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手術演示 大贏家

呆子:

見字如麵,我知道你肯定還是會過來看我的,真是一點記性都沒有。錢叔叔肯定也出賣了我,以後定饒不得你們兩個。

呆子,我真的好羨慕柳姐姐。她至少可以和你走完一生,不管是朋友、戀人,或是夫妻,而我隻能是你生命中的一個過客,畢竟我上輩子太窮了,票買到這兒,就得下車了。

高中的時候,我就確診得了慢性粒細胞白血病。我爸爸給我找了世界上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宣布我治愈了,但是仍要堅持服藥,不然就會複發。我當時在鬼門關已經走過一遭,現在居然不那麽害怕了。因為多活的這將近十年,已經是上天對我的饋贈了。而且,上天居然還讓我遇見了你,我覺得自己已經賺到了。

可是很不幸啊,還是複發了,這次神仙也救不了我。我爸爸勸我化療,我也咬著牙做了幾個周期。但是我最後還是逃跑了,我想跑到一個隻有你、隻有愛和正義的世界裏,做一個小說中的俠客。

在冬城的那段時光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有你,有柳姐姐,還有那麽多可愛的人。我們做了那麽多事情,幫了那麽多人,還打掉了一個假藥團夥,真的是夢裏才會發生的劇情。

本來我想瞞著家人,在冬城結束我的一生,每次在田野裏看日落,真的太美了,我甚至想象自己有一天會歪坐在躺椅上,等待黃昏降臨,讓最美的星星把我帶走。但還是因為怕你出事,才讓錢叔叔去保護你,結果把我的行蹤也暴露了。

你們每個人都是為了我好,我知道。就像我爸爸讓我不要學醫,所有人都說我也許一輩子也做不了醫生,讓我去學美術、音樂這些輕鬆的專業。

可是我想要學醫啊,我想要了解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未來,這又有什麽不好呢?

最重要的是,我至少還幫助過一些人,對不對,呆子?你告訴我,是不是有些人因為我而活了下來?我曾經問過你,作為一個醫生,不能用救過多少人來衡量他的價值,一輩子至少救過一個病人,是不是就值了?

你得給我說:“是!”聽見沒有,呆子?

如果說最遺憾的,就是你隻把柳姐姐寫進了小說,我真是很氣啊,你哪怕給我弄個小角色,隨便寫兩筆也好啊。

柳姐姐確實太好了,你千萬不要欺負她!

就這樣吧,人在死之前的樣子都可醜可醜了。我再警告你啊,你千萬不要過來看我,不然我變成小鬼也要纏著你。

不過,能聽到一句被你喜歡,就感覺一會兒睡的這一大覺,會做一個很長很長的美夢了吧。

就這樣吧。對了,好好去做手術演示,別給我丟人!

我關燈啦。

林小棠

趙步理已經淚流滿麵,他彷徨失措地踉蹌了幾步,看了看周圍的兩個男人。

“她已經走了嗎……”

花白頭發的男人搖搖頭。

“還沒有,不過這個孩子決定的事情,誰也拉不回來,她希望你去好好弄什麽……比賽……?”

趙步理一把抓過錢叔的手機,找到林小棠的號碼就撥了過去,聽到對方接通,立刻不顧眼淚和鼻涕大聲吼道:“林小棠,你個大傻瓜!你個大傻瓜!”

“我的小說裏,沒有一個人是你,但每個人都是你啊!賣火龍果的小販睡覺會吹哨!那個小護士每次出門都忘帶錢包!新出場的女殺手每次吃東西前都會說:這次我隻吃一點點,然後又吃撐!雲冥的女兒每次都會下意識玩自己的頭發!這些全是你啊!”

趙步理眼睛裏泛起淚花。

“林小棠,你給我等著。”

說罷,他決絕地轉身小跑起來。

走廊盡頭,白色的門內,露出一條瘦削的手臂,上麵的藍色靜脈清晰可見。

一行淚從她的臉頰一側滑過,她的嘴角微微揚了起來。

攥著手機的手,緩緩地鬆開……

*

*

*

在那片灰色的田野裏,林小棠和柳晴川二人都分別看向遠方。

“為什麽不好好休息呢,你這樣消耗自己的生命,真的有意義嗎?”

“了解自己,就沒有意義嗎?我想知道每一分鍾自己身體內發生的變化,不想無知地等死。”

“了解得更多,你就安心了?”

“不,更害怕了。但是懂得了這些,我就知道了怎麽更好地生活。有很多和我一樣的病人,醫生給了他們治愈的希望,但是他們自己並不知道這希望意味著什麽,不知道治愈的機會到底有多大。但是我知道,所以我不會把自己剩餘的時間都關在那個病房裏,剩下的日子都在所謂的治療當中度過。我要生活,哪怕隻有一個月、一周、一天,能在田野裏自由地呼吸,也遠勝過病房裏的半年。”

“那你和趙大夫……”

“我們是沒有未來的。”林小棠轉身,堅定地看著柳晴川。

“所以我是任性的、自私的,我希望和我喜歡的人度過這最後一段日子,但你是最適合他的人,你了解他的一切,你懂得如何支持他成就自己,你懂得去挖掘他這個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寶藏。”

“可是從他看向你的眼神,我知道,和看我是不一樣的。”

“那有什麽關係?如果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就堅定地去爭取啊,結果怎樣才不重要呢。不要再等待了,你和呆子,你們兩個人都活得太累了。我一個快死的人還在爭取,你有什麽好怕的。”

柳晴川用手摟著林小棠,兩個人的頭靠在一起,看著前方金黃色的麥浪起伏,空氣中飄浮著豐收的喜悅氣氛。

“如果我走了,替我照顧好那個呆子。

“你們哪裏都合適,但你們都是大傻子。

“我隻是他心中的一個夢吧。夢醒了,夢碎了,就結束了。你總得給一個男孩做夢的機會,醒過來,他才明白自己真正要過的生活。”

*

*

*

趙步理的眼睛有點幹澀,但是到醫院的時候,自認為已經調整好了狀態,趕忙衝到手術室,看到4號、5號、6號手術間門口都貼上了手術演示的標識。

他速速刷了手,趕忙找到孫慧的手術間,隻見孫慧正帶著小住院醫師開皮。

“孫主任……”趙步理雙手憑空舉著,看著孫慧。

“麻溜兒上來吧,這正直播著呢。”

趙步理明白,在樓下學術報告廳有一麵大屏幕,分了三個部分,分別直播三台手術。三台手術同時進行,大家可以看不同術者的風格,還可以和台上的人進行遠程交流。

趙步理在刷手護士的幫助下,轉了一圈把手術衣的帶子係好,就往孫慧對麵站過去。

“你來我這兒,我過對麵去。”

“孫主任……這……”

“少婆婆媽媽的,別給我丟臉。”

“謝謝孫老師。”

“就當是我謝謝你吧,”孫慧突然壓低了聲音,“你可要幫我爭口氣啊……”

趙步理有些疑惑,但還是專業地和孫慧背靠背交換了位置,孫慧邁著小碎步飛快地繞到手術台病人的後背一側,拿起了吸引器和鑷子,看著胸腔裏麵的視野,等著趙步理操作。

趙步理心裏仍是一團亂麻,他拿起電刀,站在病人麵前,自己昨天晚上設計的一係列手術方案似乎在大腦中消失了。

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林小棠。

她都要走了,我還在這兒做什麽手術,有什麽用!

病人的切口像一個黑色的大洞,裏麵是病人的心髒和肺,心髒不停地跳動著,告訴台上的所有人,麵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趙步理一動不動地站著,仿佛身體被凍結了。

“步理?步理?!”

趙步理突然驚醒,他深深地調整了一下呼吸,他用鑷子夾起孫慧鑷子的對側,用電刀伸進胸腔。

*

*

*

學術報告廳。

“寒城市人民醫院的小家夥真是一個比一個厲害喲!你看李有才大夫的腔鏡做得,一點不比我們醫院那些主任差。”

“可不,你看這電鉤使得多熟練,不過我覺得那個龍森浩腔鏡也做得挺好啊,有板有眼的。”

“好是好,不過就做個肺楔形切除術,能有啥難度,李有才做的至少是個標準的肺葉手術,真是漂亮。”

“孫主任那邊怎麽回事,怎麽自己帶著住院醫師開皮了,他們科就這兩個大夫嗎?”

“歲數大了吧,估計招不來什麽學生了,說是要退了。這麽大的成形手術,不知道她能不能行啊?”

台下嘰嘰喳喳地討論著,韓雨也在台下笑眯眯地看著手術,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他聽說這次孫慧安排手術演示,便特別給她準備了一份超級大禮——把全國知名科室的主任醫師都請了過來。這樣一來,這個學習班性質就變了。本身是一個年輕大夫展示手術互相交流的舞台,結果成了對幾個升不上科主任的主任醫師考查的機會。

“孫主任是幹不動了。這個科,還是缺個主任喲。”韓雨和一旁的幾個大夫小聲說著,幾個人臉上的表情風雲莫測。

“而且這幾個小家夥真是不錯,來了之後能省不少心呢。”韓雨繼續吊著幾個人的胃口。幾個人都沒有說話,似乎誰也不願意成為先表態的那個人,畢竟行業內部人多口雜,自己表達了意願,第二天就會傳到自己科室老大的耳朵裏麵,落人話柄。

“韓院長,您也快高升了吧?”

韓雨轉了轉自己的腕表:“高不高升的不重要,在哪個崗位都是為了醫院嘛,是不是?”

“但是這能者啊,就得多勞才行,要不醫院也好不了,不是嗎?”

韓雨笑而不語,沒有再接下去。

“咦,好像……龍森浩這邊要改手術方式?”

“病理居然不是良性的,而是惡性的,他要改成肺段切除術?”

“那可比肺葉切除還難啊,快看看。”

“孫主任這邊好像也來了個新助手。咦,孫主任換地方了,什麽意思?”

“孫主任這邊來了個主刀?孫主任去當助手了?他們胸外科還有人能做這種複雜手術啊?”

“你看那個小家夥,拿著電刀,手都在抖啊,哈哈哈。”

台下哄堂大笑起來。

韓雨定睛看了看,發現是老熟人趙步理,心裏就踏實了。

門口突然鑽進來一個男人,鬼鬼祟祟的,他找了半天才摸到一個座位坐下。大部分來的人都互相認識,來了之後都稱兄道弟地交談著,但是看到他很陌生。

“這家夥怎麽跑來了?”

“這誰啊?哪個醫院的?”

“唉,一言難盡。”

隻有幾個老家夥似乎一眼就認了出來,遙遠地和他打了個招呼。他笑了笑,四仰八叉地躺在座椅上,隨手摸了支煙插在嘴裏,突然看到最前排有個老熟人。

他衝韓雨輕蔑地甩了個白眼,想要點火,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他把嘴裏的煙拔出來別在耳朵上,把腿蹺在前麵的凳子背上,帽子蓋住頭頂,看上去像是睡著了一樣。

龍森浩手術間。

“森浩,你決定做肺段切除術了?”韓冰問道。

“是啊,如果是個惡性的,光做楔形切除術,切緣不夠。”

“龍大夫,肺段切除很難嗎?”給龍森浩當助手的小住院醫師問道。

“稍微有點,楔形切除術,就是不管解剖部位,直接把外麵的瘤子連著一點肺組織用槍裁下來就好,而這個肺段切除,就是要把肺葉裏麵的某一個肺段的動脈、靜脈、氣管分別斷掉,再裁開,這樣能裁到肺段的根部,讓切緣距離腫瘤的長度足夠充分了。”

“要一直往深部分離到某一個肺段去……那相當於比肺葉切除術還難咯。”

“對,肺葉切除相當於從樹幹就砍掉,而肺段切除相當於要找到某一個果子所在的樹枝,其他的都不能碰。”

“加油,森浩,病人交給我。”韓冰又配了一組輸液,認真地看著他。

兩人相視一笑,那一瞬間讓雙方都覺得,一切都回到了最開始的樣子。

李有才手術間。

“什麽?龍森浩改手術方式了?”

李有才怒不可遏,陳彥豪對此太熟悉了,怕他的火氣大了又牽連到自己,趕忙安慰道:“沒事的,再怎麽也是開放手術,咱們做的是微創啊,這天差地別的,您的手術才漂亮。”

李有才覺得這話很受用,沒有表態。

秦紅豔卻在一旁很不識趣地撇了撇嘴。

“人家龍森浩做的也是腔鏡,而且口也就這麽大吧。”秦紅豔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畫了一個六厘米左右的切口。

“什麽,他也能做腔鏡?”李有才覺得好像內心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被踐踏了一樣,立刻焦躁起來。

“不可能啊,他不會做腔鏡,也從來沒做過。非要炫,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李有才的手法開始慌亂起來。

“別著急,師兄,他沒做過,一會兒估計得中轉開胸(1)。”

李有才突然回過頭瞪了他一眼:“龍森浩那邊是幾個孔?”

“三個孔啊,這不是胸外科的標準嗎?”

李有才頓了頓,轉頭和陳彥豪小聲說:“我們不開第二個操作孔了,就用這一個切口做吧。”

“啊,師兄,一個孔,恐怕……”

“閉嘴!”

李有才關閉了轉播話筒的聲音。

李有才眼裏冒著火,他的動作變得有些粗重,本來之前分離得很從容確切,現在很多地方直接就用鈍性分離的辦法扒拉開了,一些組織上麵的毛細血管被拽破,視野裏麵到處是滲血。

“你倒是給我吸幹淨啊!真夠笨的!”

*

*

*

“啪!”

趙步理突然左手吃痛,“嗷”了一聲,發現是孫慧用止血鉗重重地打在他的手背上。

“你再給我抖!”孫慧直勾勾地瞪著他。

“孫老師,我今天狀態真的不行。您來吧,我心裏亂極了。”

孫慧銳利的眼神一瞬間消失了,語氣也柔和起來。

“孩子,別著急,我相信你沒問題的,你也給自己點信心好不好?”

“孫老師……我不行……我沒用……我什麽都幹不好,我誰都幫不了,我是個廢柴……”

趙步理突然渾身顫抖起來。

“孫老師,我不值得您培養。我不想上進,您讓我幫您做完手術吧,病人是無辜的,我不敢讓自己再做下去了……”

趙步理哽咽著,他已經完全放棄了,整個肩膀垮了下來,他曾經擁有過的閃光在這一刻對他來說都一文不值。他隻想過著最平凡的生活,在自己喜歡的人麵前永遠做一個廢柴。

孫慧沒有動,她揉了揉胸口,歎了口氣。

“孩子啊,”孫慧溫柔地開了口,“你說你是廢柴,誰又何嚐沒做過廢柴呢?我也曾經什麽都不會,我的老師曾經指著我說,一個女人不可能成為胸外科大夫。可現在呢,我盡管不是最好的胸外科大夫,但是我……”

孫慧的眼裏泛起了淚光,她抬起頭,看著眼睛裏麵滿是淚水的趙步理。

“我有最優秀的學生啊……”孫慧的聲音顫抖起來。

趙步理一個勁兒地搖著頭:“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就是你。步理,你和他們都不一樣,從他們的眼睛裏,我看到的是一個醫生的驕傲、自負、進取,也有貪婪。而從你的眼裏,我看到的是人、是病人、是家人,還有愛人……”

孫慧越來越堅定,她努力直起了腰,雖然比趙步理還是矮上不少,但是趙步理覺得自己被濃濃的信任和溫暖包圍著,內心瞬間也火熱起來。

“你是個廢柴沒錯,但是隻有‘廢柴過’,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醫生。”

趙步理一瞬間瞳孔放大了。

這……

這句話……

記得在冬城,林小棠有一天偷偷拿了個筐和繩子,趁著天還沒黑,拉著趙步理跑到一個老林子裏麵。

“快,呆子,我們抓鳥!你撒點穀子,拿個木棍撐著這個筐,用繩子拴在木棍上,鳥進來了就抓住它們!”

“你是少年閏土嗎?小棠,這明顯行不通啊!”

“書上都是這麽說的啊,你快點!”

兩個人在林子的草叢裏趴了很久很久,趴到天邊的火燒雲越來越紅、越來越紫,火紅的太陽慢慢鑽進了雲裏。

“好美啊,這個黃昏……”夜風襲來,林小棠不禁打了個哆嗦。

趙步理趕忙脫下衣服披在她身上,一瞬間,趙步理發現自己離她很近很近。看著她被黃昏的餘暉映得紅撲撲又水嫩白皙的臉頰,心怦怦跳著。

“好討厭黃昏,這麽美,卻會讓你有一種倒計時的感覺。”林小棠噘著嘴說。

“呃,就像是洗澡水,你總想多衝一會兒熱水,隨著熱水的溫度越來越低,你總得不停地調高溫度來保持熱度,但是水終究會變涼。”趙步理想了想說道,覺得自己說得很有哲理。

林小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真有生活經驗,我家的水是恒溫的,你泡一天水也不會涼。”

趙步理尷尬地撓了撓頭。

“不過,我家可以讓水一直保持恒溫,卻沒法讓生命永不逝去啊……”林小棠突然感慨道。趙步理一時有些困惑,覺得她大概說的是家裏某位正在得病的至親吧。

“嘿嘿,小棠,我這廢柴的比喻你就別往心裏去啦!在你啊、晴川啊、江河老大啊這些人麵前,我好像永遠就隻能當個廢柴,啥時候才能不廢柴,唉——”說著趙步理扶住了額頭。

“別逗了,你隻是自己心甘情願做廢柴罷了,其實不能算廢柴,隻是你不像別人似的,總把自己標榜得高高在上。你把自己放得很低,所以你是我心目當中真正的醫生啊!”

突然,趙步理的手不由自主動了一下,不遠處的筐一下子砸了下來,發出“咣當”一聲,樹上的鳥頓時嘩啦嘩啦飛走了。

“好討厭啊你!把鳥兒都嚇跑了!”

“小棠,你剛剛說什麽……”

“好話不說兩遍!”

趙步理笑著看著林小棠。

“從來沒有人這樣評價過我,我真的在努力不那麽廢柴,因為病人需要的是專業的,又能理解他們的醫生。所以我一直在學習方老的筆記,讓自己能夠再優秀一點,也許很多病人的結局,就會因此而不一樣了。”

林小棠搖搖頭。

“其實我一直想說,你那個筆記我曾經看過,你有沒有想過,筆記這種東西,一定是真的嗎?”

趙步理有些不解,歪著頭。

“人在日記當中,就不會說謊嗎?一個很簡單的例子,你寫的醫生殺人的小說。你在裏麵化身為雲冥這個角色,他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有超高的智商、過人的身手,經常救村民於水火之中,他永遠是個大英雄。實際上呢,這個作者,卻是個廢柴啊!”

真的是啊,每個傳奇的人,本身都有可能是個廢柴啊。

趙步理突然想起方鴻銘也被人叫作廢柴。

方鴻銘再發狂言!持彼之筆記,自矜不休!自以為何方神聖!

甚遠矣,彼之與汪氏道賢!胡為乎汪氏悉為之掩便埋溺!

嘻嘻,此兒底褲再落於手術台矣!

汝視之,彼方庶幾將器械落入病人腹中!誤割腎矣,定為彼迷糊之證再發作矣!確定無疑!

方鴻銘,彼乃廢柴!

趙步理仿佛看到,眼前的方鴻銘隻是笑笑,從來不去和別人爭辯什麽。他把所有技術整理進筆記。

嘻嘻,任憑爾曹譏笑,吾不睬矣!終將令爾曹知之,彼之死因,實乃腎病!

吾乃廢柴,又當如何!

吾力效汪兄,細大不捐,長此精進,優異如汪兄指日可待!

吾乃廢柴,然無一病患為吾所害!

是啊!我是個廢柴,但是我真的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幫助病人啊。

趙步理突然想通了。

“小棠,你說得對。我是個廢柴,但不影響我成為一個優秀的醫生!”

“就是嘛,但是我的鳥兒啊……”

“你個小白癡,人家魯迅說的抓鳥,有一個很關鍵的細節啊。人家說的是,大雪下了三夜……不然哪隻鳥會白癡到吃你這點破穀子嘛!”

“也是哦……好吧,收隊回家!”

林小棠蹦蹦跳跳離開的背影,再次模糊在趙步理的眼前。

趙步理抬起頭,看著眼前有些悲傷的孫慧,鄭重地點了點頭。

“謝謝孫老師,我明白了。”

趙步理低下頭,看進那個深不見底的切口,眼睛裏綻放著光芒。孫慧一時間有些恍惚,她甚至覺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身上散發著巨大的氣場,仿佛變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白色長衫的人,在近百年前,站在自己的病人麵前,笑了笑。

趙步理,站在自己的病人麵前,笑了笑。

“來,給我刀。”方鴻銘說道。

“來,給我刀。”趙步理說道。

“我們開始吧!”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

*

*

“這個小大夫怎麽突然變了個樣子?”

“這也太快了吧,感覺跟瞎燙一樣啊,但還真是不出血,藝高人膽大啊。”

“你們這小大夫什麽年資,都有這水平了?”

“這家夥,用的器械怎麽一會兒腔鏡一會兒開放的,到底什麽套路?!”

學術報告廳突然炸了鍋,他們看到孫慧手術間的手術進程突然快了起來,趙步理的電刀在病人的胸腔裏飛快地切割著,對麵的孫慧也配合得十分默契。開始大家以為是傳統的老大夫帶學生的方法,孫慧用鉗子撐開一部分需要燙的組織,由趙步理來燙開就好,結果發現,完全是趙步理在主導節奏。

角落裏的男人本來已經睡著了,突然被嘰嘰喳喳的聲音吵醒,有些沒好氣地看了看屏幕。屏幕上沒有人,隻有飛快忙碌的器械。他突然發現了什麽,猛地坐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看得入了神。

“嘿嘿,這個家夥!”

男人咧著嘴露出一口黃牙,繼續恣意地躺了下去。

韓雨雖然不會做胸外科手術,不過聽到旁邊的大夫也都讚不絕口,看著孫慧手術間畫風突變,不由得皺起了眉。

“看來孫主任還真是培養了不少好苗子呢。”

“可不是嘛,”韓雨順勢說道,“如果幾位有興趣,以後能省不少心呢!”

盡管趙步理壞了他不少好事,但是韓雨當然明白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讓這幾個人盯上胸外科這塊肥肉。

可是,為什麽孫慧就是不自己做手術呢?難道真的像傳言所說的一樣,孫慧的眼睛出了問題?

他突然拿起話筒。

“孫主任,孫主任在嗎?”

“說。”手術室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

“我們都在看您學生,這一個個的優秀著呢,您真是教導有方啊!”

“嗯。”孫慧一邊幫著趙步理手術,一邊沒好氣地回了一聲。

“但是人家大老遠來,還是想看看有三十年經驗老大夫的手藝嘛,您是不是也給我們展示展示?”

“不需要,看我學生就行了。”話筒裏麵傳來不容商量的語氣。

韓雨不甘吃癟,繼續用陰陽怪氣的聲音問道:“最近有人說孫主任身體不太好,甚至有同事反映,您按個電梯都按不對樓層,難不成真和咱們醫院傳聞的一樣?您的眼睛出問題了?這還能做手術嗎?”

突然台下傳來一片喧鬧聲。

孫慧壓抑自己的憤怒,沒有回答韓雨。

“孫主任,您別不說話啊,您要是身體不舒服,可以休息休息,別這麽辛苦!”韓雨說完,眼神瞟了一下旁邊的幾個主任,幾個主任眼中也流露出微妙的情緒。

“孫主任,我這話要是說錯了,您可千萬別往心裏去啊。您一個人生活確實太辛苦了,我覺得還是身體要緊,有空不如去國外陪陪孩子。”

孫慧突然怒不可遏地叫護士把對講機拿近一點,對著對講機大罵道:

“韓雨!我現在在做手術,你差不多得了,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操心!”說著,便用一隻手揉起了胸口,另一隻手撐著手術台不讓自己倒下。

韓雨似乎感受到了孫慧的喘息,一擊得逞,更是分寸不讓。雖然他自己的內心說不出來地痛,但就是不肯咽下這口氣。

“別啊,你的事我當然得操心,一個科主任能不能勝任,我這做副院長的必須清楚,現在看來,您這身體可能真的得歇歇了吧!”

“你到底想怎麽樣?!”孫慧明顯被氣到了。趙步理也停下手裏的工作,對著對講機說道:“韓院長,我們先手術吧,手術的時候就怕幹擾。就當是為了病人,您二位先不吵了可以嗎?”說罷,便輕輕和孫慧搖了搖頭,交換了一下眼神。

聽到趙步理把病人安全拿出來堵自己的嘴,韓雨也覺得很難再說下去。

“好吧,那你們繼續。辦個學習班,還不讓人學技術,真是……這脾氣,怪不得被人拋棄……”

“你!”孫慧的眼神當中閃過一絲不可描述的亮光,然後腿突然一下子軟了,用手艱難地撐住自己的身體,順著手術台滑到了地上。

“孫主任!”

“孫老師!”

學術報告廳裏的人對韓雨此舉也紛紛側目。但畢竟是人家醫院內部的事情,也不好說什麽。

幾個主任麵麵相覷,寒城市人民醫院胸外科的科主任啊,等韓院長上了位如日中天之後,日子肯定要比現在被科主任壓一頭好過得多。

“孫老師,您先休息一下吧!”趙步理趕忙讓旁邊的護士扶著孫慧坐在凳子上,孫慧一手按著左胸,努力地喘著粗氣,滿頭大汗,臉色煞白。

“我沒事,你……你先做著,相信自己孩子,你們給我找點……找點硝酸甘油……”

她不停地搖著頭,她累了。鬥了這麽多年,等了這麽多年,她的驕傲和執著,似乎一瞬間被韓雨的這句話擊敗了。她不認為自己是個弱者,也不曾自詡敗者,但是每個人心裏都有一些禁忌之地,容不得他人觸碰。

韓雨發現後麵有沉重和緩慢的腳步聲傳來,他回過頭,看到麵前一個戴著帽子、滿臉胡楂兒的男人。

“我說,這位領導……”

韓雨發現他是對自己說話,定睛細看。

“原來是你,還好意思回來!”

男人直接一步上前,一隻手把韓雨從座位上拎了出來,另一隻手一記右勾拳重重地砸在韓雨的臉上。隻見這個身材有些肥碩的韓院長橫飛出去,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才狼狽地停下來。

“你,你居然敢打我?!”

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

男人咳嗽了幾下,甩了甩手腕,有些不熟練地擺弄了一下話筒,正了正自己的衣領。

“喀喀——嗯——”

孫慧和趙步理同時都停下了。

“這個,有些誤會啊。當年呢,是她拋棄的我,可不是我拋棄的她喲……說起來還真是有點丟人哪……”

“江……江河……”趙步理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不是江大夫嗎,光走穴的那個?”

“他怎麽也來了?!”

“據說他當年被這個醫院開除了啊,怎麽好意思回來!”

此時,孫慧的眼神由驚訝漸漸轉為溫柔。

“你這個家夥……還真是……可惡啊……早不回來晚不回來,現在來看我笑話?”

“喀喀,那個,你說都這麽大歲數了,怎麽還跟小孩一樣……我……我現在去手術室找你,你等我。哦對,小子!你幹得不錯,剩下的事就靠你了啊!”

趙步理眼前又浮現出那個邋遢的形象。但是,江河來了,他心裏就踏實了,他忍不住激動地喊道:

“是!師……師娘!”

趙步理知道,這一切隻能靠自己了。孫慧在一邊的凳子上捂著胸口休息著,趙步理看了看她,自信地笑了下。孫慧也點點頭。

“小棠,你等我。”

趙步理再探查了一下病變,病變位於氣管的主幹,與主氣管和主肺動脈關係都非常密切,處理這種根部的腫瘤難度是很大的。因為要切除上葉,就得把上葉的血管和器官分別找出來斷掉。如果找不出來,就隻能做上葉和下葉的聯合切除,那麽沒有病變的下葉也損失了,病人的生活質量會很低,而且術後的死亡風險也高。

所以趙步理需要做的,是先把整個肺上葉全切掉之後,把下葉的血管和氣管再接回去,這叫作袖式切除,意思就是像截袖子一樣,把肩膀裁掉一段,再把兩端接在一起。

現在的病變整個焊死在了根部,怎麽都找不到一個間隙進去把血管掏出來。

趙步理想了想,讓助手把肺翻了過去。孫慧看著屏幕,皺了皺眉頭。

“步理,你幹啥?”

“我們現在什麽也看不到,這樣做是沒希望的,不如反著做,先不處理血管,而是先把氣管斷了,這樣就能顯露出後麵的血管。我們在阻斷主肺動脈之後,再把血管切斷,把標本切下來之後,我們就有空間幹活兒了!”

趙步理嘴上堅定地說著,手上絲毫也沒有慢下來。他用小刀切開氣管,然後用剪刀順著剪出了一個環,把肺掀了起來。

台下的鬧劇還在進行當中,韓雨氣急敗壞地正在報警。

這時候,突然有人指了指屏幕。

“你看那個小夥子幹什麽呢?”

“他怎麽先把氣管斷了,這是什麽路子?”

“反向操作嗎?這麽任性?”

“哎你看,氣管斷了之後,還真的有點空間了啊!”

“別看他們打架了,好好看手術吧,這幾台手術都做得可以啊!回去讓我們那幫小子也知道知道差距。”

“你看那個!”

有人指著龍森浩的手術間。

“太漂亮了,這腔鏡技術,剛才都沒看出來,每一下都燙得這麽穩,這是怎麽練出來的啊?”

“腔鏡下的縫合也很確切,感覺和腔鏡公司那些專門搞培訓出身的水平都差不多了,兩隻手跟用筷子一樣。”

“這個人可以來我們這兒做手術啊!”幾個人不約而同地說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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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慧坐在手術室角落裏的凳子上,似乎是心靈感應一般地抬起了頭,安靜地看著走進手術室的那個人。

那個人溫柔地向她走來,一如當年的少年。

她任憑那雙熟悉的大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看著他眼神中傳來的擔憂。

她的眼睛雖然有些渾濁,此刻卻散發出睿智的光芒。她看到男人驚訝的眼神,用手堵了堵嘴唇,然後指指趙步理的方向,男人立刻就心領神會了,他歎了口氣。

“白擔心了啊……虧我還順了個進修大夫的胸牌混進來。”

江河暗暗服氣,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會被這個聰明的女人騙到,但他又多希望,後半輩子仍然讓她騙。

一個胖胖的男人笑眯眯地看著屏幕,轉頭戳了戳旁邊的小夥子,後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領導,還是您眼睛毒啊,當時您讓龍森浩來我們這兒訓練,想必早知道有這麽一天吧。”

“你啊你,就是太心急,外科大夫就算再年輕,你也別得罪。名不見經傳的窮小子,很有可能就是未來這外科的一把刀!”

“領導,我知道了,以後一定注意。”

胖男人站起身,抖抖衣服。

“領導,怎麽了,不看了?”

“不看啦,差不多了,這個醫院啊,看樣子馬上就要變天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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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森浩手術間。

“給我一支羅呱卡因。”

“嗯?”韓冰突然疑惑地看向胸腔裏麵。

“我說,給我一支羅呱卡因打在台上。”

“怎麽,我麻醉得有問題?”韓冰趕忙檢查著各種管道有沒有異常。

“不是,我這邊馬上就結束了,我給病人打一點肋間神經阻滯麻醉,這樣術後可能不會太疼。”龍森浩低著頭說。

韓冰癡癡地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有些發呆,她心裏知道,那個曾經的龍森浩……回來了!

“喂喂,快點。”龍森浩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這個口是心非、招人討厭的家夥……

李有才手術間。

李有才一邊手術,一邊聽著轉播。

所以他自然也大致聽到了下麵的鬧劇,聽說了孫慧的狀況,但這些都不是他最關心的事情。

“你看他這血管過得多順暢!”

“不錯,這邊很快就結束了。”

讓他真正開心的,是底下這些看客的評論。自己練了這麽久的微創技術,終於被別人認可了!

“你看,別家醫院的人也覺得咱們醫院強吧,所以啊小豪,你以後有的是機會。好好練,按照正確的方式練三遍,比你按照錯誤的方式練三百遍要有用得多。”他說著,衝邊上龍森浩手術間的方向擺擺頭,陳彥豪自然會意,趕忙點頭以示讚同。

“這小大夫叫啥啊,以後請來咱們這兒試試唄!”

李有才突然聽到了一個很小的聲音,心裏立刻激動起來。

“好像叫龍什麽。”

“哦對,龍森浩吧。”

李有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氣得手有些哆嗦。

“怎麽可能!”

他努力讓自己平複下來,但是後麵的評價讓他更是心裏一陣冰涼。因為他們都在說,龍森浩的手術比他這邊的穩定多了,甚至有人說他很多時候都在瞎切,看上去手快,但是有效的操作很少。

“這幫鄉巴佬!”

李有才精心設計出來的這場局,卻幫著龍森浩出盡了風頭,自己一口老血感覺就卡在喉嚨裏,甚是難受。

“龍森浩那邊好像要關胸了。”

什麽,完了?

“趙步理那邊好像也要結束了,正在縫氣管了。”

趙步理縫氣管?孫慧都沒有讓我縫過氣管,她每次都說這是很危險的操作,縫不好氣管就崩開了,為什麽讓他縫?!孫慧,你偏心!

李有才越來越心急。

陳彥豪扶著鏡子的手都開始抖了,因為他總覺得,李有才在以一種自殺式的方式做手術,很多地方陳彥豪都沒有看清楚,李有才就已經燙了下去。

以前,李有才總會從容地先輕輕踩一下踏板,讓電鉤挑起的組織先凝固一下。這樣一方麵能測試到底是不是血管,另一方麵能更確切地止血。

但是現在……

陳彥豪看著視野當中,李有才在處理最後一根血管,叫作後升支動脈,血管兩邊分離得還不是非常徹底,李有才就用鉗子直接從後麵掏了過去。

陳彥豪雙手緊緊攥著鏡子,突然,他感覺自己眼前一片血紅。

動脈破了!

血液直接噴濺在鏡子上,鏡子裏的視野完全消失了。

李有才的心仿佛停跳了幾秒,他趕忙拿過一塊紗布準備去壓,但胸部的切口在這五秒鍾內,幾乎都被血填滿了。病人的胸腔裏麵,似乎有一個血紅色的漩渦正在不停地旋轉著。

李有才把紗布直接壓了下去。

好像不出了,壓住了。

豆大的汗滴從李有才的額頭兩邊滲了出來。

“不出了,不出了。”李有才喘著粗氣。

“要不要叫孫主任?”秦紅豔看了一眼便知道是什麽情況。

“不用叫!我沒問題!”李有才扭頭大吼道。

秦紅豔白了他一眼,手底下卻沒閑著。她畢竟是一個經驗老到的護士,越是這種情況,越知道應該怎麽做。

“你起碼得讓孫主任知道一下。”

“我說了,不用!”

“那我和龍森浩說一聲。”

“不用!”

李有才像一隻獅子一樣,聲嘶力竭地喊破了喉嚨。他眼裏充滿恐懼和慌亂,嚇得陳彥豪也一動不敢動。

“把轉播關了!”李有才勒令旁邊的護士。

秦紅豔打開病曆看了一眼。

“血型是O……陰?熊貓血?”

秦紅豔沒有被李有才唬到,但是看到病曆,有些驚慌地抬起頭。

“你們這個病人,是Rh陰性血啊?”

李有才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沒有注意到這一細節。理論上,Rh陰性血最多隻有兩個單位的儲存量,不夠的話隻能從寒城中央血站臨時調取。

他轉頭看了一眼吸引器的筒,裏麵已經瞬間出來600毫升的血了。如果再出下去的話……

李有才咽了一口唾沫,右手拿著夾紗布的鉗子,緊緊地按在肺門處一動不敢動。他大腦裏麵飛速閃過各種孫慧使用過的方法,但那些他都隻是看過,自己從來沒有嚐試過。

對了!

李有才突然想到,這種情況,自己曾經在那個奇怪的冊子上看到過。

“給我一把血吻鉗。”

萌萌早已經把血吻鉗攥在手裏,聞言連忙遞給他。她的眼眸微微眨動著,有些不安。

李有才右手和左手交換了一下位置,好在紗布的位置沒有移動,也沒有繼續出血,他鬆了一口氣。

他右手拿著血吻鉗,準備按照那本奇怪的筆記上的說法,從血管主幹的後方掏過去。“別哆嗦了!”他朝陳彥豪吼,但這隻讓陳彥豪的鏡子抖得更厲害。

“沒用的東西!”

李有才把頭頂的燈對了一下切口,但因為是小切口,仍然看不太清楚。

夾上就好了,夾完了我再縫……

李有才緩緩地把鉗子伸了下去,發現自己找不到出血的位置,根本無法判斷從哪個位置夾下去。

他輕輕放開了一下左手的紗布,瞬間血液便噴射了出來,但是由於自己掏血管的時候捅破了動脈,這個破孔是在血管後壁的,所以沒有看到明確的破孔,瞬間這個小小的空間又充滿了血。

李有才用右手把血吸幹淨真夠笨的。

若出血之位曆曆在心,汝自當夾之。

我能看到,就在這裏!

我能看到,沒有問題!

他輕輕把鉗子掏過去……

噗!

更多的血冒了出來!李有才趕緊把右手的鉗子扔掉,鉗子掉到地上,發出“咣當”一聲。李有才從台子上又抄起一塊紗布,用鉗子慌亂地頂了進去。

血又不出了,又頂住了。

但是,李有才的兩隻手,全部都用來頂著破孔。一個是處理最後一根血管時捅破的,一個是自己為了止血又捅出來的。

他瞬間感到一陣絕望。

這麽多血,止不住啊,現在說不定連心髒都被我弄破了。怎麽辦,怎麽辦?

他的呼吸聲慢慢地變成低吟。

病人死在手術演示台上,那我這輩子也不用幹大夫了。

我這麽努力,還是比不過龍森浩。不對,我連那個廢柴趙步理也比不過。

真是沒用啊,從小縣城,一步步走到今天,還是走到頭了啊。

李有才呆呆地扶著兩把鉗子,一動不動,對麵的陳彥豪也不敢動。麻醉師和秦紅豔此時卻忙得不可開交。他們一邊聯係輸血,一邊聯係血站緊急運血。

萌萌看著他,輕輕地歎了口氣,轉而又看了看台上的病人,低下了頭。

李有才感受到萌萌的視線,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是他已經不會憤怒了,他沉浸在巨大的、由自責和無力感所帶來的痛苦當中,恨不得抽自己幾十個巴掌來泄恨。

病人是無辜的,就算自己的職業生涯完蛋了,能不能……有人來救救他……

李有才艱難地開口了,用苦澀的嗓音說:“秦老師……求您幫忙,叫一下……”

這時,門口傳來一聲低沉的聲音。

“我來。”

李有才轉過頭,發現是那個自己曾經一看到就恨的高大的身影,冷峻的麵容。

突然,門口又跳出來一個身影,他還穿著刷手服,比龍森浩稍矮一些,但是腰杆也挺得筆直。

“二師兄,我也來幫你!”

“幫……幫幫他……謝謝……”李有才語塞了,轉過頭,兩手緊緊扶著鉗子。

“要挺住啊!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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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雨怒氣衝衝地奪門而出,撞上兩個穿製服的人,愣了一下。

“警察同誌,你們來得真快,有人動手打人,在裏麵!”

“您好,韓雨是吧?我們是檢察院的,有點事情請您配合調查,請跟我們走一趟。這是調查令。”

韓雨眼中的恐懼一閃而逝,故作鎮定地問道:“調查什麽?”

“請您配合我們調查,謝謝合作。”

周圍已經有同事在往這邊看。韓雨努力讓自己顯得從容一些,整了整大衣,跟著兩個人走了。他邊走邊回頭看著這座寒城市最好的醫院。十年前,病人還很少,他自己的門診也曾經門可羅雀。自己和卓啟智兩人一路打拚到現在,從肝膽相照的兄弟,變得亦敵亦友,再到針鋒相對,不過幾年的時間。

是一切開始的地方,也許也是一切結束的地方。

韓雨冷哼一聲,心中的火仍然沒有熄滅,眼睛裏麵仍燃燒著困獸一般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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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森浩站在李有才對麵。他第一時間延長了切口,用撐開器撐開,視野立刻更加清晰起來。他讓李有才輕輕放開一下,李有才猶豫了一下,輕輕放開了一隻手,血立馬湧了出來,李有才連忙按了回去。

龍森浩搖搖頭:“後壁出血,很難辦,而且好像不止一個洞。你第二次夾的時候太草率了,撕出了一條很長的裂縫,這個不好縫,主要是因為在後壁,根本看不見。”

此刻,李有才垂著頭,聽著龍森浩教育自己,心中早沒有了先前的心氣兒。

韓冰也趕了過來:“我和中心血站說了,有一批O型Rh陰性血正在運過來,而且血站那邊在組織這種‘熊貓血’互助組織來獻血,有一個誌願者已經同意了,所以至少還有四個單位在路上。現在病人的生命體征還能維持住,你們放心做。”

秦紅豔又把一批血吻鉗打了上來,各種型號的各一把。萌萌趕緊把它們擺在最近的地方,準備隨時遞給台上。

龍森浩沒說話,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步理,我剛剛看你縫血管縫得比我好,你來吧。我覺得,我現在好像更適合做助手。”

“啊,我?”趙步理正拿著吸引器踮腳看著,聞言嚇了一跳。但是他想了想,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

趙步理和龍森浩迅速交換了位置。隻見趙步理沒有再去拿血吻鉗,而是拿起了電刀。

“不破不立!”

李有才聽到這句話,突然震了一下。這不是那本筆記裏的話嗎?說的是如果不去徹底地破壞,很難完美地重建。

趙步理在李有才按壓的紗布兩側,把肺門完全遊離開來,重點是,他找到了主肺動脈的層次,把主肺動脈的一圈完完整整地遊離開來。

“直角鉗。”

“血吻鉗。麻醉師,我阻斷了左肺動脈的主幹,開始計時。”

秦紅豔趕忙到手術室的觸控板上按下了按鈕,計時開始。

趙步理鬆了一口氣,拍了拍李有才的手。

“師兄,放開吧。”

李有才咬了咬牙,輕輕又放開了一下。

果然,除了肺那一段有一點滲血之外,這個血管已經不再噴血了。

“若出血之位曆曆在心,汝自當夾之。然必當成竹在胸,幽明悉知。”趙步理默念道。李有才恍然大悟,他苦笑著說:“我真的隻學到了這些技術,但是真正重要的,不是技術,而是對解剖的理解……”

“不隻是這些,還有對生命的理解,每一個人都不一樣。師兄,我那裏還有上半本筆記,我回頭拿給你。”趙步理看到手下已經沒有出血了,有些放鬆地笑了笑。

“當然!”趙步理昂了昂頭。

阻斷動脈之後,沒有了大量出血,趙步理趕忙把血管剪斷,把肺標本取了出來,這樣的話空間就更自如了。趙步理輕鬆接過5-0的可吸收縫合線,一針針縫起來,每一步操作都是那麽完美無瑕。李有才似乎看到筆記中那個形象活了過來,就站在他眼前。

李有才沒有再說話。

龍森浩也看得入迷,他轉頭看了看韓冰,重重地點了點頭。韓冰自然心領神會,也放鬆下來。

縫合完畢,趙步理把線頭剪斷,輕輕鬆開了血吻鉗。

滴血不漏。

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氣。

突然,報警聲驟然響起。

韓冰趕忙看向監護儀,發現心電圖是一條直線。

“停跳了,你們幹什麽了?”

趙步理沒有回答,下意識地喊道:“心髒按壓!”

說罷,他直接把手伸進病人的胸腔,握在病人左心室的位置,一下一下捏了起來。仿佛一顆火熱的太陽就攥在自己的手中,每按一下都能感受到生命的溫熱和脆弱,他緊張地看著監護儀。

怎麽回事?

李有才搖搖頭,他本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沒想到,仍是逃不過這一劫。

“大概是心外按壓的時間太久太狠了,心髒的節律還是受了影響。”

李有才聽到龍森浩的責備,退到一側去,什麽也不敢做,像一個犯錯的幼兒園小朋友。

“沒事,韓老師,您能準備下電除顫的設備嗎?”

“電除顫……我好像很久以前見過我的老師用過……但也隻見過一次……好的!”韓冰馬上跑了出去,不一會兒便拿回兩個消過毒的鏟子狀的東西。

“接!”

萌萌有些蒙地看著這個東西,好像自己從來沒有用過,龍森浩也是輕輕皺皺眉頭。

“這是……”

趙步理無奈地搖搖頭:“這是電除顫的器械,我也沒有用過。快去叫ICU,我也隻能盡力試一試了。”

韓冰一動不動地盯著監護儀,監護儀上的線起起伏伏,目前還是靠趙步理的手一下一下擠壓出來的按壓心律,病人還是沒有恢複自主心律。

“恢複了!”李有才突然大喊,一行人全部看向了監護儀。

“不對,真的是室顫!再不除顫病人要沒命的!”韓冰吼道,她不禁用手捂住嘴巴。

趙步理閉上了眼睛,這一瞬間,他唯一能想到的,就隻有祈禱。

方老啊,再救我們一次吧。

他抄起電鏟子一樣的東西,分別放在心髒的前壁和後壁上。

“離開床!充電!”

“幫我放電!”

趙步理明顯感覺眼前的心髒在自己的手下震動了一下。

他扔下鏟子,看向監護儀。

韓冰還保持著下意識向後閃躲的姿勢,但是當她看向監護儀的時候,她的心放了下來。

“回來了啊……”

所有人鬆了一口氣。

李有才看著眼前的兩個人,服氣地低下了頭。他突然想到什麽:

“對了,把轉播打開。”

負責錄製的工作人員雖然不懂醫,但看到病人恢複過來,也正激動著,立刻打開了轉播器。

“朋友們,剛剛是有些出血,不過……”李有才對著自己的耳麥說著,他看了看趙步理和龍森浩,溫柔地笑了笑。

“不過李大夫很快就給止住了。”趙步理往前湊,笑著喊了一句。

“是啊,胸腔的出血對我們寒城市人民醫院的大夫來說,不是什麽大事。孫主任一直教導我們,出血是會伴隨外科大夫一輩子的,如何和它相處才是最重要的。”龍森浩也湊到李有才的耳麥旁邊,對著話筒說。

“你們……”

“你比我們更需要這個機會。”龍森浩用隻有三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小聲說道,然後脫掉衣服走了。

趙步理也摘下了手套:“師兄,我還有點事,先走啦!”他看了一眼監護儀,對著李有才豎了個大拇指,飛一般地消失了。

李有才看著兩人離開的身影,肩膀鬆了下來。

*

*

*

“剛剛聽他們說,韓院長被檢察院抓走了,不知道是犯了什麽事兒啊?”另一個手術間的巡回護士這時跑過來和秦紅豔八卦。

“管他什麽事兒呢,這麽大的領導,想抓他的把柄恐怕沒那麽簡單。”秦紅豔沒好氣道。

李有才聽到,看了看旁邊的萌萌,萌萌也理解了他的意思。

“別人抓不住他的把柄,但是不代表我沒有。”李有才開始給病人關胸,眼睛裏流露出決然的神情。

還好,那些夾子沒有扔掉。

時間飛逝,又到了一年夏末,廣場上似乎在舉辦什麽慶典,遍地擺放著鮮花,禮炮的碎片漫天飛揚。

趙步理穿著誌願者的衣服,到處發傳單。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金屬的亮片,很簡約,也很符合他幹淨的氣質。

那張娃娃臉上多了一絲沉穩。每個來往的小朋友接過他的傳單,都覺得他是一個有著明亮眼睛的大哥哥。而且,他的嘴裏永遠叼著一根棒棒糖,兜裏還有更多的棒棒糖。當有人問起他為什麽這麽喜歡吃棒棒糖的時候,他隻會露出一個傻乎乎的笑臉。也許,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懂得他這樣做的意義。

傳單上赫然寫著“十年,星火燎原”的標題。今天趁著9月1日開學典禮,柳晴川終於向外界公布了這個長達十年的鄉村教師培訓計劃,另外也是寒城小學和幾所貧困縣小學達成互助聯盟的啟動儀式。

陳彥豪也在誌願者的行列當中,他用肩膀撞了撞趙步理。

“我說老哥啊,你和晴川姐到底怎麽樣了啊?”

趙步理假裝沒聽到。

“嗯,過去了。”趙步理笑了笑,沒有辯解,繼續發著傳單。

“不過當時好可惜,我們都沒能去見她最後一麵。話說老哥,你最後趕上了沒有?”

趙步理突然背過身子。

“誰願意看她啊……真是……”

說著,又拿起了一根棒棒糖塞在嘴裏。

陳彥豪望著趙步理的背影,又遠遠望了望在廣場最前方的柳晴川,歎了口氣。

(1) 在做微創手術的過程中,由於出血等原因被迫轉為傳統的開胸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