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們說,這個古怪的宰相是“洛陽才子”韋莊,也是“秦婦吟秀才”韋端己。可這話要傳到政事堂,讓韋莊本人聽了,他定要拚著年屆古稀的身子,同你生氣不可。據說有王氏的宗親帶著紙筆來向韋莊求《秦婦吟》的句子,剛進宅院,便被逐了出來。韋莊的脾氣,確實是古怪!不過,那些含情遊春的少年少女,總會帶著琵琶、橫笛、竹板,在浣花溪邊的無限春色中歌詠,歌詠的是韋莊最熟悉不過的曲子:
洛陽城裏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
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
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菩薩蠻·洛陽城裏春光好》
韋莊若聽了,總要皺皺眉、搖搖頭。但他並不是不近人情、超然物外的道學家。草堂中還住著一位姑娘,名喚浣花。據說是韋莊入蜀時,在路上遇到的逃難歌伎,韋莊便把她帶在身邊。有狎褻之徒,說韋莊為老不尊。但宅子裏都知道,韋莊為她延請老師,教唱自己寫的曲子。隻要姑娘開口,韋莊便為她打起拍子,閉目聆聽。平日裏,韋莊對浣花姑娘也是執家人之禮的。
這一日,院外又唱起了韋莊製的曲。韋莊正穿好紫袍,係上玉帶、金魚,要到宮中進謁。聽到曲子,韋莊把臉一沉,使勁搖頭。掌事的仆從正叮囑廚房要為韋莊準備好晚飯,韋莊不顧廚房煙熏火燎,讓做飯的夥計把柴火當著自己的麵稱了,用特製的量具稱了米,才趕緊掩麵走開。按當朝皇帝的說法,和自己一樣,韋莊“窮怕了”。
不過,韋莊今天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大舒服——盡管隻是一次常朝詔對,內心卻像犯了錯似的,七上八下。車馬仆人們已經準備好了,韋莊剛要登車,卻又想起了什麽——原來是夢,是昨天那個對鏡大笑、不知所雲的夢。他趕緊取來夢書,要看看夢書裏怎麽說。解辭是相當不好的:“對鏡笑,為人欺。”
時辰容不得耽擱,韋莊心中何等忐忑,也隻有在路上消磨了。
成都雖是西南雄郡,但比起長安、洛陽來,差距不小。它的羅城擁著子城,較顯局促的空間裏,倒是有京洛少見的連綿花草,韋莊的車馬也正在其間穿行。不多時,一行人沿路轉北,宮城便映入眼簾。推開窗簾,可見宣德門氣勢雄壯、五道並馳,但比起長安洛陽的宮城,又的確是不如了。韋莊每每來到這裏,都會習慣性地歎一口氣,想道:“巍峨的丹鳳門還在嗎?隻怕是在李茂貞、朱溫的交鋒中,付之一炬了。”這樣看來,蜀中宮城雖遜色於長安洛陽,卻仍在一境平安中,難得享受此天子威嚴,倒也足矣。
今日不是大朝,宰相從東上閣門入宮城,皇帝在鹹宜殿處理公務。車在門前停下,韋莊整理冠帶,小步趨向殿門前。成都確實不大,韋莊想,按自己這個歲數,要是在長安做宰相,人怕是走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在殿門候不多時,裏麵傳旨的小黃門便攙著韋莊入殿。殿中陳設簡樸,多幾分武人莊重之氣。皇帝王建正和樞密使唐道襲議論什麽,韋莊不好打擾,便抽出笏板,在一旁俯身施禮。唐道襲一轉身,王建便看到韋莊,很是開心。韋莊正要報出名號,王建便起身拉著他的手,讓他到禦案邊來。“掌書記,你看,樞密使和我正議論北討李茂貞之事。掌書記在關中生活過,你覺得樞密使說得有理否?”
王建讓唐道襲把所謂的出漢中征討李茂貞的計劃推演了一遍,唐道襲講得神采飛揚,韋莊隻聽出了一臉疑惑。這個眉目清秀的年輕人,頗是擅長紙上談兵。“此事對我朝大有利,但要平定李茂貞,收複長安,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接著,韋莊把李茂貞得民心、朱梁仍強、大長和國蠢蠢欲動等事講了一遍,力陳其中不可。
唐道襲聽得比較來氣,清秀的臉,快皺出了山樣的眉頭。王建對這樣剖析深刻的講解,一直都是樂意聽取的——盡管他不識幾個大字,這些年倒是聽了不少聖君故事,對政事理解頗多。王建看唐道襲不愉快,就找了理由打發唐道襲回衙辦事。從聘韋莊做掌書記以來,他是從心底裏敬重韋莊的。每逢奏事,他要在席子上給韋莊換好珍貴的重茵獸毛墊子,這樣坐得穩,衣服還不會皺。他也要等著韋莊坐定,才坐下和韋莊議事。王建是苦出身,曆來看重前唐高門大族的子弟,可這些人裏,真買賬的也不是那麽多。韋莊不是家世最顯赫的,但絕對是最為自己操心的,年歲上,也長自己不少。盡管是亂世裏爬起來的人,但王建還是會以心交心,以真換真。
韋莊讓黃門把自己備好的奏議取進殿來,正要按常規向王建一一報告。可他看著王建,這個小老弟似乎麵露難色,有什麽話已到嘴邊,卻不忍說出。韋莊放下奏議,開口問道:“陛下可是有什麽事要傳旨?”
王建用手托著下巴,假裝一沉吟,然後不好意思地開口了:“端己先生,朕聽說您宅子裏,有一位傾國……不,善於歌舞的美人?”韋莊聽到這裏,有些狐疑:“陛下,陛下是說,臣在成都遇到的浣花小娘子嗎?”王建點點頭:“不錯,聽說她能唱先生的曲子,還善歌舞。”“浣花姑娘自臣來蜀地以後,就跟著我,待我這個糟老頭子挺好的,過段日子我還想解了她的奴籍,放為良人。”“端己先生才德兼備,可是朕……王建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話說到這裏,王建的心事基本已經點透了。前不久,王建到侍中潘炕家中,也這樣委婉地講了一遍。那會兒,韋莊就是看著潘炕的寵姬被宮人們請入“香車”的。殿裏氣氛霎時凝固,二人心有靈犀,卻尷尬得聊不下去。
“陛下,臣是想放浣花姑娘為良籍。”
“朕知道,朕是說,請浣花姑娘到宮裏來,教那些不成事的宮嬪女眷唱曲子、跳舞。”
“陛下,宮中女眷各有才華,若要教導,有教坊司中的教習和樂器大家,何必從我宅裏請一個鄉野的姑娘呢?”
王建有些急了,他連連擺手:“先生,朕最喜歡先生的曲子詞,教坊司中,隻能唱個皮毛罷了。讓先生身邊人來,豈不更好?”
“陛下,進奉女子入宮,自有女官選擇、考核的法度。我給陛下講的隋煬帝、唐敬宗之事,陛下要……”
“先生!”王建拍起了禦案,“朕是請姑娘入宮教習,時日到了,自然允許先生放姑娘為良籍!”
聽罷,韋莊一臉茫然地和王建對視了一會兒,轉過頭去,自顧自地收拾好奏議,然後有禮地起身,拱手施禮:“陛下,這裏是近日呈陛下的內外奏疏,請陛下察看。”說完便轉身離開。
往來朝見,不覺晡時已半。韋莊才恍然大悟,夢裏“被人欺”是何意。他心神不寧,但還是鎮定地吩咐家人,趕緊為浣花姑娘去置辦釵環頭麵、朝見衣裳。他特意囑咐:“不吝金帛。”管家也不知道今天宰相怎麽這樣大方。等韋莊回到草堂,月亮都掛上了大雪山尖,抬頭望月,月亮都感傷起來。
“這可怎麽說好呢!奪人所愛,飛來橫禍。”韋莊心裏嘀咕半晌,不知道怎樣把浣花叫來,更不知道叫來之後,如何和她交代。韋莊在書房躊躇半日,讓人取來紙,磨好墨,又讓人設好酒席,點上禦賜的沉香燭。等安排好了,才讓人去後房喚浣花來,還特意讓浣花帶上琵琶。不一會兒,浣花就推開門進來了。浣花方是桃李年華,天真動人,一進來便笑著問:“韋相公碰上什麽好事,給浣花設宴?”
這話更戳韋莊的心窩子,他看著這孩子青春爛漫的模樣,想起二人初遇,教她識文字、唱曲子的事,心緒起伏。自己七老八十了,對著如玉的少女,心中多是身為長輩的顧憐。妻亡數年,有時也能在她的身上憶起“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少年光景來。各種情意,交織一處,渾然不知自己在追憶中出了神,直到浣花又喚他一聲:“韋相?”
韋莊強擠笑容說:“今日朝見,陛下給了不少賞賜。我這個老摳門也打算擺擺酒宴,慶祝慶祝。”說完還苦笑了幾聲。
浣花聽了很高興,二人先舉酒互祝,而後浣花便取出琵琶,說道:“韋相今日討了封賞,浣花就把新學的曲子向韋相唱來,祝韋相福壽康寧,長生永樂!”
隻聽浣花取出螺鈿裝飾的琵琶,旋動琴軫,拿起撥子,輕唱道:
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
遇酒且嗬嗬,人生能幾何。
——《菩薩蠻·勸君今夜須沉醉》
歌聲如玉響,琴聲如珠落,玉盤珠響,清新動人,聽得韋莊更是百感交集,不由得拭淚。浣花見韋莊難過,插回撥子便問緣故。韋莊沒有說話,隻是啜了一口酒,到盛放紙筆的幾案前,背轉身子,揮毫立就。
“浣花,我這裏有一首曲子,新作的,你看看,能不能唱?”
浣花接過紙卷,上麵淚印斑駁。“韋相莫不是有事隱瞞?”她邊心裏暗忖,邊讀紙上的曲詞:
絕代佳人難得,傾國,花下見無期。一雙愁黛遠山眉,不忍更思惟。
閑掩翠屏金鳳,殘夢,羅幕畫堂空。碧天無路信難通,惆悵舊房櫳。
——《荷葉杯·絕代佳人難得》節選
“韋相這是何意?”
“浣花你且唱來。”
韋莊又整了整衣冠,坐回席上去。這次的琴聲、歌喉,便不再清越了,而是淒淒楚楚,如怨如訴。
浣花疊唱道:“碧天無路信難通,惆悵舊房櫳。”
琴聲未罷,浣花就聽到韋莊停下了打節拍的手,抬頭一看,遲暮的宰相老淚縱橫,掩麵啜泣。浣花不知何故,以為是韋莊今日在朝堂獲罪受責,正要說些不會辜負恩德的話,韋莊先開了口。
“我身為一國宰相,同平章事,到頭來,不過同你一樣,寄居他人籬下,身不自由。實不相瞞,今日入宮,陛下同我說要你進宮,做女樂教習。我連說要放你入良籍,主上臉色不快。我知道,事情沒有辦法挽回了,我為了自己的來日,已經讓人辦好了入宮的頭麵、衣服,隻等那中貴人們一到,我就要送你走……”
聽到這裏,浣花心下一沉、玉麵無色,不哭也不語,隻是望向韋莊。韋莊繼續說道:“你我天涯孤旅,烽火之中相遇。我一個遲暮老人,你呢,是芳華正茂。我感謝你為這清寂的草堂留下了青春的顏色,也感激你天資聰慧,唱得出我曲子裏纏綿之外的清澈與明淨。旁人都說我為老不尊,對你有非分之想。如今我不諱言對你的複雜深情。確實啊!我克製自己,執家人禮,但我深知內心中,還是有……”
“韋相!浣花身列奴籍,輾轉豪門為歌伎,不為求貴胄的青睞。這是浣花的命。數年以來,蒙韋相厚愛。浣花以為,韋相更多待浣花的,隻是如家人禮。”
“浣花,你不會恨一個軟弱但又多愁善感的老人吧?”韋莊想去握住浣花的手。但浣花站起身,往後一退,規整地跪坐席前,繼續說道:“韋相,韋相是朝廷的宰相,為主敬忠、為國效力是本分;浣花……浣花是卑微的歌伎,從事各府、轉與他人是命定。浣花不求得誰的恩典,也不求誰的深情訴說與表白。能在草堂,得韋相文風教誨,已是命運之外的幸運,浣花不奢求,也不曾抱更多的情意。浣花命不由己,但心尚由己。浣花深知韋相的苦衷。”
韋莊聽到這裏,竟啞口無言。自己年過七旬,浮沉宦海,從來沒有這般通透和決絕的氣魄,如果有,那可能就是舍家入蜀,輔佐王建吧。浣花說完,深深下拜,感謝韋莊的賞識之恩。韋莊長歎一口氣,把她扶起來,也深深回禮,就中還有多少話未講,隻有韋莊自己明白了。
不多時,院外傳來人馬喧嘩的聲音。一位中官走到院中,恭敬地說:“宮中降旨,取浣花姑娘入宮教習女禦。”韋莊沒有出見,隻讓管家代為傳達,匍匐在地的管家說:“平章事領旨,平章事答中貴人,退朝身染風寒,不宜出見,浣花已在堂中等候,由中貴人帶去。”
眾人擁著盛裝的浣花上了車,浣花也未曾有半分留念。隻是當車駕將行時,屋內響起了琵琶聲,有人緩緩地唱道: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麵畫簾垂,攜手暗相期。
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
——《荷葉杯·記得那年花下》
不過轔轔車聲漸遠,歌聲怕早聽不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