天涼好個秋:最近忙得不行。是時候刺激一下了。嘻嘻。

手術菜刀:周六是哪天?

開奔馳的窮人:明天。你這日子咋過的,今天周幾都不知道了。

開奔馳的窮人:保證不會讓你們失望的。絕對過癮。

手術菜刀:明天你就說明天唄,說什麽周六啊。我在寫論文。過得昏天暗地的,苦逼啊。

開奔馳的窮人:你來嗎?博士。

手術菜刀:來,當然來,再不爽一下就憋瘋了。

開奔馳的窮人:董事長在嗎?

董事長是佳萌的QQ昵稱。

卻愛天涼好個秋:可能不在吧。她應該忙著準備結婚呢。以後可能也不會來了。

開奔馳的窮人:真是的。結什麽婚啊。本來就人少,現在人更少了。

手術菜刀:她結婚我們要不要隨禮?我是窮人。

手術菜刀:我怎麽問出來了。董姐,我不管別人,就算我窮死,也肯定給你包個大紅包。

卻愛天涼好個秋:你敢不敢再虛偽點。

開奔馳的窮人:我才是窮人。

手術菜刀:滾。

開奔馳的窮人:德行!

卻愛天涼好個秋:不用。她不準備大操大辦。

小老百姓:你們聊吧。我去給女兒講故事了。明天見。

開奔馳的窮人:我什麽時候能有女兒啊?

手術菜刀:隻要你想,我馬上給你介紹,從本科到博士,兒科婦科泌尿科應有盡有。保證你明年生女兒。

卻愛天涼好個秋:我這兒有幾個實習生,膚白貌美,給你介紹一下?

開奔馳的窮人:好的。我周日去泰國,等我回來還沒變性的話,我們就操練起來。

手術菜刀:媽的。你不是窮嗎?又出國玩。氣死我了。不說了,繼續苦逼論文了。

卻愛天涼好個秋:有錢人才敢說自己窮。

開奔馳的窮人:不就是旅遊嘛,有什麽了不起的。什麽時候大家都有時間了,我請大家崇明島一日遊。

卻愛天涼好個秋:沒誠意。

開奔馳的窮人:洗澡睡覺啦。明兒見。

這到底是一個關於什麽的群呢?聚會,刺激,過癮,爽,是這個群的關鍵詞嗎?從聊天內容推斷,開奔馳的窮人是聚會的組織者,是個有錢人,經常出國旅遊。卻愛天涼好個秋是女的,工作很忙,和佳萌比較熟悉,知道佳萌要結婚了,還知道她不準備再參加這個群的聚會。為什麽不參加了?手術菜刀是博士,應該是醫學院的博士。小老百姓已經成家了,有一個女兒。是什麽共同點讓他們加入這個群呢?群的屬性是資料分享,什麽資料可以讓他們覺得過癮刺激爽呢?還是不要妄加猜測了,找一個人問問吧。卻愛天涼好個秋是最佳人選。

雙擊卻愛天涼好個秋的頭像。

董事長:你好。

卻愛天涼好個秋:你在啊,最近怎麽樣?

董事長:我不是她本人,是她的男朋友。

卻愛天涼好個秋:哦,你好。

董事長:你和她是朋友吧?

卻愛天涼好個秋:是啊。我們是好朋友。我要參加你們的婚禮的。她人呢?

董事長:怎麽說呢,我和她失去聯係已經超過24個小時了。

卻愛天涼好個秋:啊?!

卻愛天涼好個秋:不開玩笑。

董事長:不開玩笑。我上她的QQ就是想看看有沒有什麽線索能找到她。

卻愛天涼好個秋:是婚前恐懼症什麽的,逃婚嗎?

董事長:不是。我們在現實生活裏認識嗎?

卻愛天涼好個秋:不認識。但我知道你。我們常常聊起你。你叫杜鳴,對吧?

董事長:對。求你件事兒,我和她失去聯係這事兒暫時不要告訴別人。

也許她一會兒就回來了呢。我不想她的朋友都知道,會讓她覺得難為情。

卻愛天涼好個秋:知道。你是不是有什麽問題想問我?盡管問吧。

董事長:最近有沒有見過她?她提到過什麽讓你印象深刻的事或者人嗎?可能與這件事有關的。

卻愛天涼好個秋:我們有半個月沒見了,我最近比較忙。也沒打電話。沒說過什麽特別的事。

董事長:這個群是個什麽樣的群?我看你們還有聚會。

卻愛天涼好個秋:就是一個普通的群啊。

董事長:不是吧?

我截了開奔馳的窮人在群裏說的第一句話給她。

董事長:新東西是什麽?

卻愛天涼好個秋:沒什麽。

董事長:那是什麽?

她越是支支吾吾,我越是好奇。

卻愛天涼好個秋:我不能告訴你。

董事長:為什麽不能說?是違法的東西嗎?

卻愛天涼好個秋:不是。就是有點特殊而已。

董事長:涉及隱私?

卻愛天涼好個秋:嗯,涉及隱私。

董事長:會不會和她的失蹤有關?

卻愛天涼好個秋:應該不會吧。我不知道怎麽跟你說。等她回來,你問她吧。不過,我勸你最好別問。會讓她覺得難堪的。她已經決定不來了。

會讓她難堪,到底是什麽呢?

董事長:如果她回來了,我也就不用問了。我不是想打探她的隱私,我隻是在找線索。

卻愛天涼好個秋:哎呀,怎麽會失蹤呢?是不是吵架了?

董事長:沒吵架。就是無緣無故地失蹤了。能多少透露一點嗎?關於這個群的信息。

卻愛天涼好個秋:真的沒辦法透露。你不要想太多,肯定和你想的不一樣。她不想讓你知道肯定有她的道理。我有男朋友的話也不會告訴他。如果我告訴你,她會生氣的。她真的失蹤了?

董事長:千真萬確。你可以打她的手機,一直關機。

卻愛天涼好個秋:我打一個試試。

等了三十秒。

卻愛天涼好個秋:真的關機了!

董事長: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這到底是一個關於什麽的群?

卻愛天涼好個秋:太難為人了。我們這個群的信息對找她會有幫助嗎?報警了嗎?

董事長:算是報了,不過還要等。不能確定是不是有幫助,希望會有。我不想放過一點線索,想盡快找到她。

卻愛天涼好個秋:我明白。可我說不出口。真的。

董事長:明天你們聚會我可以參加嗎?

卻愛天涼好個秋:可以倒是可以,但我不建議你去。

董事長:我還是想去。

她越是這麽說,我越是想去。

卻愛天涼好個秋:那就去吧。

董事長:有什麽條件嗎?我需要準備什麽嗎?參加你們的聚會。

卻愛天涼好個秋:沒有條件。我們聚會的地址,江西北路11號麗香別墅24號。在西郊。你自己來看看也好。

董事長:你的名字和電話,可以告訴我嗎?

卻愛天涼好個秋:我叫章白羽。

接著是她的電話。我也把自己的電話告訴了她。

董事長:不會因為我要參加你們的聚會,你們就不看新東西了吧?

董事長:當然。

卻愛天涼好個秋:除了關於群的事,有什麽問題盡可以問我,可以隨時打我電話。

董事長:好的。謝謝你。

卻愛天涼好個秋:群的事,不是不想告訴你,真的是,我有我的苦衷。我也是剛剛才知道,說出來是這麽難。

董事長:至少你告訴了我聚會的地址。我直接過去,會不會招惹其他人?

卻愛天涼好個秋:不會。我會提前和他們打招呼,你盡管去吧。你來自己看是一回事,讓我自己親口說出來是另一回事。

董事長:真的謝謝你。她失蹤的事,還要請你暫時保密。

卻愛天涼好個秋:我懂,你放心吧。真希望你明天不用來。

董事長:我也是。

卻愛天涼好個秋:她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孩兒,一定不會有事的。

董事長:一定。

卻愛天涼好個秋:如果她回來了,一定要告訴我。我很擔心她的。

董事長:嗯,好的。謝謝你。

卻愛天涼好個秋:88。

董事長:再見,晚安。

卻愛天涼好個秋:晚安。

我再次給董佳世打電話,把剛剛的發現告訴他,他也不知道這個群是幹什麽的,也沒聽說過章白羽這個人。

“也不好亂猜。”他說。

“去了就知道了。”

“我們一起去吧。”

“章白羽說,涉及隱私,還是我一個人去比較好。回來再向你匯報情況。”

“也許你明天根本不用去呢。”

“希望如此。”

掛斷電話之後,我在陽台站了很久。天已經完全黑了。夜晚像一個神秘的陌生人肅然地站在我麵前,逼視著我的眼睛,我的心裏一簇簇的野草在瘋狂地生長。

佳萌,你到底去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