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又到,西風生涼,陳子昂依然是洛陽貴胄們的座上賓、大才子。可他們不知道,一場失敗的“凱旋”狠狠摧折了陳子昂對政壇的信心。武周一朝,多的是表麵文章和盛世把戲,實際上問題叢生、一地雞毛。自己在這裏拚搏十多年,將近四十,還沒有看到希望。這個四川富家子弟有些心灰意冷,這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他覺得,坐在這些宴席上,甚至不如關在幽暗的牢獄裏。“便便誇毗子,榮耀更相持。”這都是些什麽人啊!

他不禁心生疑問:是我不對還是社會不對?如果是社會不對,那又該如何?如果是我不對,那是不是命不好?想到這裏,陳子昂趕緊給京城的嚴倉曹送去詩歌和禮金,讓他算一算自己命裏到底有沒有“報效國家”這回事。

陳子昂也不巴望官運亨通了。轉年夏天,他決定辭去自己的職務,回去奉養老父。臨行之前,他還給武則天上書一道,情真意切地討論了家鄉的一些問題。武則天沒有太多的回應,但還是欣賞他的才華,特意讓他身兼右拾遺的職務,以待將來之用。將來?陳子昂心想,就武周這個現狀,還奢談什麽將來?揮一揮衣袖,結束了十四年的宦海沉浮。

返鄉這年,陳子昂隻有四十歲。他幹脆搬出大宅,在射洪縣的西山修築了一個小莊園,種樹、采藥,修仙度日。“紅榮碧豔坐看歇,素華流年不待君。”外界的紛擾,與陳子昂不再有關。青春逝去,他隻想珍惜生命,多做一點有意義的事情。射洪鄉居比不得洛陽朱門,但這兒有這兒的樂趣,登高有山、養性有水,山水之間,陳子昂獲得了久違的寧靜。他名滿天下,許多仰慕者會來探望,生活倒也不算寂寞。

這年的一個冬夜,突然有敲門聲。這麽晚、這麽冷,誰會來訪呢?僮仆迎入,陳子昂又驚又喜,原來是荊州倉曹馬擇,趕緊讓人添燈,備上好酒好菜,款待故人。

“吾無用久矣,進不能以義補國,退不能以道隱身!”陳子昂借著醉意,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心灰意冷,其實是可以養熱的,如果有機會,他還是願意回到朝堂,一展拳腳。但除了做個寫文章的“工具人”以外,還能做什麽呢?自己寫的文章,在這個時代,有人明白它們背後的意義嗎?可能有,這個名單,陳子昂背得清清楚楚,他趁著醉意,在空中比畫著指頭:“畢大拾遺、陸六侍禦、崔議司、崔兵曹、鮮於晉、崔湎子、懷一道人……”馬擇看著他,點點頭,說道:“陳君的文章,不獨感遇名篇,心跡明白;還有寄托抱負,蘊含深意的風骨,建安七子,望之也會如同道的。”

陳子昂雙臉微紅,他笑了,笑了數聲:“孺子!馬擇!你是我的……知己!獨幽默以三月兮,深林潛居。時歲忽兮,孤憤遐吟。誰知我心?孺子孺子,其可與理分。”(2)說罷,溫暖的廳堂裏流淌著一股清氣,那是蜀中曆代才子的文氣。輕輕一觸,熱血縈軀。

好友王無競也來探望陳子昂,二人千裏相逢,又是一場歡聚。歡聚結束,卻是噩耗,陳子昂的父親陳元敬駕鶴西去。家,是陳子昂的精神靠山。父親,是這座靠山的高峰。方才跨入中年門檻的陳子昂,才洗去宦海風塵,正想感受天倫之樂,卻與父親天人兩隔。在葬禮上,陳子昂整個人為喪事哭得死去活來,不吃不喝,人都變了樣。

真正的災難,正在向陳子昂襲來。射洪縣令段簡,為人卑劣,曾為了自己的前途,將愛妾送給來俊臣。如今他投靠了諸武,武三思等人早已授意,讓段簡盯著陳子昂,最好能找個機會,讓陳子昂再也回不到洛陽。段簡本與陳元敬不和,此時得命,更是鞍前馬後、急於報效。他素來貪羨陳家的家產,心生毒計,到陳子昂家中搜檢陳子昂的著作。他貪婪地翻著,終於在陳子昂給父親寫的墓誌銘中,找到了“大運不濟,賢聖罔象”的句子。他惡狠狠地說:“右拾遺,你這可是在影射陛下?麻煩走一趟!”

誹謗朝廷乃是十惡之一,陳子昂見識過武則天的恐怖,他縱有滿腹牢騷,也不敢亂來。如今段簡振振有詞、張牙舞爪,必然是背後有人指使。那個力量是自己無法對抗的。陳子昂氣得渾身發抖,本就虛弱的人,如今更是力不能支。段簡沒有可憐這個孝子,反而讓人抬了肩輿,把陳子昂送進大獄。家人趕緊給段簡送了二十萬緡錢,那是段簡當一輩子縣令都未必拿得到的巨款。盡管如此,段簡還是扣著陳子昂不放。

在監獄中,陳子昂給自己卜了一卦。占卜完畢,他想,自己也許不能活著走出去了。

不久,遠在洛陽的宋之問做了一個夢,他忽然夢見幾個老朋友來看自己,其中就有陳子昂。他把夢告訴他和陳子昂的共同好友盧藏用,盧藏用聽到陳子昂的名字,痛哭起來。宋之問這才知道,陳子昂已經去世。宋之問、盧藏用同為詩人,在他們心中,陳子昂是詩壇新紀元的領袖。他不應該這樣落幕,一個在詩壇上前無古人的人,怎麽能默默無聞地死在蜀中的偏僻小縣?

然而,陳子昂就是這樣死在了段簡的威懾之下。在段簡那裏,陳子昂就是一個不識相的富書生罷了,沒有什麽稀奇的。

兩年後,盧藏用出麵整理陳子昂的文集,他專門把陳子昂寄給自己的七首詩找到。來自幽州的信紙把盧藏用帶進了陳子昂的記憶宮殿。

那是幽州郊外,一處不知名的荒丘。放眼望去,衰草萋萋,雁陣低鳴,兵馬徐行。閉上眼睛,卻又是燕王築黃金台,荊軻辭別易水的情景。英雄壯士,都在這裏。再睜開眼,英雄都被風吹散了,隻有自己孤零零的想象,在被人誤會與輕視中去想象——陳子昂的自尊充塞於天地之間,與古今相連。這個名為“自尊”的存在,與世界同廣大,但比沙石還脆弱,它經不起半點風吹雨打,卻能托舉天空。他仰天長歎,大聲吟唱: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

唱完,甚至都沒有回音,什麽都沒有留下。陳子昂把眼淚一擦,轉身離開。

盧藏用不知道事實是不是這麽一回事,但在自己的記憶中,這是五百年才能出的一個人,是五百年不遇的浪漫。他鄭重地提筆,寫下這麽幾個字:“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