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赫赫暴君
到此為止,隋煬帝時代波瀾壯闊的曆史告一段落。我們回顧了隋煬帝未當皇帝之前的機關算盡,也鋪陳了他當皇帝之後的雄才大略,還探討了他東征西討、濫用民力,最後落得土崩瓦解、破國亡家的悲慘結局。那麽,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皇帝?他給繼之而起的唐朝又留下了什麽?
先看第一個問題,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皇帝?我想,有三個評價同時成立。
第一,他是一個有魅力的皇帝。
第二,他是一個有功業的皇帝。
第三,他是一個有重大道德缺陷的皇帝。
先看第一個評價,隋煬帝是一個有魅力的皇帝。他有兩大魅力銳不可當。
第一個魅力是誌存高遠。在隋朝建立之前,中國已經經曆了幾百年的亂世。這幾百年間,固然不乏北魏孝文帝、北周武帝那樣的英主,但更多的卻是一些或暴虐或庸碌的昏君。就比如隋煬帝親自俘虜的陳後主,每天所思所想,無非是**詞豔曲、風花雪月,甚至最後亡國之際,還不忘左擁右抱,跟兩個美人一塊兒跳井。這樣的皇帝,一輩子隻知道醉生夢死,窮奢極欲,何嚐想過怎樣才能當一個有為的皇帝,怎樣才能建立一個強大的國家!
隋煬帝就不一樣了。他真是個有誌向的皇帝,他就是要創建大業,就是要超邁前古。在國內,他一直瞄準了盛世天子漢武帝;在國際上,他則要當一個四夷臣服的聖人可汗。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隋煬帝一生都在東奔西走,很少在都城連續住到半年以上。這樣的雄心壯誌,這樣的精力充沛,透露出一個新時代生機勃勃的新氣象,讓千載之後的我們,仍然能夠感受到一種理想主義的魅力。
第二個魅力是風流倜儻。如果說誌向高遠還是隋煬帝和隋文帝的共同特征,那麽,在風流倜儻方麵,隋文帝可就比隋煬帝差遠了。
隋文帝晚年曾經賦詩《宴秦孝王於並州作詩》:“紅顏詎幾,玉貌須臾。一朝花落,白發難除。明年後歲,誰有誰無。”這是在感慨生命短促,風格質樸,而情緒頹廢。
隋煬帝可不一樣了。他在北巡的路上寫下《飲馬長城窟行》:“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裏。萬裏何所行,橫漠築長城。”慷慨雄渾,這是在吟詠建功立業的壯誌。
隋煬帝還有一首《春江花月夜》:“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美滿開闊,這是在吟詠對自然真心實意的熱愛。
一個頹唐,一個熱情;一個質樸,一個浪漫。誰能抵禦隋煬帝的魅力?
不光是詩,音樂歌舞也是一樣。隋文帝是個刻板的人,相信音樂和政治直接相關,認為靡靡之音會導致亡國,所以一心希望追求雅樂正聲。這個雅樂雅到什麽程度?按照《隋書·音樂誌》中的說法,就是隻用黃鍾一調。所有的音樂都一個調門,這還怎麽聽!用權力來壓製藝術,隻能讓整個社會籠罩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之下。
到隋煬帝時代就完全不同了。雅樂要不要?當然要,但是,要融進在江南發展起來的嫋嫋梁音。俗樂要不要?當然也要,而且,要盡可能吸收西域傳來的繁複聲調,也就是隋文帝所謂的靡靡之音。
這樣的原則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鬆綁,不僅是音樂的鬆綁,更是整個社會的鬆綁。一個正常運轉的社會一定需要歡樂,需要開放,而一個有魅力的人,一定是認可歡樂和開放的人。正因為如此,隋煬帝是有魅力的,這種魅力,無論是表現為高遠的政治理想,還是表現為風流的藝術氣息,都讓人產生一種向上的力量。
再來看第二個評價。隋煬帝是個有功業的皇帝。按照《隋書·煬帝紀》中的說法就是:“地廣三代,威振八紘。單於頓顙,越常重譯。赤仄之泉,流溢於都內;紅腐之粟,充積於塞下。”隋煬帝手中的地盤比三代的盛世時期還要寬廣,他威振八方,讓很多少數民族都納貢稱臣。北方少數民族的首領都來叩首請降,而邊遠荒涼、經過兩道翻譯才能跟中原溝通的小國,也派出了使者。這是政治方麵的成果。經濟方麵呢?隋煬帝創造了那麽多財富,都城裏都堆滿了錢,甚至可以隨便在大街上撿到;邊疆的倉庫裏也堆滿了糧食,而且一直沒有人食用,以至於都變質甚至腐爛了。
這段話其實是一種全方位的讚美,說隋煬帝在短短的統治時間內創造了無比繁盛的局麵。一個王朝在第二代就能達到巔峰狀態,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因此,這是個很高的評價。
以上這些能不能代表隋煬帝的全部功業?還不能。隋煬帝的功業,還有比這更重要的。那就是幾件利在千秋的大工程、大作為。
什麽是大工程?
第一,營建東都洛陽。這是在西京大興城之外,建立的整個東部地區的政治核心。這種東、西兩都的思路,後來繼續被唐朝保留。
第二,開鑿大運河。這是打通一條溝通南、北、中三方的交通大動脈,沿著這條大動脈,北方的野蠻精悍之血和南方的文質彬彬之氣才能交融匯通,北方的政治中心和南方逐漸成長起來的經濟中心也才能連成一體。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沒有這個工程,就沒有李唐王朝近三百年的盛世基業。
第三,修長城。這是針對突厥的北方防線。眾所周知,突厥的威脅一直到唐朝還繼續存在,雖然唐朝號稱軍事強盛,自己不修長城,但是,這條軍事防線也一直都在用,成為屯兵守備的要塞。
這幾個大工程,以隋煬帝一代之力迅速完成,卻能嘉惠唐朝近三百年,無疑應該算是大功業了。
那什麽是大作為?
第一,巡江都。這是為了加強和江南的聯係,提高江南的地位,鞏固南北統一。
第二,巡塞北。這是確立對東突厥的宗主國身份,同時也就是確認隋朝在整個東亞地區的霸主地位。
第三,巡西域。這是把青海納入版圖,同時打通絲綢之路。
這三個方麵的作為有什麽意義?一句話,還是為唐朝奠基。大唐盛世讓人稱羨“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不正是建立在江南繁華的基礎上嗎?唐太宗所謂“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的天可汗氣度,不正是建立在隋煬帝北巡西狩的基礎之上嗎?
隋煬帝取得這些功業,一共用了多久?他統治天下一共才十四年,但從他大業八年(612)就開始征討高句麗,國內建設也就基本停頓下來了。所以,所有這些大工程、大作為的取得,主要都是前麵八年時間的結果。以八年的時間,能夠建立這麽多傳之久遠的功業,在整個中國古代曆史上,也算是頂尖的了。
既然隋煬帝有如此魅力,又有如此功績,隋朝為什麽那麽快就會滅亡?他自己為什麽又被諡為“煬帝”呢?按照《逸周書·諡法解》:“逆天虐民曰煬。”“煬”幾乎是中國古代最差的諡號了。這亡國與惡諡的原因,又在哪裏呢?
接著看第三個評價。隋煬帝是個有重大道德缺陷的皇帝。這缺陷,就在於恃才傲物,有才無德。隋煬帝有沒有才華?太有才華了。無論是宏偉的政治藍圖,還是風雅的個人品位,哪個不需要才華橫溢做基礎!但是,正因為他太過才華橫溢,所以,隋煬帝也非常自負,自負到隻把自己看成英雄,把別人都看成螻蟻,都隻能貫徹他的命令,服從他的意誌,絕不能有任何的個人主張,甚至,不能有任何的個人權力。
比如他興建那麽多大工程,發動那麽大規模的戰爭,有沒有征求老百姓的意見,或者說,考慮一下老百姓的承受能力?怎麽可能!在雄才大略的隋煬帝眼裏,老百姓隻是為他的宏圖偉業添磚加瓦的一群工蟻,本身一錢不值。既然如此,他們是否同意,能否承受,又有什麽意義!
隋煬帝曾說過:“天下人不欲多,多即相聚為盜耳。”天下人別那麽多,人多了聚到一塊兒就成強盜了,所以該殺的時候就要殺。在他眼裏,多死幾個人不是壞事,還可以減少管理的難度。這不是反人民嗎?
老百姓不需要考慮,官員需不需要考慮?官員也不需要考慮。隋煬帝覺得,沒有哪個官員比他更聰明,因此,如果他們讚同自己的意見,那算是理所當然;如果他們不同意自己的意見,或者給自己提意見,那就是沽名釣譽,十惡不赦了。這一點,隋煬帝也說得很清楚。他說:“我性不喜人諫,若位望通顯而諫以求名者,彌所不耐。至於卑賤之士,雖少寬假,然卒不置之地上。”這是多麽剛愎自用,又多麽冷酷無情!
官也無視、民也無視,這樣一來,隋煬帝眼裏還有誰?不就隻有他自己了嗎?
一個皇帝,這樣恃才傲物有什麽後果?後果就是成了獨夫民賊吧。你不顧及老百姓的死活,非要把老百姓逼上工地,逼上戰場,直至逼上梁山,那老百姓沒有辦法,也隻能是揭竿而起了。這就是所謂“君視民如草芥,則民視君如寇仇”。
隋末的形勢,可稱得上是“土崩瓦解”。這土崩,當然就是老百姓造反了。唐朝初年,魏徵有一段話說得好。他說:“彼山東之群盜,多出廝役之中,無尺土之資,十家之產,豈有陳涉亡秦之誌,張角亂漢之謀哉!皆苦於上欲無厭,下不堪命,饑寒交切,救死萑蒲。莫識旌旗什伍之容,安知行師用兵之勢!但人自為戰,眾怒難犯,故攻無完城,野無橫陣,星離棋布,以千百數。豪傑因其機以動之,乘其勢而用之,雖有勇敢之士,明智之將,連踵複沒,莫之能禦。”隋末那麽多所謂的盜賊都是怎麽來的?他們並非天生的盜賊,他們本來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既沒有什麽資產,也沒有什麽見識。既然如此,為什麽這些人還要造反?就是因為皇帝的欲望實在太多了,壓迫太重了,他們為了活命,隻好造反。這些造反的人,真的像秦末的陳勝(字涉)、漢朝的張角那樣,有推翻統治者的強烈欲望嗎?沒有,他們隻是想要活下去而已。但是,如果一個人為活下去而戰,他就會迸發出最強的力量。這個力量強到什麽程度?誰要是遇到僅僅為了活著而揭竿起義的老百姓,一定會被踏成碎片,碾成齏粉。
換言之,不是老百姓天生就是盜賊,而是隋煬帝的暴政把這些老百姓都逼成了戰士。天下的百姓都成了戰士,這天下也自然就率土分崩了!
除了土崩,還有瓦解。所謂瓦解,就是統治集團內部造反。隋末楊玄感、李淵為什麽要造反?除了個人野心之外,還有一個很關鍵的因素,就是朝廷沒有向心力。一個皇帝,不信任官員,不允許官員發表意見,那官員也就無法產生跟國家休戚與共的感覺,相反,離心離德的趨勢倒是非常明顯,一旦局勢不穩,就隻會為自身利益打算。李淵是最經典的例子。
可能有讀者會說,李淵本來就是野心家。然而,就算是那些並無改朝換代野心的人,也不敢輕易得罪自負的皇帝,隻能阿諛奉承,謊話連篇。
隋煬帝三下江都以後,宇文述號稱隋煬帝最信任的大臣,但是隋煬帝問宇文述外界盜賊的情況,宇文述也隻敢說“漸少”,根本不敢吐露實情。甚至到了江都宮變前夕,蕭皇後知道有人要搞政變,殺隋煬帝,都不敢告訴他,隻能任由他走向毀滅。
這樣一來,隋煬帝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身邊是隻會順情說好話的佞臣,外界則是遍地開花的起義軍和野心家,在這種眾叛親離的情況下,想不亡國,又怎麽可能?
所以,分析隋亡的原因,固然可以追究到隋煬帝濫用民力,三征高句麗,但是,這些其實都隻是直接原因,表麵原因。而真正的深層原因,還是隋煬帝根本不懂得當皇帝的道理。
一個皇帝,最重要的任務絕不是逞個人英雄,強迫所有人去服從自己的夢想,而是要把自己的夢想、官員的夢想和老百姓的夢想整合到一起,帶領所有人一起去實現這個夢想。
怎樣才能把所有人的夢想整合到一起?其實很簡單,就像孔子說的那樣:“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隋煬帝不是有國嗎,那就應該允許老百姓有家。隋煬帝不是有政治理想嗎,那也應該允許官員有政治主張。
非常遺憾的是,隋煬帝並沒有意識到這些,他隻想靠自己發達的大腦給全國設定一個方案,然後再用自己的權力意誌去強力推行這個方案,還夢想著這個方案就是千秋基業。問題是,他在製訂方案和執行方案的時候,完全沒有顧及客觀曆史條件,沒有顧及當時老百姓的承受能力,也沒有顧及大臣們的修正意見。一個皇帝,眼裏隻有自己,沒有百官,沒有百姓,這就叫缺乏人君之德了。有道是:“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寡。”一個人如果隻有功而沒有德,那麽開始那幾步走得好,這是可以做到的,但是一直走到最後還走得好,幾乎是不可能的。隋煬帝就是一個經典案例。
貞觀年間,唐太宗對魏徵說:“朕觀《隋煬帝集》,文辭奧博,亦知是堯、舜而非桀、紂,然行事何其反也!”我看《隋煬帝集》,覺得隋煬帝的文章寫得特別漂亮,句句都是人話,也知道說堯舜好、桀紂壞,可是他辦事的時候,為什麽就會反過來呢?
魏徵回答說:“人君雖聖哲,猶當虛己以受人,故智者獻其謀,勇者竭其力。煬帝恃其俊才,驕矜自用,故口誦堯、舜之言而身為桀、紂之行,曾不自知,以至覆亡也。”會當皇帝的人,無論自己有多少才能,也還要虛心納諫。因為隻有你誠懇對待別人,智者才能為你獻上計謀,勇者才能為你獻上力氣,這樣,你的事業才能平穩地走下去。然而,隋煬帝不是這樣。他依恃著自己的才能,誰都看不起,誰的話都不聽,所以他才會口說堯舜之言,這是智力就能解決的問題,但是他不會身行堯舜之舉,這是因為他沒有深入了解堯舜究竟是怎麽做的。正因為他滿口裏說的都是堯舜的話,身體力行的卻是桀紂的事,至死不悟,所以政權才會滅亡!這段話說得真是一針見血。
正因為隋煬帝恃才傲物,有才無德,他的“才”也就變成了走錯了方向的歪才,變成了他國破家亡的催命符了。《隋唐演義》裏說:“莫道有才能治國,須知亡國亦由才。”不要說有了才能就可以治理國家,有時候亡國也是任才導致的結果。我們中國一直強調德才兼備,其實就是這個道理。
分析了以上三個方麵的特征,可以稍微總結一下,隋煬帝到底是個怎樣的皇帝?一言以蔽之,他是一個暴君。
什麽叫暴君?那就涉及對古代皇帝的分類了。中國古代皇帝分類原本是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不必追求一致,不過,雖然劃分的標準多種多樣,但明君、暴君和昏君還算是最基本的類型。
所謂明君,是有才有德;所謂暴君,是有才無德;所謂昏君,是無才無德。
這三類皇帝裏,哪一類貢獻最大?當然是明君。既能克己複禮,又有文治武功,所謂“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所作所為,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唐太宗李世民就是明君中的典範。
哪一類危害最大?其實不是昏君,而是暴君。因為昏君無才,而暴君有才。一個無才無德的皇帝,頂多醉生夢死,他固然沒有貢獻,但對社會的危害也相對要小;相反,一個有才而無德的皇帝可就不一樣了,他才能強,本領大,足可以讓四海沸騰,民不聊生。這樣的皇帝,固然可以建功立業,甚至利在千秋,但與此同時,他也一定是罪在當代,成為萬眾唾罵的悲劇人物。隋煬帝不就是最好的例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