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這種火花式的離別,朝夕相處的情誼的結束更讓人感傷。元和八年,武元衡終於被召回長安,在皇帝走向老成之時,他將與皇帝通力合作,以宰相之身,平定藩鎮,實現中興。武元衡騎上高頭大馬,他如雲簇擁著來,隨雲瀟灑地去。“誰言千裏自今昔”,兩個年齡懸殊的男女,完全是真摯的老友,如今正體麵地分別。比起韋皋的喜怒無常,元稹的朝秦暮楚,體麵太多了。

武元衡離開不久,其故屬盧士玫也要返回長安。僚佐當中,還屬於那個時代的人越來越少,薛濤還是會想起這個體麵的老友,如果沒有他,就沒有名滿天下的“女校書”了吧。“信陵公子如相問,長向夷門感舊恩。”她要感什麽恩?我想,可能是從武元衡這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薛濤的青春開始加速流逝,她熟悉的時光和人物,逝去的速度超乎想象。元和十年冬天,一個噩耗從長安傳來,宰相武元衡早朝遇刺,死狀慘烈。薛濤十分錯愕,幾乎是在茫然中,參加了那幾天的所有宴會。池水和山石,並不因人事變遷而消亡,反而在天寒地凍中,萬古不變。在不止其流的摩訶池,薛濤見到了同樣悲傷的蕭祜,他本是武元衡的部下。二人在武元衡曾經玩賞的風景裏,分享同一份傷心,傷心到流水都染上哀傷:“淒涼逝水頹波遠,唯有碑泉咽不流。”

此後,薛濤的時間進入了快車道。青春將逝,人生邁向中年與暮年。那些府主、僚佐來來去去,薛濤的詩篇送送迎迎,仿佛整個蜀中,薛濤才是比權力更永恒的存在。

不知不覺,韋皋的紀功碑石苔漸生,韋皋時代的“遺物”,除了薛濤,就是沒有人會去驅趕的那隻孔雀了。二十多年前,孔雀光輝燦爛,藍綠耀眼;二十年過去,孔雀疲態漸生,少人來看。有的人甚至覺得它吵。隻有女校書來的時候,肯多看它幾眼,它似乎也通人性,會在老友麵前映著陽光,搖曳雀羽。

薛濤今日還來看孔雀,不過不是閑逛,是聽說新任的府主,專門要同自己見麵——三十年了,哪個府主不願意同自己見麵呢?薛濤在廊下躬身,對著那孔雀,開始喃喃自語。背後傳來一個蒼老卻熟悉的男聲:“可憐孔雀初得時,美人為爾別開池。(5)薛娘子,這孔雀,都比人有光彩啊。”

“是啊。”薛濤轉身一看,來者身穿紫袍,腰佩金魚,大概就是府主了,薛濤沒有多想,躬身要拜。此人忽然上前把她扶住,二人四目相對,薛濤頗覺訝異——這不是段文昌嗎?“段相國,這是第二次到蜀中來了。”

“第一次來,女校書還是風華絕代,今日,怎麽蹲在這裏,顯老了?”

“段相國也不看看自己臉上的皺紋,比韋令公都老得多啊。”

二人開懷大笑,渾不覺韋皋已是三十年前人,那時的段文昌,還是韋皋手下意氣風發的校書郎。今日身份一換,青春卻不可再來了。一下午,二人不聊正事,隻談往事。同一個院落裏,時光忽然倒流,瞬間回到了武元衡將女兒嫁給段文昌的那天,那時薛濤青春無限,除了武元衡的女兒,她是最耀眼的那一個。她可不願意聽那些酸腐的歪詩,徑直寫詩兩首,祝賀一對金童玉女的結合。直至清末,專屬那一夜的詩句,也屬於成都的每一對新人:因令朗月當庭燎,不使珠簾下玉鉤。段文昌和薛濤,從下午聊到半夜,聊得二人都有些醉了,還在反複呢喃著三十年來知聞的那些名字。

薛濤扶著醉意,依稀聽見段文昌在說:“前不久,鎮守武昌的元相國,他突然走了。”

“哦。”

薛濤還是在意的。元稹被貶、召還、受寵、拜相,她都知道。她也知道元稹娶了裴氏女,攀上了李逢吉和宦官,而後扶搖直上。這些她不在意,她隻有為這個少年長大成熟,把名字刻進史冊而高興。包括春風一夜和溫情款款,散了就散了。但人一定是會動心三次的,他來,他走,他永遠消失。他永遠消失之後,隻剩下心動的遺跡和想象。《雲溪友議》裏這樣描寫二人的結局:元稹到了浙東做觀察使,本想把薛濤接過來,但愛上了更加年輕、美豔的劉采春。這樣的男士,不值得薛濤動心、癡等。

過了幾天,段文昌去武擔寺遊玩,邀請薛濤一起。薛濤因病請辭。此時的她首如飛蓬,心灰意懶,哪裏還有什麽追逐東風的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