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下金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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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井武八坐上了二十三點四十分由上野始發的夜行列車。此班列車將於第二天早上七點多到達福島。其他列車由於是夜裏到達,反而不方便。

車廂裏麵十分擁擠。列車到達宇都宮時有人下車了,底井武八終於坐到了角落的座位上,可以睡一覺了。出發前,他在一家常光顧的新宿關東煮店喝的酒起了作用。

底井武八在福島站下了車,早晨清冽的空氣撲麵而來,頓覺神清氣爽,他趕緊上了站前的一輛出租車。

不過,上了車後底井武八才意識到,岡瀨正平乘坐的列車是上午十一點三十分由上野站發出的,如果那班列車是普快的話,那麽岡瀨下午四點半左右就能到達福島縣。但是,岡瀨正平去祭拜母親,被殺害是在兩天之後。這麽說,那兩晚應該是留宿在什麽地方了。

他大概住在鄉裏的親戚家,或者飯阪溫泉附近的旅館吧。底井武八不禁產生了這樣的疑惑,但是現在還不清楚這和岡瀨正平被害有著怎樣的關聯。

底井武八將事先記在筆記本上的地名告訴了司機。司機把他拉到了指定地點,底井武八一下車,看到眼前是荒涼的鄉間。此地麵朝一望無際的平原,背靠著平緩的山丘。

“是這個地方嗎?”

“是的,這就是中野。”

除了出租車經過的如一條白帶般延伸的國道外,映入眼簾的都是大片的桑田和梨園。防風林環繞的小村落零星可見,底井武八下車的地方便是其中的一個小村落,那裏隻有十二三戶人家。立著公交車站牌的地方有一家集雜貨鋪、點心鋪和香煙店於一體的小店。

底井武八付了錢,讓出租車回去了,然後走到店裏打聽福善寺的方位。

老板娘告訴他:“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就是福善寺了。走到頭有一個小村落,你從那裏往左邊去,右手邊便能看到寺廟的房頂。”

於是,底井武八便出發了。

桑田中間有一條小徑,桑樹已經冒出了嫩綠的新葉。

福善寺位於山腳下,周圍一帶都是茂密的森林,寺門就掩映在這片樹林中。

這是一座十分古老的建築。

底井武八登上了低矮的石階,走進山門後,石板路直通正殿。雜草從長滿青苔的石縫中倔強地伸出腦袋。

底井武八沒有去寺院,而是先朝墓地走去。

從寺院側麵可以通往墓地,低矮的竹籬笆將其與寺院分隔開來。

穿過形同虛設的柵欄門,底井武八便看到了山丘斜坡上的一大片墓地,墓地對麵是青黑色的山林。他想起新聞報道中曾提到過,岡瀨正平正是在那一片山林中遇害的。

底井武八必須要找到岡瀨正平母親和祖先的墓碑。但是墓碑太多了,若是一個一個地按刻在墓碑內側的俗名去尋找,可就太費勁了。

若是能碰上個和尚問一下就好了。但周圍一片寂靜,連個人影都看不到。去年秋天的枯萎芒草已然變白,倒在路邊。烏鴉在高高的樹上嘎嘎地叫著。

底井武八心想,隻好返回庫裏(1)向人打聽一下了。他正準備往回走時,看到一個高個子的年輕和尚手持笤帚從對麵走來。

底井武八加快腳步迎了上去。

“向您打聽一下……”

年輕和尚停下了腳步。

“請問岡瀨先生老母親的墳墓在哪裏?”

年輕和尚詫異地看著底井武八,他像是寺裏的勤雜和尚。

“他母親的墳墓在最北邊。”由於岡瀨正平兩天前被殺,年輕和尚一直盯著底井武八的臉看。

“她的戒名(2)是什麽?”底井武八再次發問。

“我帶你去吧。”說著,和尚拿著笤帚先行帶路了。

和尚對底井武八說:“你是從東京來的吧?”

“是啊。我和岡瀨先生是朋友。我正好到飯阪溫泉來,順便來看看。”

“岡瀨先生真是可憐。”和尚似乎不大相信底井武八專門跑到這裏來隻是為了祭拜別人的母親。

“是啊,我看到報紙時也嚇了一大跳……好像就是那片森林吧?”底井武八指著前麵的山林問道。雖然他並未說出岡瀨正平被害現場之類的話,和尚還是立刻點了點頭。

“是啊,就是那一片。”

和尚指給他看——就在墓地北麵的偏後方。

“真是讓人不敢相信啊,就在事發前兩三個小時,岡瀨先生還和住持見麵交談了呢。”

“他們談了些什麽?”

“沒什麽特別的事,不過是來給母親和祖先掃墓之類的寒暄話。岡瀨先生對住持說:‘今天終於實現了夙願,很高興。’然後他好像給了住持一個小包,說了句‘這是回向(3)費’。”

“是嗎,看來他非常孝順母親。”

“岡瀨先生本性不壞,雖然也做了各種事情。”

不用說,“各種事情”指的是其侵吞公款的事。

這位勤雜和尚將底井武八帶到了岡瀨正平母親的墓前。

那是個格外氣派的墓碑,很顯眼。那時候因為岡瀨正平正在揮霍公款,所以才建造了這麽奢華的墓碑吧。距今也有近十年了,石英岩的墓石也在逐漸風化。

墓碑前麵還有一對石製插花筒,插花筒上刻著像是岡瀨家的圓形鳳蝶家徽。

兩側插花筒裏都插著花,但已經枯萎了。

“這是誰獻的花?”底井武八看著供花問道。

“是岡瀨先生來掃墓的時候供的。”

供花的人兩三個小時後就被殺害了。想到這個,底井武八覺得這些凋零的鮮花有些異樣。

底井武八接著問:“岡瀨先生來這裏掃墓的時候,住持也一同來了嗎?”

“沒有。岡瀨先生是掃完墓後才到寺院去的。”

“你也沒來?”

“沒來。”

“那就是說,他是一個人來這裏掃墓,然後去拜見了住持,是嗎?”

“是的。”

底井武八想象著岡瀨正平一個人在他母親的墓前雙手合十祭拜的場景。兩三個小時後他便喪了命,就是說那是他最後一次給母親掃墓了。不知那一刻,岡瀨正平心中有什麽預感掠過呢?

底井武八環視墓地周邊,打掃得非常幹淨。

他問勤雜和尚:“這個墓碑一直是你負責打掃嗎?”

“是啊。不僅是這個墓碑,這一片墓地都是我負責,每三天打掃一次。”

墓碑被石柵欄包圍著,下麵也鋪著石頭。墓碑下的石頭上撒落著少許細小的白色石屑。

“喲?”勤雜和尚跟著底井武八的視線,也看到了石屑,便伸手撿了起來說道,“怎麽這裏還有呢?”

“什麽還有?”這句話引起了底井武八的注意,他盯著和尚被剃得青青的側臉問道,“這裏之前也撒落過這樣的石屑嗎?”

“是啊,不過我馬上就打掃幹淨了。”

“你是什麽時候打掃的?”

“昨天。”

“也就是岡瀨正平遇害後的第二天?”

“是的,是的。”

這些情況和底井武八掌握的基本一致,除了石屑之外沒有太大的出入。

“報紙上說岡瀨先生是前天傍晚六點左右和住持見麵會談的,而他遇害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左右,是這樣吧?”

“是的,大致是這樣。他和住持見麵會談的時間是晚上六點左右。”

按照警方的推斷,岡瀨正平是先到母親的墓前,然後晚上六點左右去見了住持,兩個小時後在眼前這片山林中被害的。

那麽,六點到八點這兩個小時的時間裏,岡瀨正平做了什麽呢?

“岡瀨先生見完住持之後,是一個人回去的嗎?”

“是的,他獨自走出了寺院,還說要再去祭拜一下母親。”

“也就是說,那時,沒有人和他一起去,是嗎?”

“是的,沒有人和他一起去。”

那麽,岡瀨正平是獨自一人再次來到這片墓地的。

底井武八這樣猜想著。岡瀨正平多半在這裏遇到了什麽人吧。這個人有可能是那個從東京尾隨而來的人,也有可能是當地人。

無論是誰,都沒有目擊者。由於當時是夜裏,肯定沒有人來這裏。

底井武八思索著岡瀨正平是在哪裏遇害的,並詢問了勤雜和尚的意見。勤雜和尚好像也對此產生了興趣,便跟著底井武八一起去了山林。

墓地和後麵的山林之間隔著一道竹籬笆,但是竹籬笆很低矮,而且竹子已破舊不堪,誰都能輕而易舉地翻過去。

從這裏有一條小徑通向山林。勤雜和尚走在前麵給底井武八領路。

“就是這附近了。”走了一會兒,他指給底井武八看。

鬆樹和杉樹之間堆著其他樹的落葉。地上還殘留著一些發現屍體後警方用來保護現場的警戒繩。

這裏的鬆樹、杉樹枝葉繁茂,陽光都穿不透。落葉下麵好像有水湧出,半數落葉都被浸泡得腐爛了。

“我也來看屍體了,他就趴在這兒。”

勤雜和尚手指向一處有落葉的地方說道。隻有那一塊的落葉比周圍的要凹陷。

之後,底井武八去拜見了寺院住持,但並未獲得什麽有價值的線索。

住持是一位快六十歲的老人。岡瀨正平剛剛給母親掃完墓,就被人勒死了,這事對於他來說似乎也是個不小的刺激。

“真希望早點抓住凶手,”他這樣說道,“無論岡瀨先生做過多少錯事,但他畢竟是服了刑贖了罪後出獄的。而且,他是來我們寺院給母親掃墓後遇害的,我真是愧疚得夜不能寐。他來時,包了些布施給我,說是母親的回向費。但沒想到,現在竟成了他自己的回向費。”

這時,底井武八將心中的疑問問了出來:“岡瀨先生是突然到這裏來的嗎?”

“是的,沒有任何前兆,事實上,我也嚇了一跳。之前,他隻是在為母親修建墓碑時來過一次。後來他進了監獄,我也有七八年沒見過他了。”

“岡瀨先生在這附近還有親戚嗎?”

“以前有,現在可以說基本沒有了。親戚這種關係,會一代比一代疏遠的。再加上,岡瀨先生遇到了這種事,好像就沒什麽來往了。岡瀨先生對我說,他這次到寺院來掃完墓後馬上就回東京。”

“岡瀨先生是遇害前兩天的上午從東京出發的。也就是說,他在某處留宿了兩個晚上。他有沒有說住在哪裏了?”

“……這個他好像沒說。”

如果岡瀨沒有去親戚家,那麽他應該是留宿在飯阪溫泉附近了。受了七年牢獄之苦後,他應該是打算舒舒服服地泡個溫泉,休養身心吧。

住持又說:“哎呀,這裏因為岡瀨先生遇害,被報紙大肆報道呢。”

“是啊,連東京也大篇幅地報道了呢。但這裏由於是本地報紙,恐怕報道更詳細吧。那之後,有什麽新的消息嗎?”

“好像沒什麽新消息。連警方都摸不到頭緒,一籌莫展呢。總之,發現屍體的時候是晚上十點鍾。警方說遇害時間是八點,那個時間沒有人路過這附近。另外,我完全想不通,岡瀨先生為什麽會被帶到那片山林裏去呢?他給母親掃完墓後便來見我,然後他說要再去掃一次墓,便離開了。我以為他很快就回去了。”

對啊,問題就在於從六點到岡瀨正平遇害的八點之間的這兩個小時,他難道一直在墓地嗎?如果是這樣,他為什麽要在寂寥的墓地逗留長達兩個小時呢?

拜見住持前,岡瀨正平不是去祭掃過母親的墓了嗎?而且還獻了花。所以即使他再次到母親墓前辭行,也應該很快就結束了呀。

這時,底井武八突然意識到一點:“岡瀨先生在拜見您之前,去給母親和祖先掃墓時不是獻了花嗎?那麽,是否有人看到是他獻的花呢?”

“是的,有人正好看到了。”聽到這些,住持立即回答,“正好在那時,石匠看到了岡瀨先生。”

“石匠?”

“就是建造墓碑的石匠啊。因為要建新的墓碑,他們一直在墓地幹活。一共來了兩個人。那兩個石匠看到岡瀨先生在墓碑前獻花,還雙手合十祭拜。”

“那麽,岡瀨先生第二次來到墓碑前時,那兩個石匠已經不在了?”

“是的。這是石匠親口對我說的。就在岡瀨先生去庫裏的那段時間,他們幹完活兒回去了。如果石匠一直在那裏工作到夜裏,岡瀨先生也不會被人襲擊的吧。”

該問的都問了,沒有什麽可問的了。

底井武八道謝後,留下了一些香火錢,便離開了福善寺。

那一晚,底井武八住在飯阪溫泉。由於是山崎總編出錢,他要了一間大房間,打算慰勞一下自己——因為他近來一直窩在點心鋪二樓監視岡瀨正平。

由於旅館建在江邊,底井武八整晚都是聽著水流聲入睡的。被害的岡瀨正平生前的最後一夜恐怕也是這樣度過的吧。

第二天一早,底井武八坐上電車離開了福島。

一到車站,他就看到候車室裏貼著一張巨大的賽馬海報——福島賽馬六月份開幕。