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尋人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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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在“友意思”咖啡館,應吳立春的邀約,周楚陽去趕一個茶局。和他預料中的一樣,兩個推銷印刷設備、衣冠楚楚的湖南人正品著茶,見了他,齊刷刷站起來,戰戰兢兢地說“周總好”。

“都好,都好。”周楚陽一邊打招呼,一邊把屁股放到沙發上,習慣性地從褲兜裏掏出手機,放在茶幾上。碰巧這時手機響了起來,鈴聲是昨晚剛設置的《左手指月》,是他在一個還算有新意的電視綜藝節目上聽到的。鈴聲正是副歌部分,有些許刺耳,鄰座一個長發女子轉過頭來,瞥了他一眼,旋即又扭過頭去。

周楚陽拿著電話出了門,才注意到是表弟蕭寒打來的。接通電話,那頭氣喘籲籲地說:“哥,找到了。”

“找到誰了?”周楚陽問蕭寒,“你還在**受累吧?舌頭都捋不直。”

那頭說沒在**,是正在爬樓梯:“我們不是一直在為你找人嘛,你找了一輩子的人,她出現了。”

仿佛頭部被什麽東西擊中了一樣,他差點兒蹲了下去。就在剛剛,電話響起來,他伸手去茶幾上抓手機的那一刻,他看見鄰座的長發女子轉過頭來瞥了他一眼,那張臉似曾相識,不,是刻骨銘心。他一度邊出門邊回頭看,但對方隻給了他一個背影。

“是時候出現了,也許……我已經見過她了。”蕭寒問他什麽意思,他說沒別的意思,等會兒再打過去。匆匆掛了電話,周楚陽萬分激動地進門,找了剛才的卡座,幾人還在慢條斯理地品茶,鄰座已杯空人去。

長發女子肯定還沒走遠,應該還在附近,要不要追一下?周楚陽在反複問自己,內心萬分矛盾。湖南人為他續了茶,問:“周總要不要來一杯咖啡?”

“不用了,喝咖啡晚上睡不著。”他賠了一個笑臉,伸手到上衣口袋裏掏香煙。湖南人遞過來一支“和天下”,說:“周總試試我們的湘煙,有意思。”

吐著煙圈,周楚陽心裏卻很不是滋味,整個人魂不守舍。吳立春把嘴湊到他耳邊,問:“是不是公司出什麽狀況了?”

“去你的吧!你就不能往好的方麵想?”

“那……肯定是哪個小情人找你麻煩了,誰家的黃花大閨女呢?我就說,周老板腰纏萬貫,尋花問柳的事,讓我們去做就是了。”說完大聲笑了起來。周楚陽在他肩上擂了一拳,說:“狗嘴裏就是吐不出象牙。”

必須出門去,必須往死裏追。周楚陽做出了決定,便與幾人道別,說公司有個訂單,客戶要求高,得自己親自去處理一下,改天約大家喝茶,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一溜煙兒跑出門去,他感覺世界一下子大了許多。

到哪裏去找呢?左麵還是右麵?前麵還是後麵?也真是的,這地方前後左右都是路,誰也不知道長發女子去了哪個方向。往前,是一個紅燈路口,穿過去,走幾百米,是紅星國際廣場,大型水體電影的水簾下通常遊人如織;往後,從咖啡館側麵繞過去,屬於背街小巷,幽深的巷子說有多長就有多長,巷子裏說有多少岔路就有多少岔路;往左,是青年路,時裝店、金銀店、美妝店、數碼店無數,琳琅滿目,讓人眼花繚亂;往右,直接通往這座城市的又一個新區,兩公裏以外還屬於在建區,挖掘機、鑿孔機轟隆隆響成一片。對於周楚陽來說,在浙江溫州,他雖然是一個異鄉人,但在這個地方打拚已經好多年了,他不會很陌生。而眼下,他不知道要去哪個方向才能找到長發女子,隻聽到自己腦瓜裏嗡嗡嗡地響。思索了好一會兒,他決定以飛快的速度往左走,要是在最近的幾個時尚賣場裏見不到她,就飛快地返回來,過紅燈路口去咖啡館正對麵的紅星國際廣場。他計算了一下時間,大約二十分鍾能做到,如果在二十分鍾之內找不到她,可能就錯過了。

他跑得飛快,經過老鳳祥金店,在門口停了一會兒,抻著脖子往店裏瞧了瞧,看見裏麵隻有幾個穿白襯衣的導購員在做操;經過雅致女裝店,他又停了一會兒,裏麵也隻有幾個導購員在說笑。他經過了近二十個店麵,未發現長發女子,於是回過頭來,走過咖啡館,穿過紅綠燈,去了紅星國際廣場。

廣場上人頭攢動,長發的、短發的、鬈發的,戴帽子的、鑲著各種顏色頭飾的,五花八門,這個由人群組成的海洋,廣闊得讓人一下子感到莫名地孤獨。

他在廣場上轉了大約半個小時,也沒有找到那張熟悉的臉。這期間,手機響過至少十次,他也沒來得及接電話。他累得大汗淋漓,到小賣部買了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這時,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

“有屁快放!”他在電話裏對蕭寒說。

“哥,你還沒有把話說清楚。”蕭寒說。

他這才記起在咖啡館大門外與蕭寒的通話,像夢魘一樣,他當時說了一句“是時候出現了,也許……我已經見過她了”。這句話的起源是那個瞥了他一眼的鄰座長發女子,那時候他正拿起手機,準備接聽蕭寒的電話。他清楚地記得,那女子看他的時候,表現出了些許驚訝。那一刻,他認定了這個女人就是彭玉素。

然而這一切也許真的是夢魘,那麽短暫,到現在才開始讓他覺得透不過氣來。他追出了老遠,匆忙走了差不多兩條街,還是沒追上她。周楚陽想:有可能是我弄錯了。

他對蕭寒說:“我今天在咖啡館見到一人,長得很像她,但有可能不是她。”

“怕是見了魂兒吧!”蕭寒“嘿嘿嘿”地笑,“我的線人告訴我,她在東莞。”

“什麽時候見到的?”周楚陽問。

“今天上午的事。”蕭寒說。

“見麵說吧!”周楚陽說,“我需要更詳細的情況。”

蕭寒卻說今天約了女朋友去星海岸吃大閘蟹,沒空,要見麵也是明天下午。匆匆掛了電話,周楚陽感到心裏空空的,巨大的寂寞感席卷而來,真不是滋味。

回到家,周楚陽感到頭痛欲裂,倒在沙發上就睡著了。到晚飯時間,張阿姨叫醒了他,說:“周總,吃飯了。”

周楚陽翻身起來,揉了揉眼睛,去了餐桌旁。張阿姨已經把蒸好的紅薯擺上了桌,正從炒鍋裏鏟起一盤豆豉臘肉來,灶台上還放著一小碟折耳根拌小蒜。

一切都是家鄉的味道,周楚陽食欲大增,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張阿姨問:“周總今天沒去上班嗎?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都說別叫我周總了,你這老太太怎麽就是不聽呢?從現在起,叫我小周就行。”周楚陽用筷子指了指張阿姨。

“哪能這麽叫?公司上下不都叫你周總嗎?我一個保姆,也應該懂得規矩。”

“什麽規矩不規矩的!你們浙江人就是太懂禮貌,不是這樣‘總’就是那樣‘總’,不是‘先生’就是‘小姐’,怪別扭的。要不這樣吧,以後叫我周老師,我說過,我以前最想當一名老師。”

“好啊,周總,以後我就叫你周老師。”張阿姨說。

“又來了!”周楚陽說完打了個哈哈。

張阿姨來家裏快一年了,是公司財務何清明介紹來的。何清明是溫州本地人,自周楚陽公司成立的第一天就跟著他,到現在快有十個年頭了。公司剛成立時,諸事繁雜,大家都在小食堂裏吃飯,也算是其樂融融。現在公司發展壯大了,周楚陽倒不想在公司裏吃飯了,想獨自辟一清淨之所,就在家裏置辦了鍋瓢碗盞,自己在灶台邊敲響了叮當之聲,奏出了人間煙火的旋律。何清明有一次來家裏送報表,看見周楚陽係一條圍裙在廚房裏笨手笨腳地忙個不停,當即笑得前仰後合,說:“周總哪是做飯的人,你這不是大材小用嗎?”

周楚陽說:“別小看夥夫,不是說吃飯是第一件大事嗎?我做的就是大事,再偉大的人,也隻有先填飽肚子,才能君臨天下。”

“但你不行。”何清明說,“你的工作不在廚房裏,要不我給你找一個老太太,每天給你做飯?”

於是張阿姨來了。剛開始的一段時間,張阿姨隻會燒浙江菜,不是魚就是蝦,不是紅燒就是清燉。周楚陽說:“這樣不行啊,吃得全身長痱子,給我來一點家鄉的味道吧,得把雲南滇東北的土豆、紅薯、酸菜、紅豆給我弄上桌子,我吃的是鄉愁。”

張阿姨好像不懂什麽是鄉愁,但還是去菜市場如數買了一些紅薯土豆,但不知道怎麽弄,整天站在鍋台邊犯愁,倒是周楚陽隨便說了一句“你就把它們搞熟就行”,讓她打消了顧慮。開始的幾個月,周楚陽教她做菜,說是教,無非也就是讓她把食材放在鍋裏煮一煮、丟進蒸鍋裏蒸一蒸而已,這樣,張阿姨的工作就變得很輕鬆了。隻是,每天到吃飯的時候,隻有周楚陽一個人在餐桌上大快朵頤,張阿姨吃不慣,就坐在旁邊看著他吃,偶爾對著他笑一笑。

“張阿姨,你有女兒嗎?”有天周楚陽吃飽了,笑著問她。

“有啊。”張阿姨盯著周楚陽空了的碗。

“嫁人了吧?”周楚陽問。

“早就嫁了。”張阿姨頭也沒抬,接著說,“去年離了。”

周楚陽本來想開一個玩笑,說“要是沒有嫁人就嫁給我”,但聽說離婚了,就不敢把玩笑開大,便問:“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幫忙的話,張阿姨盡管說。”

“好啊,我女兒是學計算機的,興許你的公司用得上。”

於是幾天後,張阿姨的女兒孫小雪成了周楚陽公司裏的一名平麵設計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