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2)

阿原走到稍遠的林子邊,撮口為哨。稍遠處很快傳來清亮的鷹聲相和,同時一道黑影破空而下,掠過楊柳枝,桃花林,俯衝過來。

阿原笑得兩眼彎彎,抬起臂膀,那黑影便徐徐斂了翅翼,立於她臂腕上。

褐翅白腹,黃腳烏爪,雪色眉紋下黑目炯炯,昂首四顧時頗有睨睥眾人的王者之氣。

竟是一隻半大的蒼鷹,偏偏溫馴如鸚鵡,正用它尖銳如鉤的黑喙啄著翅膀,然後溫柔地看著阿原。

阿原從懷中取出一塊油紙,打開,卻是一大塊兔肉。她遞給蒼鷹,“小壞,吃肉了!”

那隻叫小壞的蒼鷹立時雙眼賊亮,俯身大塊朵頤的姿態更顯矯健。

茶館裏的喧囂已離得遠了。

兩三隻黃鸝兒在柳蔭間的縱躍著,忽被什麽驚到一般,呼啦啦地撲著翅膀飛開。

翼尖觸到清澈溪水,便有一道細細的水紋悠悠地**開。

桃花開得正盛,正有落瓣隨風,輕盈地舞落於一人一鷹跟前。

阿原笑意愈盛,深陷的酒窩似盛了濃鬱春意,清美得宛如自畫中步出,令人心**神馳。

其實她的輪廓甚是柔和,隻是身材高挑,簡簡單單一襲布衫裹於身段,亦有種迥異於常人的挺拔驕傲,一眼看去絕無尋常女子的嬌羞矜持,何況又是公門中人,縱有疑心,誰又敢多嘴?

蓬著頭的小鹿趴在石頭上看這一人一鳥,眼睛裏依然是滿滿的驚歎。

她道:“小姐,才兩個月,你到底是怎麽把這鷹馴得跟養熟了的狗似的?”

阿原摸著油亮的鷹翅,說道:“不知道。想著應該怎樣養,便怎麽養著。或許以前養過吧?”

小鹿搖頭,“小姐是養過鷹,可那是別人幫養的。有一日那養鷹的少年去了夫人房裏,一夜沒出來,小姐就把那鷹燉了湯……倒是養的狗不錯。雖然也是下人養的,可小姐喂的骨頭多,每次瞧見小姐都搖頭擺尾……”

阿原道:“我不喜歡狗。”

小鹿笑道:“小姐不喜歡鷹,不喜歡狗,連小貓小兔小鳥也沒一個喜歡的。小姐隻喜歡年輕俊秀的男子,跟收集古董似的收集了一堆!小姐手裏這把劍,就是那個叫蕭瀟的劍客留下的。”

阿原很滿意地摸向腰間的劍,“這是把好劍。”

小鹿奇道:“可小姐當時不是這麽說的呀!”

“當時……我說什麽了?”

“小姐看著他抱頭逃去的背影,滿眼失落,憂傷地歎氣……”小鹿學著那神情,圓圓的臉努力地浮上幾分幽怨,“小姐說,可惜啊可惜,這麽個好男人……”

阿原低頭瞧著油亮的劍柄,以及劍柄上發烏的“破塵”二字,幾乎可以想象出原先主人每日摩挲這把破塵劍的愛惜之情。她便更加想象不出,那劍客怎會被一個花容月貌的貴家小姐追得落荒而逃,連隨身寶劍都不敢要。

她問:“後來呢?我也用它練過劍吧?”

“練劍?”小鹿笑了起來,“小姐要籠絡蕭瀟時,倒是纏他教過幾日。後來蕭瀟逃走,小姐每天早上便隻對著掛在牆上的劍長噓短歎幾聲,然後便去找謝公子、小賀王爺他們玩去了……”

小鹿仔細打量著阿原,依然疑惑不已,“小姐明明沒練過劍,沒研究過追捕犯人,更沒馴過鷹……”

看小壞吃完兔肉,阿原甩一甩手,讓它到一邊樹歇落,問向小鹿,“我原來每日在家,都學的什麽?”

小鹿道:“學得可多了!琴棋書畫固不必說,歌舞詩詞也是京中閨秀首屈一指的!小姐還精茶藝,擅女紅,去年太後賀壽,小姐送了一幅親繡的江山圖,又當眾畫了幅百壽圖,看得皇上龍心大悅,大讚小姐才貌無雙,當即賞了一千兩黃金,還說京中那些王孫貴族、名門公子,但凡小姐看上的,盡可稟明,皇上都會成全。”

阿原撩起袍角,單腿支於山石上,俯身含笑,“於是,後來我要了那個病得快死的端侯?”

小鹿一豎大拇指,滿臉佩服:“看咱們小姐多聰明!端侯病重,不能人道,便是小姐跟別的男子在一起,他也沒法說什麽;待他死了,這無兄無弟的,更能留下大筆家財給小姐享用,從此也不必再看夫人眼色……”

阿原的臉上紅紅白白,說不出是羞還是窘,隻將手中的破塵劍連著鞘一下一下戳在山石上,苦惱道:“世人眼裏,我便是……如此風流浪**,毫無節操?”

小鹿臉色便有些怪異,“小姐,小鹿跟你四年,好像從沒見過你有節操這玩意兒……”

阿原一劍敲下去,小鹿慌忙抱頭,破塵劍恰從她腦袋邊擦過,卻連她一根頭發絲都沒碰到。小鹿忙叫道:“小姐息怒!息怒!節操原也沒什麽用,又不能當飯吃……何況小姐雖沒節操,可天生的仙姿國色,才情高,性情好,溫柔婉約,嬌美嫻靜,善解人意……要節操做什麽?”

阿原左手隨意擱在自己支著的腿上,右手拿劍“篤篤篤”地敲石頭,橫眉問:“我溫柔婉約,嬌美嫻靜,善解人意?”

小鹿撓頭,再撓頭。

眼前一身男裝的女子雖有著和往日容顏一般無二的容顏,可她的身手高明,言行爽利,眉眼少了幾許溫柔嫵媚,多了幾分清靈俏皮,一眼看去簡直不像女人,更不像從前那個高貴風流引無數兒郎競折腰的大小姐。

於是,小鹿好久才能道:“喏,其實小姐也不用想太多。有夫人在,小姐其實……算不得風流浪**。”

有原夫人在,原家小姐絕不會是最浪**的。

她的母親原夫人容色傾城,裙下之臣遍布梁、燕、趙等國,上至皇帝,下至走卒,無不是原夫人入幕之賓。

想當年,原夫人隻言片語,便令昭帝被害,群臣受誅,最終令江山改朝換代,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紅顏禍水,令世人為之側目。

阿原一直在想,必是哪裏弄錯了,她不可能是原家大小姐原清離。

可原家上下數百口,加上與原家交好的無數親友,以及那些和原清離有過肌膚之親的情郎們,絕不會認錯人。

據說,原清離在前去探望病重的未婚夫途中遇伏,隨身侍從大多遇害,她被救後昏迷數日才醒來,然後……忘了自己是原家小姐,更忘了自己曾那般風流。

她把自己的臉皮抓了又抓,抓了又抓,確定這張臉絕對是她自己的,哀歎未歇,便悲劇地發現床頭侍奉著的那眾美少年,竟都是跟她有過肌膚之親的小情郎,頓時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再聽聞數日後將嫁與快死的端侯,她毫不猶豫地腳底抹油,卷了鋪蓋行李,帶著這個叫作小鹿的呆萌侍女逃之後夭夭。

離開梁都後,她陰差陽錯救了前來上任的沁河縣縣令李斐,於是陰差陽錯成了沁河縣的女捕快。

她沒覺得自己有什麽詩詞歌賦的天分,但橫刀立馬抓捕壞人對她來說卻像是飯後茶點,幹起來輕鬆愉快。

於是,大梁原家小姐失蹤了,沁河多了個姓原的捕快。

她不好說自己是豔名遠播的原家清離小姐,隻說自己叫阿原,從南方逃難而來。彼時戰亂頻仍,四處流民頗多,官府常會招攬逃來的流民去耕種因本地戰亂荒蕪的農田,於是李斐也不疑心,憑他當地父母官的職權,輕輕鬆鬆給她在沁河縣落了個戶藉,並指沁河為名,叫原沁河。

薪俸不高,但縣令大人青眼,她又聰慧爽朗,倒也和縣衙同僚處得融洽,過得悠閑輕鬆。便有知曉她是女子的,也不願去揭穿。隻是她生得俊俏,便多少有些流言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