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矛盾的皇帝

說到這裏,就已經明白,為什麽西方人對隋文帝評價相對高,而中國人對隋文帝的評價相對低了。因為隋文帝其實是一個矛盾的皇帝,具有鮮明的兩麵性。

一麵是高智商,外在表現是建立了那麽多優秀的製度,這也正是西方文化看重的東西。

另一麵則是低情商,外在表現是苛刻多疑和急功近利。這讓整個社會缺乏一種真正的道德和精神,而這也是中國文化比較看重的東西。

把這兩麵加起來,才可能是一個相對全麵的隋文帝。

那麽,隋文帝這種兩麵性是從哪兒來的?有三個方麵的原因非常重要。

第一是他的個性。隋文帝從小就是一個自律的人。自律到了刻板嚴肅,毫無情趣的程度。我們都知道,唐太宗愛書法,唐玄宗愛音樂,誰能知道隋文帝愛什麽?他似乎什麽也不愛,除了政治。毫無疑問,這種心無旁騖的自律精神正是隋文帝超過南北朝時期大多數皇帝的優點,是“開皇之治”能夠實現的基礎之一。

但是,任何事情都有正反兩麵。自律的另一麵是什麽?是不寬容。既不寬容自己,也不寬容別人。自己崇尚道德就要求別人道德高尚,自己早上班晚下班,就要求別人也滿負荷工作,無論對兒子、對大臣,還是對百姓都一個態度。這其實就是前麵講的多張少弛的體現。

第二是他的文化素質。隋文帝小的時候受過寺院教育,少年時代又在太學念了不到兩年書。這樣的文化素質,大概可以算作一個半吊子文化人。

這種文化素質,從正麵來講,意味著隋文帝知道文化的力量,所以,他才會搜集圖書,興建學校,力圖偃武修文,打造一個製度健全的社會。

但從反麵來說,又意味著他對文化的理解並不深刻,隻知道利用文化,不知道涵養文化。一旦文化不能直接發揮作用,他就會急躁,就會拋棄文化。

舉一個例子。隋文帝曾經大力興建學校,不僅在中央設立學校,地方州縣也要求興建學校。這本來是一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好事。但是,到了仁壽元年(601),也就是辦學十年後,他忽然下了一道詔令:“國學胄子,垂將千數,州縣諸生,鹹亦不少。徒有名錄,空度歲時,未有德為代範,才任國用。良由設學之理,多而未精。今宜簡省,明加獎勵。”我辦了這麽多年學了,怎麽還沒選出幾個有用的人才?看來,招這麽多學生沒用,幹脆精簡一下吧。全國隻保留了國子學的七十二個學生,其餘的學生一律回家,不用念書了。

隋文帝這個想法有沒有問題?太有問題了。有道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人才的培養哪能期待幾年之間就見成效?就以今天而言,一個孩子從小學到大學畢業,需要整整十六年時間,這也還隻是剛剛走上工作崗位,遠遠不能說發揮什麽棟梁作用。而隋文帝僅僅因為十年內沒有培養出高級人才,就急不可耐,幹脆解散學校。這種急功近利的心態,正是多政少德的體現。

第三是他生活的時代背景。隋文帝生在一個民族融合的時代,他自身就是民族融合的產物,既有胡人的尚武精神,也認同漢人的製度文化。這種融合性使得他能站在時代的潮頭。但是,幾百年的戰亂和少數民族統治帶給他的也並不都是好影響。因為少數民族政權的短命和統治的不穩定,幾乎每朝每代,包括他自己建立的隋朝,都伴隨陰謀和血腥,這無疑在他心中留下了猜忌和殺戮的陰影,讓他對任何人都懷有深深的不信任感,甚至不惜對兒子和功臣大開殺戒。這也正是多威少恩的體現。

這樣的性格、這樣的教育和這樣的時代,一方麵促成了隋文帝的發展,另一方麵也製約了隋文帝的發展,讓他在取得豐功偉績的同時留下了巨大的問題——急功近利。開皇十四年(594),正是在隋文帝的統治如日中天的時候,他臨幸並州,寫了一首《宴秦孝王於並州作詩》。這也是他一生中留下的唯一一首詩。詩文如下:“紅顏詎幾?玉貌須臾。一朝花落,白發難除。明年後歲,誰有誰無。”年輕的容顏能保留多久?花容月貌不過是轉瞬即逝。花兒瞬間就會凋落,白發也很快就會覆滿你的頭頂。人生不就是這樣短暫嗎?到明年、後年的時候,有誰還活在這世界上,又有誰會一去不複返?

詩寫得很真誠,但並不算特別出色。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隋文帝的內心世界太不豐滿了。他隻知道感慨人生的短暫,卻不知道,人的肉身之外,還有精神可以永恒。

比一比曹操的《龜雖壽》就能夠看出巨大的差距:“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曹操也感慨人生的短促,但是,這種感慨讓他升華,升華成“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情懷,這就是曹操的偉大與雄壯之處,也是隋文帝不能超脫的地方。

正因為隋文帝沒有悟到這一點,所以,他太執著於肉身的功業,太急於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把一切事情都辦好,太不考慮社會的可承受度了。這其實也正是隋朝真正的問題所在。

一千多年來,人們經常說,隋文帝最大的問題是選錯了接班人,因此才導致了隋朝的短命。這種說法其實並沒有真實的意義。因為我們無從知道,如果楊勇接班,是不是能比楊廣更好。我們永遠無法改變隋朝的走向,但是,我們可以一次次地回首隋朝的來路。回首那個叫普六茹那羅延的孩子如何在金戈鐵馬中成長,回首那個叫楊堅的皇帝如何在驚濤駭浪中曆練,也回首那個被稱為隋文帝的人如何在曆史中被反複定位。隋文帝是一位曆史人物,但對他的每一次定位都飽含著新時代的精神。我們一直在盡可能地還原曆史真相,但我們也一直悄悄地把自己的煩惱和期待加在曆史上,期待曆史真的能夠勾連起未來。

大風起兮雲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