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張繁複不堪的藥方

循著玉良走過的足跡,時常,我會記起黃碧雲在《失城》裏的一句話:“生命像一張繁複不堪的藥方,如是二錢,如是一兩。”

誠然,玉良的生命,就是這樣一張繁複不堪的藥方,如是二錢,如是一兩。盡管她一再努力改變,努力爭取,那定了模子的她的生命的樣子,還是在那裏。

當玉良結束近九年的異國求學生涯,應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劉海粟邀請,回到自己的母校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任職教授後,她便深刻知曉了那滿目瘡痍的生命的本來模樣。

盡管她在事業上有了質的飛躍,跟當時一流的繪畫名家共事,卻無法在生活裏,那俗世的生活裏飛躍而出。

在潘讚化的正妻眼中,玉良始終是個青樓出身的妾。

彼時,即便親夫、親子皆不在身邊,她原配夫人的架子卻照舊端得筆直。玉良通曉世禮,雖然今時之身份遠非過往可比,但還是基於禮數想著要去拜訪大太太的。同為女人,她是能深刻體會到空守在老家的大太太的苦痛的。於心不忍之下,她曾多次央求潘讚化帶她回去親拜大太太,然而潘讚化卻總找托辭婉拒。

她想,潘讚化應是有難言之隱的。於是作罷。

未曾想到,她沒去,大太太反而來了。一來,大太太就打電話,不客氣地要求正在授課的玉良馬上回家。結果,玉良下了課剛到家門口,就聽到屋子裏大太太說:她不管潘玉良是什麽著名的畫家,什麽大學的教授。潘玉良在這個家就是妾,妾就得給她這個大太太下跪,請安。

如此不留情麵的話語,令玉良恍如被雷劈一般,將被強行遺忘的過往再次揪出。

旁邊的潘讚化,為她據理力爭,她為了不使他為難,竟然“啪”的一聲跪了下去。

這一跪,她是又跪回了自己那不堪的“前世”。

曾經,在潘讚化給予的愛中,她幾乎忘記了那不堪回首的曾經。可是,愛裏哪能全都是甜蜜的?多數時候,是苦澀的。倘若愛是一朵蓮,最瑰麗的愛一定是那清苦的蓮心,一直苦到心坎上,然後才能有那聖潔的蓮花。

可讚的是,即便愛是這般苦,她對他的愛意仍濃。

風塵歲月玷汙的隻是她的凡胎肉身,心還是廟堂上的那一縷青煙,她仍纖塵不染地愛著他。

方君璧(前排右二)、潘玉良(前排左三)等在潘玉良畫室聚會

隻是,穿越了愛情的苦難,卻還是無法穿越世俗的偏見。

那是1936年的事了。她第五次舉辦自己的個展。

此次畫展上,她的作品《人力壯士》卻為她招來莫大的羞辱。當天晚上,畫展不僅被人惡意破壞,大部分畫作被毀壞,《人力壯士》的畫上更是被寫上了這樣的話——“妓女對嫖客的頌歌”。

這句話,徹底摧毀了玉良拚盡生命得來的精神支柱。

她本以為,自己已是破繭振翅而飛的蝶,那段塵緣往事該是“柳岸花明”般清明無汙了。然而,在那樣一個舊時代,一個女人的“前世”似要比她的“今生”更易為旁人所詬病。

她徹底灰心,再無鬥誌了。

於是,在1937年,42歲的她借著參加巴黎舉辦的“萬國博覽會”和舉辦自己的畫展之機,再次赴法。

隻是,這一走,她即客居海外四十年,再未能回來。

她的人生裏,憾事也多了這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