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蜀王之廢
開皇二十年(600)六月,楊俊病死,同年的十月,太子楊勇被廢。按照道理,一年之中兩個兒子遭遇不幸,隋文帝應該有所反思,格外珍惜剩下的三個兒子才是。但是非常遺憾,他並沒有珍惜。很快,老四蜀王楊秀又倒黴了。
蜀王楊秀比秦王楊俊小兩歲,小時候的經曆和秦王如出一轍。開皇元年(581),他還隻有九歲的時候,就被封為蜀王,擔任益州總管,去獨當一麵了。不過,雖然經曆相似,但蜀王的性格和哥哥秦王可不一樣,他並不軟弱,反而相當有英雄氣。
根據史書記載,楊秀“有膽氣,容貌瑰偉,美須髯,多武藝,甚為朝臣所憚”。楊秀這個人,膽子很大,個子長得也高,留了一口好胡須,還會武藝,政治上也很明白,所以大臣都害怕他。高大魁梧,精力充沛,熱衷政治,這不是很像隋文帝嗎?隋文帝應該會很喜歡他吧?事實卻並非如此。
因為楊秀太鋒芒畢露了。楊堅其實是一個多疑的人,特別是到了晚年,更是疑神疑鬼,容不得別人表現突出。看到蜀王如此英氣勃勃,他覺得很不放心,私下對獨孤皇後說:“秀必以惡終。我在當無慮,至兄弟必反。”楊秀這個孩子,一定不得好死。我活著的時候,可能還沒什麽問題,到他兄弟掌握天下的時候,他一定會造反。
話雖如此,但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隋文帝也並沒有把楊秀怎麽樣,相反,一直讓他鎮守蜀地,可見對他的能力還是認可的。就算是有疑心,也並不過分。但是,到了開皇二十年(600),情況就發生變化了。
開皇二十年(600),隋文帝廢長立幼,改立二兒子晉王楊廣當太子。隨之而來的是,他對楊秀的不放心程度大大加強了。為什麽呢?
首先,他知道,楊秀是在政治上有野心的人,如果楊勇當太子,那是嫡長子,也算是天意,他可能也就認了。可現在隋文帝居然打破這種天經地義的繼承原則,讓老二楊廣當了太子,以他的性格,能完全認可嗎?
其次,楊秀鎮守蜀地二十年,也是有實力的人物,如果他不認可,會不會引發什麽變故?把這樣兩個因素放在一起考慮,隋文帝就不那麽放心了。
一個王子,讓皇帝不放心,已經很糟糕了,更要命的是,當時對他不放心的還不隻是皇帝。新太子楊廣的忌憚之心比隋文帝還重。總的來說,楊廣對楊秀的疑慮其實和隋文帝差不多,隻不過,他的緊迫感比隋文帝可強多了。
這個老四太能幹,現在就威脅我的太子地位,即使以後我當了皇帝,也未必壓得住他。與其到那時候找麻煩,還不如現在就把他解決掉了。
怎麽解決?楊廣可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在這個問題上,隋文帝的立場和他一致。既然如此,不如借刀殺人,利用老爸把他幹掉。
具體怎麽運作呢?楊廣又找到了老搭檔楊素,兩個人一嘀咕,很快,楊素一紙奏疏,把蜀王楊秀給舉報了。舉報什麽?楊素說蜀王楊秀在四川窮奢極欲,殘害百姓,而且打造了一些隻有皇帝才能用的器物供自己享用,有不臣之心。楊素這個檢舉可太好了,專挑隋文帝的軟肋。
第一個軟肋是對奢侈腐化零容忍。隻要發現有人涉嫌這個問題,他保證火冒三丈。
第二個軟肋是抓住權力不放手,就怕別人惦記他的皇位。
現在,楊素就針對這兩個軟肋進行揭發,隋文帝當然非常重視。本來,自從廢長立幼之後,隋文帝對蜀王楊秀就提高了警惕,再聽到楊素這些舉報,隋文帝更覺得,自己的想法被坐實了。
有道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隋文帝立刻決定,征調楊秀回京師。而且,為了避免他抗旨不回,還同時任命了一個叫獨孤楷的大臣接替他擔任益州總管,即刻上任。
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已經斷了蜀王的後路了,你想回來也得回來,不想回來也得回來,因為在四川已經沒有你的位置了。這其實是北周末年楊堅對付尉遲迥的手段。從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來,蜀王楊秀這次絕對是凶多吉少了。
隋文帝讓楊秀回京,楊秀是什麽打算?他也在猶豫之中。這時候,有的屬下就勸他,你還是回吧,如果不回,陛下不就更懷疑你有不軌之心了嗎?難道你還真想造反不成?楊秀想來想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還是奉旨回到了京師。
一到京師,隋文帝馬上就給他來了個下馬威。根本不跟他說話,晾他一天,讓他惶惶不安,這是打擊氣焰。第二天,更厲害了,連麵也不見,直接派使者去嚴詞責備他。
經過這樣兩輪攻勢,年輕氣盛的楊秀已經被打擊得沒什麽底氣了,隻能痛哭流涕地謝罪,說:“忝荷國恩,出臨藩嶽,不能奉法,罪當萬死。”讓我去鎮守一方,結果我沒幹好,我真是罪該萬死。主動承認錯誤,希望喚起隋文帝的同情。
麵對兒子的哀哀求饒,隋文帝怎麽回答呢?他說:“頃者秦王糜費財物,我以父道訓之。今秀蠹害生民,當以君道繩之。”楊俊隻是浪費資財,而你居然殘害百姓!這樣看來,你這個錯誤的性質比秦王還嚴重,對於楊俊,我隻是用父親管兒子的那種方式來管教,而對你,我恐怕就要用皇帝對待大臣的方式來懲罰了!
一聽隋文帝這麽說,朝堂上的大臣都覺得太過分了。隋文帝用父親管兒子的方式管秦王,都已經把秦王管死了,現在又要對蜀王加重處罰,那不更是沒有好結果嗎?眼看著又一起悲劇正在醞釀,有一個叫慶整的官員挺身而出。他說:“庶人勇既廢,秦王已薨,陛下兒子無多,何至如是?然蜀王性甚耿介,今被重責,恐不自全。”陛下,您一共五個兒子,現在,老大廢了,老三死了,您剩下的兒子已經不多了,何苦這樣嚴厲?再說了,蜀王是個驕傲自負的人,這樣的人就像鐵一樣,雖然硬,但是容易斷。您這樣責備他,我怕他承受不了啊。
這本來是一番好意,可隋文帝覺得是在揭他的短,勃然大怒,差一點把慶整的舌頭割掉,不僅沒有消氣,反倒更加暴怒,當即對大臣說:“當斬秀於市,以謝百姓。”應當把楊秀殺掉,來向天下百姓謝罪!隨即把楊秀關了起來,讓楊素等人審訊。
讓楊素來抓這個案子,就等於把楊秀放到太子楊廣的手心裏了。楊廣正中下懷,馬上就和楊素達成共識,務必讓楊秀萬劫不複!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楊廣和楊素兩個人分頭行動。楊廣負責製造證據,楊素負責發現證據。
楊廣都製造了什麽證據?有以下兩方麵。
第一個證據,他暗中製作了兩個木偶人,捆住手腳,再用針刺穿木偶的心。然後一個寫上隋文帝的名字,另一個寫上他的第五個兒子——漢王楊諒的名字。寫了名字之後,還在上麵刻上一行小字:“請西嶽慈父聖母神兵收楊堅、楊諒神魂,如此形狀,勿令散**。”請求西嶽華山的男山神和女山神,把楊堅和楊諒的魂魄,都收到華山底下,千萬別讓他們跑出來,到處遊**。寫好之後,就把兩個小人埋在了華山腳下。
熟悉中國曆史和文化的人都知道,這叫厭勝,是中國古代最經典的咒人方法了。
楊廣為什麽單寫隋文帝楊堅和漢王楊諒的名字,不寫自己的名字?很簡單,這是給自己脫清幹係,省得有人懷疑是他幹的。
第二個證據,楊廣偽造了一封檄文,上麵寫著“逆臣賊子,專弄威柄,陛下唯守虛器,一無所知”。說皇帝身邊都是亂臣賊子,他們早已把皇帝蒙蔽住,而且架空了。
既然如此,蜀王準備怎麽辦?檄文上寫得清清楚楚,他要“陳甲兵之盛”並“指期問罪”,也就是說,他要從四川親率大軍,討伐逆臣賊子,清君側。這不就是叛亂嗎!這篇檄文放在哪裏呢?楊廣把它塞到楊秀的文集之中了。
這兩個證據偽造好,接下來就是楊素的工作了。楊素的任務是發現證據,他經過一番搜查,很快就從楊秀的文集裏發現了這封所謂的造反檄文,接著,又根據文集中的其他一些線索,來到華山腳下,幾下就把搞厭勝的兩個小木偶刨了出來。
這兩個關鍵性證據一出來,楊秀的罪可就大了,又是想發動兵變,又是搞厭勝,詛咒自己的爸爸和弟弟,簡直是天理難容。隋文帝本來對楊秀就心存疑慮,再一看楊素拿來的這些所謂證據,氣得渾身發抖,怒吼道:“天下寧有是耶!”天底下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不孝子?
事已至此,隋文帝馬上宣布,罷免楊秀的蜀王王爵,廢為庶人,而且把他放在內侍省,讓宦官把他軟禁起來,從此一直到死,再也沒有恢複自由。就這樣,楊廣的借刀殺人之計算是圓滿完成,又一個政治對手被徹底打倒。
當然,對於隋文帝而言,則是又一個兒子從眼前消失了。隋文帝曾經跟大臣誇耀自己五子同母,家庭和睦,現在,五個兒子中的三個已經被他自己除掉了,這當然是莫大的人倫悲劇。
那麽,究竟應該怎樣評價這兩起家庭悲劇呢?有三個問題值得注意。
第一,在王子教育上,隋文帝存在很大失誤。隋文帝最初對王子都寄托了極大的期望,為什麽後來又把他們都廢掉了?拋開有人惡意栽贓陷害的成分不說,不可否認的是,秦王楊俊也好,蜀王楊秀也好,乃至太子楊勇也好,都有一個共同的毛病,那就是驕縱奢侈。而他們的這個毛病,恰恰是隋文帝教育出來的。
隋文帝讓兒子從小就出鎮一方,賦予了他們很大的權力,這難免會刺激小王子的驕傲之心。雖然他也給兒子們選派了輔佐大臣,希望他們能夠教育兒子,但是,他又害怕大臣們不尊重王子,給大臣們訂立了種種規矩,務必讓兒子淩駕於大臣之上。這樣一來,小王子們自然是有恃無恐,再好的大臣也沒有辦法管教了。
人都是有弱點的,一個小孩子在權力巨大,而又缺乏必要約束的環境下長大,驕橫奢侈就在情理之中了。蜀王楊秀在被廢之後曾經上表說,自己“九歲榮貴,唯知富樂,未嚐憂懼”,這才導致了最後“輕恣愚心,陷茲刑網”,這個總結非常誠實,也非常沉痛。
第二,在處理王子問題上,隋文帝同樣存在很大失誤。他的處理方法過於簡單粗暴,過於冷血殘酷。隋文帝自己的教育失誤導致了王子的人格偏差,一旦王子出現問題,隋文帝卻絲毫不去反思自己的問題,而是非常輕易地把他們廢黜,甚至逼死。
他這種做法,貌似公正無私,法不容情,但其實違反了中國最基本的人情和人倫規範。家國一體,儒法互補本來就是中國傳統政治的精髓。如果隻講鐵血統治,絲毫不考慮忠恕之道,那最後出現的可能就是暴政。
現在隋文帝在父子關係上已經表現出了這個傾向,可想而知,以後在君臣關係,乃至君民關係上,他也有可能犯同樣的錯誤。
第三,在處理王子的問題上,其實隋文帝是被新太子楊廣和宰相楊素利用了。無論是廢黜太子楊勇,還是廢黜蜀王楊秀,其實,都是楊廣在借刀殺人,而楊素則是他最重要的幫手。這兩個人都為了個人私利,置親情於不顧,也置國家利益於不顧。這反映出他們在政治道德方麵的嚴重缺陷。
固然,楊廣和楊素都很有才能,也正因如此,他們缺乏政治道德才顯得尤為可怕。因為一旦他們的才能運用不當,就有可能給社會造成巨大的危害。
這樣看來,骨肉相殘,既是家庭悲劇,又不完全是家庭悲劇。事實上,它更像是隋文帝晚年政治上一係列嚴重失誤中的一個環節。
那麽,在治理國家方麵,隋文帝還會暴露出怎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