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寒野驚風誤歸程(5)

因大雨傾盆而下,打在蓑衣上一直颯颯作響,她又全神貫注於腳下,根本不曾察覺那條蛇是什麽時候爬到了蓑衣上,又是什麽時候昂起了醜惡的頭顱……

蛇有劇毒,不僅能毒死野兔,也能毒死人。

何況,左後方的肩背靠近心髒和內腑,比起手足被咬,距離死亡更近。瞬間的疼痛後,已有令人驚怖的麻木迅速延展開來,令她再無力舉臂,甚至很快連燈籠都提不住。

這種鳳仙招引毒蛇,但鳳仙全株可以解蛇毒……

阿原不曉得需多少鳳仙莖葉才能解毒,卻反應極快地立刻丟開燈籠,從懷中取出那兩株本待留作物證的鳳仙,也不管是否髒汙,匆忙塞入口中猛嚼,同時努力伸出右手,試圖去擠出毒血,可惜再夠不著齧咬之處。

鳳仙開的花兒好看,氣味也清新,但莖葉嚼在口中,苦而辛澀,令人反胃。但阿原似已習慣藥味,竟也強咽下去。她抬頭向坡上看了一眼,立時決定盡快趕到木屋去求助。

景知晚不是大夫,但顯然懂些醫術,便是不喜她,也不至於見死不救。

正待勉強運起輕功奔去時,她忽聞腦後有銳器破空聲起,連忙在空中一個側翻,愣是躲過襲來的劍鋒,迅速揚起破塵劍,向暗襲者揮去。

翻身穩住身形時,暗襲者已擋住破塵劍,冷冷劍光破開雨幕,繼續向她進擊。

頭頂有電光閃過,照出那暗襲者,卻是通身裹著黑衣,連頭部都遮得結結實實,隻留一雙幽幽黑眸,連形狀也看不清晰。他的劍亦非凡品,與破塵交擊時火花四迸。劍柄上所扣的蒼黑色劍穗被雨水浸透,閃著細微光亮,便能看到其間的雙雀流蘇結打得十分精致,栩栩如生,似欲在風雨中振翅飛去。

阿原並不認為此人武藝在自己之上,但她吃虧在毒傷在身,已麻木了半邊身子,行動不由遲緩了許多。

小壞察覺主人遇襲,奮力甩開那條死活不知的毒蛇,試圖從旁幫忙,阿原心神略緩,幾乎不曾細想,便已撮口為哨,傳出悠揚哨聲。

一長二短,正是她跟景知晚約定的求救信號。

隻是此刻風大雨大,不時驚雷震響,哨聲再清亮,都已被吹得七零八落,坡上的景知晚能聽到嗎?便是能聽到,他肯屈尊在這樣的風雨之夜前來相救嗎?便是願意前來,沉沉雨夜,山路坎坷,連燈籠都已熄滅,他又該怎樣準確找到她的方位?

她甚至覺得下意識地發出這麽個求救信號,不過是自取其辱,且還分了心,差點又被黑衣人砍到。

沮喪之際,第二次的哨聲隻發出一半,她便頓住口,以破塵劍奮力反擊,試圖自救。

小壞很為沒能及時發現毒蛇和敵手而心虛憤怒,側著翅膀不時從上抓向黑衣人臉麵。黑衣人有所顧忌,於是阿原雖單手對敵,暫時倒也不曾吃虧。

可惜,暫時而已。

撿來的兩株鳳仙對蛇毒雖有一定抑製作用,可她交手之際,血液流動加快,遂令毒性也蔓延得更快。若不能及時處置毒傷,隻怕鳳仙還未及發揮解毒功效,她便毒氣攻心而死了。

她的動作越來越遲鈍,被追擊得在山石間滾了數回,蓑衣上沾滿了草屑和泥汙,漸漸連閃避都十分困難。

正對著逼來的劍鋒左支右絀時,忽聽風雨裏隱約傳來景知晚的呼喚:“阿原!阿原在哪裏?”

阿原還在疑心是不是自己中毒後的幻聽時,小壞已高鳴一聲,迎著電光猛地飛向高空,在她頭頂盤旋。即便風雨再大,已到附近之人也能借著電光看清小壞高飛的身形。

失了小壞相助,阿原更難支撐,眼見黑衣人劍穗甩過一溜水珠,帶著凜冽寒氣逼上前來,她勉強以破塵劍抵擋,劣勢的位置竟令她握不住劍,差點跌落在地。

那邊又傳來呼喚,聽來竟是異常焦灼:“阿原!阿原!”

近在咫尺,並不像幻覺。

阿原拚命全力在泥水裏一滾,躲過致命一劍,高聲應道:“我在這裏!”

有人影飛快掠來,接著是景知晚同樣滿是泥水的狼狽麵龐對住她的臉。他匆忙攬起她,問道:“你怎樣了?傷在哪裏?”

阿原隻顧看向他身,掙紮說道:“小心殺手!”

景知晚回頭打量,問道:“殺手在哪裏?”

阿原定睛細看,哪裏還有那黑衣人的蹤影?

從景知晚出現的那一霎,他竟像平白出現般,又平白消失了。

如果不是附近留下的太過明顯的打鬥痕跡,阿原簡直要懷疑剛剛那場生死搏鬥才是中毒後的幻覺。

她喉嗓間吃力地滾動了下,說道:“可能……聽到你來,逃走了!不過……我蛇咬了!”

景知晚忙打量她被蓑衣和泥濘狼狽裹住的身體,“毒蛇?咬在哪裏?”

“左後肩。剛找到兩株被拔起的鳳仙,本該留作證物,不過……我吃掉了!”

“很好!”

景知晚說著,坐於地上將她扶到自己懷中,拉開蓑衣,再用力一扯,已將她後肩衣物扯開大半,露出已經黑腫的傷處。

阿原隻覺後背一涼,雨水已肆無忌憚地打在肌膚上。

雨水很冷,被蛇咬的傷處卻很燙,完全覺不出疼痛來。他的手指也很涼,觸在她肌膚上時,似有微微的顫意。而她被那顫意傳染,從激戰裏鬆懈下來的身體竟在忽然間也顫得厲害。

風雨裏,她的麵龐貼在他胸前,感覺得到他溫暖的體溫。她的注意力便似全被他的體溫和他遊移於半麻身軀的指尖引住。她的心跳莫名地激烈,連呼吸都炙熱起來。

這感覺太過異樣,她不由掙紮著想從他懷中坐起。

景知晚手上略略一加力,依然將她壓在懷裏,清清淡淡道:“有什麽好害臊的?你身上哪一處我沒看過?”

阿原倒吸了口涼氣,再也站不起身。

往日的原大小姐到底有過多少男人?也包括眼前這位嗎?

景知晚已拔出一把短匕,割開了她後肩的齧傷處。

她依然毫無疼意,卻能覺出鋒刃入肉的薄薄觸感。血跡被雨水衝下,竟是黑紫色的。

她拍住自己的額,低啞道:“若我被蛇咬死在荒山,必定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話。”

不當原大小姐,不當公侯夫人,不要滔天富貴,不要清俊男子,跑來當個不入流的小捕快,還能在查案時慘死荒山,指不定還會像那隻野兔,連屍體都爛在山上……

正惆悵之際,上方景知晚說道:“原大小姐放心吧!即便你沒被咬死荒山,也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話。”

“……”

他徑自點名阿原身份,卻叫阿原愕然不知所對。而下一刻,她幾乎全身都緊繃起來。

景知晚抬腿將她身體托得高些,攬緊她,傾身湊上傷處,為她吸出毒血。

明明已麻木的傷處驀然間敏銳起來。她吸著氣,尚能自如活動的右手絞緊他衣角,依然有種無處安放的緊張和慌亂。片刻後,她的手臂環上他的腰,感覺他每一個動作帶來的腰部牽引的力量,終於略略安寧。

景知晚察看著傷口,終於吐出最後一口毒血,啞著嗓子道:“部分蛇毒已蔓延到別處,沒辦法了。希望你服下的鳳仙有效,不然就這山上等死吧!”

他將她的衣衫拉起,草草覆住她露出的肩背,待要扶她坐起,才發覺她正抱緊自己的腰。他皺眉,“鬆手。”

阿原的臉半貼在他的胸腹間,道:“你要負責。”

景知晚怔了怔,冷笑道:“哦?碰過你就要對你負責?誰不知原家小姐閱人無數,早已青出於藍,永無饜足之時?你想要多少男人對你負責?”

阿原差點一口熱血噴出喉嗓,強撐起身,漲紅著臉高叫道:“是你堅持要連夜搜山!你既知我身份,還無恥地留我一個女子在荒山裏,被蛇咬了難道不該你負責醫好我嗎?你……萬萬別想得太多,我就是瞎了眼也不會找你這麽個自私無恥的刻薄男人!”

以前原大小姐能挑上他,實在是瞎了眼,瞎了眼……

連心眼都瞎了!

她站起身,罩上她那件已經不成形狀的蓑衣,擋住難以蔽體的衣衫,活動了下手腳,發現除了左臂,基本還能活動,隻是頭暈目眩,胸口陣陣發悶欲嘔,顯然毒素一時難清。

當下最要緊的,還是趕緊找地方休息。若是此刻在風雨中倒下,淋上那麽一夜,隻怕從此便不用起來了。

她將臉上的雨水拂了又拂,眼前除了雨幕便是密林,眼前陣陣昏黑之際,再也辨別不出該往哪個方向走。

轉頭看向景知晚時,他未穿蓑衣,衣衫濕透,同樣被淋得落湯雞似的,卻還保持原來的姿勢,撐著額默默坐著,竟沒有離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