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秦王之死

開皇二十年(600),隋文帝在晉王楊廣的誘導之下,廢掉了太子楊勇,這自然是家庭悲劇。但是,這並不是隋文帝家庭唯一的悲劇。事實上,就在此前後,隋文帝還有兩個兒子也未得善終,一個是隋文帝的三兒子秦王楊俊,另一個則是他的四兒子蜀王楊秀。

秦王楊俊是何許人?簡單來說,他和隋文帝的其他兒子一樣,是一個從少年時代就被寄予厚望的人。當初,隋文帝能夠輕易地奪取北周的天下,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北周宗室力量微弱。所以,楊堅當了皇帝之後,接受這個教訓,把自己年紀稍微大一點的兒子都派到要害之地,讓他們出鎮一方。

當時,秦王楊俊剛剛十二歲,就被任命為河南道行台尚書令,洛州刺史,出鎮洛陽。後來,先後擔任過秦州總管、揚州總管、並州總管等重要官職。很顯然,隋文帝是希望兒子能夠在全國的主要地區都曆練一遍,增長才幹,好拱衛國家。

隋文帝期望很高,可楊俊是不是符合這些期望?非常遺憾,楊俊本人對政治的興趣其實並不大,因為他誌不在此。楊俊從小的理想是當和尚。隋文帝夫婦都是虔誠的佛教徒,幾個兒子受他們影響,也都信仰佛教。特別是秦王楊俊,尤其虔誠。小的時候,就曾經請求出家,但是被隋文帝拒絕了。

不過,盡管沒有成就夙願,楊俊倒一直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平陳戰爭的時候,楊俊受命駐守漢口,扼守長江中遊,牽製住敵人,好給下遊的主攻部隊創造機會。

當時,江南的陳朝在漢口對麵的鸚鵡洲布置了幾萬水軍,按照作戰部署,秦王楊俊應該主動攻打他們,隻有這樣才能拖住敵人。可是,楊俊心軟,他害怕一開戰會死人,所以,堅決不許部下出擊。幸好當時陳後主無德,這些水軍也沒什麽心情替他賣命,所以幹脆識時務者為俊傑,主動投降了。

這樣一來,楊俊雖然沒有打仗,卻收到了打仗的效果,所以隋文帝也沒有懲罰他,算是老天成全,善有善報了。不過,盡管秦王人還不錯,但他處理事情過於感性,大局觀念不強,恐怕不是當政治家的料。

果然,隨著年齡的增長,楊俊不僅沒能克服這些問題,反倒增添了一些新的毛病。什麽毛病呢?跟太子楊勇一樣,奢侈。可以想象,一個王子,生活在富庶的年代,又沒有什麽政治理想,就會逐步耽於享樂。那麽,楊俊的奢侈主要表現在什麽方麵?他喜歡建築,喜歡把宮殿裝飾得富麗堂皇。裝飾宮殿就得有錢,預算不夠怎麽辦?楊俊幹脆拿自己的辦公經費當本錢,放起了高利貸。這樣的事情傳出去,名聲當然不好。被隋文帝知道了之後,狠狠地教訓了一下,手下一百多人都被貶了官。

按道理講,有這樣一次教訓,楊俊也該知道收斂一點了吧?完全沒有。不久,他又“舊病”複發,照樣每天想著怎麽造房子。別看楊俊政治上糊塗,但是心靈手巧,自己會設計房屋,按照《隋書·文四子傳》的記載,他曾經設計了一座水殿,“香塗粉壁,玉砌金階。梁柱楣棟之間,周以明鏡,間以寶珠,極榮飾之美”。房子的四麵牆壁都用香料塗得香噴噴的,而台階則是大理石鋪就,就像玉石砌成的一樣。宮殿裏的每兩根廊柱之間,都裝上銅做的鏡子,一眼望去,不但富麗堂皇,而且富有迷幻色彩。鏡子之上再裝飾些珠寶,顯得很有異域風情。

光會設計房子還不夠,他還擅長各種手工活。按照史書記載,他曾經給自己的王妃親手打造了一副七寶冪籬,蓋在頭上珠光灼灼,極盡華美之能事,真是風流王子。隻可惜珠寶太多,太沉,沒辦法真的戴在頭上,出行的時候隻好放在馬鞍上擺派。

楊俊的這些行為當然都不入隋文帝的法眼,但是,他所在的並州畢竟離皇帝很遠,隻要別太出格,隋文帝也未必都能知道。可是,偏巧,楊俊又得罪了他的王妃,把事情鬧大了,進而引起了隋文帝的注意。

楊俊的王妃姓崔,是隋朝著名酷吏崔弘度的妹妹。崔弘度以性格嚴苛、脾氣暴躁著稱,所以當時有一個順口溜,叫作“寧飲三升酢,不見崔弘度”。顯然,誰犯在他手裏,都夠喝上一壺的。有其兄必有其妹,崔弘度的妹妹和他一樣,也愛較真,不容人。和她的婆婆獨孤皇後一樣,崔王妃也信奉一夫一妻製的原則。

不過,獨孤皇後的丈夫楊堅是一個工作很忙、自製力極強的人,所以,對一夫一妻製基本上還能遵守;而崔王妃的丈夫楊俊就不一樣了。他沒有什麽工作,又有點藝術家氣質,自製力不強,在古代,讓這樣的人執行一夫一妻製簡直太難了。

眼看著秦王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喜歡那個,網羅了一大群美女,整天在新建的水殿裏頭輕歌曼舞,王妃崔氏不幹了。崔氏不是又強悍又暴躁嗎,她沒哭、沒鬧,更沒上吊,而是直接往秦王楊俊吃的瓜裏投了毒。既然我不能完全擁有你,不如索性毒死你,看你還花心不花心!結果,投毒劑量沒掌握好,楊俊沒死,而是生了一場重病。

地方醫療條件有限,病了就回到京城去吧,這一回去,問題可就暴露出來了。太醫皺著眉頭說,秦王楊俊不是一般的生病,是中毒。王子被人投毒,這還了得!再一調查,原來是王妃幹的。王妃為什麽要投毒?是因為秦王好色。好色都有什麽表現?養一大幫美女在水殿裏腐敗。一連串的問題就這樣被揭了個底朝天。

好色和奢侈,那是隋文帝夫婦最不能容忍的問題。太子楊勇就是因為這兩個問題失寵的,現在怎麽三兒子也這麽不學好!

怎麽處置呢?隋文帝大筆一揮,“免官,以王就第”。別當官了,你就以王爺的身份到你的府裏待著去吧。本來是兒子被媳婦投毒,差點丟了命,可是,隋文帝不僅沒有可憐兒子,反倒治了他的罪,這真是有點違背人情了。

連宰相楊素都勸隋文帝說:“秦王之過,不應至此,願陛下詳之。”秦王楊俊這個人有錯,但是錯不至此,所以陛下啊,是不是可以原諒他一下,從輕發落?

那麽,隋文帝是怎麽回楊素的呢?他說:“我是五兒之父,若如公意,何不別製天子兒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說得義正詞嚴,其實就是心如鐵石,堅決不寬恕。

隋文帝這邊不寬恕,那楊俊怎麽辦?楊俊當時還在病中,根本起不來床,隻好派了一個使者,替他向隋文帝請罪。隋文帝對使者說:“我戮力關塞,創茲大業,作訓垂範,庶臣下守之而不失。汝為吾子,而欲敗之,不知何以責汝!”我好不容易創業,你卻想敗我的家,我真不知道怎麽收拾你好!也就是說,貶官還是客氣的!

秦王是一個性格很軟弱的人,本來病得不輕,現在又被隋文帝這麽一威嚇,病勢反倒加重了。到了開皇二十年(600)六月,終於一命嗚呼。按說,白發人送黑發人,隋文帝應該很傷感吧,並沒有。要知道,開皇二十年(600)六月,正是皇太子楊勇被廢的前夕,隋文帝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和太子鬥法上,對於秦王之死,根本就沒怎麽放在心上,隻是到秦王府邸哭了幾聲就了事了。

這也罷了,更冷酷的是,連秦王府的僚佐請求立一塊碑,隋文帝都拒絕了,說:“欲求名,一卷史書足矣,何用碑為?若子孫不能保家,徒與人作鎮石耳。”想要求名,最好的方法是名垂青史,要一塊石頭有什麽用?這樣的說法貌似正確,但實在是太絕情了。人性總有逢迎的一麵,大臣一看皇帝如此絕情,也就開始落井下石了。

有人提出,秦王的兒子是崔王妃所生,崔氏因為對丈夫投毒,已經被賜死了,那就是一個罪人啊。她既然是一個罪人,她生的兒子也就是罪人之子,沒有繼承父親的資格,也沒有主持喪禮的資格。怎麽辦?幹脆讓秦王府的官員主喪吧。

就這樣,秦王先是被妻子投毒,接著又被父親拋棄,到死後,既沒有墓碑,也沒有一個親人主持喪禮,堂堂王子,簡直就和孤魂野鬼一般,真是淒涼透了。

可能有人會說,隋文帝這樣嚴格要求兒子,總比縱容兒子為非作歹強吧?話雖如此,可作為一個父親,隋文帝的做法還是太過偏激,太過無情了。儒家學說之所以強調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無非是說,人倫關係中的溫情不容置疑,不容漠視,這是一個社會良性運作的基礎。俗話說虎毒不食子,一個連兒子都可以這樣冷酷對待的皇帝,還會對誰有更多的同情和寬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