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路東行,從長安,到汴梁,再到揚州。在幾位節度使那裏,羅隱頗受禮遇,但都不能撫平五舉不第的“創傷”。在揚州,羅隱又遇上了一位好友陳黯。在同遊時,他鼓勵陳黯趕緊去求取功名;可在分別時,他告訴陳黯,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再也不考了!
彼時,懿宗喜好奢華,常與貴胄大臣夜夜笙歌。羅隱在長安五年多,感受到都城的糜爛風氣。屢屢不第,更將敏感激發為了隱憂。回鄉之前,他創作了一篇小賦,借想象中的“迷樓”和隋煬帝故事,諷刺皇帝受人迷惑、德行不修,流連於近幸小人、粉黛歌女之間。當然,羅隱的批評文尚未到爐火純青的境地,如果細讀,大概是套話多、實事少。畢竟是落第的秀才,怨氣有時候會衝昏頭腦。
初秋,羅隱的人生遭遇了第二重打擊——妻子沈氏去世。多年漂泊,回鄉療愈,卻迎來妻子之喪,心情之難受可想而知。羅隱的詩從來為史實、現實以及自己命運而作,隻有一首難得的《江南別》,傾吐著不一樣的心事:
去年今夜江南別,鴛鴦翅冷飛蓬爇。
今年今夜江北邊,鯉魚腸斷音書絕。
男兒心事無了時,出門上馬不自知。
——我是不想考啊!可是我控製不住我這顆功名之心啊!
整頓完家務事,羅隱獲得考試資格,上長安謀生了。剛到長安,他就給一位蒲州老相識寫信,大談過去的交情和目前的困難。六年蹉跎,自己還是那個草根青年,可這位老兄已經在中央擔任要職了!
鹹通七年(866年)和鹹通八年(867年),羅隱仍舊不死心,但仍然沒有在金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羅隱有些頂不住了。鹹通八年春天,他在悲憤中編輯往年行卷、求見的文稿,看著這些日益辛辣的文字,羅隱不知是喜、是氣。喜的是,自己的文字功力越來越長進,越來越具社會洞察力,思想日益深刻;悲的是,以上進步完全就是在阻擋自己的前途。人人都能憑行卷被讚譽,隻有自己,名氣越來越大,生活越來越難。對著眼前的文稿,羅隱仿佛覺得就是它在到處散布自己“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謠言,導致自己淪落如此——這不是在自黑嗎?羅隱幹脆把這一本文集命名為《讒書》。但羅隱此後,並沒有放棄傳播《讒書》,更沒有放棄小品文的寫作。羅隱選擇做自己的粉絲,哪怕是一名黑粉。
這年秋天,他帶著《讒書》去洛陽,找到秘書監韋澳,謀求考科舉的機會。《讒書》和得體的書信一並送到韋澳那裏,羅隱也在洛陽得到了考試的機會。幸而,韋澳在當時是以正直出名的大臣,要是換了別人,恐怕《讒書》已經被掃進垃圾堆了。
鹹通九年(868年),羅隱沒中。三十六歲的羅隱又帶著《讒書》四處拜謁。四年過去,羅隱不再提什麽“不考了”之類的話,畢竟,要想做高官、實現兼濟天下的人生理想,科舉才是正途。不過這一年,糧餉不濟的征南將士,在龐勳率領下於徐州造反,長江戰火重燃,羅隱滯留蘇州,硬生生錯過了鹹通十年(869年)的考試。錯過考試,羅隱沒有錯過亂世,短短九年中,戰爭又一次走入了羅隱的生活,但這一次,他的感受十分真切。本來,羅隱想要自淮口北上,卻發現平日熙來攘往的渡口,已經變成四戰之地。當年十二月,唐朝將領戴可師輕率冒進,領三萬大軍與龐勳在淮口大戰,結果身死亂軍之中,麾下將士僅數百人生還。羅隱在淮口看見的,是連綿不絕的亂葬墳堆,雖未曾親曆戰火,但也有劫後餘生之感,他當即題詩說:“莫言賦分須如此,曾作文皇赤子來。”
主將遇敵,急躁冒進,讓大唐的子民白白送死,這是哪門子的英雄,哪門子的殉國呢?羅隱比其他才子,更有行文一針見血的風度。第二年九月,龐勳溺死、叛亂平息,羅隱在蘇州獲得了考試資格。可元氣大傷的朝廷打算“棄考”,羅隱拿著考試的船票,又沒登上及第的客船。
沒能登上船的羅隱,掉轉馬頭,繼續拜謁當朝名流。這一年裏,他返回長安,重新編定《讒書》作為自己的名片。在龐勳之亂後,他的心中看到的早已不是“羲皇盛世”的太平景象,而是日薄西山、危機四伏的敗局。對於《讒書》,在求功名之外,他更多了警醒世人、振聾發聵的使命感。當然,科舉、功名,還是要追求的,不追求,怎麽實現人生價值?
在長安逗留不久,羅隱到更遙遠的北方去遊曆。人近中年,羅隱在權貴之門積攢聲譽的同時,也看出了些庸臣自守、割據自重的現實。但三十八歲的他,隻是個平頭百姓,如果背後沒有大樹,實在難以立身。況且,從多年的遊幕經驗看,做門客的待遇還算不錯,常常遠行,竟也沒有囊中羞澀。於是羅隱繼續南行,投奔湖南觀察使於瑰。在這裏,他做了個小官。
羅隱一生有那麽幾個念念不忘的前輩,其中之一就是杜甫。同樣麵對曲折坎坷的人生、動**不安的世道,杜甫選擇忠君憂國、傷時念亂,羅隱選擇憤世嫉俗。他來到耒陽杜甫墓址,悼念杜甫。杜甫早已歸葬故鄉,南方的墓塋卻並未埋沒。羅隱看看這裏,又想想自己,似乎他已明白,如自己和老杜這樣的人,生命的劇本,必有漂泊這一章。他覺得,老杜也算是值了,才名流傳身後,魂魄與屈原、宋玉等才子相伴,靈魂有知,心情也能為之舒暢。雖然做了官,但羅隱心情並不舒暢,原因有三:官小、上司太差、母親去世。但作為暫時沒有什麽成就的中年男性,羅隱還是得扛下這些困難,繼續為謀生奔波。
鹹通十三年(872年)到乾符元年(874年),除了科舉依舊沒有結果外,羅隱的生活進入一個穩定期。剛開始,四十歲的羅隱屢屢求職失敗,還在途中聽說於瑰去世的消息,心情非常難過。畢竟,於瑰是真情實意地幫自己謀些俸祿。不過,與羅隱曾有些來往的淮南節度使李蔚很快給他提供了新的崗位。李蔚是晚唐名臣,也熱愛文學,身邊圍了一大群舞文弄墨的才子。從入職到李蔚回長安,羅隱負責陪同長官宴飲、寫作,待遇甚是優厚。
羅隱有著經邦濟世的追求,他所仰慕的前輩,除了杜甫,還有名相李德裕。盡管在羅隱踏入社會之前,李德裕已經與世長辭了,但這不影響他尋訪同李德裕有關的遺跡。在李蔚這裏,他見到了一個活的見證——薛陽陶。此人十二歲時,曾為李德裕吹奏篳篥,而在場的聽眾中有赫赫有名的白居易、元稹、劉禹錫。五十年後,薛陽陶須發皆白,為又一個李相公吹篳篥,在座的人中,卻有壯誌難酬的羅隱。滄海桑田,聽者隻聽出了滿滿的知音難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