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4)

哪怕朱蝕真的是豬屎,他死了也算是沁河縣的頭等大事。

他是當今大梁皇帝朱煌的堂弟,卻不知何故得罪了皇帝,連一官半職都沒撈著,隻能算是平頭百姓。可他到底是不折不扣的皇室宗親,連諸皇子經過沁河,都會過來見見這位堂叔父。有這根底在,李縣令自然要十萬火急找回被視作心腹的阿原。

阿原趕過去時,那個朱家那位流連風月的長子還沒回來,隻有朱夫人、次子朱繼飛和幾名管事在,跪在一邊哭得涕泗橫流,滿屋子的淒淒慘慘戚戚。

見阿原到來,李斐擦著額上的汗,說道:“仵作剛已驗過屍,應該是服用仙丹過量,得道升天了!”

阿原看著前方地上那具五官扭曲的屍體,撫額道:“仙丹?得道升天?”

李斐道:“已經問過了,這兩三年,朱蝕身體不怎麽好,一直在服食丹藥,尋求長生之道。”

說是朱家老爺,其實朱蝕也不甚老。從屍體來看,也才五十不到的模樣,比朱繪飛還要肥胖幾分,腹部隆起得厲害。他的臉色發黑,麵部和手足都生了不少紅色疹子;雙目微張,口鼻流涎,兀自留著亮閃閃的半幹殘液。阿原托起屍體下巴細看其口內,已見其牙齦腫爛,口瘡猶存。

阿原轉頭看向仵作:“我說兄弟,得道升天就是這種死狀?”

仵作幹笑一聲,慢吞吞道:“聽聞煉製丹藥需用到水銀。若急於求成,一次性服食太多,那就……”

過量服用水銀,很可能急性中毒,如皮膚丘疹、口腔潰爛、胸腹腫脹等都是明顯的水銀中毒跡象。但如果是服食自家所煉丹藥所致,說他得道升天也未為不可。他死得瞑目,家人也免得傷心。

阿原拍拍手站起身,“既然朱老爺求仁得仁,誰報的案?”

朱家母子背後,忽站起一名管事,高聲叫道:“是小人!是小人報的案!老爺前天還好好的,昨天忽然嚷著頭痛,手足發抖,夜間就沒了!他服食那靈鶴髓已經一兩年了,每日精神旺健,怎會突然歸天?”

另一名叫井乙的老捕快已走來道:“這個王管事一直說有人下毒,我等方才已檢查過朱老爺近日飲食,倒也看不出蹊蹺。這丸藥就是朱老爺所服的靈鶴髓,聽聞煉製原料裏的確含有水銀。”

他捧來一隻玉盒,打開蓋子,便見裏麵有二三十枚淺褐色藥丸,香氣撲鼻,倒也令人心神愉悅。小鹿看到屍體,本縮著頭躲在一邊,聞著那香氣卻不由走上前兩步,深深呼吸數下,說道:“這朱老爺倒有些品味,藥丸子也弄得這般香!”

阿原接過,一顆顆剝開外殼仔細聞著,說道:“這香味隻是丸子外層的,雖是好聞,卻有些迷幻人心。便是不服丹藥,都能覺得身輕體健。”

她挑出其中兩顆遞給井乙,“找個大夫仔細研究下這兩顆藥的成分,到底有什麽不同。”

李斐本已打算按朱蝕自行服藥“得道升天”結案,聞言忙道:“有異樣?”

阿原揉揉鼻子,“看著都是一樣的丸藥,但剝開外殼氣味不一樣。”

井乙聞言也將兩顆藥丸子嗅了又嗅,嘀咕道:“阿原,你長著狗鼻子嗎?我怎麽聞著都差不多?”

他雖這般說著,到底信得過阿原本事,正待去安排時,那報官的王管事忽膝行上前,高叫道:“果然藥被掉包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天早上二公子進過老爺房間,那時辰,正是老爺服藥的時間!”

那位一直垂首跪地的二公子朱繼飛驀地抬頭,眼神間已止不住的惶怒,“這……沒有,我沒有……我怎會害我父親?”

外麵,已傳來男子的咆哮:“誰?誰害了我爹!”

便見朱繪飛笨重的身體飛一般卷了進來,愣愣地看了榻上的父親屍體,忽雙膝一屈,跪過去號啕大哭,卻拍得木榻簌簌搖動,連門窗都嗡嗡地響著,叫人忍不住地擔憂,下一刻會不會整個屋子都塌下去,蓋住這一生一死兩個胖子,順道拉了滿屋子的人陪葬。

李斐、阿原等不覺向後退了幾步。而朱繼飛卻膝行上前,與朱繪飛跪於一處痛哭流涕,倒也不見太多真相被揭穿的驚懼。

算來朱繪飛和朱繼飛這兄弟倆都和老爹朱蝕的眉眼相像,但朱繼飛瘦瘦高高,便覺斯文清秀。兄弟倆抱頭大哭時,那對比更是明顯,朱繪飛看起來簡直比蠢豬好不了多少。一白遮三醜,一胖毀所有,果然是萬古不易之真理。

阿原嘖嘖歎了一聲,才發現跟隨朱繪飛回府的,除了隨身的侍仆,居然還有那個叫作景知晚的年輕人。

雖不在馬背上,他依然眉眼岑寂,即便唇角有一抹溫淡笑意,也掩不住那骨子裏滲出的清冷孤傲。他正靜靜地掃過屋中諸人,掠過阿原時,又似稍稍頓了下。

阿原正準備繼續研究手中的藥丸,被他那麽淡淡看了一眼,忽然間便覺有些呼吸不暢,原先有條不紊的思緒也不知飄哪裏去了。

而景知晚已若無其事上前,向李斐行了一禮,“大人!”

李斐看到他,便已堆上笑來,說道:“景縣尉,你來得正好,如此大案,正需大家齊心協力一起商議。阿原,井乙,來見過景大人!景大人從京中來,今早才到縣衙上任。以後縣裏這些案子,你和井乙就聽景大人安排吧!”

景知晚便上前向阿原、井乙一揖,簡潔地自報家門:“景知晚。”

阿原、井乙已聽得懵住。

縣尉執掌治安捕盜等事,沁河縣空缺已久。這一來等於在半中間給阿原、井乙等捕快塞了個頂頭上司。

李斐不過小小縣令,眼見這京中突然安排過來這麽個縣尉,未必曉得因由,卻也不肯得罪,明知是自己下屬官員,也是以禮相待,不敢疏忽。

井乙最先回過神來,先不忙著去找大夫驗藥,堆上笑來行禮道:“小人井乙,見過景大人!”

阿原定定神,先將手中那顆藥丸裝入一個小小陶罐,方上前道:“阿原見過景縣尉!”

景知晚向井乙示意免禮,神情溫雅卻疏離,轉向阿原時那疏離似更深了些,有種秋霜般的清寒。他看向阿原放到小鹿手上的陶罐,聲音倒是清雋好聽,“那顆藥丸怎麽了?”

阿原實在不曉得自己是否和這人有過交集,仔細看景知晚神色,又看不出明顯異樣,遂道:“沒什麽,證物而已。”

景知晚走過去,將那藥丸看了一眼,然後掃向朱夫人和她身後的侍女。

因事發突然,她們雖換了素衣,去了簪飾,麵上猶有原先敷的脂粉未及洗淨;朱夫人的手上還套著個寬邊的金鐲子,指甲用鳳仙花染了淺淺的胭脂紅。如今她一臉悲戚,看著朱繪飛、朱繼飛,說不出是惶惑還是怨恨。

井乙見景知晚看過去,忙悄聲道:“縣尉大人,這朱夫人是續弦,並非朱家二子的生母。朱繪飛的生母早已逝世,朱繼飛則是妾室所出。”

李斐已聽入耳中,“嘖”了一聲,立時吩咐道:“阿原,你去搜一搜朱繼飛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