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成都春色如故,鶯聲依舊。韋莊後來入朝,王建也不再提起浣花姑娘了。自那日後,韋莊身體每況愈下,對於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來說,倒也是自然之理了。身體時好時壞,感覺好的時候,韋莊也常去辦公。今日正好是清明假日結束,久雨放晴,韋莊覺得筋骨輕鬆,早早就到尚書都堂去閱覽公文。辦事之時,身邊走過的令史小吏總要互相竊竊私語一陣。韋莊一抬起頭,他們又裝作無事,悄悄走開了。待用過午飯,韋莊坐在都堂廊下曬太陽,身邊走過一個小黃門,他口中念念有詞,引得韋莊發覺。
“站住!”
小內侍一怔,緊張地轉過身來:“平章事,喚小臣何事?”
“小中貴人,您在念什麽?是句詩?”
小內侍見隻是問詩,擦了擦額頭的汗,回道:“昨日打掃承乾殿,見殿中新設了一具障子,上麵寫著‘斜開鸞鏡懶梳頭,閑憑雕欄慵不語’一句詩,頗有意思,所以……”
“什麽詩?”
“斜開鸞鏡懶梳頭,閑憑雕欄慵不語。”
韋莊一愣,為了禁《秦婦吟》,自己都暗令成都府搜訪銷毀《秦婦吟》的詩稿了,怎麽還會有障子送入禁中來?
他找了話頭,和小內侍客套幾句,打發他離開。自己沒了廊下休閑的心情,坐立不安,心生疑惑。
遠遠又看見唐道襲迎著自己走來。雖然不大喜歡這個輕佻的年輕人,但唐道襲做人圓滑,對自己還是很恭順的,唐道襲剛一站定,就執下官之禮,說:“陛下招平章事赴殿論道。”
“赴哪一座宮殿?”
“承乾殿。”
唐道襲說完,便向都堂走去。韋莊不多問,就往承乾殿趕。
“端己先生!不要走太快了。”王建正立殿門之前,看到氣喘籲籲的韋莊,便讓兩個內侍迎上去攙穩,“端己先生,朕找您來談詩論道,不必如此慌張。您年過古稀,要注意身體。”
“老臣!臣……”
“端己先生,來坐。”席子上早已放好了獸毛的軟墊,還有為韋莊準備的象牙憑幾。但等韋莊一坐定,就發現殿中的障子上,寫的是《秦婦吟》全詩。還沒等韋莊開口,王建走了進來,搖頭晃腦地吟道: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
東西南北路人絕,綠楊悄悄香塵滅。
……
適逢紫蓋去蒙塵,已見白旗來匝地。
扶羸攜幼競相呼,上屋緣牆不知次。
南鄰走入北鄰藏,東鄰走向西鄰避。
北鄰諸婦鹹相湊,戶外崩騰如走獸。
韋莊看王建已然坐定,趕緊拱手:“陛下從何處得此樂府佳篇?”
“哈哈哈哈!”王建擺擺手,“先生是年紀大啦,這是您自己的詩啊。清明前,有李茂貞的使者來,說在沙州買到了先生的詩,文章極美,但不知真假,便讓巧手的人寫成了障子,又把抄好的詩卷一並送來。先生竟不知出處,看來這不是先生的作品了。”
“陛下。實不相瞞,這是臣的作品,”韋莊從席上起身,躬身下拜,“前唐中和時,莊被困長安,見黃巢賊凶惡殘暴,殺戮百姓,作此長篇。當時莊生性輕薄,寫了‘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的句子。莊怕公卿們非議、誹謗,所以入蜀之後,教人毀去此詩的抄印,搜檢障子、題板等物。莊今已老邁,故要痛改前非……”
“先生!”王建也離席,扶起韋莊,“先生何必說什麽痛改前非。改朝換代、人事代謝,是自然的規律,先生不要以此難為情。朕是個粗人,也知道詩確是好詩。今天請先生來,想教先生為朕解詩,也講一講前唐的殷鑒。”
韋莊聽到這裏,感覺輕鬆了不少。看來身邊的卿相名士,倒也不在意這詩裏描繪的血腥場麵,也不存在什麽“誹謗”“非議”之言。於是他向王建請來抄本,逐句逐段地開始講解。
王建、韋莊都是去過長安城的,韋莊記得長安城的繁華模樣,王建還能想起長安城的凋敝淒涼。他在聽韋莊解詩時,總是會開玩笑地說自己是個老兵,最不懂詩文。可當他聽到“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的慘烈時,臉上一片愁容。王建示意韋莊暫時莫講,問道:“先生,這可都是實事?我聽說黃巢進長安時,百姓夾道、觀者如雲,黃巢還分發一路搶來的財寶金帛,廣濟百姓。”
“陛下,老臣年邁,大事記不清了。陛下可記得黃巢殺故唐宰相、大索長安才子的事?抄掠人家,往往如此。”
王建對這個答複有些疑惑,略一思索,又讓韋莊講了下去。當韋莊講官軍之敗時,王建麵色悄變。他咳嗽兩聲,打斷了韋莊:“先生!”他指著“旋教魘鬼傍鄉村,誅剝生靈過朝夕”兩句詩說,“您之前說‘黃巢機上刲人肉’,這是實事,我也是知道的。可當時圍城之外,都是官軍。我時任統帥,莫不勒令下屬保境安民,怎麽會有殘害百姓的事情呢?先生是聽了誤傳吧?”
韋莊聽出了話外的意思,趕緊賠著笑說:“老臣從來愚朽,把一些道聽途說,都寫在這裏了,是做詩人的失職。”
“哈哈哈!當時天下大亂、流言四起,先生聽到些坊間奇談也是常理。不過先生寫關東的老將擁兵不動,倒是實情啊。你看‘陝州主帥忠且貞,不動幹戈唯守城’,這句朕都明白,說的是高駢。高駢當時統率諸道勤王兵馬,就是不動,白白讓朕手下的兄弟們在幾次圍城戰裏做了刀下鬼。高駢害了關中多少百姓啊。”
“陛下聖明。高駢早年南征南詔、交趾,頗有大將風度。晚年沉湎權勢,擁兵自重,以為固守東南有萬世不動搖的根據地,北上勤王不過是做做樣子,保存實力。可苦了百姓。”
“後來不也死在自己人的刀斧下?虧得他還能識文斷字、作詩製曲,卻不明白這些道理。”
“陛下,古往今來的君主,才華高的比比皆是,但明事理的確實不多。”
“是啊,如果他明事理,那我這膝蓋上,怎麽能讓大唐的天子枕上一覺呢?”王建每每提起唐僖宗回朝時倚著自己休息的事,就會眉飛色舞起來。
韋莊的奉承話到嘴邊,卻又講不出了,他又一改口:“陛下得奉天命,是有不少征兆的。但陛下要記得僖宗皇帝荒唐誤國之事,使蜀中百姓免受如此戰亂之苦。”
“朕苦出身,天下大亂的時候,要麽餓死、要麽戰死,朕從死人堆裏登基稱帝,自然是明白此中辛苦的,先生總是喜歡匡正於朕,朕今天讓您解詩,也是希望您多多進言。”
韋莊又給王建解起《秦婦吟》來,但等講完山中老翁的遭遇以後,王建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了。韋莊淡定地說:“黃賊的流寇,大多還是沒了生計的百姓,懷著體恤百姓的良心。但是當時臣所見的官軍……”
“官軍就不是沒生計的百姓了嗎?”
“陛下,是說有的官軍……”
“先生記錯了。先生可知道,在楊複光手下巡弋蒲州、陝州的軍隊,當年是朕所統轄。如果說官軍對百姓殘暴,朕早就抓一個殺一個了,怎麽會讓他們**這些村寨呢?”
“陛下,這都是臣在長安的聽聞。”
“平章事中和年間在長安聽說的,哪裏如我們這些在前線殺敵作戰的老兵知道得清楚。平章事有時還是不要逞書生意氣了。”
“陛下聖訓。”韋莊從沒有見過王建這般嚴厲。
“先生,”王建似乎又恢複了溫和模樣,“今天解詩也解得差不多了,這篇《秦婦吟》就留在禁中,供朕欣賞吧。”
韋莊從書案後起身,順著王建的話,施一告別禮,然後緩緩退出殿門。坐了大半天,老骨頭都快散架了。不過韋莊剛打算從閣門登車回宅子,就有一個小內侍跑出來,叫住了韋莊。“陛下對平章事還有幾句口諭。”
“中貴人請講。”
“浣花姑娘入宮後身體不適,久不飲食,已於清明前過身了。浣花姑娘的遺物,會奉回平章事宅上。”
聽聞此事,韋莊也如浣花臨走那天一樣,麵無表情,他隻是沿著長長的禦道望去,這也許是浣花的車馬行經過的地方。直到管家對好門符,可以離開時,韋莊才快速地轉過身,鑽進車廂裏。成都暮春繁盛,街道人聲喧嘩,韋莊卻隻聽得見自己劫後餘生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