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又見夜雨亂紅塵(1)

左言希是賀王義子,與慕北湮等於是一家人,何況跟景知晚也交好,故而來得很快。

為薑探診脈畢,他默默看向她,許久方低歎一聲,“你們還有什麽要問的,或許還能問一問。”

朱繼飛身體一晃,已跌跪於地,失魂落魄地盯著**無聲無息的蒼白女子。

朱繪飛忙去晃動左言希,叫道:“什麽意思?她……她沒救了?可我還沒弄清她有沒有參與害我父親呢……”

左言希低歎:“害了又如何?沒害又如何?無非以命相抵而已。而她……”

小鹿聞言不住點頭,向朱繪飛道:“可不是!算來她爹也是被你爹殺了,你爹又被她媽殺了,她媽又自殺了……何況她媽也是你媽,算來該死的都死光了,犯不著再扯她吧?”

她一席話繞口令似的說完,眾人居然都能聽得懂,居然都不想指責這丫頭無禮。

慕北湮似笑非笑地看向阿原,“看來你們聽力不錯嘛!隻是為何不進去聽審?窗外冷得很,不怕蛇傷之後再添凍傷?”

阿原將一條腿支到凳子上,拿未出鞘的破塵劍戳著凳麵,懶懶道:“冷嗎?那哪來的蛇?”

剛過仲春,天氣甚涼,從死去的丁曹,到夜行的阿原,便都遇到了蛇,而且都是毒蛇;毒蛇之外,雨夜忽然冒出的殺手也詭異之極,阿原敢斷定那殺手絕不可能是朱夫人、薑探或朱繼飛中的任意一個。

慕北湮再不知阿原指的是案情,摸著下巴一時不解,景知晚已道:“言希,讓她醒來。”

左言希含笑應了,從隨身醫箱中取出數顆藥丸喂薑探服下,又施以金針,等了片刻,果見薑探喉間滾動,低低呻吟著醒轉過來。

朱繼飛慌忙撲過去,也不知是笑還是哭,隻是連聲喚道:“探兒,探兒,你怎樣了?”

薑探眼底恍惚片刻,終於在映住朱繼飛的麵龐時溫柔而清瑩起來,“繼飛,我沒事……你別怕,別怕……”

朱繼飛胡亂擦著淚,握住她手笑道:“嗯,你沒事,我自然不怕,不怕的……”

左言希已俯身說道:“薑姑娘,有一些事,幾位大人要問你。”

薑探抬眼看到他,微有愕然,然後虛弱地笑了笑,“我娘……死前……把所有的罪都認下了,對不對?”

左言希柔聲道:“在下不知。但姑娘病已至此,想來也不願將許多秘密帶到地底下去。”

阿原頓時刮目相看。

如此溫存優雅地宣布一個年輕姑娘的死亡,左言希的毒舌其實跟景知晚已不相上下,果然……般配!

仿佛為了印證阿原所想,景知晚亦走到薑探跟前,淡淡道:“你母親應了多少不該她背負的罪過,姑娘應該很清楚。不如趁著清醒趕緊說明白,以免二公子日後有些說不清楚。”

朱繼飛卻似不曾聽到左、景二人說話,跪在榻前癡癡凝視著薑探,幹涸著嗓子道:“探兒,你不必想別的,趕緊好起來最要緊。若你好不了,我……我也隻好陪著你。我總不會辜負當日的誓言。”

薑探仰了仰精巧的下頷,眼底的淚水倒湧,淚光便淡了下去。她甚至微微地笑道:“繼飛,謝謝你……謝謝你陪我這一程。”

朱繼飛胸口起伏,揉捏著她纖瘦的手指,似要將她搓碎,壓到自己骨肉之中。

薑探喘著氣,將眼前眾人一一看過去,然後停留在謝岩麵上,“欞幽……是我殺的。他知道得太多,猜到與我有關,但他心裏又有鬼,那邊一報官,便逃來找我,威脅我……索要錢帛不算,還對我……對我甚是無禮。但他極蠢,於醫藥之道全然不懂,偏要裝作大師,輕輕鬆鬆被我騙著服下兩種相和後足以致命的‘強身’之藥。”

她說欞幽對她無禮時,麵上泛的紅暈明顯含著羞怒,便叫人不難猜到,那個醜陋粗鄙的江湖騙子,對這病弱的絕色女子, 懷了怎樣的心思。

李斐不由搖頭,“這騙子,真是該死,該死……”

忽見眾人都抬眼看他,他舌尖轉了轉,忙道:“那丁曹呢?總是無辜被你害了性命吧?朱蝕所服之藥,是你母親掉換無疑。而你當然是同謀,才會殺丁曹滅口。”

薑探淒冷地笑,“朱蝕所服的靈鶴髓,是我故意掌握不住火候,煉作了奪命毒丸。我知道我娘要做什麽。那是我殺父仇人,我沒覺得我們做錯了。但此事繼飛並不知情。他知道我也煉過靈鶴髓,才心生疑慮,暗藏起兩顆藥丸準備問我娘,卻被官差發現……他雖怨我和母親害死他父親,卻也擔心我出事,發現官差在查點藥材,怕我被盯上,遂叫書僮通知我,想讓我有所準備。”

景知晚似在惋歎,“可惜,反而暴露了你……”

薑探歎息,“我也……無奈。繼飛其實想讓我避一避,可我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就是娘親和他,我也不知該避到哪裏去。何況……我已避了十來年。我父母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我是他們光明正大生下的女兒,卻不得不躲躲藏藏地生活,連跟親生母親見上一麵,都跟做賊似的……”

她咳嗽,屋裏有異樣的腥味溢出。

謝岩盯著她虛弱的模樣,問道:“殺丁曹……你是怎麽做到的?朱二公子沒有參與?”

薑探道:“朱府被盯得那樣緊,他怎可能參與?丁曹入我屋中查探過,中了草烏毒後慌忙離開,我疑心他聽到了我和書僮對話,勉強追了出去,正見他擊殺毒蛇後狂奔離開,我追不上,反而在附近摔了一跤,體力不支,隻得回去了……”

阿原不由摸了摸還在隱痛的毒蛇齧咬處,問道:“於是……毒蛇與你無關,平白冒出來的?”

“毒蛇……”薑探聲音愈發低了下去,“我並不知道從哪裏來……大約……他采了我屋外的鳳仙,把蛇引去了吧……”

她忽身體一晃,整個人伏在榻沿,大口嘔吐,竟是墨綠色的汁液。

朱繼飛慌忙扶她,又扯住左言希,叫道:“你是名醫對不對?是名醫對不對?快救她,快救救她!”

左言希拍了拍他的肩,“醫者救得病,救不得命。她五髒衰竭,本就靠藥物吊著命,如今驚痛之下肝膽俱裂,方才嘔出這樣的**,當真……公子,你節哀吧!”

朱繼飛將他猛地一推,叫道:“胡說!她早上還好端端的!她明明說她會好起來的!她……她剛才還叫我別怕……”

他也不顧汙穢,跪在地上去捧薑探的臉,連聲喚道:“探兒!探兒!”

薑探微微地喘息,半睜著眼看他一眼,眸心的光亮已黯淡下去,然後無聲地垂下了頭。

阿原怔了片刻,忙叫道:“毒蛇不是你養的?那是哪裏來的?還有那殺手……那殺手是誰?”

丁曹所采的鳳仙偶爾引來一次毒蛇,還能勉強說得過去;但阿原撿到那兩株鳳仙時,鳳仙已然半枯。何況誰見過毒蛇從上方攻擊人的?鳳仙再怎麽招蛇,也不至於招來殺手吧?

薑探不答,黑鴉鴉的長發蓋住了蒼白精致的臉。

景知晚走近一搭脈,看向阿原,“死了。”

朱繼飛驀地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不會醫便不會醫,為什麽胡說八道地咒她?為什麽咒她……”

他抖索著抱起薑探,卻極溫柔地向她說道:“我不怕,你也別怕,別怕……我帶你去找大夫,找好大夫!要靈鶴血是吧?沒事,我去給你拿,拿很多的靈鶴血……誰也攔不了,攔不了……”

薑探極瘦極輕,朱繼飛抱著她也走得飛快,腳下卻似喝醉了般歪扭著,奔到門檻時竟重重往門框上一撞,整個人仰麵摔倒。

“二弟!”

朱繪飛忙要奔過去扶時,朱繼飛已一骨碌爬起,也不顧額上破了條大口子,隻是驚恐地摸向薑探的臉,慌亂地問道:“探兒,有沒有撞到哪裏?疼不疼?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額上的傷處有鮮血噴湧而出,迅速淋了他滿頭滿臉,他卻渾然未覺,隻將薑探寶貝似的藏緊在懷中,踉蹌著飛奔出去。

朱繪飛呆呆地看著沿路滴滴答答留下的血跡,忽無力坐倒在地,高聲哭叫道:“什麽靈鶴髓啊,什麽靈鶴血啊,要什麽你們說呀!我都給你們,我什麽都不要,你們別發瘋了好不好?為什麽一個個都瘋了?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