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手術切口 到底誰是對的?

黃昏下,一群男生正在跑步。操場不大,目測一圈隻有二百米左右,被男孩們踏得塵土飛揚。一個高個兒男生邁著矯健的步伐,追趕上了前麵一個略微清瘦的矮個兒男生,拍了拍他的肩膀。

清瘦男生回過頭看了一眼,似乎放棄了跑步,手叉腰、喘著粗氣走了起來。

“鴻銘,你這個體力還是差點意思啊,我都超了你三圈了!”高個兒男生笑著說。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會做手術不就行了,誰規定外科大夫一定要跑步?”清瘦男生似乎有一些不悅,但看起來兩人交情非常好。

“還不是那個老魔頭洋鬼子!但是不得不說,有了這麽多年的鍛煉,咱們體格確實強了不少。”高個兒男生說著,比畫了一下胳膊上的肌肉。

方鴻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今年協和醫院建院,我們普胸外科的人裏,就數你汪道賢是個另類了,精力那麽旺盛,你怎麽不去搞革命?”

那個名叫汪道賢的男孩沒有作聲,方鴻銘也意識到自己失言,沒再繼續說下去。

兩個人沉默地走了兩圈,汪道賢再度開口:“對了,今年建院,據說全院外科有兩個出國進修的名額,要通過手術新發明比賽來決定,怎麽樣,你是不是有什麽鬼點子了?”

方鴻銘嘿嘿一笑:“你先說你的。”

汪道賢無奈地攤了攤手:“別這麽見外呀……這不是今年我的偶像過世了嗎,Kocher大師,所以我想仿照他那個鉗子的樣子,做一個咱們胸外科專用的鉗子,叫作血管遊離鉗,比直角鉗要長一點。這樣咱們以後就可以不用開那麽大的切口了,讓病人的創傷越小越好!”

方鴻銘眼睛裏有了光彩:“是Kocher切口的那個Kocher,還是Kocher鉗的那個Kocher,還是前幾年發明了洗手法的那個Kocher?”

汪道賢大叫:“廢話,當然是一個人!所以才是我的偶像啊!隻可惜今年去世了……他可是第一個因為外科學獲得諾貝爾獎的人!我想像他一樣,讓外科醫生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受尊敬的人,讓我們國家再也不要因為切口大或者死亡率高而恐懼手術。鴻銘,你呢?”

方鴻銘看了看天:“咱們想到一塊兒去了。不過我和你想的方向不一樣,我在想,如果咱們在手術中就能知道肺裏的腫瘤到底是不是癌,該有多好。如果不是癌,我們就不用切那麽大的切口,病人也不用住那麽多天醫院了。”

汪道賢搖了搖頭:“這也太異想天開了。做病理需要很複雜的過程,難道你要讓病人在手術台上睡一個多禮拜嗎?我勸你別浪費時間,還是跟我一樣做器械吧,就像以前咱們考外科係一樣,這兩個名額就是給咱們準備的,咱們‘協和雙雄’出國做個伴!”

方鴻銘想了想當時兩人初遇時的場景,一時間心潮澎湃,但還是努力爭辯道:“美國已經有那種東西了,是個冰凍切片機,就像是切肉片一樣,先把病人的組織冷凍,等凍成冰塊之後,就能切成隻有一個細胞層的薄片了。再說,我的想法是可以實現的!”

“那麽它的準確度有多高?”

“我看文獻報道,現在隻有50%,不過……”

“50%?!那不就和拋硬幣一樣?如果你在手術中判斷錯了呢?”

方鴻銘一時沒有說話,他討厭理想被戳破的感覺,但他不會輕易放棄:“你在意的是麵子,我在意的是裏子。其實我們在意的是同一件事。等著瞧吧,我會把這個東西做出來的。”方鴻銘說著,又向前跑去,留下一個不停搖頭的汪道賢。

“這個家夥,腦子永遠和別人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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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凍切片機”“血管遊離鉗”……原來,這些東西是這麽來的……

趙步理放下筆記,捏了捏兩眼之間。最近他終於發現,在他全身心思考臨床問題時,就能看懂這本筆記。但大腦處理這些組合信息很費精力,所以每看一會兒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

“方鴻銘”和“汪道賢”在搜索引擎上統統找不到痕跡,就像是小說中杜撰出來的。後來細想,這些名字應該是作者起的“筆名”,刻意不希望有人發現他們的真實身份。趙步理不禁陷入了沉思。

在協和曆史上濃墨重彩地留下一筆的人,卻又不想留下任何痕跡,不希望被後人記住或者瞻仰,這是怎樣一個矛盾的奇葩?

不管了。今天要來幾個新的實習生,還等著自己分配呢。聽說還有個女生,但願不要太漂亮,不然底下的那些住院醫師又要打起來了……

醫院裏很少有加班的概念,因為每天都在加班。例如,所有科室幾乎都會在早八點進行交班,但在交班之前,醫生們都要提前至少半個小時來到醫院,把自己負責的所有病人看一圈,掌握病人的情況。隻有這樣,才不至於在交班的時候被主任訓斥。

交班的時候,通常是所有醫生和護士分開站兩排,由科主任或者護士長主持交班。誰沒來、誰遲到都一目了然。夜班的醫生和護士把前一天晚上的情況進行全麵、簡潔的交代,讓每一位病人的主管醫生清楚自己負責的病人晚上發生了什麽。

而今天比以往特殊的地方在於,又有一批學生結束了臨床知識的書本學習,要分散到各個科室去參觀和學習臨床技能了。這種實習在很多地方也被稱為“見習”,也就是最初級的小醫生。除了書本上那點微薄的知識以外,他們甚至連血壓計都不會用。

用護士小雲的話說,又要來一批連趙步理都不如的小屁孩了。

早交班之前的閑散時間,幾個住院醫師小夥子坐在辦公室裏一邊搶著早飯吃,一邊閑聊。

“你們聽說今天來小同學了嗎?”陳彥豪扶了扶黑框眼鏡,一臉白淨,今天還特地換上了襯衫,明顯是精心收拾了一番。

“聽說來了一個特別漂亮的師妹,論資排輩的話就我年資高,趙總肯定得給我吧。”

“你們知道那個姑娘什麽背景嗎?我聽說是他們這一級的校花,她爹還是一個大公司的老板,經常有個大叔開著豪車送她上課。”

聊得正歡時,隻見主任和護士們如潮水一般地湧進了辦公室,幾個小哥趕緊把早飯收拾好,站成一排。隻是他們平時都一個勁兒地往後排躲,而今天,個個穿得十分精神,腰板都挺得筆直。

孫慧環顧了一圈。

“護士長呢?”

“主任,護士長去護理部開會了,說是今天有個先進獎要領。”小雲一邊捧著交班本,一邊乖巧地說。

孫慧似乎想起來了,點了點頭:“交班吧。”

小雲像念繞口令一樣清楚又快速地念著重點病人的情況,孫慧皺著眉頭仔細聽著。她看起來好像在發呆,但如果有病人的尿量或者引流超過了她覺得“正常”的範疇,她都能第一時間發現並且問清楚原因。

正在小雲念交班時,門口突然擠進來一個人影。來者是個個子很高,下麵穿著短褲和球鞋,外麵套著白大褂的男生。緊接著,他身後又跟進來一個矮矮的滿臉痘痘的男生。兩人一進屋就背著手貼牆站好,頗像是上學遲到被抓住的學生。他們的臉上洋溢著一種讓成年人厭煩的青澀,因為上麵寫滿了“我不會”和“不靠譜”。

交班完畢,李有才笑著說:“這是咱們科新來的實習小同學,你們做個自我介紹。”

“大家好,我叫薑超,要來外科實習三個月,請多關照。”高個子穿短褲的男生微微低著頭說。

“大家好,我叫王強,也是來外科實習三個月,很高興認識大家,大家可以叫我小強。”矮個子的痘痘男自我介紹道。

陳彥豪等幾個住院醫師有些納悶,不是說還有個女生嗎?

正想著,猛地門被推開了,站在門口的趙步理被扇個正著。趙步理嘴裏藏著的半個包子噴了出去,一記狗吃屎趴在了地上,惹得護士們哄堂大笑。

“對不起、對不起,我也是來實習的,剛剛沒找到地方。大家好,我叫林小棠,是臨床四年級的學生,準備在外科實習三個月,請多多指教!”來者一口氣說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等林小棠把頭抬起來,陳彥豪的嘴巴成了大大的“O”形,發出一聲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讚歎。另外幾個住院醫師也睜大了眼睛,看著那個姑娘從鞠躬到起立時,自然向兩側揚起的短發和白皙得透著光的皮膚。她鬆垮的白大褂下可以隱約看到纖細又凸凹有致的身材,短裙下兩條筆直潔白的長腿踩著一雙係帶的涼鞋,看上去價格不菲。

連小雲都被這長著兩個酒窩的小美女吸引得看呆了。

林小棠用手撩了一下劉海,手臂伸直,雙手輕輕搭在一起放在身前,身體微微向前傾斜,似乎還在為自己的遲到表示歉意。

“趙步理,你把這幾個學生分配一下,看看哪個住院醫師病人多一些,幫著分擔分擔工作。你們也別老使喚人家幹活,該講的給人家多講講。”孫慧看著從地上剛剛爬起來的趙步理說,“另外,男生不許穿短褲,有條件的打領帶,沒條件的至少也穿件帶領子的衣服,要不讓病人怎麽信任你們?散會!”

高個子的薑超紅著臉點了點頭,錯開身子讓主任和護士們從身邊走過。小雲還有其他幾個小護士走過的時候,偷偷瞄了瞄這個高大的男生,交頭接耳互相推搡著走了。

這間辦公室裏的荷爾蒙張力此刻都爆了棚,隻剩一個人還呆呆傻傻地整理著衣服,那就是趙步理。病房裏隻剩下一眾住院醫師和三個即將被指派的實習生。

他回頭看了一眼三人。見那個美麗的姑娘正用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望著自己,趙步理心裏一慌。

這麽好看的女孩……完蛋了。

這下分配不均肯定會得罪人了!趙步理看著幾個住院醫師一個勁兒地指自己,再指指林小棠,開始犯嘀咕。

“我要薑超吧,走走走!”一個住院醫師推著薑超的後背就走了,其他人似乎也沒什麽怨言。

“我跟著這位學長吧,我和他是一個高中的!”王強很主動地要求,那個住院醫師一愣,隻得尷尬地放棄了。

醫生辦公室裏隻剩下林小棠、趙步理、陳彥豪,還有兩個長相帥氣的住院醫師。

突然,林小棠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俏皮地探頭眯起了眼睛。她似乎在打量趙步理。

趙步理一邊習慣性地咬著手指頭,一邊尷尬地看著觀察自己的這個女神經,像一隻小奶貓在他身上嗅著什麽。

“你是……我知道了!你是那個誰!那個大哥別殺我!”

趙步理慌了神,下意識地撓起頭來:“你說啥?什麽別殺我別殺我的……”林小棠仍然盯住他,像是發現了多年的仇家,連連向前,逼得趙步理後退了兩步,貼在了身後的牆上。

“你,你,還有你,出去,我要這個人了!”林小棠凶巴巴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趙步理。看來這個像吉娃娃一樣的小姑娘,並沒有看起來那麽乖巧。

陳彥豪和另外兩個住院醫師一驚,心想,莫非趙步理以前欺負過這個女生,結了不小的梁子?幾人腳底抹油迅速消失了,走時還輕輕關上了門。

“你一思考的時候就咬手指頭,一緊張還會撓頭,這是《大哥別殺我》裏麵雲冥的經典動作!你就是《大哥別殺我》的作者雲冥,對不對?”她繼續朝趙步理逼近,“你戴眼鏡,中等身材,頭上有兩個旋兒,下巴還有顆痣!不會錯!你寫的就是自己!”

趙步理恨不得鑽到牆裏。林小棠已經快貼到他臉上了,他甚至能聞到林小棠身上飄來的特殊香氣。這讓他一時間臉燒得滾燙。

“林同學,你真的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麽作者,我就是個小大夫……”

“不會的,我追你的小說追了三年,每一個章節我都不會錯過!這兩天你剛剛更新,雲冥居然還穿越到民國去了。你倒是快點給我更新啊!”

說著,林小棠雙手拍向趙步理腦袋兩側的牆麵,發出清脆的響聲。兩張臉的距離不到十厘米。

一張臉(上屍下從)到了塵埃裏,另一張臉有些憤怒,又有些興奮,嘴角掛著一絲壞笑。

“可讓我找到你了,雲冥同學!你可把我害得好慘!你說停更就停更,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林小棠全然不知道,門口的幾個住院醫師並沒有走遠。他們雖然聽不清裏麵確切在說什麽,但隱約能夠抓取“趙步理把林小棠害得很慘,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這樣的信息。沒想到,趙總看上去吊兒郎當,竟然和這麽個大美女還有一段情債……於是紛紛灰心喪氣地離開了。

“同學,你說的是個網文吧,我真的不會寫什麽東西,我就是個不值一提的小大夫。這樣吧同學,馬上要做手術了,既然你要跟著我,要不我們先去手術室?”趙步理極力岔開話題。

“趙總啊,我說笑的,其實我特別喜歡看你寫的東西。要不這樣,你就照著我寫寫唄,給我安排個角色,我也想出鏡啊!”林小棠收斂了凶殘的樣子,又變回了青春少女的模樣。

趙步理假裝沒有聽到,趕緊打開門向手術室走去。

“喂!你聽到沒有啊?!寫我啊,你寫我,算我求你了!多少錢都行啊,你站住!”林小棠一邊叫喊著一邊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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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步理活了二十八年,從病房到手術室這一條路也走了五年多,全部加起來也沒有今天獲得的注目禮多。

“你快看、你快看,那個漂亮的姑娘跟著胸外科的那個廢柴院總呢!”

“可不是!那個姑娘據說很有背景,肯定是被那個院總拉去幹雜活的!”

趙步理聽到這些聲音恨不得低下頭走,越發不想搭理旁邊這個一直糾纏他的姑娘。林小棠給他講了一路他作品當中的邏輯漏洞,有些明明就是抬杠,顯然想激趙步理承認自己是作者。但是趙步理怎麽可能上當,小說裏寫了太多醫院的事,這要是被發現了,扣一個影射領導的罪名,他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為了讓林小棠放過自己,趙步理允諾帶她去看手術。果然林小棠沒有再提小說的事情,眼睛裏閃爍著星星。林小棠說,自從迷上各種美劇之後,她一直幻想著有一天能夠穿著刷手服,英姿颯爽地走進手術室。

“馮師傅,您通融通融,這是實習生第一天來手術室參觀,而且我們確實需要個拉鉤的!”

手術室更衣室看門的馮師傅後台很硬,她是前任院長孫子的月嫂,在院長家裏幹了三四年,最終撈到了這麽個肥差。醫院裏的老大夫都是她從小大夫眼看著一步步當上主任的,尚且給她幾分麵子,因此全院的小大夫都不敢招惹她。

當然,敢招惹她的小大夫也不是沒有。結果她直接衝進手術室找主任告了狀,小大夫被臭罵了一頓。從那以後,馮師傅的腰杆挺得更直了。而那個小大夫不是別人,就是陳彥豪。

馮師傅很不樂意地給了林小棠一套大碼的衣服,說小碼的沒有了,櫃子裏也沒有了。

“手術室人太多了!手術條上沒寫的實習同學,都不應該進!”她說著白了趙步理一眼。

“沒事的,謝謝阿姨!”林小棠倒是毫不介意,拿著衣服開開心心地進了更衣室。趙步理見狀也趕緊去換了衣服,在進手術室二次換鞋的地方等著林小棠。

不一會兒,林小棠走了出來,帽子和口罩都戴得歪歪扭扭,大碼的衣服袖管裏露出兩條白皙細長的胳膊。

趙步理見狀,臉一下子漲紅到了脖子根兒,趕忙從邊上找了條膠布,胡亂撕下一條,遞給林小棠。

“你的……這裏……最好……貼……貼一下……”趙步理把眼神轉向別處,用手指了指她的胸口。

原來衣服號碼太大,林小棠隻要稍微一彎腰,裏麵的風光就能一覽無餘。

“哦,謝謝冥哥!”

“你就叫我步理吧,或者步理師兄,怎麽叫都行,我真的不知道你說的那個,別……別再提了。”

“哼,不提就不提。但我肯定會讓你寫我的,走著瞧吧!”林小棠說著便大搖大擺地走進手術室。

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家夥……趙步理歎了口氣,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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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胸外科有兩個手術間,剛好一間安排的是龍森浩的病人,另一間是李有才的病人。兩個人現在都已經能勝任大部分手術操作,所以孫慧常常在手術進行到一半時,才根據情況選擇先上哪邊——這是她多年來一直保持的習慣,無論手術做得多順利,她也要上一下。趙步理記得,有一次大師兄的手術已經全部做完了,孫慧上去,用線剪把一段剪得比較長的線頭又剪短了一點,拍拍手就下去了。

大家都明白,這是孫慧在告訴大家“這台手術我上了”,故而手術記錄上也要寫她的名字。這樣的舉動並不是為了錢,而是一名老大夫的擔當。如果術後出問題了,孫慧作為科室主任是要負責任的,不隻是罰錢,如果情況嚴重還有可能撤職。

趙步理走進手術室,發現龍森浩和李有才已經到了。兩人站在片子前,似乎正激烈地爭論著什麽。

“你沒必要那麽折騰,直接做肺葉切除術不就完了,她這個百分之百是肺癌!”李有才情緒十分激動。

“這個手術怎麽做由我決定,查房討論時孫主任也是這麽定的,你去忙你自己的病人吧。”龍森浩沒有表情,平淡地下了逐客令。

李有才搖了搖頭,快步走了出去,憤怒地甩下一句“愛聽不聽”。

趙步理暗自感慨,大師兄和二師兄最近關係很緊張啊,經常因為一些小事就爭吵。他看到林小棠正貼牆站著,便走過去給她講解起來。

“你看,這是麻醉師的區域,他們主要負責手術中的麻醉。一般麻醉機就放在病人的頭側,這樣呼吸機的麵罩離病人比較近,便於操作。麻醉醫生的區域你最好不要靠近,這邊的線和管道特別多,碰到東西會造成很多麻煩。”

林小棠一邊聽一邊不住地點頭,努力地對比真實的手術室和自己想象中的樣子——也就是電視劇中的樣子。

“這個區域你就更不要靠近了。這是巡回護士配液輸液、取麻藥、準備和儲存手術器械的地方。巡回護士一般都是年資比較高的護士,他們負責把東西用無菌的方式拿到手術台上、核對病人情況,還負責所有台上穿著手術衣的醫生和護士在無菌狀態下幹不了的事情,甚至是撓撓癢、擦擦汗這些。所以,他們是手術中最重要的一群人。”

說著,趙步理扭頭看了眼正在忙的秦紅豔,後者翻了個白眼,顯然不買賬。趙步理吃了個癟,隻好繼續介紹。

“這就是手術區域了,你最好離這裏也遠一些。但凡是鋪著綠色手術單的地方,都是無菌區域,手術的時候手術人員可以隨便碰,但是非手術人員一點都不能碰。無菌觀念是你在手術室裏最需要知道的事情,哪怕你穿刷手服的時候,偷偷用手摸了摸腦袋,就會立刻被貼上‘不懂無菌’的標簽趕出手術室。因為你要保證你的操作讓人百分之百地放心,因為戴著口罩,我們不認識你是誰,但是你的操作反映了你是否經過充分的訓練,對於手術這樣要求絕對無菌的事情,我們不能接受一丁點兒危險出現。”

林小棠指了指綠色的布單問:“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手術室都要用綠色的單子呢?白色的單子看得多清楚。”

“這……”趙步理又習慣性地撓了撓頭,這個動作又被林小棠看在眼裏,趙步理趕忙尷尬地把手放下。

“是因為人眼睛的問題,”遠處正在看片子的龍森浩回過頭來,“假設白色的布單沾上了紅色的血液,這個時候如果醫生長時間看著白單子上的紅點,視野中就會一直殘留一個紅色的殘影。再看到手術視野的時候,就會影響手術操作。而綠色和藍色是紅色的補色,就不會產生類似的影響。所以無論是手術衣還是手術單,都是這兩種顏色。”

林小棠“哇”的一聲,惹得旁邊的秦紅豔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台上的護士萌萌也笑出聲來。

“哪裏來的小同學,太可愛了。趙步理,她是跟你的?”

“算是吧……”趙步理有點不好意思。自從當上住院醫師開始,沒有實習生願意跟著他。他也覺得自己沒什麽東西可以教給新人。

“喲,那小姑娘你得跟你們趙師兄好好學學了,你們趙師兄前陣子還表演過鉗子盲夾止血呢,讓手術室裏的人傳得可神了。”

“果然,你穿越到民國和一個大師學會了那個‘魔瞳’技能!”林小棠指著趙步理喊了出來。

龍森浩、趙步理、萌萌、秦紅豔還有麻醉師,全都啞口無言。除了趙步理以外的四個人估計都覺得,這姑娘的腦子有點問題。

林小棠也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多麽奇怪,捂住了嘴,但是眼睛仍往趙步理身上瞄。趙步理不知該怎麽解釋,索性溜出去刷好了手,小跑進來準備消毒。

“步理,這個手術,咱們就按照查房時說的做吧。”龍森浩指了指病人的身上。趙步理看到,龍森浩在那裏畫了一個十厘米多一點的切口,這雖然也是小切口,但比現在胸腔鏡的六厘米切口還是大了不少。

趙步理點了點頭,雙手懸空,一邊等待護士準備消毒紗布,一邊對旁邊的林小棠解釋:“這是一個女病人,白領,今年四十五歲,最近體檢時發現的病變。本身這個病變可以再觀察觀察,但是病人本人和她的丈夫都很緊張,所以主任決定給她做手術。因為腫瘤實在太小,所以手術的方式是先采用手探查的方法去摸瘤子,摸到了之後像切比薩餅一樣切下來一牙兒,送冰凍病理(1)。如果是癌,我們再做更大範圍的切除,並清掃一些淋巴結。”

林小棠似懂非懂。這聽起來似乎是一個挺簡單的手術,她之前在學校裏學習過,這種手術方式叫楔形切除術,隻需要切包括病變在內的三角形樣的一部分肺組織,就像楔子一樣,不需要分離每一根血管和氣管。

“好了,你幫我把褲子脫一下。”趙步理舉著消毒液的碗說道。病人的褲子太高,蓋住了需要消毒的區域。

林小棠突然麵露難色,趙步理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又看看病人。

“動作要快,準備消毒,咱們開始手術了!”

林小棠鼓起勇氣走上前,告訴自己終於能做一點事情了,眼一閉心一橫,把褲子使勁往下一拽。

趙步理突然覺得下麵一陣涼颼颼的,萌萌在遠處瞪大了眼睛。隻見趙步理藍白格子的平角小褲頭露在外麵,兩條小細腿在手術室裏格外耀眼,綠色的刷手服褲子被脫到了腳踝處。

媽呀,這姑娘比趙步理還蠢,萌萌暗暗笑出了內傷。

趙步理一臉生無可戀地回頭看向林小棠。

“我是說,病人的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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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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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棠靠著牆站在一邊,看著台上的手術。趙步理紅著臉一言不發。經過今天這一出,他算是在手術室裏“揚名”了。不用想也知道,等他下了手術,這件糗事估計就傳遍了。

手術室不大,仰仗各位愛嚼舌根的護士和麻醉師,一點點小事的傳播效率比朋友圈發聲明還要高。

趙步理站在龍森浩的對麵,給龍森浩做助手。陳彥豪在下麵扶著胸腔鏡,這樣台下的人可以通過胸腔鏡清晰地看到手術視野中發生的所有事情。

胸腔鏡手術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有些人,例如隔壁的李有才,可以用純胸腔鏡的方式進行手術,也就是術者和助手都看著電視屏幕進行操作。而另一些人會選擇胸腔鏡作為輔助手段,把胸腔鏡用作手電,提供手術無影燈無法提供的光線,然後直視切口中的視野進行操作。龍森浩就屬於後一種。

他們開了一個十厘米左右的切口。

“病人的病變隻有不到一厘米,所以咱們最關鍵的就是要摸到這個病變。來,水!”龍森浩對萌萌招呼,萌萌立馬端來一盆水,龍森浩伸手在裏麵蘸了一下,便通過十厘米的切口,把手艱難地伸進病人的胸腔。

從胸腔鏡的視野中,可以看到正中的紅色部分是病人的肺。病人是女性,從不吸煙,所以肺呈嫩粉色,表麵有一些黑色的碳素沉著,是空氣當中的塵土等物質常年沉積的結果。而那些老煙民的肺,大部分都像黑炭一樣。

病人左側的胸腔比較小,左肺分為上下兩個肺葉。從CT片子上看,病變就位於病人的左肺下葉,所以龍森浩不停地在下葉上摸索,眼睛看著天花板,似乎在專心感受指尖的觸感。

“嗯。”“這裏。”“不對。”龍森浩不停地搖著頭。

打開了病人的胸腔卻找不到病人的病變,這屬於最麻煩的情況。必須把病變切下來,否則沒法跟病人和家屬交代。

隔壁手術室,李有才熟練地進行著胸腔鏡的操作。胸腔鏡在他手中就像一雙筷子,他的手懸空著控製電鉤和吸引器,從一個四五厘米的小孔伸進去。從高清屏幕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組織像蛛網般不斷地被李有才的鉤子牽拉開、燙斷,肺的靜脈和動脈在不斷的分離中顯得越發清晰。

這時候,門口出現一個人。

李有才回頭,立刻恭敬地點了點頭。

“韓院長。”

“沒事,有才你接著做,我隨便溜達溜達。”韓雨,醫院醫療副院長,五十五歲,眼神中透出一種讓人猜不透的世故。

“上次你們孫主任不在,多虧你幫著給我們的病人開胸,現在病人恢複得特別好,已經出院了。”韓雨在後麵輕輕拍了下李有才的後背。

李有才受寵若驚地點了點頭,但沒有停下手中的工作,反而加快了分離和處理血管的速度,像是在刻意表演著什麽。韓雨眯著眼睛,默不作聲地看著顯示屏。

“有才,你的手術做得很漂亮嘛,有你老師的風範。哦對了,孫主任不做微創,對吧?”

李有才有些不知所措,剛想說什麽,隻見韓雨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我知道,你們科現在就數你微創做得好。微創是趨勢,這有什麽好說的,年輕人就是應該有闖勁兒,不能畏首畏尾的,你好好做,我支持你。”

李有才對韓雨連連道謝。

“你們對麵我看是龍森浩正做手術呢,那個手都伸進胸腔裏麵了,術後恢複肯定比你這個慢多了吧!”

李有才歎氣:“沒辦法,他那個是個小結節,理念不太一樣。要我說就直接做一個肺葉切除,省得摸半天,最後還不一定摸得著。”

韓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看李有才終於打開了話匣子,便繼續攀談起來。

“就是說嘛,你這麽大個瘤子做微創,他那麽小個瘤子還做那麽大切口?這不是胡鬧嘛。你們主任也允許他這麽弄?這怎麽行!”

李有才看主任也被卷了進來,趕忙解釋道:“不是的,韓院長,確實主任也主張這麽做,能摸到瘤子的話,就能比直接做肺葉切除少切一部分肺組織,術後病人的肺功能可以更好一些。”

韓雨背過手去,沒有說話,從鼻子裏哼出笑聲。

“如果摸不到呢……”

聽到韓雨提出的這個問題,李有才會心一笑,沒有回答。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龍森浩的腦門兒上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讓巡回護士秦紅豔幫他擦了幾次汗,秦紅豔也很樂意幹這樣的差事。她心裏再清楚不過,龍森浩不僅僅是主任的紅人,更是大院長的紅人。

孫慧這時也來到手術室。她先到李有才屋子裏巡視了一番,見李有才正在做微創,皺了皺眉。但又看他做得順利,便叮囑了幾句,接著走進了龍森浩的手術室。

“怎麽樣,森浩,能摸到嗎?”孫慧已經刷好了手,一邊穿著手術衣一邊問。她發現牆角還站著個林小棠,打量了她一下。林小棠正想打招呼,見孫慧並無此意,隻得繼續在牆角乖乖站好。

龍森浩換到了趙步理的助手位置上,趙步理則接過了陳彥豪手中的腔鏡,陳彥豪在萌萌對麵站著,他們順利地完成了手術術者的交替,病人向右躺著。術者一般會站在病人的前麵,助手會站在後背這一側。

“我來摸摸,來,給我水!”孫慧伸出手蘸了點水就在肺裏摸了起來。

孫慧一邊摸,一邊給小大夫們講解如何摸才最有效。她仔細看著閱片燈上的CT片子,試圖尋找腫瘤正確的位置。從胸腔鏡下,可以看到孫慧的手非常纖細,動作仿佛比龍森浩多了幾分輕柔。

“你們聽過豌豆公主的故事吧。從前有一個王子,想尋找一個真正的公主做他的妻子。有一天,一個姑娘自稱是真正的公主,王子沒法判斷,但是他知道,真正的公主皮膚非常嬌嫩,所以他準備了十層厚厚的墊子,下麵放了一顆豌豆,讓公主就寢。第二天早晨,王子問公主,你昨晚睡得怎麽樣?公主說,哎呀昨晚睡得好糟糕,好像總有什麽東西在硌我的後背,這下王子終於放心了。咱們外科大夫手底下的感覺,也必須像豌豆公主這樣細膩才行。”

又是二十分鍾過去了,仍然一無所獲。孫慧也急躁起來,一邊的趙步理等人都不敢作聲。

“不行我們就直接切下肺葉!”孫慧把手從胸腔當中拔出來,等待龍森浩的回應。

“還是再找找吧主任,應該就在肺的邊上,切肺葉會讓病人白白損失很多肺功能。”

孫慧也不甘心,又準備伸手進去摸,她突然停了一下,轉過頭來。

“趙步理,你試試看,換換手氣。”

“啊?”扶著鏡子的趙步理一驚,但是主任下了命令,隻得硬著頭皮和主任交換了位置。他也學著主任的樣子蘸了下水,伸手進了胸腔。

縮在牆角的林小棠兩隻手攥著拳頭,暗暗為他加油,一雙美目閃耀著光芒,趙步理見了,突然心頭一暖。他放鬆下來,用手輕輕揉捏著病人的肺。肺在不通氣的時候,像極了一塊海綿,輕輕捏上去,就像冬天的雪攥在手心一樣,似乎能從手指端傳來“沙沙”的響聲。趙步理輕輕閉上眼,突然想起《怪醫筆記》上記錄的方鴻銘摸結節的方法。那個時候腫瘤通常很大,因為到醫院看病的大多數是病程已到中晚期的病人,但是方鴻銘偶爾也會碰上非常小的腫瘤。趙步理不理會孫慧在他耳朵邊叨叨的方法,手底下突然變換了姿勢,把肺組織夾在大拇指和中指當中輕輕摩挲。

他手下似乎是一個浩瀚的宇宙,宇宙當中孕育著生命。他不斷地尋找,尋找,尋找那一處最邪惡的生命。

就是這裏!

趙步理睜開了眼睛,有些膽怯地轉過頭,向孫慧示意了一下。孫慧看了一眼趙步理摸的位置,示意趙步理挪開,又下手親自感受了一下。她驚訝地看著趙步理。

“趙步理,你可真是個豌豆王子啊!準備釘子!裁肺!”

趙步理退回到扶鏡手的位置上,暗暗自喜。龍森浩也衝他露出笑容,比了個大拇指。他回頭看了一眼牆角的林小棠,林小棠也比畫了個勝利的姿勢,接著又笑眯眯地指了指眼睛。隻有趙步理明白,林小棠的意思是“魔瞳”技能開啟。

趙步理搖搖頭。他哪有什麽“魔瞳”,無非是按方鴻銘的樣子照葫蘆畫瓢罷了。回頭真應該燒香祭拜一下這位祖宗,趙步理心想。

龍森浩和孫慧麻利地把這塊肺組織裁剪下來,交給秦紅豔送去病理科做快速的冰凍病理檢測。

孫慧笑了笑:“要不是你,我們估計就得做肺葉切除了。現在,就看這個小家夥是不是癌吧,不是癌我們就關胸了。多虧你了,步理!還有多虧了我們的冰凍病理,也不知道是誰給我們的病人帶來了這麽好的技術。”

“是一百多年前美國發明的,我們國內大概……是在1917年開始逐漸引進的。”趙步理脫口而出,見屋裏眾人紛紛驚訝地看著他,又連忙低下了頭。

過了三十多分鍾,秦紅豔拿著單子衝進來,高興地嚷嚷:

“不是癌,主任!”

“好,關胸。”

手術室洋溢著一片喜悅,對護士和麻醉師來說,這喜悅源自很快就會結束的手術;對病人家屬來說,這喜悅源自警報解除之後的虛驚一場;對孫慧和龍森浩等醫生來說,則是切口雖然稍大一些,卻幫助病人保住了更多肺組織和肺功能的成就感。

而趙步理感受到的,是來自一百年前的那份沉甸甸的喜悅。方鴻銘引進了一項冰凍病理切片技術,也許這並不能讓他獲得出國留學的機會,也打敗不了老對手汪道賢,但他不在意,他在意的應該是盡量減少病人肺組織的損失,讓病人在手術後過上正常的生活。

此刻,趙步理腦子裏湧出一堆問題:所謂的微創到底是什麽?是切口小,還是切得少?

方鴻銘的冰凍切片機後來引進得順利嗎?他有沒有和汪道賢一起出國?他又為什麽不留下自己的真實姓名呢?

趙步理越想越覺得,《怪醫筆記》不隻是一本醫生的日常筆記,它可能記錄了一個偉大的醫學史上的黃金時代。

(1) 術中快速病理,通常三十分鍾能夠給出病理結果,例如是不是惡性腫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