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速之客

當高風亮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首先印入眼簾的是餘美琪那張美麗卻毫無生氣的臉。

“高老師,你醒過來就好啦!生命可貴,無論如何不該走到輕生這一步啊!”

她的聲音輕柔,言辭懇切,但是毫無半點感情,就像是一個機器人在複述指令一般。

高風亮閉了閉眼睛,他覺得很累,腦袋空空,費了好大勁他才認出麵前的女子,隨後視線越過她的肩頭,愕然發現嚴慈悅、林若鬆、馮欣、周瀚等人居然也在,各人的目光與他相接,均流露出複雜的情緒。

今天是互助會成員分享心得的日子,他們在教室久候高風亮不至,餘美琪卻接到醫院來電。

原來高風亮在小區附近的河道跳河自殺了,他並未攜帶任何證明身份的證件,不過醫院在他風衣口袋裏發現了一張顧翼雲的名片,於是打電話來通知。

顧翼雲說是還有病人等候,便讓餘美琪過來看看情況。

剩下的四人雖然與高風亮不算熟悉,但都是心理病患者,幾乎每個人都興起過自殺的念頭。如今高風亮親身實踐,他們不免有物傷其類之感。

“是啊,高老師。”嚴慈悅湊上前,她的長相和美麗完全不沾邊,愁苦的神情讓她比實際年齡看起來還要老上好幾歲,但是她說話和緩、性子溫婉,此時從她的臉上倒是煥發出一種異樣的柔美來。

高風亮投河乃是逞著一時之勇,如今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他隻覺得心有餘悸。河水的冰冷刺骨、灌入口鼻時的窒息以及刺激到大腦神經時的痛楚,每一樣都讓他仿佛做了一場身臨其境的噩夢。

死,他是再也不想了。

“麻煩你們了。”聲音嘶啞又難聽,高風亮自己都吃了一驚,想要再多說幾句話,卻連喘氣都覺得費勁。

“高老師,我問過醫生了。”餘美琪說道,“你沒有大礙,隻要在休息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剛才我們過來的路上,若鬆提議本周末大家一起去沉園鎮住幾天散散心,你看可好?”

林若鬆笑嘻嘻地擠過來說道:“是呀,我和父母去過幾次沉園鎮,真的是古色古香,保留了當初江南水鄉的原汁原味呢!我還認識那裏的一家民宿老板,他人很好,說我們六個人去,算是團體價。”

周瀚哼了一聲,“什麽團體價,這隻是做生意的一種手段!”

林若鬆倒也不介意,笑道:“高老師,我們一起去吧?

就算是為馮欣慶祝一下好嗎?她這次順利通過複賽,下周就要和經紀公司簽約了呢!”

說到這裏,馮欣有點羞赧地點點頭:“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運氣不好,還總是鑽牛角尖,不然也不至於要來顧老師這裏看病。不過在我參加互助會之後,尤其是認識了大家以後,我真的覺得自己心態有了很大的變化,就像是真正轉了運一樣。高老師,我想把我的喜悅與大家分享。”

“欣欣說的沒錯。”嚴慈悅露出難得的笑容,她是真心為馮欣高興,“我們這個互助會,不僅要分擔痛苦,更重要的是要分享喜悅。高老師,周末一起去吧,好嗎?”

沉園鎮。

高風亮的目光緩緩移向窗外,今天陰雨綿綿。

前往沉園鎮的路上,依舊是細雨蒙蒙。仔細想來,這種潮濕陰冷的天氣已經維持了一周有餘,11月的下午天色異常昏暗,公路旁的河流緩緩地流進沉園鎮,依稀可以看到河流兩岸的紅燈籠隨風而動。

沉園鎮是江南最為有名的水鄉古鎮之一,也是國家5A級景區,因豪族沉家而名。鎮如澤國,西麵環水,周圍往來若無橋梁,便是依靠舟楫。昔日古鎮居民都依河而居,橋街相連,真是小橋流水人家。

鎮分東西兩個部分,東麵是市井老街,西麵則是沉氏故居,沉園是古鎮上的主要景點之一,即使站在門外,高達三米的影壁也可映入眼簾,壁上雕刻鳳凰牡丹,寓意富貴吉祥。

高牆環繞、樓宇森嚴,西南角還有一座沉家主人捐造的佛寺,寺廟雖然早年焚毀,但是古塔猶在,可見當年沉氏一族之隆盛。

林若鬆先一步與民宿老板會麵,周瀚負責開車,高風亮坐在副駕駛座上,透過後視鏡,他可以看到後排嚴慈悅昏昏欲睡、毫無精神的臉。

嚴慈悅的年紀與他差不多,臉上總是浮現出一股哀愁的神情,有時笑也像哭。

高風亮凝視了她半晌,直到她似有察覺,他才將視線轉向車窗外。

要是妻子沒有死,今年也應該是四十七歲了吧?他閉了閉眼睛,妻子的容貌和嚴慈悅重疊在一起,他想起在那次可怕的事件之後,原本活波外向的妻子,臉上時常浮現的就是如嚴慈悅現在這般愁苦的表情。

他抬頭望著陰慘慘的天,心想晚上會下大雨嗎?這個天氣多麽像十九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從下午開始就是如此陰沉,每當他回憶起來,就如同是一場噩夢。

“飄萍。”他情不自禁地低聲叫了出來,身旁的周瀚微微有點驚訝。

“嗯?高老師?你在說什麽?”

高風亮頓時驚覺,他收起雜亂的思緒,隻見前方百米處是掛有“沉園鎮”三個龍飛鳳舞大字的牌坊,另有一條紅色長幅高懸,上麵寫著:沉園鎮歡迎你。

紅色長幅經過風吹雨淋,布料破損、色澤暗淡,顯得死氣沉沉。

入口處有個售票亭,林若鬆與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那裏向眾人揮手。門票售價150元,但如果是在鎮中訂了民宿,便可以優惠100元,僅需要支付剩餘的50元即可。

萬縝今年二十六歲,在鎮上經營一家叫做“曉風殘月”

的民宿,他本是原住民,民宿即是根據自己的老宅所改。

在萬縝的指引下,眾人將汽車停放在停車場後,步行來到沉園鎮老街。民宿就位於老街上,左邊是一家米糕鋪子、右邊販賣甜甜的桂花糯米酒。進門便是客堂,也是招呼住客登記的大堂。

客堂靠牆擺放著一張八仙桌,三張條凳圍繞,桌上放著陶瓷茶具。客堂往裏是一條狹窄又幽深的走廊,盡頭居然還有個親水平台,平台上築有涼亭,一排古雅的雕欄攔住了通往河道的石階。

涼亭飛簷上懸掛著紅燈籠,一艘烏篷船在河道緩緩而行,幾個乘客好奇地四處張望,還有個女孩子拿起相機,對準涼亭拍了一張照片。

“今天雖然是周末,但到底是淡季遊客少。”萬縝帶著諸人參觀,微笑道,“我們這家客棧小本經營,本來也就八間客房,從我父母輩起就將這間老宅改造做了民宿。唉,真是沒出息。”

“這倒是。”周瀚說話素來不去理會別人的心情,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老板,我看你年紀很輕,怎麽沒想著出去闖闖呢?守著這麽一家客棧,一個月能賺多少?”

萬縝也不生氣,“的確沒多少,不過這裏風景優美、生活悠閑,就算是讓我提前進入養老階段吧!”

餘美琪淡淡說道:“每個人對生活都有不同定義,並不是說升官發財才是人生的唯一要旨。”

“到底是心理谘詢師的助手。”周瀚嗤之以鼻,“剛才那一瞬間,我還當是顧老師來了呢!”

“曉風殘月”是一棟又高又窄的樓,共有三層,除卻一樓接待客人之外,其餘兩層均有四間臥室,每一間都布置成清末民初的民居樣式,正如林若鬆所形容的那樣,相當古色古香。

周瀚率先搶了二樓靠東邊的臥室,那裏正是親水平台上方,是景觀最好的一間屋子。

“今天下雨,空氣很潮濕。你們這種木質房子最怕潮了,你除蟲之類的舉措做好了沒有呀?”周瀚將行李扔在地上,整個人大剌剌地往垂著紗幔的架子**一躺。

萬縝微笑道:“那是肯定,我們的客棧在網上評價很好,是以幹淨整潔著稱呢。”

“哪家客棧老板不是這麽說?”周瀚嗬嗬一笑,“最後還不是臭蟲滿床爬。”

這句話讓三位女士皺起了眉頭,跟在萬縝身後幫忙的服務員江年不服氣地爭辯道:“先生,這你可不能胡說八道,每一位客人走後,我們服務員都仔細消毒房間。我們客棧雖小,但是服務一點都不差。”

幾人一一分配了房間,這棟樓本就是普通民居,每間屋子不過十來平米,大概是經過改造的緣故,樓道狹小,麵對麵的房間僅有一步之遙。高風亮住在周瀚的對門,嚴慈悅與馮欣住在二樓靠西邊老街的兩間客房。

三樓給人的感覺更為逼仄,可能以前隻是一個閣樓,即使經過改良,那股壓抑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林若鬆與餘美琪住在三樓,分別是高風亮與周瀚的樓上。

“反正今天也不會有其他客人了,我和若鬆很談得來,大家都是若鬆的朋友,今晚我請大家在親水平台吃烤肉如何?”萬縝笑道,“我已經吩咐江年準備了新鮮的牛羊肉,還有烤腸和雞翅膀,有人喜歡吃烤菌菇和烤韭菜嗎?我讓他去菜場再買點。”

馮欣首先響應,她與餘美琪初次見麵時已經迥然不同,當時她是如此頹喪,仿佛頭頂陰霾密布,是一朵行走的烏雲。餘美琪注意到她的左腕上還有數道深淺不一的傷口,按照她自己的說法,在確認自己無法成為一名專業舞者之後,她曾經無數次興起過自殺的念頭,但最終因為懼怕疼痛而作罷。

嗯,疼痛。餘美琪心想,疼痛應該是勸誡人們切勿自殺的最後一道屏障吧?聽顧翼雲說過,有相當一部分人在實施自殺後,因太過疼痛而尋求幫助。

如今,馮欣手腕上的傷痕漸淡,她心理上的傷痕也在痊愈中。果然呢,走一次狗屎運勝過心理谘詢師千言萬語。

推開窗戶,河道景觀一覽無遺,對麵是一家茶樓,臨水懸掛了一排紅色燈籠,水波微漾,泛起一陣陣紅色漣漪。

細密的雨絲撲麵而來,輕輕打濕了餘美琪的頭發,並且帶來一陣寒意。

不過餘美琪並不介意,反而深深吸了一口氣。兩年來,她第一次品味到“放輕鬆”的滋味。

顧翼雲是著名心理谘詢師,二十年前,年僅二十五歲的她因在電視節目上分析都市傳說“笑臉男”,幫助警方成功鎖定犯罪嫌疑人而一舉成名。當然,至今她不免如大多數心理谘詢師一般,客人中以失婚婦女居多,大多數時候隻是一名婚姻調解員。

作為顧翼雲的助理,餘美琪非常忙碌,兩年來連軸轉,就連節假日也經常加班,平日裏時不時還要為顧翼雲處理個人事務。有時她在組織病人互助會的時候禁不住會想,或許自己也需要可以傾訴、排解壓力的途徑。

六點整,眾人聚在親水平台上的涼亭裏,萬縝將燒烤工具一一擺出,食材更是豐盛,從海鮮、肉類到蔬菜應有盡有,馮欣幫著忙進忙出,她的臉上煥發著二十歲女孩應有的爛漫笑容。

夜幕低垂,兩岸的紅燈籠更加醒目,茶館裏遠遠地傳來各種喧囂,可能是被風吹散得遠了,讓人聽不真切,反而有種別樣的寧靜。

依舊是綿綿小雨,高風亮坐在涼亭一隅,呆呆看著雨夜,想到今日被自己撇下,獨自留在市區家裏的兒子,心中一陣淒涼。

要是妻子仍舊活著,兒子還會不會與自己如此疏遠?

可是,如果那個雨夜,自己不是心存僥幸,而是冒雨前去等候妻子的話,妻子不會遭受這麽大的折磨,她是受了多大的苦啊!

烤肉的香氣彌漫,馮欣與萬縝言談甚歡,已經完全不似一度需要求助心理谘詢師的病人。高風亮看在眼裏,心生一絲羨慕。轉而望向嚴慈悅,她與自己一樣,麵朝河流,她的眼睛充滿著心事。

我們和欣欣不同,我與慈悅的心結,永生無法解開。即使死亡,也無法釋懷。

高風亮在心中悲歎,不過他再也不敢嚐試死亡,他從靠著河道的一邊,轉而坐向另外一邊,這泛起微瀾的河流讓他感到恐懼。有些事隻有親身經曆,那才會矢誌難忘,就算是死亡,也是如此。

經過那次投河,他才明白死亡有多恐怖,妻子有多無助。

肉在燒烤架上發出滋滋的響聲,令人饞涎欲滴的氣味傳來,腹中發出“咕嚕”一聲,高風亮不由苦笑,不論內心多悲苦,肉體總會適時地提醒自己吃飯睡覺。沒辦法,這就是人生。

萬縝將先烤好的一部分肉和菌菇放進托盤,第一份就率先分給了高風亮。

“先給女士們吧!”高風亮推辭道。

“人人有份!”

萬縝將食物分配給眾人之後,顧不上自己吃,又在燒烤架上抹油,準備開始烤海鮮和蔬菜。

“老板,我來吧!”江年乖巧地接過烤肉叉,遞上了一罐啤酒。

“要是明天不下雨就好了,我還想四處逛逛呢!”馮欣隻吃了一隻雞翅膀,剩下的肉類幾乎全部塞給了林若鬆,她拿著叉子在菌菇蔬菜中翻來翻去,馬上就要和經紀公司簽約出道,她生怕身材有一丁兒的不完美。

“對了,聽說鎮上沉氏捐造的佛塔是為了鎮壓一隻厲鬼,是不是真的呀?”林若鬆對食物來者不拒,轉眼已經有幾條烤腸、一塊牛排下肚,望著他甚為削瘦的身形,馮欣豔羨不已。

萬縝笑了笑,“厲鬼?都是網絡上道聽途說的吧?不過我倒是知道古鎮上,有一個變態殺手轉世的傳說。”

這句話引起眾人的好奇心,就連坐在遠處的嚴慈悅也湊了過來。

“據說是在2000年的時候……”

萬縝一句話未說完,客堂傳來了說話聲,負責留在前台接待客人的女服務員趙夢問道:“請問你是住店嗎?你一個人嗎?”

“我找人。”

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人走過昏暗的走廊,來到親水平台。

“爸爸,你怎麽扔下我,一個人來這裏瀟灑?”

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倚靠在門廊邊,他雙手插在褲袋裏,嘴角微微揚起,帶著一絲嘲諷。他個子大約有一米八,清秀而瘦長,隻是雙眉斜飛,眼睛眯起,有點乖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