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惆悵芳菲鴛夢涼(4)

春末的沁河,陽光明燦,卻意外地失去了熱度。

景辭輕抱著肩,仿佛又是人在地獄般的陰冷和痛楚。

知夏姑姑繼續在說道:“你以為她現在換了個名字,換了個性情出現在你跟前,就真的是另一個人了?看看這幾個月,她又學壞了多少?比之前更不像話,想害起你來隻怕更加得心應手!”

景辭終於開口,“姑姑,你想太多了……”

知夏姑姑道:“我想多了嗎?你明明和先前一樣待她,看她愛吃什麽,早早為她烹煮;看她想做什麽,也不勞她出手,搶先替她做上……這不都是你從前幹的事兒?”

景辭慢條斯理道:“那又如何?若不讓她如先前那般戀上我,我又怎能將她施予我的,一一還給她?”

知夏姑姑正氣勢洶洶,忽聽得這句話,所有怒意頓時被生生地壓下。她愣愣地看著他,聲音微啞,“她……還會戀上你嗎?”

景辭淡淡道:“她來了。”

“嗯?”

知夏姑姑不解抬頭,正見那邊阿原帶著小鹿東張西望地一路走過來。忽一眼看到景辭,阿原的眼睛立刻亮了。

“阿辭!”

她奔過來,背後的陽光染著她秀致的輪廓,連綰起的發髻都散著璀璨的明光。雖是男裝打扮,可她奔向他時,並不失女兒家的明媚和剔透。

景辭站定,待她趕到跟前,才微笑問道:“找我?又有案子?”

阿原搖頭,卻又忍不住捧腹大笑,“你最好暫時別回衙門。李大人已經瘋了,氣瘋了!”

“哦?”景辭低頭沉吟,然後眉峰一挑,“莫非賀王前去帶走了靳大德?”

阿原驚異,“你怎麽知道?”

景辭歎道:“李大人涵養不錯,不容易生氣,除非被人罵得狗血淋頭,還得生受著,才可能氣瘋。近來和咱們大人有瓜葛的,也就賀王府了。你能跑出來,也足以證明嫌犯走了,衙門裏閑了……”

阿原愈加佩服,見他身後知夏姑姑用看賊般的眼光看著她,才不敢太過誇張,隻悄悄向他一豎大拇指。

可惜那廂小鹿唯恐天下不亂,已湊上前來,諂媚笑道:“不愧我們小姐相中的,果然是拔尖兒的!要才情有才情,要容貌有容貌,當真可稱得才貌雙全,才貌雙全哪!”

阿原大是頭疼,覷著景辭不曾生氣,才鬆了一口氣,連忙道:“小鹿,你不是說要去茶樓聽說書嗎?也快開門了,還不快去?”

她擲了一串錢過去,小鹿忙接著,笑道:“好,好……有景縣尉陪著,小姐今天自然不需要我陪。我晚上再回去吃景縣尉燉的紅豆湯好了!”

既然小姐如今隻鍾意景縣尉,大約不會介意把那五十七顆紅豆都煮作紅豆湯。

景辭便轉頭向知夏姑姑道:“姑姑,你來沁河後也不曾好好逛逛,不如也去聽聽說書吧!”

知夏姑姑掃過他雲淡風輕的麵龐,猶豫片刻,默默行禮離去。

路邊便隻剩了二人靜靜相對。

阿原麵龐不由又泛起紅暈,趕緊垂了眼簾,竟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

景辭默然看她晶瑩的麵龐,忽低聲問道:“你喜歡我?”

阿原羞窘,下意識便想搖頭,又覺違心。再一想,以先前原大小姐的本性,開口說喜歡隻怕比張口吃飯還輕鬆方便,她居然這般藏著掖著,未免太矯情。

躊躇半日,她鼓起勇氣看向景辭,說道:“如果你不再對我出言不遜,也管住你那個什麽姑姑別對我出言不遜,我便考慮……喜歡你!”

景辭凝視她,然後低聲答道:“好!”

阿原聽得應得爽快,反而驚訝,局促地撚著手指要看往別處時,景辭已低下頭來,唇覆上她的。

阿原瞪大眼,整個人都僵在那裏,卻又很快柔軟下來,柔軟得如依傍他而生的一株紫藤花,舒展著所有的藤蔓,擁抱他賦予的柔情。

許久,許久,阿原終於從彼此的糾纏中解脫出來,兀自抱緊他,麵龐貼於肩胸,輕歎道:“阿辭,我們是不是認識很久了?也彼此喜歡很久了?”

景辭眉眼淡淡,“為何這麽問?”

阿原心頭咚咚亂跳,卻坦然說道:“其實很多時候你很可惡,我本該討厭你的。可不知為什麽,便是當時生氣,過後也討厭不起來。第一次見到你,我便覺得似曾相識,如今……”

她仰頭看他,黑亮如曜石的眼睛有些迷離,“為何我覺得,抱著你時,竟似抱著我的命?”

景辭笑了笑,“你若真心這麽想便好了!”

他將她的手夾在他胳膊間,懶懶地向前走著。

阿原歡喜,笑道:“我自然是真心。”

景辭道:“嗯,你以前也真心過。”

阿原怔了怔,便想起那五十七顆紅豆來,麵龐不由紅了。她道:“以前……我不記得了!我是不是做過對不住……你的事……?”

她話還沒說完,便恨不得咬了自己舌頭。

光小鹿就數出五十七顆紅豆來,沒數出來的還不知有多少,每顆紅豆都是她對不住他的明證。何況,她至少還記得她離開西都最主要的目的便是逃婚,——逃開他和她的婚約。

他素來出言刻薄,隻怕她又要被損得體無完膚了……

她忐忑之際,景辭卻隻是沉默。

許久,景辭輕聲道:“大約是我做得不夠好。我會改。”

阿原胸口忽然間一悶,悶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眼底熱熱的,似乎有什麽要往下淌。

她轉身抱住他,抱緊他,聞他身上清馨溫暖的氣息,腦中忽混亂地閃過許多零落不成片段的畫麵。

他的微笑,他的驕矜,他的沉默,他的黯然,他轉身而去的落拓孤寂……

她果然是早已認識他,早已熟悉他的喜怒哀樂,他的一言一行……

她很沒良心地把那一切都忘了,卻能從零落的畫麵裏覺出她深深的眷戀和潮水般的無邊愧疚。

許久,她才能抱住在努力回憶裏陣陣昏黑刺痛的腦袋,伏在他胸前微微地哽咽,“對……對不起……”

景辭又靜默了許久,才低聲道:“就當你這是道歉罷,我接受。不許再有下一次。絕對……不許!”

阿原抬起淚汪汪的眼,待要看清他說這話的神色,他卻忽將她擁得緊了,將她按在自己肩上不許她回頭。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隻覺他竟在發抖,渾身都在微微地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