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學術

學術思想,是一個民族的靈魂。看似虛懸無薄,實則前進的方向全是受其指導。中國是一個學術發達的國家。幾千年來,學術分門別類,各致其精。如欲詳述之,將數十百萬言而不能盡。現在所講的,隻是思想轉變的大略,及其和整個文化的關係。依此講,則中國的學術思想,可分為三大時期:

(一)自上古至漢魏之際。

(二)自佛學輸入至亡清。其中又分為(甲)佛學時期,(乙)理學時期。

(三)自西學輸入以後。

現在研究先秦諸子的人,大都偏重於其哲學方麵。這個實在是錯誤的。先秦諸子的學術,有兩個來源:其(一)從古代的宗教哲學中,蛻化而出。其(二)從各個專門的官守中,孕育而成。前者偏重玄學方麵,後者偏重政治社會方麵。《漢書·藝文誌》說諸子之學,其原皆出於王官。《淮南要略》說諸子之學,皆出於救時之弊。一個說其因,一個說其緣,都不及古代的哲學。尤可見先秦諸子之學,實以政治社會方麵為重,玄學方麵為輕。此意,近人中能見得的,隻有章炳麟氏。

從古代宗教中蛻化而出的哲學思想,大致是如此的:(一)因人有男女,鳥有雌雄,獸有牝牡,自然界又有天地日??等現象,而成立陰陽的概念。(二)古代的工業,或者是分做水、火、木、金、土五類的。實際的生活影響於哲學思想,遂分物質為五行。(三)思想進步,覺得五行之說,不甚合理,乃認萬物的原質為一個,而名之曰氣。(四)至此,遂並覺陰陽兩力,還不是宇宙的根源。因為最後的總是惟一的,也隻有惟一的能算最後的。乃再成立一個惟一的概念,是即所謂太極。(五)又知質與力並非兩物,於是所謂有無,隻是隱顯。(六)隱顯由於變動,而宇宙的根源,遂成為一種動力。(七)這種動力,是頗為機械的。一發動之後,其方向即不易改變。所以有謹小、慎始諸義。(八)自然之力,是極其偉大的。隻有隨順,不能抵抗。所以要法自然。所以貴因。(九)此種動力,其方向是循環的。所以有禍福倚伏之義。所以貴知白守黑,知雄守雌。(十)既然萬物的原質,都是一個,而又變化不已,則萬物根本隻是一物。天地亦萬物之一,所以惠施要提倡汎愛,說天地萬物一體,而物論可齊。論同倫,類也。(十一)因萬物即是一物,所以就雜多的現象,仍可推出其總根源。所謂“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此等思想,影響於後來,極為深刻。曆代的學術家,幾乎都奉此為金科玉律。誠然,此等寬廓的說法,不易發見其誤繆。而因其立說的寬廓,可以容受多方麵的解釋,即存其說為弘綱,似亦無妨。但有等錯誤的觀念,業已不能適用的,亦不得不加以改正。如循環之說,古人大約由觀察晝夜寒暑等現象得來。此說施諸自然界,雖未必就是,究竟還可應用。若移用於社會科學,就不免誤繆了。明明是進化的,如何說是循環。

先秦諸子,關於政治社會方麵的意見,是各有所本的,而其所本亦分新舊。依我看來:(一)農家之所本最舊,這是隆古時代農業部族的思想。(二)道家次之,是遊牧好侵略的社會的反動。(三)墨家又次之,所取法的是夏朝。(四)儒家及陰陽家又次之,這是綜合自上古至西周的政治經驗所發生的思想。(五)法家最新,是按切東周時的政治形勢所發生的思想。以上五家,代表整個的時代變化,其關係最大。其餘如名家,專講高深玄遠的理論。縱橫家,兵家等,隻效一節之用。其關係較輕。

怎說農家是代表最古的思想的呢?這隻要看許行的話,便可明白。許行之說有二:(一)君臣並耕,政府毫無威權。(二)物價論量不論質。如非根據於最古最簡陋的社會的習俗,決不能有此思想。見《孟子·滕文公上篇》。

怎說道家所代表的,是遊牧好侵略的社會的逆反思想呢?漢人率以黃老並稱。今《列子》雖係偽書,然亦有其所本。此凡偽書皆然,不獨《列子》。故偽書既知其偽之後,在相當條件下,其材料仍可利用。此書《天瑞篇》有《黃帝書》兩條,其一同《老子》。又有黃帝之言一條。《力命篇》有《黃帝書》一條。與《老子》亦極相類。《老子》書(一)多係三四言韻語。(二)所用名詞,極為特別。如有雌雄牝牡而無男女字。(三)又全書之義,女權皆優於男權。足征其時代之古。此必自古口耳相傳之說,老子著之竹帛的,決非老子所自作。黃帝是個武功彪炳的人,該是一個好侵略的部族的酋長。侵略民族,大抵以過剛而折。如夷羿、殷紂等,都是其適例。所以思想上發生一種反動,要教之以守柔。《老子》書又主張無為。無為兩字的意義每為後人所誤解。為訓化。《禮記·雜記》:子曰:“張而不弛,文武不能也。弛而不張,文武不為也。”此係就農業立說。言弛而不張,雖文武亦不能使種子變化而成穀物。賈誼《諫放民私鑄疏》:“奸錢日多,五穀不為”,今本作“五穀不為多”,多字係後人妄增。正是此義。野蠻部族往往好慕效文明,而其慕效文明,往往犧牲了多數人的幸福。(一)因社會的組織,隨之變遷。(二)因在上的人,務於**侈,因此而刻剝其下。所以有一種反動的思想,勸在上的人,不要領導著在下的人變化。在下的人,“化而欲作”,還該“鎮之以無名之樸”。這正和現今人因噎廢食,拒絕物質文明一樣。

怎樣說墨家所代表的,是夏代的文化呢?《漢書·藝文誌》說墨家之學,“茅屋采椽,是以貴儉。古人的禮,往往在文明既進步之後,仍保存簡陋的樣子,以資紀念。如既有酒,祭祀仍用水,便是其一例。漢武帝時,公玉帶上明堂圖,其上猶以茅蓋,見《史記·封禪書》。可見《漢誌》此說之確。養三老五更,是以兼愛。三老五更,乃他人的父兄。選士大射,是以尚賢。平民由此進用。參看第七章。宗祀嚴父,是以右鬼。人死曰鬼。順四時而行,是以非命。命有前定之義。順四時而行,即《月令》所載的政令。據《月令》說:政令有誤,如孟春行夏令等,即有災異。此乃天降之罰。然則天是有意誌,隨時監視著人的行動,而加以賞罰的。此為墨子天誌之說所由來。他家之所謂命,多含前定之義,則近於機械論了。以孝視天下,視同示。是以上同。”都顯見得是明堂中的職守。所以《漢誌》說他出於清廟之官。參看第十五章。《呂覽·當染篇》說:“魯惠公使宰讓請郊廟之禮於天子。天子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後在魯,墨子學焉。”此為墨學出於清廟之官的確證。清廟中能保存較古之學說,於理是可有的。墨家最講究實用,而《經》、《經說》、《大小取》等篇,講高深的哲學,為名家所自出的,反在墨家書中,即由於此。但此非墨子所重。墨子的宗旨,主於兼愛。因為兼愛,所以要非攻。又墨子是取法乎夏的,夏時代較早,又值水災之後,其生活較之殷、周,自然要簡樸些,所以墨子的宗旨,在於貴儉。因為貴儉,所以要節用,要節葬,要非樂。又夏時代較早,迷信較深,所以墨子有天誌,明鬼之說。要講天誌、明鬼,即不得不非命。墨家所行的,是凶荒劄喪的變禮。參看第五章。其所教導的,是淪落的武士。參看第四章。其實行的精神,最為豐富。

怎樣說儒家、陰陽家是西周時代所產生的思想呢?荀子說:“父子相傳,以持王公,三代雖亡,治法猶存,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祿秩也。”《榮辱篇》。國雖亡而治法猶存,這是極可能的事。然亦必其時代較近,而後所能保存的才多。又必其時的文化,較為發達,然後足為後人所取法。如此,其足供參考的,自然是夏、殷、周三代。所以儒家有通三統之說。封本朝以前兩代之後以大國,使之保存其治法,以便與本朝之治,三者輪流更換。《史記·高祖本紀》讚所謂“三王之道若循環”,即是此義。這正和陰陽家所謂五德終始一樣。五德終始有兩說:舊說以所克者相代。如秦以周為火德,自己是水德;漢又自以為土德是。前漢末年,改取相生之說。以周為木德,說秦朝是閏位,不承五行之運,而自以為是火德。後來魏朝又自以為是土德。《漢書·嚴安傳》:載安上書,引鄒子之說,說“政教文質者,所以雲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之。”可見五德終始,乃係用五種治法,更迭交換。鄒衍之學,所以要本所已知的曆史,推論未知;本所已見的地理,推所未見;正是要博觀眾事,以求其公例。治法隨時變換,不拘一格,不能不說是一種進步的思想。此非在西周以後,前代的治法,保存的已多,不能發生。陰陽家之說,缺佚已甚,其最高的蘄向如何,已無可考。儒家的理想,頗為高遠。看第五章所述大同小康之說可見。《春秋》三世之義,據亂而作,進於升平,更進於大平,明是要將亂世逆挽到小康,再逆挽到大同。儒家所傳的,多是小康之義。大同世之規模,從升平世進至大平世的方法,其詳已不可得聞。幾千年來,崇信儒家之學的,隻認封建完整時代,即小康之世的治法,為最高之境,實堪惋惜。但儒家學術的規模,是大體尚可考見的。他有一種最高的理想,企圖見之於人事。這種理想,是有其哲學上的立足點的。如何次第實行,亦定有一大體的方案。儒家之道,具於六經。六經之中,《詩》、《書》、《禮》、《樂》,乃古代大學的舊教科,說已見第十五章。《易》、《春秋》則為孔門最高之道所在。《易》言原理,《春秋》言具體的方法,兩者互相表裏,所以說“《易》本隱以之顯,《春秋》推見至隱。”儒家此等高義,既已隱晦。其盛行於世,而大有裨益於中國社會的,乃在個人修養部分。(一)在理智方麵,其說最高的是中庸。其要在審察環境的情形,隨時隨地定一至當不易的辦法。此項至當不易的辦法,是隨時隨地,必有其一,而亦隻能有一的,所以貴擇之精而守之堅。(二)人之感情,與理智不能無衝突。放縱感情,固然要撞出大禍,抑壓感情,也終於要潰決的,所以又有禮樂,以陶冶其感情。(三)無可如何之事,則勸人以安命。在這一點,儒家亦頗有宗教家的精神。(四)其待人之道,則為絜矩。兩字見《大學》。消極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積極的則“所求乎子以事父,所求乎臣以事君,所求乎弟以事兄,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我們該怎樣待人,隻要想一想,我們希望他怎樣待我即得,這是何等簡而該。怎樣糊塗的人,對這話也可以懂得,而聖人行之,亦終身有所不能盡,這真是一個妙諦。至於(五)性善之說,(六)義利之辨,(七)知言養氣之功,則孟子發揮,最為透徹,亦於修養之功,有極大關係。儒家之遺害於後世的,在於大同之義不傳,所得的多是小康之義。小康之世的社會組織,較後世為專製。後人不知此為一時的組織,而認為天經地義,無可改變,欲強已進步的社會以就之,這等於以杞柳為杯棬,等於削足以適屨,所以引起糾紛,而儒學盛行,遂成為功罪不相掩之局。這隻可說是後來的儒家不克負荷,怪不得創始的人。但亦不能一定怪後來的任何人。因儒學是在這種社會之中,逐漸發達的。凡學術,固有變化社會之功,同時亦必受社會的影響,而其本身自起變化。這亦是無可如何的事。

怎樣說法家之學,是按切東周時代的情形立說的呢?這時候,最要緊的,是(一)裁抑貴族,以鏟除封建勢力。(二)富國強兵,以統一天下。這兩個條件,秦國行之,固未能全合乎理想,然在當時,畢竟是最能實行的,所以卒並天下。致秦國於富強的,前有商鞅,後有李斯,都是治法家之學的。法家之學的法字,是個大名。細別起來,則治民者謂之法,裁抑貴族者謂之術,見《韓非子·定法篇》。其富國強兵之策,則最重要的,是一民於農戰。《商君書》發揮此理最透,而《管》、《韓》兩子中,亦有其理論。法家是最主張審察現實,以定應付的方法的,所以最主張變法而反對守舊。這確是法家的特色。其學說之能最新,大約即得力於此。

以上所述五家,是先秦諸子中和中國的學術思想及整個的文化最有關係的。雖亦有其高遠的哲學,然其所想解決的,都是人事問題。而人事問題,則以改良社會的組織為其基本。粗讀諸子之書,似乎所注重的,都是政治問題。然古代的政治問題,不像後世單以維持秩序為主,而整個的社會問題,亦包括在內。所以古人說政治,亦就是說社會。

諸家之學,並起爭鳴,經過一個相當時期之後,總是要歸於統一的。統一的路線有兩條:(一)淘汰其無用,而存留其有用的。(二)將諸家之說,融合為一。在戰國時,諸家之說皆不行,隻有法家之說,秦用之以並天下,已可說是切於時務的興,而不切於時務的亡了。但時異勢殊,則學問的切於實用與否,亦隨之而變。天下統一,則需要與民休息,民生安定,則需要興起教化。這兩者,是大家都會感覺到的。秦始皇坑儒時說:“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致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興太平指文學士言。可見改正製度,興起教化,始皇非無此誌,不過天下初定,民心未服,不得不從事於鎮壓;又始皇對外,頗想立起一個開拓和防禦的規模來;所以有所未遑罷了。秦滅漢興,此等積極的願望,暫時無從說起。最緊要的,是與民休息。所以道家之學,一時甚盛。然道家所謂無為而治,乃為正常的社會說法。社會本來正常的,所以勸在上的人,不要領導其變化;且須鎮壓之,使不變化,這在事實上雖不可能,在理論上亦未必盡是,然尚能自成一說。若漢時,則其社會久已變壞,一味因循,必且遷流更甚。所以改正製度,興起教化,在當時,是無人不以為急務的。看賈誼、董仲舒的議論,便可明白。文帝亦曾聽公孫臣的話,有意於興作。後因新垣平詐覺,牽連作罷。這自是文帝腦筋的糊塗,作事的因循,不能改變當時的事勢。到武帝,儒學遂終於興起了。儒學的興起,是有其必然之勢的,並非偶然之事。因為改正製度,興起教化,非儒家莫能為。論者多以為武帝一人之功,這就錯了。武帝即位時,年僅十六,雖非昏愚之主,亦未聞其天亶夙成,成童未幾,安知儒學為何事?所以與其說漢武帝提倡儒學,倒不如說儒學在當時自有興盛之勢,武帝特順著潮流而行。

儒學的興起,雖由社會情勢的要求,然其得政治上的助力,確亦不少。其中最緊要的,便是為五經博士置弟子。所謂“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自然來者就多了。儒學最初起的,是《史記·儒林傳》所說的八家:言《詩》:於魯,自申培公,於齊,自轅固生,於燕,自韓太傅。言《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東漢立十四博士:《詩》齊、魯、韓。《書》歐陽,大小夏侯。《禮》大小戴。《易》施、孟、梁丘、京。《春秋》嚴、顏。見《後漢書·儒林傳》。《詩》齊魯韓下衍毛字。大體仍是這八家之學。惟京氏《易》最可疑。但是在當時,另有一種勢力,足以促令學術變更。那便是第五章所說:在當時,急須改正的,是社會的經濟製度。要改正社會經濟製度,必須平均地權,節製資本。而在儒家,是隻知道前一義的。後者之說,實在法家。當時儒家之學,業已成為一種權威,欲圖改革,自以自托於儒家為便,儒家遂不得不廣采異家之學以自助,於是有所謂古文之學。讀第五章所述,已可明白了。但是學術的本身,亦有促令其自起變化的。那便是由專門而趨於通學。

先秦學術,自其一方麵論,可以說是最精的。因為他各專一門,都有很高的見解。自其又一方麵說,亦可以說是最粗的。因為他隻知道一門,對於他人的立場,全不了解。譬如墨子所主張,乃凶荒劄喪的變禮,本不謂平世當然。而荀子力駁他,說天下治好了,財之不足,不足為患,豈非無的放矢?理論可以信口說,事實上,是辦不到隻顧一方麵的。隻顧一方麵,一定行不通。所以先秦時已有所謂雜家之學。《漢誌》說:雜家者流,出於議官。可見國家的施政,不得不兼顧到各方麵了。情勢如此,學術自然不得不受其影響,而漸趨於會通,古文之學初興時,實係兼采異家之說,後來且自立新說,實亦受此趨勢所驅使。儻使當時的人,痛痛快快,說儒家舊說不夠用了,我所以要兼采異說;儒家舊說,有所未安,我所以要別立新說;豈不直捷?無如當時的思想和風氣,不容如此。於是一方麵說儒家之學,別有古書,出於博士所傳以外;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孔壁一案,參看第十六章。一方麵,自己研究所得,硬說是某某所傳;如《毛詩》與《小序》為一家言。《小序》明明是衛宏等所作,而毛公之學,偏要自謂子夏所傳。糾紛就來得多了。流俗眩於今古文之名,以為今古文經,文字必大有異同,其實不然。今古文經的異字,備見於《儀禮》鄭《注》,從今文處,則出古文於注。從古文處,則出今文於注。如古文位作立,儀作義,義作誼之類,於意義毫無關係。他經度亦不過如此。有何關係之可言?今古文經的異同,實不在經文而在經說。其中重要問題,略見於許慎的《五經異義》。自大體言之:今文家說,都係師師相傳。古文家說,則自由研究所得。不為古人的成說所囿,而自出心裁,從事研究,其方法似覺進步。但(一)其成績並不甚佳。又(二)今文家言,有傳訛而無臆造。傳訛之說,略有其途徑可尋,所以其說易於還原。一經還原,即可見古說的真相。其未曾傳訛的,自然更不必說。古文家言,則各人憑臆為說,其根源無可捉摸。所以把經學當作古史的材料看,亦以今文家言價值較高。

然古學的流弊,亦可說仍自今學開之。一種學術,當其與名利無關時,治其學者,都係無所為而為之,隻求有得於己,不欲眩耀於人,其學自無甚流弊。到成為名利之途則不然。治其學者,往往不知大體,而隻斤斤計較於一枝一節之間。甚或理不可通,穿鑿立說。或則廣羅異說,以自炫其博。引人走入旁門,反致拋荒正義。從研究真理的立場上言,實於學術有害。但流俗的人,偏喜其新奇,以為博學。此等方法,遂成為嘩世取寵之資。漢代此等風氣,由來甚早。《漢書·夏侯勝傳》說:“勝從父子建,師事勝及歐陽高,左右采獲。又從五經諸儒問與《尚書》相出入者,牽引以次章句,具文飾說。勝非之曰:建所謂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建亦非勝為學疏略,難以應敵。”專以應敵為務,真所謂徇外為人。此種風氣既開,遂至專求聞見之博,不顧義理之安;甚且不知有事理。如鄭玄,遍注群經,在漢朝,號稱最博學的人,而其說經,支離滅裂,於理決不可通,以及自相矛盾之處,就不知凡幾。此等風氣既盛,治經者遂多變為無腦筋之徒。雖有耳目心思,都用諸瑣屑無關大體之處。而於此種學問,所研究的,究屬宇宙間何種現象?研究之究有何益?以及究應如何研究?一概無所聞見。學術走入此路,自然隻成為有閑階級,消耗日力精力之資,等於消閑遣興,於國家民族的前途,了無關係了。此等風氣,起於西漢中葉,至東漢而大盛,直至南北朝、隋唐而未改。漢代所謂章句,南北朝時所謂義疏,都係如此。讀《後漢書》及《南北史》《儒林傳》,最可見得。古學既繼今學而起,到漢末,又有所謂偽古文一派。據近代所考證:王肅為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人。肅好與鄭玄立異,而無以相勝。乃偽造《孔子家語》,將己說竄入其中,以折服異己,經學中最大的《偽古文尚書》一案,雖不能斷為即肅之所造,然所謂《偽孔安國傳》者,必係與肅同一學派之人所為,則無可疑。《偽古文尚書》及《偽孔安國傳》之偽,至清閻若璩作《古人尚書疏證》而其論略定。偽之者為那一派人,至清丁晏作《尚書餘論》而其論略定。此即由當時風氣,專喜廣搜證據,隻要所搜集者博,其不合理,並無人能發覺,所以容得這一班人作偽。儒學至此,再無西漢學者經世致用的氣概。然以當時學術界的形勢論,儒學業已如日中天。治國安民之責,在政治上,在社會上,都以為惟儒家足以負之。這一班人,如何當得起這個責任?他們所想出來的方案,無非是泥古而不適於時,專事模仿古人的形式。這個如何足以為治?自然要激起有思想的人的反對了。於是魏晉玄學,乘機而起,成為儒佛之間的一個過渡。

魏晉玄學,人多指為道家之學。其實不然。玄學乃儒道兩家的混合。亦可說是儒學中注重原理的一派,與拘泥事跡的一派相對立。先秦諸子的哲學,都出自古代的宗教哲學,大體無甚異同,說已見前。儒家之書,專談原理的是《易經》。《易》家亦有言理言數兩派。言理的,和先秦諸子的哲學,無甚異同。言數的,則與古代術數之學相出入。《易》之起源,當和術數相近;孔門言易,則當注重於其哲學;這是通觀古代學術的全體,而可信其不誣的。今文《易》說,今已不傳。古文《易》說,則無一非術數之談。《漢書·藝文誌》:易家有《淮南·道訓》兩篇。自注雲:“淮南王安,聘明《易》者九人,號九師說。”此書,當即今《淮南子》中的《原道訓》。今《淮南子》中,引《易》說的還有幾條,都言理而不及數,當係今文《易》說之遺。然則儒家的哲學,原與道家無甚出入。不過因今文《易》說失傳,其殘存的,都被後人誤認為道家之說罷了。如此說來,則魏晉玄學的興起,並非從儒家轉變到道家,隻是儒家自己的轉變。不過此種轉變,和道家很為接近,所以其人多兼采道家之學。觀魏晉以後的玄學家,史多稱其善《易》《老》可知。儒學的本體,乃以《易》言原理,《春秋》則據此原理,而施之人事。魏晉的玄學家,則專研原理,而於措之人事的方法,不甚講求。所以實際上無甚功績可見,並沒有具體可見之施行的方案。然經此運動之後,拘泥古人形式之弊遂除。凡言法古的,都是師其意而不是回複其形式。泥古不通之弊,就除去了,這是他們摧陷廓清莫大的功績。玄學家最重要的觀念,為重道而遺跡。道即原理,跡即事物的形式。

從新莽改革失敗以後,徹底改變社會的組織,業已無人敢談。解決人生問題的,遂轉而求之個人方麵。又玄學家探求原理,進而益上,其機,殊與高深玄遠的哲學相近。在這一點上,印度的學術,是超過於中國的。佛學遂在這種情勢之下興起。

佛,最初係以宗教的資格輸入中國的。但到後來,則宗教之外,別有其學術方麵。

佛教,普通分為大小乘。依後來詳細的判教,則小乘之下,尚有人天;專對人天說法,不足以語四聖。見下。大乘之中,又分權實。所謂判教,乃因一切經論,佛所說謂之經,菩薩以下所說謂之論。僧、尼、居士等所應守的規條謂之律。經、律、論謂之三藏。立說顯有高低,所以加以區別,說佛說之異,乃因其所對待的人不同而然。則教外的人,不能因此而詆佛教的矛盾,教中的人,亦不必因此而起爭辯了。依近來的研究:佛教在印度的興起,並不在其哲學的高深,而實由其能示人以實行的標準。緣印度地處熱帶,生活寬裕,其人所究心的,實為宇宙究竟,人生歸宿等問題。所以自古以來,哲學思想即極發達。到佛出世時,各家之說,所謂外道。已極高深,而其派別亦極繁多了。群言淆亂,轉使人無所適從。釋迦牟尼出,乃截斷無謂的辯論,而教人以實行修證的方法。從之者乃覺得所依歸,而其精神乃覺安定。故佛非究竟真理的發見者,中國信佛的人,視佛如此。而為時代的聖者。佛滅後百年之內,其說無甚異同。近人稱為原始佛教。百年之後而小乘興,五六百年之後而大乘出,則其說已有改變附益,而非複佛說之舊了。然則佛教的輸入中國,所以前後互異,亦因其本身的前後,本有不同,並非在彼業已一時具足,因我們接受的程度,先後不同,而彼乃按其深淺,先後輸入的了。此等繁碎的考據,今可勿論。但論其與中國文化的關係。

佛教把一切有情,分為十等:即(一)佛,(二)菩薩,(三)緣覺,(四)聲聞,是為四聖。(五)天,(六)人,(七)阿修羅,(八)畜生,(九)餓鬼,(十)地獄,是為六凡。輾轉於六凡之中,不得超出,謂之六道輪回。佛不可學,我們所能學的,至菩薩而止。在小乘中,緣覺、聲聞,亦可成佛,大乘則非菩薩不能。所謂菩薩,係念念以利他為主,與我們念念都以自己為本位的,恰恰相反。至佛則並利他之念而亦無之,所以不可學了。緣覺、聲聞鑒於人生不能離生、老、病、死諸苦。死後又要入輪回;我們幸得為人,尚可努力修持,一旦墮入他途便難了。畜生、餓鬼、地獄亦稱三途,不必論了。阿修羅神通廣大,易生嗔怒;諸天福德殊勝,亦因其享受優越,轉易墮落;所以以修持論,皆不如人。所以覺得生死事大,無常迅速,實可畏怖,生前不得不努力修持。其修持之功,固然堅苦卓絕,極可佩服。即其所守戒律,亦複極端利他。然根本觀念,終不離乎自利,所以大乘斥其不足成佛。此為大小乘重要的異點。亦即大乘教理,較小乘為進化之處。又所謂佛在小乘即指釋迦牟尼其人。大乘則佛有三身:(一)佛陀其人,謂之報身,是他造了為人之因,所以在這世界上成為一個人的。生理心理等作用,一切和我們一樣。不吃也要餓,不著也要冷,置諸傳染病的環境中,也會害病;餓了,冷了,病重了,也是會死的。(二)至於有是而無非,威權極大。我們動一善念,動一惡念,他都無不知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絲毫不得差錯。是為佛之法身,實即自然力之象征。(三)一心信佛者,臨死或在他種環境中,見有佛來接引拯救等事,是為佛之化身。佛在某種環境中,經曆一定的時間,即可修成。所以過去已有無數的佛,將來還有無數的佛要成功,並不限於釋迦牟尼一人。大乘的說法,當他宗教信,是很能使人感奮的。從哲學上說,其論亦圓滿具足,無可非難。宗教的進化,可謂至斯而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