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獨立手術 第一次主刀,成功!

“今天,本少俠是主刀!”

趙步理沒有聽到鬧鍾,因為他不到五點就自己醒了。他從**一躍而起,光著身子對著鏡子比畫了幾下拳腳功夫,想了想《怪醫筆記》上的記錄,開始認認真真地準備起來。

一頓翻箱倒櫃,他終於找到了一條紅色**,印象中還是本命年的時候老媽買給他的。他從來沒有穿過,今天才鄭重地換上。然後從抽屜裏找出一個護身符,煞有介事地掛在脖子上。

“方老竟然還說,初次手術,師父教他親自殺雞,用雞血抹身子。這都什麽封建迷信?我殺雞,不嚇死自己才怪。反正時代變了,這個講究也得變通變通嘛……”趙步理看著眼前這個昨晚準備好的麥辣雞腿堡,鄭重地默哀了幾秒鍾,然後幾口吃下。

趙步理昨晚把手術學和解剖學的相關章節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自打上學,他就從來沒有如此認認真真地看過這些。這次臨陣磨槍,他覺得好像也不是那麽難以理解。

“今天要做一個標準的肺葉切除術,等這次成功拿下,再也沒有人會說胸外科的趙步理不如那兩個師兄了吧!”他攥了攥拳頭,抄起書包,摸了摸還在熟睡的加菲貓,大步出門。

昨晚似乎下過雨,空氣中混合著泥土的氣息,趙步理知道那是放線菌(1)的味道,但還是肆意地呼吸著清晨的空氣。縷縷陽光從樹葉中穿梭而過,灑在騎著單車的趙步理臉上。

趙步理把車放好,三步並作兩步跳上剛好到站的公交車。車上人不多,他蹦躂著來到一個座位上坐好,左右手憑空比畫起打線結的動作。

趙步理忘我地沉浸在自己想象的手術台上,他分離好一根血管的左右兩端,然後用一個直角鉗從血管的下麵掏過去,沒有一絲停頓。

趙步理微微閉上了眼睛。

好美麗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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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那年,也是這樣美麗的陽光,隻不過那是在遙遠的大洋彼岸。因為成績突出,他和阿鴻一起獲得了去美國參加夏令營的名額。阿鴻是和他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一直在同一所學校讀書。兩人常常互相嫌棄,總盼著上大學,說終於能分開了。

“步理,你上大學準備學什麽?”

“不知道啊,大概是那種畢業之後不會太累的工作吧……”

“你還是這麽懶。”

“說得好像你很有抱負一樣。那你以後想幹啥?”

“我想去當記者。據說有很多記者去做臥底,能體驗很豐富的人生!”

“我看你是警匪片看多了。當臥底就可以隨心所欲幹壞事了吧,你個**賊。”

兩人白天在一起打打鬧鬧,晚上住在學校幫忙聯係的一個美國華人家裏。美國的一切在他們眼裏都很新鮮,他們甚至趁主人不在家的時候,像偵探一樣研究個沒完。

直到有一天,阿鴻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一盤光碟。兩個小男孩把光碟放到DVD影碟機裏,映入眼簾的,是他們從未接觸過的東西。

那是趙步理第一次見到戰爭、貧窮、災難以及死亡。當然,還有其中那些努力讓人活下去的神聖天使。他們穿梭在子彈之間,身上的白衣被鮮血浸透。他們建立的醫院隻要插上了紅色十字旗,無論是戰爭的哪一方都肅然起敬。

“步理,我……我改主意了,我知道我以後想做什麽了。”

“我也知道了。”

阿鴻:“戰地記者!”

步理:“戰地醫生!”

兩個男孩驚訝地轉過頭,看著對方的眼神都在放射著灼熱的光芒。他們伸出手,牢牢地握在了一起。

“一言為定!”

當晚,這家主人回來,看到兩個孩子正沉迷於故事中,便笑著又幫他們找出了很多光碟。

“這是我父親的工作。他現在還在外麵,雖然我很想念他,但我知道他正在做的是一件非常有價值的事情。”華人男子用並不十分流利的中文說道。

青春的夢想總是帶有陽光的味道,但是趙步理怎麽都想不到,兩個人的約定,會在回去的飛機上戛然而止。

阿鴻不知道吃了什麽東西,在回程的飛機上突然發作嚴重的哮喘。趙步理傻了,拚命回想自己那一個月看的視頻中有什麽方法可以救他。可惜沒有,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阿鴻在自己麵前求救,看著周圍的人幫忙,自己隻會哭,卻什麽也做不了。他突然想起阿鴻說過,包裏有他爸爸準備的藥,於是趕忙把藥拿出來,發瘋一樣地給阿鴻吃下去。

可是無濟於事,阿鴻最終也沒有活下來。

十多年後,趙步理才明白那個藥是什麽。那是一種騙小孩子和老人的保健藥,說是能提高記憶力。

趙步理停止了回憶,他不敢再去觸碰那一家人最傷痛的過往。對他來說,那段記憶就像創可貼下麵的傷疤,任誰都觸碰不著。但是他清楚地記著,這塊創可貼所封鎖的,是一個十幾歲少年的鄭重承諾。

“我要做一名最優秀的醫生,我不會再讓任何朋友和家人因為我的無能受到傷害。”

趙步理每次想到這句話,都覺得無論學醫多苦多累,他都可以堅持下去。

“那個小夥子你下不下車?”售票員顯然不是第一次見他,而且這次好像也不是他第一次差點坐過站。

趙步理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輕輕說了幾個隻有自己能聽懂的字,趕忙跳下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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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步理正要走進科室,聽見辦公室有病人在吵嚷,便湊了過去。

“你當時就沒跟我說清楚,我問你一遍瞧你那不樂意的樣子!李大夫第一次講我就聽明白了,這才是大夫應該有的樣子,你牛氣什麽啊?你們主任都沒你這麽牛氣!”

一名打扮得體但怒火衝天的女家屬正指著座位上的龍森浩大罵。龍森浩麵無表情地看著病曆,一副視若無睹的樣子。

李有才在一旁勸她:“消消氣,龍大夫也確實忙……”

女家屬的火氣立刻更大了:“忙就是理由嗎?對病人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算什麽大夫!我說話他都不看我一眼!我要投訴你!”說著又惡狠狠地指了一下龍森浩,摔門走了。

趙步理走過去重新拉開門,看到李有才攤手無奈地笑了笑。

龍森浩簽好字,把鋼筆放回大衣兜裏別好:“我說你也不用這麽煽風點火吧。”

李有才沒有生氣,隻是笑著說:“師兄,您這話可說得嚴重了,我是幫您和病人解釋兩句,怎麽還埋怨上我了?怎麽,得了第一名,就瞧不上我們了唄。”說著便走過來摟住了趙步理的肩膀。

趙步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兩個人,隻見龍森浩冷笑一聲就離開了。

李有才回頭看看趙步理,搖了搖頭:“咱們這個大師兄就是脾氣太衝,老把人往壞處想。你看看他,把我這好心當成驢肝肺了。”他憨笑著,“哦對了,今天的手術怎麽排的?我看第一台沒排我,也沒排大師兄?”

趙步理突然不好意思起來:“嗯,主任讓我先做著。”

李有才眼中閃過一絲亮光:“喲,我們步理也要開始做主刀了啊。對對,這樣好,不做你就永遠看不懂手術。加油,你上手肯定快。”說完也離開了。

趙步理聽得心裏一陣暖,趕忙換上白大褂去看自己的病人。來到護士站,值班護士見了他便說:“你那個實習生讓我轉告你,她今天上午家裏有事來不了了,可能晚上才會過來。”

趙步理皺了皺眉,他從沒見過林小棠缺席過,今天是怎麽了?

“對了,還有個事兒你得知道一下。你那個第一台手術的病人,早上血壓還挺高的,160/100毫米汞柱,你看用處理嗎?”

“用啊!”趙步理險些跳起來,“我開片硝苯地平,你讓他趕緊用一小口水服下去。哦對,先含一會兒也行!”

趙步理匆匆忙忙開了藥,徑直飛奔到病房。這是個六十歲的大爺,趙步理費了無數口舌勸大爺不要緊張,好好配合手術,但收效甚微。最後,他看到大爺**有一個棋盤,幹脆拿出畢生所學和大爺下起了象棋,結果在十分鍾內被大爺殺得落花流水。

大爺吃了藥,又下了盤棋,心電監護儀上的血壓明顯下來不少。看著手術車把病人接走,趙步理這才放下心來——這將是他的第一台主刀手術,萬一因為血壓高被停了,豈不是要憋屈死。

趙步理交完班便奔向手術室,出門又碰上了主任。主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先去做,我一會兒就到。有問題叫我。”似乎也沒有等他回複的意思,主任說完就閃進了辦公室,“咣”地一聲關上了門。

趙步理像隻快樂的鳥兒飄進了手術室。

“姐姐們早上好!”

秦紅豔防備地往他身後瞅了瞅:“今天跟誰做啊?”

趙步理立刻沒了底氣:“就我……和主任……”

雖然他們科室的手術記錄上都是寫主任主刀,但主任並不會做全程。通常是龍森浩或者李有才過來先做,趙步理擔任助手。等他們做得差不多了,主任才會過來收收尾。可以說,對於簡單的手術,龍森浩和李有才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主刀。這也和胸外科主任的放手有關,很多科的主任到了五十多歲仍獨霸手術台,導致下麵的人怨聲載道。

因此,今天隻看到趙步理,秦紅豔就明白了——看來主任是要這小子自己做了。

陳彥豪不一會兒也趕到了,他看了看趙步理,也問:“這台誰上啊,師兄?”

趙步理尷尬地指了指病人的耳朵,然後小聲說:“我……還有主任。”

陳彥豪狐疑地“哦”了一聲,然後看看表,搖了搖頭。趙步理畢竟是個新手,估計今天的午飯是沒法準點兒吃了。

韓冰是這台手術的麻醉師。她見趙步理和秦紅豔已經核對過病人,便立刻開始麻醉。片刻後,麻醉完畢,趙步理和秦紅豔等人訓練有素地把病人擺成了側臥位。這次病人要做的是右肺下葉的手術,所以要向左側躺臥,把右側的後背暴露出來。

趙步理示意陳彥豪去刷手,自己拿起筆,準備在病人身上畫切口。他小心翼翼地數到病人第七肋骨的下緣,畫了一個標記——那是用來放胸腔鏡的位置。接著又數到第五肋骨的下緣,用手比畫著切口的大小。

要不口子稍微大一些吧,十厘米多一點,這樣我也好操作。趙步理暗想著,準備畫切口。就在這時,手術室的門被打開了。

一個微胖的身影進來,黑襪子下的拖鞋踩得手術室地板啪啪作響。來者把自己的鑰匙包放在巡回護士的寫字台上,憨厚地對趙步理笑了笑:“步理啊,你第一次自己做,我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所以過來給你打打下手。你放心大膽做!”

趙步理懸著的心立刻放下了,趕忙道謝:“太好了二師兄,有你在我心裏也有底了。”說著便繼續低頭畫切口。

李有才看了一眼,趕忙走過來:“這麽大的切口哪行?你去刷手吧,我給你畫切口。”

趙步理感覺像吃了顆定心丸。有了二師兄坐鎮,自己好歹不用擔心斷錯血管和氣管了。這就好比在駕校練車,隻要有教練在旁邊隨時準備踩刹車,無論你再怎麽笨,也不至於造成多嚴重的事故。

趙步理刷完手出來,看陳彥豪正在消毒,轉頭看了一眼切口。

咦,怎麽會?

“二師兄啊,這……怎麽是腔鏡的切口?我不會做腔鏡啊……”趙步理為難道。

李有才瀟灑地一擺手:“沒關係,你不一定非要從開刀開始做起,開始就做腔鏡也有優勢。”

趙步理看著切口麵露難色。他知道,孫慧敢放自己單獨手術,多半因為他的膽子是所有人裏最小的。但凡有一點點風險,趙步理都會直接放棄。確實,他也曾經在孫慧的帶領下,用電刀在病人的胸腔裏做過一些操作。雖然當時被孫慧罵得很慘,但至少也能勉強做一些。但胸腔鏡和開放手術到底還是有很大不同,胸腔鏡不但切口隻有六厘米,而且助手的暴露也不那麽開放清晰。

“二師兄,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要不下次我再試試腔鏡吧,這次我先……”

“哎,你怎麽這麽小看自己?沒事,你先上,不行的話我來!”李有才說完便轉身去刷手了。

趙步理咽了口口水,和護士一起鋪好了手術單,然後站在了病人前方。不管怎麽樣,這是他第一台主刀的手術啊。

“我們準備開始,開手術燈。核對病人。齊建輝,男性,六十歲,術前診斷右肺下葉癌,擬行右肺下葉切除術,手術時間預計三個小時。酒精。刀。”

趙步理熟練地劃開了腔鏡的切口,用電刀打出一個孔,把胸腔鏡放了進去。可以看到病人的胸腔不是很粘連,肺裂(上葉、中葉和下葉之間的縫隙)發育得也很好。透過葉間裂,他還能隱約看到其中搏動的動脈。

這手術,簡直是天助我也!病人的解剖結構長得和教科書上一模一樣,所有血管都清晰可見,堪稱是所有初學者的夢幻病人。

趙步理心裏嘿嘿直笑,他看了一眼旁邊的韓冰,後者鼓勵地對他點了點頭。

接下來,趙步理準備偷偷開一個稍大一些的口。可這時李有才走了過來,連忙喊:“快開快開!不用太大,我畫線的長度就可以!”說著穿起了手術服。

趙步理隻得硬著頭皮開了一個腔鏡的切口。這本身對趙步理來說是不在話下的。他把皮膚、前鋸肌和肋間肌打開,隨後按照李有才的指示拿起長長的電鉤和鉗子。他一時有些迷茫,閉上眼睛回想昨天已經反複記下的操作流程,定了定神,開始準備鬆解病人的下肺韌帶。

下肺韌帶是把肺的下葉固定在後下縱隔的韌帶,十分堅韌,通常鬆解了下肺韌帶之後,就能順勢看到下肺的靜脈。

這是趙步理第一次用腔鏡下的電鉤。電鉤實際上是一個黑色的像筷子一樣細長的柄,三四十厘米,前端是一個小小的金屬鉤子。他笨拙地試了試電凝的腳踏板,聽到悅耳的“嘀”聲後,才有些顫抖地把電鉤放進胸腔。

他嚐試著像老師們那樣用電鉤熟練地挑起組織,但是試了幾次,發現這個鉤子就是不能順利地把組織提起來。

李有才皺皺眉,笑了:“要不師兄給你做個示範。你先扶鏡子看看,等看熟了你再來。”說著,他便接過電鉤,口罩下的表情看不清楚。

趙步理如釋重負。此時,他已然有些慌了神,如果因為自己操作生疏而對病人造成傷害,那真是追悔莫及。

趙步理退到扶鏡手的位置上,瞪大眼睛看著李有才先輕輕地踩著電凝的踏板,電鉤在觸碰到胸膜時燙出了一個小小的孔洞,然後讓電鉤的尖段插入孔洞中,旋轉電鉤的角度,讓電鉤的鉤子朝上,輕輕挑起。於是,這一層胸膜就像是桌布一樣被提了起來。

李有才輕輕擺動著電鉤的前端,采用鈍性分離方法,讓挑起的組織盡可能變薄,直到趙步理也能從腔鏡下透過這層組織隱約看到電鉤,李有才這才踩下電凝的開關。

這就是電鉤最大的好處,它可以挑起組織之後再進行電凝,盡可能減少被電鉤燒灼的組織,也盡可能遠離胸腔重要的大血管。相比之下,普通的電刀就隻是一把刀,沒有挑起組織的作用。

趙步理看得賞心悅目。

“師兄你做得真漂亮,我要什麽時候能有你的技術就好了。”趙步理說著偷偷瞄了瞄李有才的手,希望李有才能明白自己的示意。但李有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手術上,很快就把下肺靜脈都遊離好了,順便把下肺的靜脈左右兩端也遊離了出來。

到了這步,趙步理就能用直角鉗來遊離這個靜脈的下緣了,於是他小聲地問:“師兄啊,這裏要不要我來……”

李有才如夢初醒:“哎呀,我這一做都給忘了。沒事,等師兄給你遊離出來這根血管,你再接手。”

趙步理都要流口水了,他一邊崇敬地看著李有才做手術,一邊在腦中演練腔鏡下切割閉合器的使用方法。

直到他看到,李有才直接拿過切割閉合器,順著下肺靜脈的左右間隙,從左邊進去,從右邊出來,熟練地把血管穩穩地夾閉,然後激發切割閉合器,把血管先縫合再切斷,一氣嗬成。

趙步理像一隻可憐的小狗一樣看著李有才,似乎在說,這是我的,這是我的!

李有才完全沒顧及趙步理的想法,繼續一邊做一邊給趙步理講解注意事項。

“師兄給你講啊,這個地方是很危險的,你必須……

“以後如果你自己做的時候,這個地方一定要注意……

“你看,這個地方師兄先幫你完成,但是你心裏一定要清楚前後左右都有什麽結構。”

趙步理默默地聽著,這些內容他已經看了一個晚上,此刻他更希望能親手體驗一次。他屢次想鼓起勇氣和李有才明說,又覺得自己確實不夠格。為什麽要讓病人好端端地給自己當小白鼠呢?不如就看師兄做吧,自己慢慢來就好。

秦紅豔和陳彥豪都鬆了一口氣。本以為今天要陪初學者趙步理惡戰一番,沒想到結果如此輕鬆。

隻有韓冰看著兩人欲言又止。

“步理啊,做外科千萬不要操之過急,要多看,隻有看多了,才能自然延伸到手上去,你還記不記得你很久以前上手那次出血?還是太急了。”

趙步理垂頭喪氣。他整夜的激動、腦海中無數次的幻想,似乎都在此刻變得如此滑稽可笑。看到李有才把最後一根支氣管也切斷,把肺組織像砍斷的樹一樣拿了出來,他知道手術已經基本做完了,甚至沒出息地紅了眼圈。

這時,孫慧走進了手術間,看到了眼前的場景,仿佛明白了什麽。她想了想,說:“有才,你今天是不是還有個手術?要不帶著步理上吧,讓他先學著處理靜脈、動脈。”

李有才頓了頓,毫無感情地說:“主任,那個病人是我一親戚,我怕……要不下次吧。”

孫慧聽到之後似乎有些不悅,但是沒再說什麽,隻是搖搖頭:“步理,你下吧,我和李有才把這台做完。旁邊是森浩的手術,讓森浩帶著你上,就說是我說的。”

一旁的陳彥豪看在眼裏,他清楚地聽到孫慧的稱呼從“有才”變成了“李有才”。但是李有才毫無反應,似乎完全不為所動。

趙步理則沒有參透其中深意,隻是感激地點點頭,又和李有才說了聲“謝謝師兄”,便脫了衣服離開了。他的心多少也有些受傷,畢竟盼了一個晚上的事情泡了湯。

趙步理離開後,孫慧淡淡地說:“口子開大一些,我要清淋巴結。”接著便去刷手了。

李有才歎了口氣,說了聲“好”,把切口又延長了幾厘米。

你心裏隻有龍森浩,現在又多了個爛泥糊不上牆的趙步理。你心裏為什麽就容不下我?李有才咬著牙,心中默念。

趙步理灰溜溜地走進龍森浩的手術間。病人還沒有麻醉,看樣子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正睜大眼睛看著手術室的天花板,睫毛上似乎還掛著幾滴晶瑩的淚珠。她潔白修長的左臂展開放在一個托板上,護士正紮著輸液。

龍森浩見趙步理過來,皺了皺眉頭:“主任不是讓你做那邊第一台手術嗎,你怎麽跑這邊來了?”

聽到師兄冷峻的語氣,趙步理立刻沒了底氣。他指著對麵的手術間解釋:“那個……是孫主任讓我過來的……說我……然後讓……您……”趙步理在大師兄麵前總是像老鼠看到了貓。

龍森浩顯然很不高興:“李有才不是後麵還有一台手術嗎,為什麽要你上我這個?你先準備著病人,我出去一趟。”說著便快步離開了,趙步理乖乖地站在一邊。

二師兄為人隨和,好好商量的話說不定還會讓自己來做。這大師兄眼睛裏可揉不得沙子。看來此番休矣,這紅**真是屁用沒有。趙步理這麽想著,走上前看了看病曆。病人女性,二十五歲,肺裏長了東西,從片子上來看有很大可能是良性的,應該是一個錯構瘤。但是病人的手術意願很強烈,再加上結節的位置很靠邊,孫慧還是收進來安排了手術。

手術的切除範圍不會太大,隻要沿著腫物的邊緣切下來就好。

“核對一下病人切口,趙步理!”器械護士萌萌一邊碼著台子上的器械,一邊提醒。趙步理“哦”了一聲,趕忙走過去,習慣性地把病人身上的被子一掀,就要看她右側胸部上的標記。

“你!”姑娘氣急地用右手捂住胸前那一抹雪白,瞪著趙步理。

趙步理也很少碰到這樣年輕的女病人,連忙一邊撓著頭一邊道歉:“對不起……你別怕……我來看看切口……”

姑娘似乎也覺得自己失態,難為情地把右手放下,閉上眼睛,從臉紅到了脖子根。趙步理見狀,也用右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從手指縫中看了看女孩的畫線,然後點點頭。

姑娘微睜開眼,看了一眼這個認真又可愛的男大夫,“撲哧”一聲笑了。她抿抿嘴唇,又閉上了眼睛,顯然放鬆了許多。

“你放心吧,給你做手術的是我們主任,還有我大師兄,不會有問題的。你就睡一覺,睡醒了,病就治好了。”

姑娘又睜開眼,打量這個男生:“醫生,會很疼嗎?”幾綹長發從手術帽中散落出來,搭在白裏透紅的臉頰上,眼睛忽閃忽閃的,像極了一隻受驚的小鹿。

“放心吧。”趙步理輕輕拉了拉她伸出來的左手,“還有我在呢,不會讓你疼著的。”

這時麻醉師上來,給姑娘扣上了麵罩。她慢慢閉上了眼睛,麵罩上有節奏地浮現出水汽,能看得出她因為緊張而短頻的呼吸。

最後,小姑娘再度努力睜開眼,又問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字?”話音剛落就已經沒了氣力,趙步理剛想回答,隻見姑娘的眼皮慢慢垂下來,睡了過去。

趙步理幫著擺好體位,刷手。這時大師兄也剛好刷手回來,趙步理恭敬地點點頭,走到了自己熟悉的助手位置上。

“你站前麵去。”

趙步理心裏一個激靈:“我?站前麵?”

“你不過去那我過去了。”龍森浩冷淡地看他一眼。

趙步理借坡下驢,小聲說:“好吧,大師兄那您過去吧……”

龍森浩覺得真是碰到了克星。自己明明發出了一個友好的信號,結果這個囊貨……

“你給我過去!”

隻見趙步理小心地貼牆走了過去,默默地拿起了吸引器。

龍森浩歪著脖子看著趙步理。

“趕緊開啊!”

趙步理嚇得一哆嗦,趕忙核對病人,拿起刀按照龍森浩設計的切口劃開,順利地進入了病人的胸腔。“師兄,我開好了,您來吧。”

“繼續。”龍森浩頭都沒抬,拿著吸引器扒開肺,把視野暴露好。

趙步理抬頭看了一眼大師兄,不再說什麽。“電刀調到45,謝謝。”他開始集中精力進入狀態。

他仍然是先鬆解下肺韌帶,這樣更有利於進行楔形切除術,也就是像切比薩餅一樣,把肺組織切下一小塊。切口不大,趙步理努力欠了欠身子,發現還是不方便做那麽深部的操作。

“大師兄,要不這塊您來吧,一會兒我再試試。”

“把床向他那邊搖一搖。”接著,龍森浩又把阻礙趙步理視野的組織都擋開,讓他的電刀能夠**,伸入病人胸腔的最深處。

趙步理學著剛剛李有才的樣子,輕輕燙了一個洞,用鑷子伸進那個洞,把胸膜提了起來,慢慢地用電凝進行切割。每切一下,就學著孫慧的樣子,把電刀當作擀麵杖一樣,把不需要的組織推向兩邊。一些非常纖細的組織就這樣被推斷了,這就叫作鈍性分離。

接下來,剩下一小條非常堅韌的組織,趙步理便用電刀切斷。很快,下肺韌帶就遊離徹底了,能夠看到有些泛藍的靜脈壁。看到靜脈壁的那一刻,趙步理似乎有些激動。自己的手,終於也在這些大血管周圍操作了。胸外科的手術就像拆彈一樣,每一根血管都是一根電線,碰錯了一根,就會爆炸式出血。

趙步理感激地看了一眼龍森浩,想了想,說:“師兄,我做得差不多了,謝謝大師兄,下麵您來吧。”

“繼續。”

趙步理愣了愣,又硬著頭皮繼續做了下去。他用手探查了一下腫瘤的部位,用兩把長彎鉗在腫瘤的底部輕輕夾了一下,讓這部分肺中所含的殘氣盡量少一些,這樣肺組織可以盡量薄。然後在龍森浩的指導下,他拿起了腔鏡下的切割縫合器,放在剛剛夾過的痕跡上,輕輕夾閉。

趙步理抬起頭,小心地看了看龍森浩的反應。

“師兄,這裏行嗎?”

“可以。”

趙步理心裏踏實了,他激發了縫合器,又摸了摸瘤子的位置,緊接著上了第二把槍、第三把槍,這部分肺組織就被切了下來。剩餘的肺組織上留著三排釘子,非常牢靠。

病變送去病理科做檢測了,大概三十分鍾會出結果。

趙步理又在龍森浩的指點下,在幾把槍交界的部位進行了八字縫合。縫合得不難看,但也沒好看到哪裏去。

“你再把下肺韌帶上剛剛出血的地方止一下,咱們準備先關了,不等病理了。”

趙步理點點頭,咽了口口水,又回到最開始的位置,確實有一根小血管在出血的樣子。趙步理輕輕夾住,剛準備燙,發現自己的鑷子夾得太猛,血出得比剛才更多了。

“師兄,這裏您來吧。我別給這病人弄壞了。”

“繼續,這點兒出血怕什麽。”

趙步理又繼續夾了幾下,但是都沒有成功,出血的創麵越來越大。

“師兄,說真的,您來吧,病人要緊!”趙步理有些急了。

龍森浩隻管用吸引器吸,對趙步理的話充耳不聞,口罩把他寬厚下巴的輪廓勾勒了出來。

“這裏,繼續,你別再廢話了。”

趙步理橫下了心。他努力多夾持了一些組織,輕輕提起來,確認沒有夾到下麵的組織,放心地燙了燙鑷子的背。電經過鑷子傳導到尖端夾持的組織上,隻見尖端的組織隨著一聲烤肉的“嗞”聲,被燙得一團漆黑。龍森浩用吸引器輕輕吸了吸,似乎沒有再出血了。他放鬆地歎了口氣:“你和小大夫關吧,我下了。”說著便開始脫衣服,“記得病人躺平了之後,再讓麻醉師幫我們膨一下肺。”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難不成是我第一台主刀的手術?!

等大師兄離開,趙步理兩手還沒放下器械就得意地扭起了屁股,全然沒注意趁著自動門開啟時走進來的孫慧。

“你在幹嗎?”

趙步理趕忙規規矩矩站好,看著孫慧剛刷好手,穿上衣服,走到病人的切口前,用吸引器到處檢查。她時而皺皺眉,時而點點頭,看得趙步理一陣心驚、一陣歡喜。

“嗯,可以。”孫慧麵無表情地說,“來給我剪刀。”

萌萌也不知道她要做什麽,遞過來一把組織剪。

“不是,線剪。”

孫慧接過線剪,用鑷子提起趙步理縫合過的線頭,“哢嚓”一下,剪短了一厘米。然後扔下剪子,脫了衣服就走了。

趙步理呆呆地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心裏知道,雖說自己主刀了一台手術,但是那種擔當和傳承,他還差得太遠。

他認認真真地給姑娘“繡了一下皮”,也就是進行了皮內縫合。盡管麻醉師和巡回護士對他百般催促、埋怨、嘲笑,他仍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安安靜靜地像在完成一件藝術品。

最後縫合完畢,忽略那些殘存的血跡,皮膚對合得十分完美,口子也隻有七八厘米。

*

*

*

遠處,孫慧正遇上婦產科的主任。

“你說同是女人,你怎麽就那麽命好啊。我手底下那些女兵,說兩句就能吵吵起來。不像你,這幾個大小夥子多和睦。你看啊,有藏獒,有金毛,還有哈士奇……”說著壞笑起來。

“你以為男大夫心眼兒不多?”孫慧歎了口氣,“這幫小子當麵不說,架不住背後事兒多。”說著便搖搖頭。

“那還不是怪你?你放手放得那麽早,他們誰出個事兒,最後不還得你擔著。最重要的是,你讓他們早獨立,他們反而不領情,翅膀一硬就不把你放在眼裏了!哎,你眼睛怎麽了,我看你最近經常眯著,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孫慧趕忙搖搖頭,岔開了話題:“沒什麽。你話說得沒錯,但是孩子們也得成長,沒有人想讓年輕大夫做手術,但是年輕大夫不做,等我老了,難道自己給自己做?他們能領情最好,不領情……就這樣吧。”

孫慧突然想起了趙步理,覺得這個(上屍下從)(上屍下從)的徒弟也挺可愛,而且還能時不時讓自己驚豔一下。最重要的是,和兩個師兄不一樣,趙步理眼裏看到的,首先是人,而不是病,也不是利益。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這時手機振動了一下,她看到一條新消息。

“我獨立主刀手術啦!!!”

孫慧又板起了臉。

此時,趙步理正在捶胸頓足:天殺的,我發錯人了!我要點的是撤回啊!不是刪除啊!怎麽辦?!

突然,他收到一條信息。

“下班來我辦公室一趟。”——孫慧。

“是,主任……”趙步理蹲在地上畫起了圈圈。

快下班的時候,趙步理想去看看那個病人,畢竟是自己第一次主刀,還是有些不放心。他悄悄走到護士站,小雲突然拉住他:“哎哎哎趙步理,上午做完手術的那個病人,剛才到處找一個‘眼睛長得很漂亮的小哥哥’。我們和她比畫了一下龍森浩和李有才,她都說不是,也不是陳彥豪。我們都在猜,不會說的是你吧!”說著便壞笑起來。

“呃,還真有可能。”趙步理撓撓頭說。

“你眼睛漂亮不漂亮我是沒看出來,這個姑娘眼瞎我倒是看出來了。對了,你那個實習女同學也到處找你呢。”小雲八卦地拿胳膊肘捅他。

趙步理咧咧嘴,擺擺手,悄悄走進了姑娘的病房。

這是一個單間病房,裏麵的姑娘看起來還很虛弱,微微皺著眉頭。

“我來看看你,怎麽樣,還好嗎?”趙步理小聲打了個招呼。沒想到姑娘居然醒著,掙紮著坐了起來。

“真的是你。”姑娘咧開嘴艱難地笑了笑。趙步理不由得上前扶了她一把。

“嗯……手術挺順利的,從明天開始就能自己吃飯了。多下地,多活動,如果傷口疼記得按止疼泵……記得……”

“我的手術是你做的,對不對?”姑娘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看他,趙步理卻像是看到了一潭平靜深邃的湖水。

“呃……這……其實……”

姑娘捂著嘴輕輕笑了一聲,雙手撐著兩邊的床,閉上眼睛,眼眉都彎成了纖細又好看的弧度。黃昏的陽光灑進來,照在她有些淩亂的披肩長發上。

趙步理覺得心中有某個地方,被這個畫麵深深打動了。

“謝謝你,我真的很開心。而且你確實沒騙我,一點都不疼。”

趙步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又很不甘心就這樣離開。

說點什麽,說點什麽趙步理!趙步理緊張得手心直發汗。

“你好,請問你對象呢?”

姑娘愣了一下,趙步理也追悔莫及。這剛手術完,見麵就關心人家對象幹什麽?

“我……還沒有對象……”說著,姑娘羞澀地低下頭。然後又直視趙步理的眼睛,好像能一眼看穿他,“醫生,我感覺……你應該也沒有對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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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林小棠剛又找了一圈趙步理未果,來到了護士站。小雲趕忙招呼她:“喂喂小林,你那個師兄趙步理,現在在一個小姑娘的房間裏麵!”

林小棠瞪大了眼睛。

“就是今天上午剛做完手術的那個姑娘,長得可好看了。而且你猜怎的,那個小姑娘一醒來就問趙步理在哪兒,還說他是眼睛長得很好看的小哥哥!”

林小棠眉頭皺得更緊了,拔腿就走向那個病房。小雲在後麵抻著脖子看,沒一會兒就把護士姐妹們都叫來湊熱鬧。

“我……我現在確實還沒有喜歡的人……”那是趙步理的聲音。

林小棠克製住想要踹門的衝動,她緊咬牙關,麵無表情地進了屋,看了一眼趙步理,又看了看**的病人。繃緊的臉突然露出誇張的笑容,歪著脖子對趙步理說:“人家剛做完手術,需要休息。趙醫生,那邊還有個病人需要您看一眼。”說著,腦袋便向門口擺,示意趙步理出去。

姑娘看看林小棠,又看看趙步理,好像明白了什麽,捂嘴笑了。

趙步理不明就裏,隻得對姑娘說:“那我明天再來看你,你好好休息,如果不舒服記得叫值班醫生,還有……”

林小棠越聽越生氣,眼睛瞪得圓圓的:“趙大夫!”

趙步理對姑娘擺了擺手就出去了,等著林小棠也走出來之後,輕輕關上了門。

“怎麽小棠,哪個病人需要我看一下?”趙步理一臉無辜地問林小棠。她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難道有病人欺負她了?

“那個病人又沒事了。師兄啊,這是你的病人?你為啥要來看她?她和你什麽關係?下班的時候查房是不是應該帶著我一起?”

林小棠像機關槍一樣問了一連串問題。護士站的護士們看似都趴在台子上埋頭辦公,其實耳朵早就高高地立了起來。

“我……我這不是來看看……”趙步理不知道林小棠發什麽脾氣,撓了撓頭。

這個時候,一個六七歲光景的小男孩走來,從兩人之間穿過,還回頭疑惑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後推開姑娘病房的門。

“媽媽!”

林小棠和趙步理麵麵相覷。

“趙步理,人家都當媽了!”

趙步理看著房間裏,心想,這個美好的姑娘就應該有一個美好得不像話的家庭。但是心裏有一個地方,好像輕輕地痛了一下。

(1) 原核生物中一類能形成分枝菌絲和分生孢子的特殊類群,存在於土壤、空氣和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