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獨夫民賊

如此誌存高遠、才華橫溢、精力過人而又功勳卓著的皇帝,怎麽會成為亡國之君?而且,隻統治了十四年,還留下了那麽多的罵名。這個矛盾怎麽解決?

我覺得,正是因為隋煬帝太能幹了,因此也太急躁、太驕傲,把好事辦壞了。

先看太急躁。隋煬帝不是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遠大理想嗎?他需要把這理想變成現實。理想是奮鬥出來的,那就全國人民總動員,大幹快上吧。隋煬帝一上台,那些彪炳史冊的大工程就連續上馬,老百姓都被分派到各個工地勞動去了。

就拿隋煬帝時期最著名的三項工程來說,大業元年(605)修東都洛陽,總計用十個月的時間,每月用工兩百萬;大業三年(607)修長城,發丁百餘萬;大業元年到大業六年(610)修大運河,累計用工三百萬以上。

把這些林林總總的工役加起來,大業年間老百姓的負擔到底有多重?唐史學者胡如雷先生曾經做過一項估算。他說,從仁壽四年(604)隋煬帝即位,到大業八年(612)第一次東征高句麗,八年之間,隋煬帝一共興修了二十二項大的公共工程,總共動用的人力達到三千零一十二萬人次。要知道,隋煬帝時期全國人口才四千六百萬,八年時間就動用了三千多萬人次的勞力,每年平均征用四百萬左右的勞動力,占到了總人口的將近十分之一幾乎就是全國成年男丁的總數了,這不是濫用民力嗎?

隋煬帝為什麽如此瘋狂?一言以蔽之,太急於求成了。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恨不得一天就跑步進入太平盛世,完全不考慮老百姓的承受能力,誰受得了呢?

人的心情如果急躁,脾氣就容易暴躁,不體諒人情。隋煬帝是一個精力極端充沛的人,是個超人。但是,全國人民大多數並不是超人,而是普通人。無論是智力、體力還是精力都不如他。但是,隋煬帝可不體諒這一點。他覺得,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到。換言之,隻要他想得到,老百姓就必須做得到。如果誰做不到,那就是不努力,就是遊手好閑,就要加強管教。這樣一來,老百姓慘了,每天都要超負荷勞動,稍微一鬆懈,監工的皮鞭就下來了。

隋煬帝這樣蠻橫的結果是什麽?是勞動人民的大批死亡。按照史書記載,營建東都洛陽,“僵仆而斃者,十四五焉”;修長城,“死者十五六”;挖大運河,“死屍滿野”,河挖到哪裏,運送屍體的車子就跟到哪裏。隋煬帝的理想不是要建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太平盛世嗎?可是,現實居然是男丁屍橫遍野,婦孺哀哀無告。理想如此豐滿,現實如此骨感,真是莫大的諷刺。

隋煬帝的理想和現實為什麽有這麽大的差距?說到底,不是他的理想錯了,而是他實現理想的節奏錯了,操之過急。

隋煬帝實行這樣的急政相當危險,難道沒有人提醒他嗎?確實,隋煬帝手下不乏清醒的大臣,這些大臣也曾經提醒過隋煬帝,但是,隋煬帝聽不進去。為什麽呢?

這就涉及他的第二個毛病——太驕傲了。舉兩個例子。如前所述,隋煬帝是隋朝第一詩人,他對自己的詩才非常自負,曾經說:“天下皆謂朕承藉緒餘而有四海,設今朕與士大夫高選,亦當為天子矣!”天下人都以為我是接我爸爸的班才當的皇帝,其實不然,就算讓我跟你們這些士大夫一起比試,我也照樣得第一名,當皇帝。

“與士大夫高選”,和天下人打擂台,這是何等自負!一個能幹的人,有一點驕傲本來無可厚非。但隋煬帝絕非一點驕傲,而是驕傲過頭了。驕傲過頭的表現,就是眼裏沒有別人,不能容忍任何人比自己強。

《隋唐嘉話》記載了一個著名的“豔詩斷頭”的故事。隋煬帝擅長寫詩,也喜歡跟其他詩人比較。通常別人寫的詩都沒有他好,這令他非常得意。問題是其他人也有頭角崢嶸的時候。當時有一個著名的文人叫薛道衡,也很擅長寫詩。他最有名的一首詩叫《昔昔鹽》,寫一個丈夫出征、獨守空閨的女子,其中有兩句非常有名:“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蛛絲兒結上了窗框,燕泥也落滿了雕梁。女主人為什麽不收拾一下呢?因為她丈夫久久不歸,她沒這份心情。一聯詩句通過刻畫一個因為缺少人氣而空****的屋子,讓人體會到女主人那空虛寂寞的心情,非常傳神。

這首詩讓隋煬帝佩服得五體投地。幾次模仿,但都寫不出薛道衡這樣精妙的句子。怎麽辦?隋煬帝惱羞成怒,幹脆找了個由頭,把薛道衡殺了。殺頭之前,隋煬帝還得意揚揚地問了一句:“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我叫你人頭落地,看你還能不能再寫“空梁落燕泥”!如此不能容人,不就成了嫉賢妒能嗎?

在詩文上,驕傲到不許別人超過自己;在政治上,隋煬帝同樣是師心自用,覺得自己比天下人都強,所以,決不允許任何人勸諫。隋煬帝有一句名言,非常經典。他說:“我性不喜人諫,若位望通顯而諫以求者,彌所不耐。至於卑賤之士,雖少寬假,然卒不置之地上。汝其知之!”我生性最討厭別人進諫,如果你已經當了大官,居然還想靠進諫這種方式來求得美名,我尤其容不得你,當場就要殺了你。如果你是一個卑微之士,想要靠給我提意見來吸睛上位,我可能稍微寬待你幾天。但是你放心,我決不會長久地讓你站在這個地麵之上,我終究要殺掉你!

這幾句話一出口,既壓住了官員們的建言獻策之誌,也冷卻了官員們的拳拳報國之心。有一句話叫“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或有一得”。不得不承認,隋煬帝有著精準的政治眼光和高超的政治智慧。但是,再準的眼光,也有看不到的地方,再高的智慧,也有慮不到的事情。所以,民間才有“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的說法,《增廣賢文》也講“木受繩則直,人受諫則聖”。這本來不是什麽高深的道理,可是,聰明如隋煬帝,偏偏就被驕傲蒙蔽了雙眼,隻知道剛愎自用,文過飾非。

老臣高熲勸他不要太奢侈腐化,以免重蹈北周天元皇帝的覆轍,他聽不進去,把高熲殺了;幫助他軟禁隋文帝、奪取皇位的張衡勸他不要濫用民力,他聽不進去,把張衡也殺了。甚至到最後,天下義軍蜂起,隋煬帝困守江都宮,衛士們紛紛謀劃著要造反,一個宮女好心提醒他注意防範,他還是聽不進去,又把宮女殺了。這樣殺來殺去,再也沒有人敢提不同意見了,他的錯誤也就無法得到及時糾正,隻能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根據史書記載,隋煬帝準備第三次征討高句麗的時候,征求滿朝文武的意見,一連好幾天,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一個皇帝孤家寡人到這個程度,夠淒涼了吧?

更淒涼的是,大業十四年(618),江都之變前夕,有一個宮女分明聽到了將士謀反的計劃,稟告蕭皇後,蕭皇後想了想說,事已至此,無藥可救。告訴陛下,也隻能讓他心情更加煩亂,索性不用管了吧。一代皇帝,就這樣糊裏糊塗地走向了窮途末路。連至親的妻子都不能跟他講真話,這叫什麽?在隋煬帝自己看來,也許叫作英雄的孤獨;而我們從千載之後回頭看去,卻隻能感慨他失道寡助。一個皇帝一旦落到失道寡助的境地,又怎麽可能不敗呢?

就這樣,因為隋煬帝的急功近利和傲慢自大,他身上那些原本閃閃發光的優點也都走向了反麵。

他有理想,可是,他的理想卻成為懸在全國人民頭上的索命咒,讓他們累死在工地,戰死在沙場,或是餓死在荒蕪的田野上。

他有精力,可是,他的精力卻成了他挑選遊戲夥伴的試金石。你跟得上我的節奏,我們一起往前衝;你跟不上我的節奏,對不起,你出局了,根本不配生活在我統治的時代。

他有才情,可是,這才情卻成了他自高自大、蔑視一切不同意見的借口。到最後,當全國隻剩下他一個腦袋在思考的時候,他思考出來的成果就已經不再是高明的政治決策,而是瘋子的胡言亂語了。

他有功業,可是,這些利在千秋的功業卻沒能夠造福當時的百姓,反而讓他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又怎麽可能受到百姓的擁護?

到底是什麽讓隋朝雖然強盛但卻短命,隋煬帝雖是英雄但卻被人唾罵?根本原因在於隋煬帝沒有擺正英雄和人民的關係。本來,英雄的業績應該建立在引導人民、造福人民的基礎上,但是,隋煬帝這個英雄卻隻知道一味地蔑視人民、壓榨人民。自己走到了人民的對立麵,又怎麽可能不被人民拋棄?

有一個說法叫“可愛非君,可畏非民”;還有一個說法叫“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樣的道理,隋煬帝至死也沒有想明白。所以,他雖然創造了千秋功業,但是卻隻能以一個獨夫民賊的身份,死在舉國皆反的浪潮中,死在自己親信和衛兵的手下。這難道不是一個悲劇嗎?

更悲慘的是,當年,陳朝的末代皇帝陳叔寶去世,隋煬帝大筆一揮,給他諡號為“煬”。在隋煬帝心目中,陳後主沉湎女色、任用小人、破國亡家,是一個多差勁的皇帝!

可是,隋煬帝萬萬沒有想到,多年之後,唐朝皇帝給他的諡號居然也是“煬”。和自己最蔑視的人物並肩而立,分享同樣的曆史評價,對於隋煬帝這樣一位有著濃厚的英雄情結、渴望成就千秋大業的人而言,該是怎樣的悲情!

那麽,一千多年之後,我們到底應該怎樣評價隋煬帝這位功過並存、毀譽交織的皇帝?他到底算是英雄天子還是獨夫民賊?他的那些故事,到底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他的悲劇人生,對於當時,對於繼之而起的唐朝,乃至對於今天,又會引起怎樣的思索和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