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節度使府的館舍,薛濤再熟悉不過,隻是一去一年,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精致的彩畫、新添的陳設。有溫酒的下人遠遠嗅到薛濤的香氣,驚異地站在廊上,盯著久別的美人,還少不得和旁邊的人“八卦”兩句:“薛娘子去得快,回得倒也快,不打招呼,就回了府裏。”
薛濤環顧四周,隻見一隻孔雀被牢牢拴住雙腳,站在架上。天氣漸冷,毛發在幽暗的內室裏蓬鬆而無光。
韋皋穩穩地坐在榻上,撚著胡須。薛濤跨過門檻,一步步走進堂中,他便抬抬下巴,讓人把門關上,架上一圍花鳥仕女屏風。等薛濤站定、行禮,背後已經設好了墊子和憑幾。
“令公有心了。”
“薛娘子得釋歸成都,就這樣的心性,來看老夫嗎?”韋皋沒有表情,雙眼淩厲地望向薛濤,盡是跋扈之態。
“令公氣若沒消,洪度現在就回鬆州,絕不停留。”
“會作兩首詩就學了窮措大的脾氣?”韋皋略一轉身,倚著靠幾,蹺著腳念起來:“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卻教嚴譴妾,不敢向鬆州。去了幾天,軍情你都能判斷一二了?”韋皋這一串提問,反而讓花容嚴肅的薛濤怔住了。
二十歲的人,本就板不住臉,再想到鬆州的邊遠和艱苦,薛濤不敢觸怒“成都王”韋皋,隻得說道:“妾陋質無才,是令公拔擢、恩寵而有今日。前日觸怒令公,遠赴鬆州,心中淒苦,一路艱險,難以細說。妾又見大唐連日對西敵用兵,將士們戍守雪山峻嶺,每日與風刀霜劍為伴,妾觸景生情……”
“囉唆!”韋皋聽到這裏,像是揚威得逞似的,微微一笑,“我氣早已消了,才高如洪度,何必唯唯諾諾如此。剛剛不過是嚇嚇你。府中煩悶,你來了,我開心。”
薛濤看韋皋在耍自己,把臉偏向一邊,喃喃道:“令公檢點。”
韋皋沒理會她,對著一個仆人招招手,取來一卷文書,說:“我已命令成都府,除了你的樂籍。今日起你便脫賤入良了。”
“令公……”一怔、一慍,緊接著一驚,薛濤不知道說什麽好。
韋皋坐正,拿起另一卷文書:“這一卷是為你新置辦宅院、田畝的文契。地址反複命他們選,定在浣花溪錦浦裏。一會兒有人會送你過去。文契你收好。”說罷,他親自卷好文契,放入一竹筒中,伸出手遞給薛濤。
大驚之後是大喜。薛濤本想著跋扈、恣橫的韋皋定會把自己管束起來,不曾想過會被放出籍。自己本就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女兒,誤入賤籍,遇上韋皋,以為從此做了高官顯宦的籠中黃鶯,如今卻飛出深院,重獲自由。薛濤文采敏捷,早已醞釀了一篇美文,要對韋皋表示感謝。
韋皋抬起手,止住她說道:“孤零零的女兒家,哪裏飛得出這成都城呢?”臉上竟是一副憐憫的表情。薛濤攥著竹筒,喜色全消,默然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