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臨床 病人的眼睛是雪亮的

“給我穿刺針!”

趙步理臉上的汗一下子從腦門兒裏鑽出來。他努力平複了一下心情,回憶起筆記中那些遙遠的文字。

“呆子,加油啊!”

趙步理內心突然無端端湧出一句話。是啊,不能被林小棠那個家夥瞧扁。方老,這次成不成就看你了!

趙步理看了一眼監護儀上逐漸丟失的生命體征,咬了咬嘴唇,左手摸了下男人的喉結,在下方找到環狀軟骨的位置,把穿刺針毫不猶豫地插了進去,然後輕鬆地回抽。看得出已經進入了一個空腔,猜想那一定是氣管的位置了。

他趕忙拔出針芯,隻剩下一個空心的套筒插在氣管裏,然後一邊把導絲順著送進去,一邊對麻醉師大喊:“用喉鏡幫忙照一下亮,找到導絲和我說!”

“是!”麻醉師一刻也不敢怠慢,趕忙打開喉鏡的燈,伸進病人的口腔。

趙步理能感受到導絲有一種突破感,抬起頭看了一眼麻醉師,隻見麻醉師大喊:“有了!”

趙步理趕忙繼續送導絲,麻醉師從口腔裏把導絲一把抓了出來,看了一眼趙步理,意會地點了下頭,把氣管插管的前端套上了導絲,再往裏送。由於導絲已經把從口腔到氣道的軌道鋪好了,所以這次氣管插管像坐上了快速列車一樣,毫無阻礙地進入了病人的氣道。

“厲害啊!”麻醉師一邊忘乎所以地歡呼起來,一邊快速地固定著氣管插管。

趙步理也鬆了口氣。這一招也是剛學的,當時還腹誹這個東西怎麽可能用得上。沒想到困難氣道這麽快就出現了,而且自己居然是這裏唯一能做主的醫生。

“快翻身,準備消毒!沒時間了!護士趕緊鋪台子,什麽都不用準備,點數麻利點!”

他說著便快速洗了手,上了台。

沒有任何時間了,趙步理閉上眼再睜開。他拿起刀劃開皮膚,電刀飛速地打開肌肉進入了胸腔。這時候王大治才剛剛上台來,他看到趙步理忘我的狀態,一時間有些發呆。

趙步理一分鍾就進入了胸腔,看到胸腔裏的大量積血,以及那根被自己捅破的正在汩汩冒著血的血管,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鉗子。

“四號線結紮。

“再結紮。

“剪刀。

“好了,手術結束。”

王大治雙手還在懸空著,驚訝地看著對麵這個仿佛身上燃燒著火苗的男人,眼睛裏一下子全是星星。

“趙……趙老師……”

“吸吸血吧,然後放個胸管引流。”趙步理麻利地把吸引器塞進王大治的手裏,雙手抱著胸等著。

“是,是的,趙老師!”王大治突然有點激動,眼眶有些濕了。

“輸點血吧,先取四個單位過來。”趙步理說。

王大治和麻醉師麵麵相覷:“趙老師……我們這裏,隻有兩個單位的血……而且是我們院長一直請求,市衛生院才批的,因為我們這裏很久也不會用一次血,所以血站都不會給我們……”

趙步理皺了皺眉頭。

“那就先取兩個單位,趕緊輸上,速度快點。盡快查血型,明天一早就找市裏要。如果這個病人真的扛不住了,我建議咱們自己獻血。盡快給他查個血型,我是B型。”

“趙老師,那肯定不行的,您是貴客,而且是來指導我們工作的,我們醫院有六十個職工,我們自己想辦法。”

這句話,王大治對以前來的醫生也說過,但得到的無一例外都是嘲諷和奚落。此時,趙步理沒有說話,而是陷入了沉思。

“趙老師,病人的血壓穩定住了。血壓在回升,血氧也在好轉。”麻醉師看著監護儀說。

“一會兒推去監護室吧。”

王大治又低了下頭,小聲地說:“我們這兒監護室已經沒有大夫了……”

趙步理無奈地歎了口氣:“推到病房吧,今天晚上我看著。”

半晌,王大治穿著手術服,向趙步理努力鞠了個躬:“趙老師,請您收我為徒吧!您這麽年輕有為,就指望您多帶帶我們了!”

“是啊趙老師,你隻要說該做什麽就行了,髒活累活我來!”

“別看我是個護士,我什麽都能幹,我還可以把我老公從地裏叫回來幫忙!”

趙步理有些意外地看著幾個人熾熱的眼神,這種感覺他從來沒有體驗過,此刻卻覺得有些熟悉,因為無論是位置還是心態,他都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成了另一個人。

方老,謝謝你。

趙步理看著監護儀從急促的嘀嘀聲逐漸回歸平緩,知道男人終於從鬼門關回來了。這個夜晚可以暫時畫上一個句號了。

他疲憊地走進更衣室,準備換個衣服去看病人。打開包,他突然發現自己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笑了笑。

“我說怎麽這麽命途多舛呢,原來是忘了它……”

他從包裏掏出一樣東西,眼睛笑成了月牙。

“那就拜托你保佑我啦!”

說著,趙步理把它戴在了手腕上。

*

*

*

趙步理睜開眼睛,耳邊是機器的嘀嗒聲,一時間有點恍惚。接著他意識到,是自己昨晚執意在病房裏找了一張空床睡覺。經過連日的奔波和一個晚上的緊張,此刻他有種大戰過後終得喘息的感覺。

他沒有脫衣服,但身上蓋了一床厚實的墨綠色被子,還有股奇怪的黴味。這讓他有點想家,這裏再也沒有熟悉的被窩和那隻與他相愛相殺的貓了。

接著,他發現自己的四周全是人,臉上都帶著奇怪的笑,仿佛在觀賞一隻動物園裏的猴子。

“趙老師,您醒啦!”

“趙老師,這邊洗漱,早餐我們都給您備好了,您先吃完早餐再去看病人吧!”

“還有您的宿舍也已經收拾好了,昨晚都沒來得及帶您過去!”

趙步理看著幾個人恭敬的樣子,頓覺渾身都不舒服,趕忙撓著頭推辭:“不用不用,叫我小趙就好。”

“趙老師,早上好啊!”趙步理一抬頭,王大治碩大的身軀又出現了,還是那和他的形象完全不相符的聲音。他正抱著一大鍋粥,後麵還有幾個護士模樣的人拿著碗。

趙步理一摸肚子,確實從昨晚到現在都沒吃東西,但還是矜持了一把,擺了擺手。在他的強烈要求下,一行人簇擁著他去看昨晚的那位病人。

走在病房的走廊裏,趙步理才發現,這裏的設施絲毫不比寒城的醫院差:一個屋子裏有兩張床,每個房間都有衛生間和淋浴,病床之間的間隔也很寬敞,落地窗外是毫無遮擋的陽光——但是,總共也沒看到幾個病人。

而且,從為數不多的幾個病人的眼睛裏,他看到的更多是疑問,和寒城醫院裏那些終於等到手術的病人神情完全不同。

昨晚出意外的病人被安排在最靠近護士站的單間,名義上雖是個監護室,但根本沒有辦法按照監護室的規格來配護士。一個護士要管整個病區,有時還要兼顧別的病區。同時,這裏的監護儀雖然先進,但護士完全搞不清楚怎麽使用,所以就幹脆不用。最後,他們隻得找了一個護士專門按照趙步理的要求記錄病人的情況。

趙步理看了一眼病人,他仍然插著氣管插管。由於用了一些鎮靜藥,他還沒有完全醒過來。趙步理歪著脖子看了一眼尿色,比較清亮。他耳邊響起了方鴻銘的話:

“尿色正常,循環不愁。”

早上的抽血結果還沒有回報,問王大治。王大治有些難為情地說:“負責做化驗的同誌一般得八點才來,早上要送孩子上學。他每天都要上班,而且就他一個人了,所以我們也沒有辦法。我一會兒去幫您催催。”

趙步理無奈地點點頭,心中質疑:這家醫院,到底還能不能辦下去?

這個男人總算是沒有大問題了,雖然麵色還有些蒼白,但是隻要有尿,起碼說明組織的灌注是比較充足的。病人又這麽年輕,隻是一次急性的失血性休克,問題應該不大,趙步理安慰自己。

正在這個時候,遠處傳來了嘈雜聲。

趙步理轉頭一看,走廊那頭出現了一個小個子男人,兩撇胡子,發量略稀,戴著眼鏡,表情嚴肅地向他走來。邊上的護士見了他紛紛收起笑臉,低下頭,臨近的幾個護士還低聲打了招呼。

男人走到趙步理麵前,突然笑了,伸出手來和趙步理握了個手:“哎喲,趙……趙……趙老師啊,昨晚聽……聽說了,真是有有……有驚無險啊,也多……多虧了趙老師,我們的病……病人才能活過來,我也是剛……剛剛……剛聽說,這趕緊過來跟趙……趙老師見……見一麵……”

趙步理一邊聽一邊皺起了眉頭,努力保持著微笑。不得不承認,聽他說話有一種斷了氣的感覺。這人說話雖然磕磕巴巴,聲音卻非常渾厚。

“沒有沒有,我應該做的。”趙步理連忙客套,“請問,您怎麽稱呼?”

王大治聲音洪亮地介紹道:“這是我們科,哦不對,以後應該叫咱們科的主任,王九斤王主任。王主任,這就是我和您說的那個,特別年輕有為的趙不已大夫。”

“趙步理……”

王九斤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用手摸了摸嘴角的胡子:“趙……趙老師啊,那我們現……現在這個病人,您覺得沒大問題吧?那您……您覺得什麽時候能拔……拔掉氣管插管呢?”

趙步理被問住了。他背了不少次呼吸機的拔管指征,沒有一次是徹底記住的。好不容易得了本寶貝筆記,但筆記中對於呼吸機的記錄少之又少。他支支吾吾道:“呃,您這個問題問得很好……不過,我們還是聽聽麻醉科大夫的意見吧?”

“趙老師,您決定就好,您是專家,我們都不行!”突然冒出來一個圓圓胖胖的大夫,笑起來像個小佛爺一樣。趙步理默默想象他戴上口罩、帽子之後的樣子,可不就是昨天的麻醉師嗎?

眼看鍋又甩了回來,趙步理努力給自己解圍:“嗯,那主任您覺得能不能拔?我其實經驗也不多……”

王九斤皺了皺眉,想起前兩天接到的一個電話,終於把眼前這個人和電話那頭的描述對應起來。他湊過去,小聲提議:“要……要不,趙大夫,咱……咱給他查個血……血氣?”

趙步理趕忙一個勁兒地點頭叫好:“對對對,查血氣分析好,快查個血氣分析看看。”

王大治笑著和王九斤說:“你看我說吧,王主任,趙大夫才不像你說的那樣,人家厲害著呢!”然而王九斤的胡子都氣歪了,狠狠地噓了王大治一聲,把他叫到一邊去:“我跟你說,這……這貨我確……確定是個二百五,咱……咱們差不多維持個麵上關係就行了,聽……聽見沒有?!”

“可是王主任啊,趙大夫真的很厲害啊,你昨天晚上是沒看到……”

“行……行……行了你!瞧把你……你給樂的,不……不知道自己幹……幹什麽的了是,是不?那個病人家……家屬沒什麽意見吧,不……不會鬧吧?我……我跟你說,如……如果要鬧事,你……你可得好好看……看我的眼色行事,聽……聽到沒?!”

王大治垂頭喪氣地應了一聲,聲音很細,聽起來像是一聲嬌嗔。

趙步理看了一眼血氣分析,默默地拍了照片,發給了遠在寒城的一個人。然而半天也沒有回信,於是咽了下口水,轉頭看了看圍著自己的一群人。

還是為了保險起見吧。

“畢竟這個病人之前失血太嚴重了,現在血氧還是稍微差一些,今天再想辦法給他輸兩到四個單位的血。中午的時候,我再來看一下,爭取今天拔管吧。”

幾個小姑娘滿臉崇拜地看著他,連麻醉師也不停地點著頭。

“趙大夫真是我們的主心骨啊!”

“是啊,這麽年輕就這麽有能力,難怪來支援我們!”

趙步理很尷尬,但也知道自己說什麽都沒用,這裏是七層,從落地窗戶可以一眼眺望到縣城的邊界,也能看到遠處起伏的草甸。這確實是他想象中山村的樣子,美麗、安靜,也許在草甸的中心還有一棵美好的山楂樹。

現場所有人都像看神仙一樣看著趙步理,除了王九斤。

如果來的真是一個有能力的大夫,那該多好啊!

王九斤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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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病房門口再次起了**。

“你們幹什麽?不能進去!”

趙步理等人循聲望去,發現門口來了一大批男男女女,他們穿著各異,臉上都掛著質疑和憤怒。其中還有昨晚的大娘和小夥子,隻不過小夥子拉著男人的養女站在最後,表情很是驚恐。

一群人氣勢洶洶地走到趙步理等人麵前,昨晚的大娘站出來:“你們到底把我們小楊怎麽了!”

後麵的人也幫腔:“是啊,我們楊哥這麽好的人,你們對他做什麽了!”

“你們有沒有偷偷把器官取出來去賣?給我說!”

“我們替楊哥做主,昨晚就是這個人,說自己是大夫,用筆把楊哥紮壞了,所以這錢我們一分也不掏,讓黑心醫院賠!”

王九斤見情況不對,下意識地去抓王大治,沒想到抓了個空。王大治已經大步走了過去。

“你們說什麽呢!昨天晚上我們趙大夫都沒怎麽睡,一直看著病人,好不容易才救回來。我跟你們說,如果不是因為趙大夫在,這個病人早就死了!”

大娘舉起手裏的笤帚對準王大治:“你個娘娘腔不學好!死什麽死,你才死!”

“敢咒我們楊哥,大家夥揍他!”

王九斤趕忙上前打圓場,當然,主要是拉著王大治往回走,一個勁兒地給王大治使眼色,但是王大治好像根本看不懂。

二十幾個人圍著不足十人的醫生和護士,手裏都拿著笤帚、擀麵杖、鐵鍬等家夥。後麵的小夥子趕忙帶著小姑娘走到她養父的床前,小姑娘握著男人的手哭了起來。

“叫你們醫院院長出來好好談談,這事兒不能就這麽算了吧?你們這屬於草菅人命啊!賠錢吧!”

“你們院長呢?”

王九斤嚇得趕忙使眼色。王大治會意,立刻點了點頭:“這就是我們院長!我們院長跑了,現在王主任代理我們院長!”

王九斤斜著眼看王大治,往後退了兩步。

“誤……誤會,我也是替人辦事的……”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其中一個老大爺拿起了竹竿。

王九斤嚇得往後退,一步沒站穩坐在了地上,心裏正咒罵著趙步理這個瘟神,這時眼前一暗,一個不算高大的身影站在了他麵前。

“人是我紮的。我是這個醫院新來的醫生,但是我們沒有錯,我們正在救他,也請你們不要再鬧了。賠償不賠償是後話,如果你們有人可以獻血的話,我們會更有把……”

“狗屁!不能信他!醫生都是吸血鬼!”

“這是醫院,我叫趙步理,我不會走的,你們不要再打擾病人休息了!”趙步理字正腔圓地說道。大娘的氣場軟了一點,似乎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小夥子也趕忙跑過來,小聲地和鄉親們解釋了昨晚的情況。

見事情有轉機,趙步理鬆了一口氣,他回身把王九斤扶起來。王九斤有些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又瞪了王大治一眼。王大治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已經擼起了袖子,一副隨時準備幹仗的架勢。

“小楊這麽好的人,你為什麽要這麽對他啊……”突然,一個大爺像喪屍般,朝趙步理撲了過來,王大治趕忙上前用力把大爺拉走。看著王大治一個壯漢和大爺動手,其他幾個鄉親也都急紅了眼,趕忙上前幫忙,幾個人糾纏成一團,趙步理臉上瞬間多了幾道抓痕。他沒有想到這些人如此不講道理,也沒想過自己來到冬城會看到這樣一幅畫麵,他學了這麽多年醫,從沒想到自己會淪為一個和潑皮無賴打架的人。

正悲憤交加時,突然有人大喊:“你們都停手!”說的是冬城當地的方言。

幾個當地人鬆開手,趙步理也氣得甩了甩袖子,憤怒地看著對麵的人。

是昨晚的小夥子,他瞪大了眼睛,看著趙步理:“你是……小仙女的朋友嗎?”

趙步理一下被問住了。

“什麽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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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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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步理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旁邊的小夥子正拉著心事重重的小姑娘。

趙步理把已經斷開的一隻袖口徹底撕掉,扔在路邊的垃圾堆裏。

“抱歉啊趙哥,真對不住……”

趙步理沒有說話,擺了擺手,身上破破爛爛的,但他還是忍不住靜靜地欣賞起兩邊的景色。這真是個美麗的地方,在醫院被莫名其妙地解圍之後,他們步行離開縣城,又走上了一條小路。這條小路的泥土被踩得很結實,一路上坡,但是走起來格外舒服,空氣裏飄著些許牛糞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路旁依稀能看到零零散散的房屋,但是進進出出的都是老人,在院落裏幹著像是某種手工藝的活計。像小夥子這樣的年輕人,趙步理居然一個也沒看到。

“趙哥,如果早知道您是小仙女的朋友,鄉親們肯定不會這樣對您的。他們不是壞人,隻是楊哥在我們這裏,實在是個太好太好的人了,鄉親們怕他受委屈。”

趙步理想辯解幾句,想想還是作罷,賭氣地“哼”了一聲,又突然想起什麽來:“你說的小仙女是不是姓柳?”

小夥子想了想,搖搖頭:“我們不知道她到底叫什麽,但是她來了有兩年了,村裏人都管她叫小仙女。她就在那邊。”小夥子指向前方。

從剛剛開始,趙步理的心就一直在怦怦跳。他們翻上了一個山坡,終於看到了山坡下的幽穀:四麵群山環抱,上麵是顏色均勻的草場,各色的野花點綴其中。一條十多米寬的河流把整個山穀分成兩半,中間最窄的地方有一座石板橋,高過了水麵。

在山穀的中間偏右側的地方,有幾所房子。

“嗯,就是那裏了。”小夥子拉著小姑娘一路小跑而去。

趙步理看了看手腕上的三色麻繩手串,想了想,也跟著小夥子向山坡下奔去。

“不會這麽巧吧……”

趙步理朝小房子走去,四周散養著一些牛羊,悠然自得地吃著草,不時抬頭看看這位不速之客。還有些孩子在操場上嬉戲打鬧,偶爾一個打滾躺在地上,幾個小朋友撲上去亂作一團。

其中一個小男孩抬頭看到趙步理,吃了一驚,連忙跑過來。

“喲,呆子叔叔,你怎麽來了?”

“海狸?!”

來的人可不正是那個管柳晴川叫媽媽的小鬼頭嗎?

如果海狸在這裏的話,那就說明……

趙步理抬頭望去,發現在視線的盡頭,房子的旁邊,有一棵樹冠巨大的樹,樹下,一個穿著白襯衫、藍褲子的姑娘,正驚訝地歪著頭,遙遠地打量這位神奇的訪客。

那個人正是柳晴川。

趙步理遠遠地揮了揮手,而且是那隻沒有袖子的手,三色手串在陽光下格外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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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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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在石頭上坐下。趙步理感覺風的溫度剛剛好,不冷不熱,太陽也溫柔地撫摩著他的臉,這是獨屬於鄉村的陽光。

“你……”

“我來這邊,算是……支援鄉村建設吧。”趙步理並沒有主動提及自己被發配這件事,“你呢?”他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來的,但很關心她什麽時候會離開。

“我來這邊支教,來了兩年了。”柳晴川仍然是長發,臉上沒有什麽妝容,也沒有任何墜飾,趙步理總想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所以你是老師?那海狸他……”

“他是這裏的學生呀,這些孩子總是管我叫媽媽,我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她說著便笑著搖了搖頭。

趙步理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放下了,他看了看手上的手串:“這次多虧你這個手串救了我一命啊,鄉親們正在揍我,也不知道為啥,看到這個就停手了。”

“因為我是他們孩子的老師啊。”柳晴川彎著眉毛笑了,“所以你可要小心,現在村子裏,誰要是惹了我,鄉親們是會和他拚命的。”

趙步理撓了撓頭:“那你是教什麽的呢?”

“剛來的時候這裏隻有我一個老師,所以我自然什麽都教。現在好一些了,終於培養出來幾個老師,大家還能分分工。”

“那這裏的生活,你還能適應嗎?你看上去並不像山裏出生的。”

聽到趙步理這個問題,柳晴川的神色似乎有些黯淡:“開始的時候肯定向往大城市啊,你馬上也會的,想那邊的朋友、電影院、演唱會什麽的。但是在這邊,你也一樣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意義?”

“是啊,這邊太需要醫生了,衛生條件很不好,很多人得了病一點辦法都沒有。而且這邊的年輕人都出去打拚了,孩子和老人們沒人照看,得了疾病隻能聽天由命。”

“可是我看他們……都不太喜歡醫院。”趙步理嘟著嘴。

柳晴川微微一笑,捋了下發絲:“其實我爸爸剛來這裏的時候,也是因為看到老人和留守兒童的現象嚴重,才計劃把這裏發展成一個教育點。剛開始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被當地的鄉親們打了多少次,但是……”柳晴川深吸了一口氣,“但是他沒有走。他說如果連他都走了,就沒有人會來了。所以,”柳晴川指了指身後的房子,“這裏的牆是他帶著我媽媽親手砌起來的,連上麵的畫都是他自己畫的。所以我雖然不在大城市,但是在這裏,就好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很安心。”

趙步理看了一眼牆上的畫,突然看到了一個類似標誌的圖案。這才想起民間有個傳言,說有一個完全公益的組織在做鄉村教育,而那個標誌,和自己手串上的一模一樣。難怪之前看見就覺得眼熟。

柳晴川轉過頭看著他。趙步理覺得,自己突然距離這個姑娘好近好近,好像能夠感受到她的呼吸。

“他們不相信醫院,不一定是他們的錯,也可能是醫生沒有把該做的事情做好。我想,既然我爸爸能夠讓這裏的人真正意識到,教育是孩子們唯一的希望,我相信你也可以的。

“我爸爸說,他剛來這兒的時候,鄉親們都很排外。接觸久了之後,他發現這裏的人其實都很善良。之所以對外鄉人這麽警惕,是因為之前發生過一件很嚴重的事故,就在縣裏的這家醫院。”

趙步理好奇:“現在的這家醫院?”

柳晴川點點頭:“沒錯,據說這家醫院十年前就建成了,是政府大力支持的。很多當地的老百姓也去了這家醫院工作。我爸爸說,那個時候,老人慢慢地不再去找江湖郎中或者鄉醫,都改去醫院看病。短短幾年裏,醫院發展得非常快,大樓也不斷擴建。

“但是有一天,據說醫院的領導層發生了非常激烈的爭吵,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沒過多久,醫院就爆出了醜聞。鄉親們聽了紛紛去醫院討說法,卻發現院長已經跑了。鄉親們本來還半信半疑,這一下,消息就坐實了。”

趙步理不由自主地問道:“這怎麽可能?”

柳晴川搖了搖頭:“具體我也不清楚,爸爸沒有說太多。他說他見過那個院長,是個一心撲在醫學事業上的好人,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來。但真相也無從證實了。從那時起,所有在醫院工作的鄉親都不幹了。為了讓醫院運轉下去,政府才用各種辦法讓其他醫院的職工過來支援,我想,你應該就是這樣來的吧。”

趙步理難為情地點點頭,好在沒有吹牛說自己是被百裏挑一選來的。原來柳晴川知道的比自己多。

“在那之後,民間就流傳出了個‘黃大仙’的組織,自稱賣的是萬能藥,叫‘百病消’。鄉親們得了感冒、發燒、皮疹之後,試了試他的藥,發現病果然能好,因此幾乎再也不去醫院了,對醫院也恨之入骨。”

趙步理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海狸跑了過來,一頭撲進柳晴川懷裏。柳晴川一臉寵溺地看著他,絲毫不在意他身上的泥土在自己潔白襯衫上留下的黑印。

“其實我覺得不是鄉親們的問題,而是我們自己沒有把工作做好。比如這些孩子,他們原本都不喜歡學校,長到一定的歲數,就會被送出去打工。但是他們和城市裏的孩子沒有任何不同,他們天真、可愛、自信、淘氣,也一樣對世界充滿好奇。”

“那……你爸爸呢?”趙步理問。

柳晴川看了看天上的雲:“他是個倔脾氣,工作狂,討厭鬼。”

趙步理發現自己問錯了問題。

“他和媽媽做了十年之約,要把最好的教育帶到鄉村,培養出一批能夠獨當一麵的老師,讓鄉村的孩子也能獲得和大城市的孩子一樣好的教育。拒絕一切報道和宣傳,也不要資助和捐款。但是三年前,他自己得了胃癌,走了。”

趙步理愣住了。

“沒關係,我還在啊。還有一年,我會讓爸爸看到我的成績,我不會讓他失望。”柳晴川轉過頭來,眼眶紅紅的,卻十分期待地看著趙步理,“所以,能不能請求你,在這裏好好做醫生,讓老百姓打心眼兒裏信任你,也算是陪陪我,好嗎?”

突然遠處跑來兩個人,邊跑邊喊,趙步理和柳晴川一並甩過頭去。

“趙大夫!趙大夫!大麥的爸爸醒過來了!”小夥子拉著小女孩往這邊跑。

趙步理大概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美麗的清晨,他發自內心地笑起來,笑得流出了眼淚。他走上前,抱住了那個溫柔卻堅強的女孩,撲鼻而來的香氣,不知道是女孩的,是陽光的,還是夢想的。

那棵巨大的樹下,兩個人的夢想正在酒醉一般的空氣中醞釀著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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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接下來的日子裏,趙步理很快進入了角色。他收拾好自己的小房間,窗戶前麵放著一張書桌,推開窗就可以看到外麵的青山綠水。他喜歡晚上坐在窗前打開電腦敲字。那些朋友的城市生活似乎已經吸引不了他了,無論何時,他嘴角都在微微上揚。

鄉村生活像是一首詩,慢慢被寫進電腦裏,成為趙步理網絡小說中的一部分。意外的是,他的粉絲開始多起來,留言也豐富不少。除了一個很久都沒有出現的熟悉的名字。

趙步理每天都去醫院。盡管病人不多,多數是外傷或者闌尾炎之類,趙步理還是會盡可能地幫助他們。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把資料收集好發到寒城,孫慧也會第一時間給他回複。趙步理的心裏有了一個堅強的後盾。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秋天的黃色逐漸褪去,露出黑色的土地,轉眼間又被白色的大雪覆蓋。醫院的病人眼見著多了一些,都是衝著“寒城專家趙步理”這個名號來的。醫生和護士也都把趙步理當成了恩師,無論誰家母雞下了蛋,都會給趙步理拿幾個來。甚至有人隔三岔五就帶姑娘來,介紹給趙步理認識,雖然他已經公開表示,自己有女朋友了。

隻有小夥子知道,趙步理每隔幾天就會去一趟學校,給孩子們講講生物和科學,和孩子們玩玩老鷹捉小雞。

海狸也開始喜歡上了這個大哥哥,雖然少不了對他搞惡作劇。趙步理經常被辣椒嗆到,被蟲子嚇得大叫。但是他也不生氣,因為他發現,每當柳晴川看到二人鬧起來,笑得就更加燦爛了。

醫院裏,王九斤仍然沒有認可趙步理,但是王大治等人已經把他當成救星了,他的機會越來越多,正逐漸成為這家醫院的核心,臨床經驗也迅速增長。

王九斤也很驚訝,他原以為趙步理會像之前發配過來的大夫一樣,沒有了那些儀器和設備,就像鳥兒沒了翅膀,什麽也幹不了。但是趙步理不一樣,他接受的培訓就好像來自幾十年前,隻要手裏有個聽診器,什麽都能搞定。他還經常用到很多傳說中的古老技術,許多這個時代的醫生不可能會做的,他都會。

更重要的是,有趙步理幫他扛事,他自己倒是躲了個清閑,一有空就和在寒城上大學的女兒視頻聊天。

從趙步理踏上這片土地時起,一晃已經過去兩年了。其間趙步理也回過兩趟家,但是醫院絲毫沒有叫他回來的意思。而他自己,似乎也愛上了這裏的生活。

這段時間,寒城市人民醫院,卻是另一個世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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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時節。

龍森浩仍是一身黑襯衫,坐在病房樓的一個角落裏優哉遊哉地看書。陽光曬了進來,灑在他剛毅的側臉上,見遠處走來一個人,他皺皺眉,合上了書。

對方踩著高跟鞋走來,拉開凳子在他麵前坐下。龍森浩沒有看她,仍然對著窗外發呆。

“你真的不著急嗎?你已經連續兩周都沒有做手術了。”韓冰一臉嚴肅地說。

龍森浩慵懶地笑了笑:“急有什麽用?難道我為了達到目的,還要做昧良心的事?”

“不管怎麽樣,李有才現在是院裏的紅人,而且掌控著分配病人的權力。你就好好和他說句話吧,或者和院裏的人搞好關係也行,別動不動就急眼。”

龍森浩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昨天又和你們科護士吵架了?”

“他們抽血貼錯標簽。我讓他們自己好好去和檢驗科說,他們非說再抽一管就得了。這麽不負責任,難道我罵錯了?”

“你……也不能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再這樣下去,孫主任也幫不了你。你會把自己的路走死的。”韓冰眼裏透著擔憂。

龍森浩突然伸過手去,在韓冰的錯愕中,撥了撥她眼前的劉海。

韓冰這才發現,一隻小蟲趴在了自己的頭發上。可剛剛一瞬間的心跳加速是怎麽回事?

龍森浩往後一靠,衝她笑了笑:“你的意思我懂,但是有一件事你未必懂。”

韓冰看著他。

“醫療的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有時候,一個人再討厭你,也還是會信任你。因為態度和技術,總有人更在乎後者。不信你看。”

韓冰被這話弄得摸不著頭腦。隻見龍森浩朝遠處揚了揚下巴,順著望過去,門口正站著一個女孩。

萌萌手裏拿著一套片子,向他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