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1 失蹤的愛人

似夢非夢的,仿佛聽見她在門外喊我的名字。“杜鳴。杜鳴。”我迷迷糊糊地掙紮起來下床去開門。門開了,熱風撲麵而來,走廊裏沒人,我才算徹底醒了。

她外出歸來總是喊我給她開門。她喜歡喊我的名字,一有機會就喊。就是平時沒事兒,我們在不同的房間,她也要變著法地喊我幾次。她說喊我的名字能補充體力振奮精神提高生活質量。我說原來我的名字還有這麽神奇的功效,真應該去申請專利。她說隻對我有效,別人喊都沒用,你以為呢?

我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牆上的掛鍾顯示時間是6點11分。我睡了多久?四小時?可能不到。頭脹,眼睛脹,舌根發脹,渾身酸脹。失眠少覺的後遺症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滿肚子怨氣瀕臨爆炸的氣球。

我不死心,朝著廚房喊了一聲。

“佳萌?”

我的聲音嘶啞滯重,沙礫一般,一出口便碎了,嘩啦啦地掉在地板上。我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聲。

“佳萌?”

這一次聲音傳得遠了一點。

沒有回應。

她昨天下午離開家,沒去我能想到的任何地方,沒有聯係我能想到的任何人。從我晚上8點給她打第一個電話開始手機一直關機。就這樣我和她失去了聯係,直到現在。類似的事兒以前從未發生過。淩晨12點,我打了110,接線員說這種情況他們也沒辦法,我隻能耐心等待。如果是出了什麽事故,比如車禍之類,就算手機沒電了或者毀壞了,也總會有人可以想出辦法聯係到我。

我苦苦等了一夜,還是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窗外,晨曦如剛剛出鞘的寶劍,砍殺著殘存的夜色和我緊繃的神經。我走到窗前,準備拉上窗簾,將新的一天擋在外麵。陽台的瓷磚上躺著一隻垂死的蟑螂——兩天前她剛剛下了蟑螂藥,拇指大小,黑亮的腳和觸須在不停地抖動。

總會有蟑螂鑽過不為你所知的幽暗縫隙擅自闖進你的房子以一種無所畏懼的挑釁姿態死在你的陽台上,就像生活中總是有令人不快的意外。驀然間,夾雜著不祥的味道,前所未有的沮喪將我包圍。

拉上窗簾,回到臥室,拿起手機,撥出她的號碼,按下免提鍵,趴到**,閉上眼睛。我期待電話接通,她的聲音疲憊但愉悅,她說:我沒事,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到家再跟你說。空氣中傳來的卻是永遠不知疲倦毫無感情的電腦錄音,女聲說:你好,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男聲說:The phone number you have dialed is power off.

“為什麽女聲說漢語,男聲說英語?對待外國友人,女聲更親切吧,而且,女聲說了你好,男聲卻沒說hello, 這樣好像也不太禮貌吧?”每次打電話,對方關機,我都會想到她的這個疑問。當時我們還沒有在一起。她、她弟弟我的好朋友董佳世、我,三人剛剛開始合租。那晚下著雨,董佳世如往常一樣去了健身房,我和她坐在沙發的兩端看電視。她強烈地吸引著我,隻是她並不知道。我搜腸刮肚地尋找聊天的話題,遲遲不敢張口,生怕說出來的話她不感興趣,沉默會變成無聊。對於我來說氣氛有點尷尬。毫無預兆地,她拿起手機,開始打電話。我以為她已經開始覺得無聊了,頗感懊惱,後悔沒有早點說話。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打開了免提,把手機放到了我們中間,好讓我也能聽見手機裏的說話聲。等到電腦錄音說完那番話,她神情嚴肅地提出了那個問題,就像那是有損國際友誼的重大失誤,而這個失誤又是由我引起的。我已經忘了我的回答,但又驚又喜的感覺永生難忘。那一刻,我意識到兩件事兒:她有點怪;我愛她。後來聊起那個晚上,她說她當時之所以會想到這個問題,一是為了打破尷尬的局麵,二是為了告訴我她是一個喜歡觀察生活的聰明女人,因為董佳世告訴她,我喜歡那樣的女人。

沒錯,她不僅聰明,而且機敏,所以,就算她手機關機,一夜未歸,也應該會平安無事。

電腦錄音之後是忙音,接著,房間恢複了安靜。我強迫自己往好處想:應該再睡一會兒,等我醒來,也許她就回來了。

剛剛翻身躺好,手機就響了。我心裏期盼著是她,抓起來一看,卻是董佳世。這一夜,我和他已經通過無數次電話,他也沒有佳萌的任何消息。

“是我。”他說。

“知道,我已經醒了。”

“醒這麽早?”

“太熱了,睡不著。有佳萌的消息嗎?”

他猶豫了一下,我的心沉了又沉。

“還沒有。”他的語氣很輕巧,用了“還”字。他很樂觀,對我也算是安慰。

“你怎麽也醒這麽早?”我問。

“太熱了。”

這幾天上海熱得出奇,據說已經破了五十年的最熱記錄,熱已經成為一個新聞話題。然而,在這裏,在我和他之間,熱,隻是睡不著的借口。

“你再睡一會兒吧,睡醒了,我姐肯定就回來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

結束通話,躺好,閉上眼睛,卻怎麽也睡不著了。我情不自禁地想她以及這兩天我們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昨天早上,我們起得有點晚,我們喜歡在清晨**,但是昨天沒有。倒不是因為前一天晚上的小別扭,而是因為急著去店裏工作。

是的,前一天晚上我們差點吵架了。時間是11點左右。我們在客廳看電視,電影頻道,《成長教育》,看到男女主角到牛津度周末住進同一個房間女孩兒說她想把她的**保留到十七歲時,我輕輕歎了口氣。她為此打了我一拳。因為天氣熱,她穿了一件露肚皮的白色小背心,蜷著身子躺在沙發上,頭枕著我的腿,安靜如一隻小貓。我盤著腿。右手搭在她的肚子上,摸著她的肚皮。她的身體綿軟幹爽,我的手就像是摸著一方錦緞。

她的手機響了。手機放在沙發前麵的玻璃茶幾上。我的手機、她的手機,還有電視遙控器被她齊整整地擺成一排。在物品擺放方麵,她有強迫症。她拿起手機,看了看,起身去了臥室。回來的時候,電視在播廣告。我順嘴問了一句:“誰啊?”如果還在播電影,我不會問這麽一句。因為是廣告時間,我想說說閑話。她回答說,一個客戶。

“男的女的?”我皺起眉頭,眯起眼睛,裝出疑心的樣子,其實是在逗她。

“普通客戶。”

她坐到我身邊,頭靠到我的肩膀上。

“我知道是普通客戶,男的女的?”我猜是男的,不然她會直接告訴我是誰。我有點好奇了,她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想不想喝點什麽?”她轉移了話題,起身想走。我拉住她,把她攬入懷中,看著她的眼睛,請她正麵回答問題。不是較真兒,還在逗她。我喜歡看她顧左右而言他的調皮模樣。但這一次,她卻似乎有點不耐煩,說我一直追問是因為不信任她,所以她拒絕回答。我解釋說我隻是隨便問問,不能上升到信任的高度。她哭了,很突然,很傷心,眼淚呼啦啦連成一串。我最見不得她掉眼淚,趕忙向她道歉,承認錯誤,保證下不為例。

她一夜未歸是因為這件事兒?她還在生氣?不可能,她不是愛生氣的人,而且我們當時就已經和好了。臨睡前,我們相擁躺在**,她的臉貼在我的胸前,我的手摟著她的背。我們很熱,卻不想分開。她悄聲說:“你要完全相信我,因為我愛你,隻愛你,最愛你。”

後來,我們就睡著了,早上起來便趕到店裏去工作。

她經營著一家淘寶店。她有經商的天賦,又在服裝業打拚多年,有經驗,有資源,對所謂的潮流和時尚也很有見地,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店內主營男女時裝,目前有六名雇員,因為製度完善,平日裏基本無須管理,隻在進貨階段才忙一陣子,主要工作是為新品拍照傳到網上。我原本是一名高中數學教師,由於私人原因,淘寶店的收入又相當可觀,沒有經濟壓力,半年前辭了工作,一門心思地做起了店內的攝影師。

淘寶店創建之初,凡事以省錢為原則,她不得不親自上陣,扮演模特。大學時我選修過攝影課,是一名專業攝影愛好者,毛遂自薦成為了她的攝影師。實際上,她是一個比較差勁的模特,拍照時,必須戴墨鏡,不然身體就會像枯樹枝般僵硬。她痛恨拍照,如果不是因為我是攝影師,她連一張照片都不想拍。後來,賺錢了,她找過別的模特和攝影師。(她說我是她的專屬攝影師,隻能拍她,不能拍別人。更主要的,當時我還在上班,她是不想我太辛苦。)但奇怪的是服裝的銷量卻開始下降,還有老顧客向客服投訴說無論是款式和材料都不如之前了,其實根本沒有變化。不得已,她隻能重新回到我的鏡頭前。我誇她說,戴墨鏡的她已經成為了店裏的標誌。她笑答,那也是你的功勞。一位雇員因為好玩做了一個統計,平均每天有三十一位顧客詢問眼鏡怎麽賣。她正在聯係眼鏡的貨源。

我們一直在店裏忙到下午1點半。在我們常去的幹鍋店吃了午飯,花了一百一十九元。回家。一起衝涼。之後,我坐到沙發上看電視,她靠著我用iPad上網。不一會兒,我就困了,想躺下,她卻不讓,用肩膀頂住我。我抱住她一起倒在沙發上,她轉過身來咬我。我們在沙發上翻騰了一陣,困意全消。她得意揚揚地去臥室取“小雨傘”。我脫了衣服,躺在沙發上等她,一束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正好切過我的肚臍。我喜歡記住這些無意義的巧合。她小跑著回來,把盒子也拿來了。我問幹嗎都拿來,她說,省得再去拿。

我們擠在沙發上,她躺在我的身下,薄薄的眼皮輕輕顫抖,眼睛直勾勾地近似粗魯地盯著我,嘴唇濕潤,微微張開,像沾了水的玫瑰花,露出的兩粒門牙便是花蕊。她的鼻尖上沁滿細小的汗珠,鼻翼急促地翕動,呼吸吹在我的臉和脖子上,熱辣辣的像火。頭發濕漉漉地粘在沙發上,因汗水而發亮的額頭**著我的嘴唇。我的右手緊緊扣住她的左手,舉在她的肩頭,無名指被她的鑽戒硌得有點疼。我的頭頂一陣陣酥麻。我們的身體緊貼在一起,像油鍋中的兩張餡餅,體內的髒器發出滋滋的聲響,直至沸騰。

之後,我們回臥室睡了一會兒。我做夢了嗎?還是一個美夢,內容已全然忘記,但確定是個美夢,因為被手機鈴聲打斷了,我頗感懊惱。她去客廳接電話。我迷迷糊糊地等著她。她回來說出去一下,讓我再睡會兒。我沒問她到底去哪,與前一晚的爭吵無關,我相信如果有必要她一定會告訴我。多數時候,她也確實是那麽做的,隻是這一次,她沒說。也許是因為無關緊要,或者她是想考驗我對她的信任。總之,她沒有告訴我她將去哪兒。我也沒有問。她穿了一件白色小圓領短袖襯衫,毫無特色的一件衣服。下半身是藏藍色紗質收腿七分褲,褲子設計了誇張的側兜,讓人印象深刻。她站在門口換鞋的時候,我走到客廳的沙發前喝水。她穿的是一**白色平跟皮涼鞋。她的右手插在褲兜裏,左臂挎著最常用的棕色皮包。她說:“我出去了,可能晚點回來,你在家等我。”她說了這句話,她讓我在家等她,她推門而去,卻再也沒有回來。也正是因為她說她將晚點回來,我等到8點才給她打電話。

哦,對了,時間,她離開的時間。她開門的時候,我看了一眼牆上的電子鍾,時間是16點44分。當時還想,怎麽這麽巧,4點44分,全是4。因為這個巧合,我記住了她出門的確切時間。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呢?

如果說有什麽可疑之處,隻能是她出門前的電話,到底是誰打來的呢?真後悔沒有問她要去哪裏。既然她沒有主動告訴我,是不是意味著她不想說呢?如果是這樣,我問了也是白問,可能還會不愉快。她為什麽不想告訴我她將去哪呢?

手機又響,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的心裏咯噔了一下。

“喂,你好。”我快速接通了電話。

沒人說話,隻有若隱若現的呼吸聲。

“喂,你好,請問你找誰?”我又問了一遍。

還是沒人說話,呼吸漸漸地急促起來。要麽對方是在戲弄我,要麽是無意間撥通了電話。我沒再說話,仔細聽著。

“嗯,嗯,嗯。”三聲發自喉嚨深處的短促呻吟,是男人的聲音,之後,呼吸開始變得沉重。

“嗯——”又是一聲呻吟,拖了很長的尾音,摻雜著愉悅和痛苦,像是在興奮地用力。我不禁聯想到了**的場麵。莫非……我不願想。呼吸聲慢下來,在持續變粗,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一根壯碩的脖子和一張因憋氣而漲紅的醜臉。我感到莫名的屈辱。

“你到底是誰?”我的聲音難以抑製地顫抖,意外地製造出一種凶狠的效果。話音剛落,對方又開始呻吟,三短一長。

“嗯,嗯,嗯,嗯——”短音很短,就像是剛冒頭就被利刃斬斷了,長音卻給人一種永遠不會結束的感覺,或者是他將在發音結束後死去所以要盡可能地把聲音拉長。無論如何,呻吟聲還是結束了,緊接著是綿長的用鼻子吸氣的聲音。

“你到底想怎麽樣?”剛說到一半的時候,對方就掛斷了電話。我感到憤怒和委屈,我被冒犯了,被損害了。馬上打回去,對方已經關機了。一口氣打了五遍,都是關機。我稍稍冷靜下來,身上的背心已經被汗水濕透了。脫掉背心,去衛生間洗了臉,心緒才恢複平穩。

這通電話究竟是怎麽回事?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巧合,打錯了;一種是有意為之。巧合是小概率事件,不必去想。有意為之又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惡作劇,一種是別有用心。雖然不排除是惡作劇,但可能性幾乎為零,除了董佳世,我沒有熟到可以如此開玩笑的朋友,而他也肯定不會在這種時候開這樣的玩笑。也不會是佳萌自己,我倒希望是她。不是惡作劇,就是別有用心,會是什麽用心呢?呻吟聲十有八九就是來自**,電話是打給我的,佳萌又一夜未歸,又是兩種可能,自願的和被迫的,自願的說明佳萌有個情人,這不可能,或者,退一萬步,就算有,我相信她也不會允許他用如此惡毒的方式來羞辱我。那麽,是被迫的?也就是說,佳萌出事兒了。可是,如果是綁架之類,對方為什麽不說話呢?電話是佳萌偷偷打來的?

想到這裏,我心如刀絞。又反複想了兩遍,試圖找到其他可能推翻自己的假設,沒有,什麽也沒有了,隻剩下一個冰冷尖銳的猜想和一顆烤在火上的心。我該怎麽辦?對方還會打來吧?要報警嗎?或者找人商量一下?這才想到董佳世。

我撥通了他的電話。

“我姐回來了?”他的語調充滿期待。

“什麽也別問了,馬上來我家。”我給他潑了一頭冷水。

等待他的時間裏,我上網搜索了一下那個陌生的號碼,確定了一點,是上海的號碼。

董佳世的住處距離我們家有四十分鍾的車程,這一趟他隻用了半小時。他看上去比我還要疲倦,眼睛卻比平時更亮,就像是一頭剛剛跑贏獵豹的鹿的眼睛。聽我講完電話的內容和我的分析,他垂下目光沉思不語。

“你看看手機裏有沒有這個號碼。”我調出手機的通話記錄,把那個陌生號碼念給他。

他輸入自己的手機,然後搖了搖頭。

“你怎麽想的?”我問。

“你還記得那件事兒嗎,我給你和我姐講過的。有一天早上,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是男的,東北口音,張嘴就罵,讓我等著,要卸我一條腿什麽的,後來他發現電話打錯了,還向我道了歉。”

“是有這麽回事兒。”當時他是當笑話講的。

“你分析得有道理,但也有可能就是打錯了。正常人誰會在上床的時候給別人打電話?”

“所以說這個電話不正常。你想,我和打電話的人互相不認識,他的手機裏應該沒有我的號碼,對吧?”

“肯定沒有。”

“不可能是不小心壓到手機正好壓出我的號碼又壓到了撥出鍵,對吧?”那樣的概率比台風吹過電視機廠組裝出一台液晶電視大不了多少。

“不可能。”

“所以,是有人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撥的號碼,也就是說,這個電話是打給特定的人,為了傳遞特定的信息,所以,應該不會打錯。”

“要是考慮到他們那麵的情況呢?假設兩個人真的是在上床,一個人想瞞著另一個人打電話,在那樣的情況下,他會不會手抖按錯鍵呢?”

“他為什麽會按錯鍵呢?”我有點著急了。

我們互相看著,不再說話。他比我聰明,我想到的他應該都能想到,隻是不願意承認。

“是我太悲觀了。”我先妥協了。用手捂住酸脹的眼睛,靠到沙發上。如果佳萌現在開門走進來,問題就都解決了。

他歎了口氣。

“是我太想當然了,他應該不會按錯鍵。”

其實,我更希望他反駁我,拿出鐵證證明這通電話就是打錯了,與佳萌毫無關聯。

“現在我們怎麽辦?”他問。

“報警吧。”

熬到將近8點鍾,我們開車來到附近的派出所。接待我們的警員很年輕,短頭發,大眼睛,一副樂觀能幹的樣子,像是剛畢業的大學生。

“我姓雷,叫雷正音,你們叫我小雷就好了。”他自我介紹說。

我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講了一遍。他聽得十分認真,不時地在筆記本上記幾句話。

等我說完,他放下筆,看了看記錄的內容,抬起頭,歉意地笑了笑。

“事情是這樣的。如果是報失蹤呢,必須是過了48小時,我們才能給以立案調查。”

“現在還不能立案?”我聽得明白無誤,但還是想確認一下。

“是的。這是硬性規定。隻有老人和小孩沒有時間限製。”

這個規定在我看來一點不講情理。

“如果我們不報失蹤呢?”董佳世問。

“那報什麽?”

“綁架。”

他搖了搖頭。

“沒有證據表明是綁架呀。”

“那個電話不算證據嗎?”董佳世接著問。

“按你們的說法,對方隻是發出了很奇怪……很惡心的聲音……”

“這還不夠可疑嗎?”我問。

“可疑是可疑,但還不能構成綁架的證據。你們也許聽說過,專門有一種人,或者你說變態也行,喜歡給人打電話也不說話隻是喘粗氣,或者呻吟。”

變態這一點我們確實沒想到,我倒是希望自己隻是遇見了變態。

“可是,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我女朋友一夜沒回家,第二天早上,正好有個變態給我打了個騷擾電話。”

“是挺巧合的,但也許就是一個巧合。”他雙手交叉,手肘支在桌麵上,向前微微探了探身子,“是這樣的,你們想過沒有?如果是綁架,對方為什麽不直接開口要錢,或者提其他的條件呢?最主要的一點,”他稍加停頓,以示強調,“就算是綁架,這個電話隻是想先嚇唬嚇唬你們,他至少要讓你們知道人在他手裏,對不對?可是電話裏沒表示啊,你隻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是吧?證據不足啊。”

“如果這個電話是佳萌偷偷打的呢?”我問。

“那也不對。如果是她被綁架了,又想盡辦法給你打了電話,她應該說話,或者通過其他方式給你留下線索才對。”

“她的嘴被堵上了。”

“你想得太多了。”他無奈地笑笑,“綁架的動機無非兩種,一是為了錢,二是為了報仇。如果是為了錢呢,他們應該第一時間就給你們打電話要錢。如果是報仇呢……你們應該沒有什麽仇人吧?”

“沒有。”董佳世回答。

“我們也沒有錢。”我補充說。

我們剛剛買了房子,付了全款,花光了我們自己的全部以及董佳世的大部分積蓄。

“所以,就目前的情況來分析,我覺得綁架的可能性很小。”

“我們現在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等著?”我不甘心。

“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但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等等看。如果是誤會,東尋西找,勞民傷財,著急上火的,都不劃算。是不是?”

“你可以先幫我們查一下那個號碼的信息嗎?”

他搖搖頭。

“隻有立案了,我們才可以展開調查。”

他合上筆記本,把筆放回筆筒。

“你們不妨樂觀點,一個成年人沒那麽容易失蹤。”

我有點茫然,就這麽走了?回去能幹什麽?不走吧,死賴在這兒也無濟於事。他也看出來了,他的答複沒能令我們滿意。

“我給你們講一個案子吧。就是四月份的事兒。一個男的,四十歲左右,來報案,說他老婆無緣無故地失蹤了。因為沒到48小時,我把他勸了回去。過了一天,他又來了,說他老婆還沒回來,我們就立案了。剛開始調查,他老婆就主動現身了。她根本沒失蹤,就住在他們家附近的賓館裏,一直在跟蹤她老公。”

“為什麽啊?”董佳世問。

“原來這個男的有過外遇。這一次呢,他老婆疑心病犯了,就自己導演了這麽一出戲,想看看她老公是不是關心她,會不會找她,同時也試試她老公會不會趁她不在家出去亂搞,或者找老情人什麽的。”

“我姐肯定不會做這種事。”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想說,一個人沒那麽容易失蹤,一時失去了聯係是常有的事。你們回去再好好想想,耐心等等,說不定下午人就回來了。”

“如果過了48小時她還沒回來,我們還是要來報案的。”我說。

“到時候我們馬上立案,盡一切辦法幫你們找人。”

“能把你的電話告訴我們嗎?萬一有什麽事,方便與你聯係。”董佳世問。

“好的,沒問題。”

雷警官從筆記本上撕下半頁紙,寫上他的名字和號碼。

“不好意思,我沒有名片。”

董佳世接過那半頁紙,折好,收進褲兜裏。

“謝謝你,我們就先走了。”

我和董佳世從座位上站起來,分別和他握了握手。

2 空信封

離開派出所,我們去了移動營業廳。無論我們說什麽,工作人員都拒絕提供那個手機號碼的相關信息和佳萌的通話記錄。他們明確表示隻有本人和警方才有權拿到這些資料。

如那位雷警官所說,除了耐心等待我們什麽也做不了。

“我姐一定會回來的。放心吧。”董佳世安慰我。

他想留下陪我。我拒絕了,讓他照常去上課。他是高中英語老師,與一家幼兒園合辦了一個寒暑假少兒英語學習班。已經是第三年了。因為口碑好,收費公道,學生越來越多。我和他相識十年,大學四年,研究生三年,工作三年,自信沒人比我更了解他。他熱愛教學,講究方法,喜歡小朋友,認為教育應該從兒時抓起,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老師。

“也是,說不定我姐一會兒就回來了。警察不也說了嘛,一個大活人沒那麽容易失蹤。”

他開車送我到店。離開之前,向我擠出一個大大咧咧的自信的笑容。

我到店裏來是因為不想一個人在家胡思亂想,以為有人在身邊忙碌,偶爾說句閑話,可以讓自己心情放鬆。實際卻適得其反。一進店門他們就問我佳萌怎麽沒來。這個問題讓我覺得為難,不想告訴他們實情,隻好撒謊說她還在家裏睡覺。從這個謊言開始,他們的說笑聲,劈裏啪啦有節奏地敲擊鍵盤的響動,以及衣物塑料包裝袋的氣味都讓我感到焦躁不安。

如果她回來了,肯定是先回家。等在家裏才是最好的選擇。我離開店裏,走回家。

上樓前,我查看了信箱。幾天沒看,裏麵積攢了很多東西。我把它們全部拿出來,一件一件地翻閱。某教育機構的宣傳冊,垃圾。某樓盤的宣傳單,垃圾。某小飯館的外賣單,也許有用。水費賬單,要錢。樂購超市的降價商品名錄,有用。一個白色標準信封,上麵寫著我家的地址和寄信人地址,卻沒有收件人和寄件人姓名,也沒有公司標識。奇怪。莫非與佳萌有關?我拿東西的時候順手把最上麵的信件翻到了最下麵,也就是說,這封信原來是在最上麵,是最新送來的。我又檢查了一遍信封,貼了郵票,有郵戳,說明是寄來的。郵戳顯示寄出的日期是昨天,寄到的日期是今天,果然是剛剛才寄到。我把其他印刷品全部塞回信箱,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裏麵並沒有信,是一個空信封。我又將信封前前後後裏裏外外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收信人地址是我家,一點沒錯。寄信地址是我不認識的一個地方,上海市塘沽路蓮花小區122弄10號403,別無其他。把信封全部展開,裏麵也沒有一個字,也沒有頭發之類的信物,沒有圖案,沒有花紋,甚至連一個多餘的墨點也沒有。對著太陽看,也是什麽都看不到。就算是用了可以隱形的高科技墨水,也應該留下書寫的劃痕吧。這樣的劃痕也沒有。一個徹徹底底的空信封。

佳萌無緣無故的一夜未歸,早上我接到了一個可疑電話,現在又是一個空信封。這一切都是偶然?我不相信。這個空信封一定有所表達,我一定要把它找出來。

拿著信封跑上樓。家裏空****的,她還沒有回來。

我坐到沙發上又把信封仔細研究了一番。郵票是最普通的民居圖郵票,沒有特殊意義。字寫得算不上漂亮,但很工整,一筆一畫橫平豎直,像仿宋,又有隸屬的痕跡,是在隱藏自己的筆跡,害怕被認出來?信是昨天寄的,今天到的,寄信人事先計算了時間,就是想讓我今天收到?沒寫收件人姓名,對方可能不知道我叫什麽。有寄信人地址,這一點很奇怪。如果是勒索信,寫了自己的地址不就暴露了嗎?或者說,地址就是這封信所傳達的信息,寄信人是想讓我順著地址找過去?應該是這樣,肯定就是這樣。

可是對方的目的是什麽呢?與佳萌有關嗎?管不了那麽多了,去了找到寄信人就知道了。

我快速衝了澡,換了內衣、襯衫和長褲。出門前,寫了張紅色的便條貼到電視機的屏幕上,告訴佳萌,如果回來了,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

站在路邊等出租車的時候,又給佳萌和那個陌生號碼打了電話,仍舊都是關機。

董佳世正在給小朋友們上課,稍後再告訴他這封信的事兒也來得及。

我坐上一輛出租車。可能是因為天熱的關係,路上行人稀少,車也不多,道路暢通。司機是個安靜的人,車技一流。大約半小時之後,我在蓮花小區門前下了車。

小區的門牆刷著紅漆,半新不舊的,電子門留著一米寬的缺口供行人進出。門內一側的花壇裏種著紅色的無名小花,在毒辣陽光的炙烤下,幾乎蔫兒死了。兩個穿製服的門衛躲在門房裏開著空調打瞌睡。看他們睡得正香,我放棄了向他們問路的念頭。小區裏樹很多,高聳的水杉,大葉兩球的梧桐,還有更常見的香樟。樹上住滿了知了,仿佛全夏天的知了都躲到了這個小區的樹上,吵得人耳根發癢。我躲在樹蔭裏,查看樓牌。進門左手的第一棟樓是122弄12幢45-48號,右手邊的是11幢41-44號,10號應該是在小區的另一端。我順著車行道走向小區深處。在7幢樓和8幢樓之後,有一個小廣場,標牌上寫著健身廣場,裏麵安放著五六種健身器材。一個女孩兒正蹲在廣場邊上的一棵香樟樹下喂一隻黑貓。三十幾攝氏度的高溫,女孩兒卻穿著黑色運動鞋——好在是網麵的,深藍色的五分牛仔短褲,緋色的長袖T恤。T恤胸前印著碩大的天藍色三葉草標識,豐滿的胸部使得標識更加醒目。她留著齊頸的短發,中分,頭發又黑又厚又直,簡直像假發,外人看上去都會替她覺得熱。我並沒有刻意觀察她,看得這麽清楚,實在是因為她太過顯眼。就算是北極熊坐在那裏,也不會比她更突兀。她似乎是痛恨夏天,所以故意與其作對。十足的怪女孩兒。

女孩兒注意到我,一直盯著我看,眼神並不友善。我朝她笑笑,移開目光。

經過廣場,車行道向右轉了一個大約30度的慢彎,然後筆直通向小區另一端的大門。幾乎穿越了整個小區,我終於站在了10號樓門的前麵。穩了穩心神,想了想措辭,又拿出信封把地址逐字看了一遍,確認無誤之後,按下了門禁上麵403的按鈕。無人應答。又按了一遍,依舊沒人。

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上午10點50分,周五。這個時間多數人都在上班,來的不是時候?可是,如果對方是計劃好的,應該有人在這兒等我才對。或者,他們並不是住在這裏。他們知道這個時間這戶人家沒人,隻是讓我站在這兒,方便他們在遠處觀察我,確認我是一個人,他們才會采取下一步行動。如果他們想幹壞事兒,這樣更說得通。如若真是這樣,對方肯定來者不善。我有點準備不足。心慌了,手心開始冒汗。

可是,既然已經來了,隻能隨機應變了。為了找到佳萌,冒險也是值得的。隻要他們出現,有了線索,就算是好事兒。這樣一想,心情又明朗起來。又按了一遍門鈴,沒人。樓上肯定是沒人了。四處看了看,並沒有可疑的目標。手機也沒有動靜。給那個陌生號碼和佳萌打電話,關機。剩下的又隻有等待。又是等待。我站到一個既有陰涼,又相對開闊,四周都能看見我的位置,以保證如果有人在觀察我,能讓他們看個夠。

氣溫在升高,知了還在癡叫,有人的房間空調在瘋轉,小區裏鮮有人影走動。我渾身都濕透了,口很渴,頭有點暈。昨晚和早上都沒吃東西,血糖降低的表現,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餓。沒有風,世界仿佛凝固了。我沒找到任何人,也沒有人來找我。

11點剛過,董佳世打來電話,知道了信的事兒,也覺得可疑,要過來,被我阻止了。一個人等在家中,一個人在外麵找,這樣最好,都能照應到。另外,通過剛才十多分鍾的觀察,基本可以斷定並沒有人在監視我。這封信還是與住在403的人有關。既然寄信人敢於暴露自己的地址,說明房子裏並無危險。

又等了幾分鍾,一個穿黑色T恤沙灘短褲的年輕男子從遠處走來。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我又給佳萌和那個陌生號碼打了電話,關機。年輕男子看也沒看我就用鑰匙開門徑直上樓去了。等了一會兒,估摸他已經到家了,我又上前按了門鈴,沒人,他並不是我要找的人。

頭暈在加劇,身體開始微微發抖,知了的聒噪聽起來有點遙遠了。就算不餓,也應該補充熱量和水分了。如果因為中暑或者脫水而暈倒,得不償失。就目前的情況判斷,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人回來。

我從就近的大門走出小區,隨機向右轉,不到兩百米,有一家肯德基。雖然是飯點,人卻不多。點了一份套餐,把可樂換成了橙汁。佳萌禁止我喝可樂,說是喝多了會骨質疏鬆。揀了一個門邊的位置坐下,吃了幾口漢堡,喝了半杯飲料,頭暈和發抖的症狀有所緩解。感覺有人在看著我。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抬頭望去,發現那個穿長袖T恤的怪女孩兒坐在斜對麵的角落裏。之前沒有注意,她應該是剛剛才到。我們四目相對的瞬間,她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低下頭繼續看她的書。

她恨我,就像她恨夏天。我試著向自己解釋她瞪我的原因。

我打算多坐一會兒。如果想得不錯,隻有到傍晚下班時間403才會有人回來。不管怎麽樣,我都要找到裏麵的人問個究竟。

那個怪女孩兒一直在看書。距離有點遠,看不清她看的是什麽書。包著塑料書皮,是地圖冊?是假期旅行的學生,來自北方,那裏比較涼,所以才穿成這樣?不應該,我自己就是北方人,北方的夏天也很熱的。女孩兒抬起頭,又瞪了我一眼。我識趣地移開目光,用餘光看到她合上書,拿起飲料,向門口走來。

她並沒有離開,而是坐到了我的對麵。我很吃驚。她是寄信的人?從來沒想過對方是一個女孩兒,甚至女人的可能性都沒考慮過。她為什麽寄信給我們?坐近了,突然覺得她有些眼熟。

“你好。”我說。

“你來這幹什麽?”女孩兒毫不客氣地質問,就像在審問犯人。

我被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噎住了。

“問你話呢!”

“信是你寄的?”我壓低聲看將信將疑地問。

“信?什麽信?”她不耐煩地反問,不像是裝出來的。她與信沒有關係?又為什麽針對我呢?

“我問你,你來這幹什麽?”她無所顧忌地提高了音量。有人在看我們,我感到尷尬。

“找人。我們認識嗎?”

“找什麽人?”

“不知道。”

“不知道?”

“對,不知道。你認識我?”

她沒有回答,站起來,彎下腰,對著我的食物吐了一口唾沫。“呸!”吐完,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很意外,並不生氣,隻是感到無奈和一點失落。對於她的身份,我也想了個大概,很可能是我曾任教的學校的學生。看來學校裏關於我的謠言還沒有散去,我終究無法擺脫混蛋老師的惡名。罷了。

把漢堡和薯條倒進垃圾桶,隻留下橙汁,換了根吸管。又坐了一會兒,我的意識漸漸變得黏稠,眼皮開始打架,我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能睡得太久,然後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孩子的吵鬧聲把我喚醒,太陽穴隱隱作痛。看了看手機,1點19分,睡了將近一個鍾頭。如果是平時,我可以躺在家裏的大**摟著佳萌睡午覺。我想念那樣的下午。

那個怪女孩兒還在看書,時不時地瞪我一眼。

我喝光了剩下的橙汁。給董佳世打電話,悄聲講這個怪女孩兒的事兒。他感慨不已,囑咐我小心為妙。又給佳萌和那個陌生號碼打電話,關機。我突發奇想,手機廠商或者通訊公司應該開發這樣一種功能,有電但關機的手機在接到同一個號碼的連續十次來電之後,就會自動開機。

去店內的衛生間洗了洗臉。又買了一杯橙汁,請服務員多加冰塊。1點半,我離開了肯德基。外麵的空氣熱得像火苗。回到蓮花小區10號樓門前,又出了一身汗。按門鈴,依舊沒人。

4點25分,再過十九分鍾,我和佳萌失去聯係的時間將達到整整24個小時。事情還是毫無頭緒。

一輛白色的寶馬轎車駛過來,停入樓前的泊車位。從車上下來一位中年男人和一個女孩兒,兩人又從後排座扶下一個老頭兒。中年男人戴著墨鏡,身材保持得很好,穿著淡黃色polo衫,黑色短褲,腹部扁平,小腿肌肉健壯。女孩兒也戴墨鏡,十三四歲,穿著藍色短褲,淡粉色polo衫,散著頭發,身材纖細,提著兩個白色的紙袋。老頭兒很老,目光呆滯。中年人輸入密碼打開門,女孩兒扶著老頭兒跟在他身後走進樓道。

等了兩分鍾,我走到門前按下403的號碼。響了五聲,有人接起來,女孩兒的聲音清脆如咬黃瓜。“你好,請問找哪位?”應該就是剛上去的那個女孩兒。

“你好,請問,你們家裏有誰認識董佳萌或者杜鳴嗎?”

“董佳萌我們認識,但不認識杜鳴。你是哪位?”

“我就是杜鳴。我是董佳萌的男朋友,有件事兒想請你們幫忙。”

“誰?”我聽見有個男人的聲音問女孩兒。

“佳萌阿姨的男朋友。”女孩兒說。

“喂,你好。”換作那個男人在說話。

“你好,我叫杜鳴,是董佳萌的男朋友,有件事兒想請你們幫忙。”

“上樓說吧。”男人爽快地回答。

我爬上樓。中年男人開著門等在403的門口,臉上掛著禮節性的笑容,掩蓋著對我突然造訪的疑慮。

“你好,打擾了,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請進。”

我換上他遞過來的拖鞋,走進房內。

“去書房吧,那裏比較涼快。”

我隨著他走進書房。房間不大,裝修古樸老派。棕色的書櫃,裏麵擺滿了書,以商業類為主。棕色的書桌,上麵放著文件盒和一台黑色的筆記本電腦。書桌後麵是窗戶,上方是空調,前麵,靠牆並排是兩張灰色單人布藝沙發,中間是棕色的木質小茶幾。沙發對麵擺著一棵長勢茂盛的文竹。

“請坐。”他用遙控器打開空調。

“謝謝。”

我們分別坐到沙發上。

“喝點什麽?”

“不麻煩了。”

他的語氣有點拘謹,我的也一樣。

女孩兒走進來,手裏拿著兩杯可樂,遞給我一杯,然後坐到書桌上,自顧自地喝可樂。

我說了聲謝謝,把可樂放到茶幾上。

“我叫江友誠。你就叫我老江吧,別用您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女孩兒從桌子上拿了一張名片遞過來。上麵印著,江友誠。友誠製衣,董事長。下麵有手機號,不是早上給我打電話的那個陌生號碼。

“我叫江若茗。”女孩兒坐回書桌上,大方地自我介紹,“您有什麽事兒需要我們幫忙?”她也用了“您”,是在學我,有挖苦的意味。

“是這樣的,今天早上,我收到一封信,卻是個空信封,寄信地址是這裏,所以才貿然找過來。”我拿出信封,遞給江友誠。

江友誠眉頭緊鎖,仔細地檢查信封。

“給我看看。”江若茗說。

江友誠把信封遞給她。她看過之後,搖搖頭,把信封還給我。

“不是我們寄的。”江友誠困惑地看著我。

我不能確定他說的是實話。我苦苦等了一個下午,並沒有旁人來找我,說明不管是誰寄的信,他想告訴我的內容就在這個房子裏。

“其實,如果隻是一個空信封,我不會特意跑來拜訪你們。大概就是昨天的這個時候,佳萌從家裏離開,然後就失去了聯係。今天早上看到這封信,我以為是找到她的線索,所以才會找過來。”

江友誠的神色變得凝重。

“你們吵架啦?”江若茗問。

“沒有。”

“可能你惹她生氣啦,自己還不知道。”

“她沒生氣。”

“你肯定?”

“肯定。”

江若茗微微蹙起眉頭,喝了一口可樂。

“就算吵架生氣了,她也不會離家出走。”江友誠看似不經意地接了一句。

他好像很了解佳萌,可是佳萌卻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為什麽?

“報警了嗎?”他關切地問。

“算是報了,但沒有用,隻有失蹤超過48小時才能立案。”

“哦,”他點點頭,“我很願意幫忙,但那封信真的不是我們寄的。”他的語氣很誠懇。

我可以相信他嗎?信應該不是他寄的。我正坐在他的家裏,如果他做了什麽壞事兒,我隨時可以找過來。那麽信是誰寄的呢?為什麽寫他的地址?用意何在?他和佳萌到底是什麽關係呢?

“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