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別怕，過完夏天就好了
2016年夏天，我剛剛畢業，誌存高遠，在朝陽大悅城用最後一筆錢，買了一雙象征男人“體麵”的新皮鞋。除了新皮鞋，我還有一套舊西裝、一隻大布箱、幾件舊衣服、一台破筆記本電腦、幾本舍不得扔的破書，這些是我的全部財產。那套西服是我在大學購置的，為了“體麵”。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我聲稱“打死都不會穿皮鞋”，這是我驕傲的倔強，但最後還是把頭發梳成了大人模樣。
我自認為已經充分做好了“向生活低頭”那樣的思想準備，並天真地認為，隻要我做好了這樣的思想準備，等待我的就一定是成功的人生。
在畢業後的那段時間裏，我自認為迅速變得“成熟”起來。就好比小時候，一個夏季的雷雨天，我突然想到自己要變成一個“懂事的孩子”，就翻箱倒櫃找出了兩件棉襖穿上，被我媽痛打一頓。工作後的第一次部門聚餐，我穿著唯一的一身寒磣的西裝赴宴，在自助火鍋店顯得氣質脫俗。
我的女領導王主任上下打量後說：“小張，咱們這兒可不缺服務員。”說完大家都笑了。我說：“主任，像服務員怎麽了？為領導們服務，為公司服務，就是我們這種年輕人的使命嘛！”說完她笑得前俯後仰，誇我“有大好前途”。
回到出租屋，我對著馬桶幹嘔了一通，我知道酒沒喝多。
我所在的公司坐落在東六環，辦公樓老舊，工位狹窄。那雙皮鞋最終在鞋櫃吃灰，因為我並沒有找到一份足夠“體麵”的工作。
女上司王姐經常在淩晨五點給我發來一堆文件，倘若我沒有在早高峰地鐵處理完這些工作，就會被臭罵一通。
罵來罵去無非是“你們這些‘90後’就是沒有一點職業素養”，或者“你這孩子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我在這兒忙活半天了，茶都不知道給我泡一杯嗎”。
我隻能說“王姐我錯了”。
連續加班三個月，項目黃了，部門散了，我也離職了。即便安慰自己“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但還是在那個夏天，感覺到了對未來的恐懼。
跟大學舍友老A打電話，告訴他我失業了。老A隻能安慰我說：“你情商又不低，肯定沒問題的，我跟你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說你不好，那你就是好。”
老A還說：“劉猛考研沒考上，陳明被選調去了鄉鎮，我在小公司當程序員。念大學的時候，我媽逢人就說兒子在北京，鎮上的人都認為我以後鐵定是個廳級幹部。現在看看自己，看看別人，就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老A總結。
那是最倒黴的一個夏天。
我四處麵試，四處碰壁，晚上穿著那身皺巴巴的西服，坐在小區門口抽煙逗狗，麵目頹喪。
我想我如此憎恨夏天是有原因的，小時候晚上常常被熱醒，發現我媽偷偷把空調關掉了，並且會說一些“冷死了”，或者“打開窗戶，外麵風特別大”之類的話，但實際上一家人還是熱得要死，一起沉默地失眠。
我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是為了省電費，卻要說那麽多奇怪的借口，現在我理解了，那是成年人的“體麵”。
失業的那個夏天，我幾乎沒有出門。有時候一起床，發現外麵是陰天，以為下雨了，拉開窗簾一看，原來隻不過是天黑了。
翻開朋友圈，看到高中暗戀的那個女生發狀態說“這個夏天蚊子出奇地多啊，又不敢點蚊香，被咬了十幾個包”。
我問：“為什麽不點蚊香？”
她說：“怕影響肚子裏的寶寶。”
我才惶恐地發現，原來我們這一代人早就到了結婚生子的年紀了，而我在感情方麵依舊是一片空白。以前喜歡過她，但很快就放棄，首先定下了“獨自一個人孤獨到老”這種看似堅強，其實軟弱的計劃，然後在心裏暗暗發誓：
“倘若有一個人仍然願意跟我這樣的廢物過下去的話，我一定會抱著由衷的感激跟她一起生活下去。”
在我最頹廢的那段時間，我常常窩在家裏看一些“沒用”的書。比如我一直思考王小波的那句話“想變成天上一朵半明半暗的雲”究竟是什麽含義，為什麽要變成一朵半明又半暗的雲呢？
後來我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沒用的，這句話並沒有什麽深意，想變成雲是因為我們不想做人罷了。”
我常常徘徊在小區附近的鐵軌旁，不知道為何，在一段自認為灰暗的人生時刻，我不知不覺冒出來“不如一了百了”這種可怕的想法。
有一次，在一個夏天的傍晚，我看見一個穿著裙子的漂亮女孩翻過柵欄，坐在了鐵軌上，臉色有些蒼白。
我說：“小心啊！”
她說：“嗯。”
我說：“小心坐在屎上麵，這邊都是老式火車，糞便會沿途丟下來的。”
她臉色更蒼白了一些，站起來拍了拍屁股，對我說了一聲“謝謝”。
我說：“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熬完這個夏天就好了。”
她笑了笑，轉身離開了鐵軌。
那天晚上下了一場夏末的暴雨，第二天很快就天晴了，雲朵很溫柔地擦拭著雨後的藍天。
我想對於我這樣的人而言，唯一管用的就是“下過雨後一定會天晴”這種看似廢話，但實際上讓人充滿希望的句子吧？
在那夜暴雨之後，我接到了HR的電話，問我“什麽時候能來上班”，我清了清嗓子說“明天吧”。
我看過天氣預報，他們說“明天”會是晴朗的一天。
後來我知道，人的一生中，總有幾個糟糕的夏天難以忘懷，正所謂“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我漸漸明白“樂觀”的含義，就是保持悲觀的態度，不對世界抱有盲目的期待，但明確知道“總會有天晴的一天”吧？
在每一個夏天，我們都迅速地“成熟”，經曆了一些隻有自己才能舔舐的痛苦之後，我們或許終究會過上所期盼的明亮開闊的日子。
後來，我也終於知道老A所說“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是什麽意思了，後麵一句其實是“能與言說者無有二三”。
所以，每逢暴雨後，我都會祝我們夏天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